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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 今:成都——為茶瘋狂的城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尤今

在地球村裡走南逛北這許多年,我發現,從來沒有一個地方像四川的成都一樣,整座城市都為茶而瘋狂。

茶館,多如過江之鯽,走在街上,前後左右,密密麻麻,都是茶館、茶館、茶館;茶液金黃的色澤,照亮了整座城市。身為遊客的我,也變成了一尾好奇的魚,悠悠然地在香氣氤氳的茶水裡遊走,對於成都茶館無處不在而又時時客滿的這種現象,坦白說,我只能像劉姥姥一樣,發出嘖嘖的驚嘆,把這看作是一種有趣的現象。

2007年,有幸受邀成為成都開創先河的「駐城作家」,在這個美麗悠閒的城市住了一段時期,我才「茅塞頓開」地發現,在成都,茶館的存在,與其說是一種「現象」,不如說是一種「必要」。

四川有句家喻戶曉的俗話:「頭上晴天少,眼前茶館多」,在成都,不管是哪一個年齡層的人,都把茶館當成「伊甸園」。

耄耋老者愛的是傳統的老茶館。

在枝茂葉盛的大樹下、在流水潺潺的小河畔、在不事修飾的陋巷裡,木桌和竹椅,隨意自在而又疏密有致地擺滿於泥地上。那彷彿活了一百年的熱水瓶,陳舊不堪卻又忠於職守地侍立於桌上;沸水裡的茶葉,不甘寂寞地在粗糙的杯子裡浮浮沉沉。老者以全然放鬆的姿態,斜斜地靠在椅背上。話,口沫橫飛地說,從隋唐說到今朝、從國事談到家事、從飲食話及養生;說不完的話,喝不完的茶。茶味淡了,水還是不斷地添呀添的;細水長流的話,無論如何也砍不斷;說的人還沒累,聽的人卻累了,於是,在懶洋洋的陽光底下,懶洋洋地閉上雙目,讓掏耳人挖耳垢;沒有想到,挖出來的竟然不是烏黑濁黃的耳垢,而是一串一串五顏六色的閒話、笑話、氣話;奇聞、趣聞、傳聞……耳朵挖乾淨之後,又有餘隙再容納各種小道消息了!

有些八旬老人,呼朋喚友,在茶館濃密的樹蔭底下,意興勃勃地搓麻將,然而,畢竟年歲大了,搓着、搓着,便找周公去了,頭歪向一邊,睡得死甜;這時,左右兩邊的牌友,把頸項伸得老長老長的,「光明正大」地替他看牌,極有默契地代他發牌,發揮了互助合作的美好精神、表現了體諒包涵的寬闊胸懷。老者睡得心安理得,被茶水染成金黃色的口涎,在乾癟的唇邊蜿蜒成溪……整個畫面,既可笑,又可愛;既滑稽,又溫馨;既突兀,又和諧。

對於生活平淡如白紙的退休老人來說,茶館宛如一根彩筆,為他們恣意增添繽紛色彩。生活有了盼頭,暮年也就有了滋味,難怪成都長壽者多不勝數啦!

隨着經濟面貌的日益蓬勃,娛樂方式的日趨多樣化,上述那一類染着歷史滄桑的老茶館,已經滿足不了新一代的需求了,轉型的茶館,如雨後春筍般冒現於現代化的建築裡,成了老少咸宜的消閒場所。

長久以來,由於地理環境的特殊,豐衣足食的成都人養成了安於現狀的心態,進而發展出易於滿足的「盆地意識」。他們如果賺了一分錢,絕對不會掰成一半而分兩次使用,反之,他們會把一分錢想像成兩分錢來揮霍。公餘之暇,愛玩、想玩、捨得玩。經營茶館者,因而為各個年齡層的人提供了多元化的選擇與享受,喝茶、吃飯、沐足、按摩,愛幹啥,便幹啥;電視、電腦、麻將,要甚麼,有甚麼。

有些想「一步登天」的年輕人,不愛當「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天天到茶館來報到,目的就是借助電腦上股市;小小一方熒光幕,有風又有雨、有喜亦有悲,他們就在彈指之間,體驗躍至高峰或墮入谷底的刺激感。

當然,也有身懷大志的年輕人,以茶館作為約晤客戶細談的地點,茶香繚繞的氛圍易於使人「心不設防」,事情順利談成的機率當然也比較高啦!

