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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而凡:從飲茶到品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于而凡

雖然生活在南洋,對茶館這名詞倒不生疏。從武俠小說中,從老舍話劇裡,很早就熟悉了北方茶館文化。可是對港粵式飲茶,卻是七十年代末才有所接觸。

雖說印尼的中華餐館是以粵菜為主,飲茶這廣東香港習俗,倒是八十年代才開始在印尼風行。想當初第一次聽到這名詞,還天真地誤以為是真正以茶為主的場合。後來在餐桌上領略了繁多廣東小吃,才知道廣東茶館與老舍茶館的分別,也開始領略到飲茶的別名:點心!

在印尼的港式飲茶,都不開設在獨立的茶館,通常都是由大餐館開辦。最初也是跟它的初衷一樣,只供客人早點,十點後就沒了。而後,因為好者頗多,飲茶時專有的點心中午下午也有,最後連晚上也供應。最近在巴厘島旅遊區,新開了一家高級中餐館,它們的點心,就是要晚上十點以後才會有。

久而久之,一些餐館的廣東點心也可以與茶無關,飲茶傳統漸漸變質,越走越遠了。於是,「點心」這名稱就自然而然地取代「飲茶」。在雅加達,就有一家新潮餐館叫「點心公司」,以賣點心為主,卻也具備別的中西菜,除茶外也可點別的飲料。最突出的是,它的室內設計很現代很年輕化,拿倉庫工廠的表象做樣板,全館以黑為主,連音樂也是樂吧式的音樂。

並不是說港粵式飲茶的場景已不再有,在大城市如椰城泗水,早上在一些大餐館,還是維持了飲茶的原貌。在這裡,我們也會看到像香港茶館同樣的場面,同樣的烏龍觀音香茗茶水,同樣五花八門的點心,同樣鬧哄哄的場面。說來,港式飲茶最能代表華人愛團聚的習慣,在這裡你難以找到一兩個人來相約吃早點,來的總是一大群,所以桌子多數是可供十個人的大圓桌,最適合來闔家歡。是的,茶館不像咖啡座,不適合供一個人冥想或兩個人幽會。

飲茶,本是文人雅事,因加了點心,就蛻變成大熱大俗的大眾文化。可惜本人不是食客,對那些點心興趣一般,而對喧嘩的場面也不感冒。除了有時為了陪親友,這種場所還是少光顧。面對飲茶可以不買賬,然而對「品茶」本身,卻是有所偏愛。

小時常見伯父手執小茶杯,在午後的大廳獨自喝茶。因為好奇,當時就曾從茶壺中偷倒一杯茶水來喝,卻苦得要命,不得不立時把茶水吐掉。這經歷,令我對中國茶充滿恐懼感,要到升大學時才敢真正面對。

開始真正品茶,是工作以後。最初是從粵菜餐館,認識了福建紅茶類種,後來去了幾趟中國大陸,尤其是踏上浙江以北後,才開始認識到綠茶。這一喝,卻漸漸喝上癮了,大陸回來茶必有帶,每天辦公室都有茶泡。於是,除了烏龍鐵觀音香茗外,開始接觸到龍井毛尖碧螺春,而後去昆明拜訪叔叔一家,又認識到雲南普洱。

茶,西周時期早已有之,飲茶習慣卻是漢後才普及。而繽紛的茶文化,萌芽於唐,發揚於宋,改革於明,極盛於清。在中國,豐富的茶文化自成一系:有抽象的茶德、茶學、茶藝、茶精神;也有具體的茶聯、茶書、茶具、茶畫、茶文學等。

茶文化繽紛多彩,本人最傾心的是茶文學。不知從何時開始,茶就已跟詩歌結緣。最有名的當是唐朝詩人盧仝寫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短短幾行,把喝茶的百態與感受,表現得那麼鮮活與浪漫。

其實,最多在詩篇中提及茶的,不是唐人而是宋人。從那麼多詠茶宋詩中,倒是鍾情於蘇東坡的〈汲江煎茶〉:「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詩人大家之筆,把小道的茶道,放大到與大自然相連接,呈現出「茶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的意境。

品茶,是愛茶人喝茶的主要內容,我們用舌舔用鼻聞最終是用心靈,去感悟到茶那獨特的韻味。那茉莉香片的花香,碧螺春的清淡,雲霧茶的冷峻,毛尖的溫情,龍井的清香,鐵觀音的醇厚,普洱的樸實,都是那麼有個性。綠茶、紅茶、白茶、黃茶、青茶、黑茶、花草茶。細細品嚐後,又幾分回味纏繞在心頭?