至於那些啥也不幹,純粹為了磨唇皮兒而上茶館的成都人也多如恆河沙數。他們說說說、講講講,鬥嘴、辯論、傳播信息,歡聲笑語匯成了一道道小溪,東南西北隨意流。在成都人的字典裡,是沒有「詞窮」這兩個字的,男女老幼,全都能言善道,而滿街都是的茶館,便是他們磨練口才的大好場所。

還有一類人,也是茶館的常客。

退休前,他們是教育界、文化界、商界等領域卓然有成者,現在,進入了暮年,他們過的卻絕對不是風燭殘年的日子,茶館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擺龍門陣的平台,「寂寞」是他們生活的「絕緣體」。他們皺紋裡蘊藏着的是閃爍的智慧、唇皮裡裹着的是銳利的談鋒,他們吐語如珠,字字璣珠,在不斷的喝茶與續茶中,思想的火花碰撞了一次又一次。

茶,原本是老年人的「剋星」,有些人,白天喝上幾杯,夜裡便輾轉難眠了,可是,成都的老者卻得天獨厚,茶喝得越多,思維便越銳、談鋒也越健。成都人說得好:上茶館喝茶,第一杯喝的是水、第二杯喝的是茶、第三杯喝的是精華、第四杯第五杯第六杯、無數無數杯,喝的是文化。

許多老嫗,根本就把茶館當成了第二個家,她們每天一早便報到,閒閒地坐在竹靠椅上,眼前一杯蓋碗茶,身邊一群老相識。當她們喝茶聊天時,雙手也並沒有閒着,手起手落間,一件件大大小小的毛衣便已織好了。

此刻,在成都老人麇集的「東方茶樓」,聽着不絕如縷的談話聲、聽着散落四方的言笑聲、聽着茶碗和茶蓋相碰的清脆聲響、聽着搓洗麻將的嘈雜聲音,我只覺得溫暖、我只覺得愜意、我只覺得舒心、我只覺得安恬。

啊,在成都,做個老人,是很幸福的。

幸福,是因為他們在小小的家之外,還有一個大大的家。

真的幸福啊!

對於一般的成都人來說,上茶館是古老習慣的傳承,用他們的語言,是去「洗腸子」,久而久之,上茶館便變成了一種解不開的情結、一種終生糾纏不清的情愫。這種情結與情愫,既是浪漫的,又是現實的;既是出世的,又是入世的;既是隨意的,又是刻意的,既是個人的,又是群體的!

 

  


尤今,原名譚幼今,為南洋大學中文系榮譽學士。大學畢業後曾先後服務於國家圖書館、南洋商報,也曾執教於中學及初級學院。現專事寫作。已出版小說、散文、小品、遊記等一百四十一部。1982年及1992年,散文集《沙漠裡的小白屋》和小說集《燃燒的獅子》榮獲新加坡全國書籍發展理事會所頒發的書籍獎。1991年,獲頒第一屆「新華文學獎」。1996年,獲頒第一屆「萬寶龍──國大藝術中心文學獎」。2001年,自傳《文字就是生命》出版。2007年,受邀成為首位成都駐城作家,《繽紛城事》一書於2008年同時於中國內地和新加坡兩地出版。2007年,小品文集《傷心的水》被翻譯為印尼文。2008年,《尤今小說選》被國家圖書館管理局遴選為全民閱讀運動「讀吧,新加坡」指定讀本。2009年,榮獲新加坡新聞與藝術部頒發的「文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