茶文化在大唐時傳入日本,中國的茶藝也演化成日本的茶道。這以有海苔味抹茶與有焦味煎茶為主的日本茶道,本質上源自中國禪宗的「禪茶」,卻融合了日本美學,融入了大和民族的堅忍、纖細、精緻、悲情。日本茶道是一種嚴肅的活動,把民族生活信念和心靈追求,象徵性地融入喝茶儀式上。因為極度追求外在形式和儀式化,宗教式的日本茶道捨本逐末,失去禪的真意。其道也成流於形下的道,美是美,氣度顯然不足。

中國人從不輕易以道論茶, 道對於國人是相當崇高。而飲茶是生活的一部分,無宗教色彩,也沒特設儀式。中國人飲茶,講究的是情趣,是樸拙自然的愜意。一把舊壺一杯茶水,隨意掂在手中,雖無條條框框,卻有超然韻味,味中也品出了禪道儒。憑着順其自然致中和的精神,雖不刻意追求卻流於形上,品味出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茶道」。

飲茶風俗而後也流傳到西方,可是發展成飲茶文化的只有大不列顛帝國。英國在其殖民地斯里蘭卡種植茶葉,而後英國人就把喝下午茶崇成傳統。夕照露台上,夫婦邊喝茶邊吃甜品邊談家常,成了常景。可顯然,西方食客之意本不在茶,看到他們把奶粉糖粒攪進黑茶水中,我們就能明白何為茶的褻瀆。這種喝法,有多少茶味還能讓你品嚐?

若港粵式飲茶是俗文化的體現,品茶就是中國雅文化的展現。品味雅文化,不能在俗氣薰天的點心茶館,也不適合在西方的咖啡館,在中國風的雅舍裡,才最合理想。總是想起那一年在新加坡,竟然遇到一家專供愛茶者品茶的雅舍:典雅的裝潢,寧靜的環境,悠悠的國樂,精緻的茶几,坐落在老城一座有九米寬的店商。那兒提供多樣品種的茶葉,還有一些不會反客為主的小吃作陪襯。可惜,這種文雅而很中國的茶館,在新加坡也算是少數,無法與全球風行的西方咖啡館抗衡。

中國的品茶,西方的喝咖啡,看來都是放慢生活節奏的休閒活動,卻有不同的文化內涵。在中國,品茶這雅文化有着濃厚文人精神,與飲茶俗文化有着全然不同的個性。而在西方,泡咖啡就無俗雅之分,你在普通餐館與在高級咖啡廳喝咖啡,性質基本一樣,場合的雅只不過是俗的提升。

喝咖啡與喝茶同樣提神,可是喝咖啡是興奮也是感性的提升,喝茶是清醒又是理性的昇華。加糖咖啡的甜,甜得令浪漫在四周繾綣;無糖咖啡的苦,苦得讓往事把身心纏繞。而茶的苦甘,能令我們心神安寧,讓我們得以明淨地凝視今日,清晰地思索明天。

是的,若浪漫咖啡最適合陪我們構思小說。文雅的茶令我們詩意燦然。想當年,開始搞中國古代詩歌翻譯時,總是有茶壺茶杯伴陪。也從那時起,開始對茶喝上癮。無眠的夜,沏一杯綠毛尖,聞着淡淡茶香,癡看茶葉在杯中沉浮。喝一口苦澀甘甜,體會着人生的起伏得失。

白族三道茶,第一道茶苦如生命,第二道茶香如愛情,第三道茶淡如清風。茶如人生,一杯三味,都要細細去品味體會。品味中遠離了浮躁,體會中喚來了恬淡。夜夜沏一壺茶翻一本詩集,總是想起宋朝杜小山的絕句:「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最後那兩句,在心中卻漸漸轉化成――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茶水便不同。

最近幾年常與友人泡咖啡館,喜歡上咖啡的濃郁,就買了咖啡機放在公司裡。開始時加糖喝咖啡,倒沒成癮。而後放棄糖,習慣了它的苦中帶甜,居然嚴重影響到口味,面對茶,竟然漸漸食而不知其味!想到這裡不由驚起,我已好久不寫詩而轉攻小說,這――是不是與慣喝咖啡有點關聯?

也許,喝咖啡並不妨礙寫詩,可是,血液裡興奮的咖啡因,怕是不知中國的意境、中國的神韻為何物。看來,要想用漢字寫漢詩,還得沏一杯清茶,放一段古樂,讓茶的清澈沖淡咖啡的濃郁,把生硬而不羈的咖啡句子,轉化成有詩意的茶語茶言。

 

 


 


于而凡,原名周福源,祖籍廣東梅縣,1956年印尼中爪哇梭羅市出生。1982年萬隆Parahyangan大學建築系畢業。目前在雅加達開創建築設計室。印尼文散文曾翻成英文在英國學術期刊發表。2007編選並翻譯出版雙語中國古代詩歌選集「明月出天山」。2007開始中文創作,並獲得金鷹杯散文比賽冠軍。2009年獲得蘇北文學節詩歌賽首獎、以及新加坡國際散文比賽優異獎。2010年獲得金鷹杯短篇小說優異獎。2013年由重慶國際詩歌翻譯研究中心評選為年度國際最佳翻譯家。2014年獲得中國全球華文散文大賽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