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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 拉::茶之必要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朵拉

家裡一直有喝茶習慣。每日清早沖一大壺,擱着,隨時倒一杯,一日都在喝茶。同時,也有一大壺咖啡,甚麼時候想咖啡了,就倒一杯。是喝,茶與咖啡都當開水一般,作用是解渴多於品味。茶沒添加調味,是原來的味道,尚未經過歲月加工洗禮的人不懂欣賞。加糖的咖啡入口是甜的,因此受小孩歡迎。往往一壺咖啡半天就喝完,茶到晚上還在喝。那個年代,純樸到沒聽過茶葉不可浸泡過久,也不曉得茶與咖啡對睡眠產生的不良影響。無憂無慮的童年時期,不管幾點,茶和咖啡照喝,夜裡躺在牀上,哪有失眠這回事,喝甚麼都照樣無夢無想,一覺到天亮。

不懂茶的好處,或壞處。更不知道茶的名稱,平常泡的茶,在巷子口那小小的雜貨店買的,稱斤賣,一次一大包,每天沖一壺,也很快喝完。有時候見到家中也有小包裝茶,一次沖泡用一包,那米白色的包裝紙上以紅字寫着「集泉茶莊鐵羅漢」,後來才知道這是創建於清朝乾隆年間的惠安茶廠出品。那鐵羅漢可是原籍惠安的父母心目中的神茶,要特別收藏。需待家裡誰傷風感冒、天熱中暑、消化不良,才拿出一小包來,用滾燙熱水沖下,小小的壺,杯蓋蓋上,悶它五到八分鐘,打開一看,黑褐色的茶湯,趁熱一口喝下,苦苦的味道,再沖個三五遍,濃郁的茶湯逐漸變淡褐色,仍繼續喝,這樣一包茶葉,沖三五次,茶湯顏色益淡,味道已經不是茶而像開水也照喝,可病就好了。不必看醫生,不用吃藥,「鐵羅漢」因此珍貴無比。一回讀書,《神農本草》裡說:「神農嚐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其實,茶也是藥,藥也是茶,二者本來沒有區別,只是後來人偏重於作飲料而忘記茶也是藥,但實際上喝茶也就同時具有藥的醫療和保健作用。然而在海外的我們是在無意識下喝茶。解渴的粗茶一直喝到八十年代末,日漸接受西洋紅茶。在成長的過程,同學和朋友們相約喝茶是常有的事。可我們這裡的下午茶,說是喝茶,事實上更多時候是喝咖啡。1957年馬來亞獨立,英國殖民政府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其餘小部分留下,同時留下的還有他們的下午茶時間。約會的朋友總說:走走走,去喝茶。真的到了茶室,坐下來,一人一杯咖啡,有的加糖有的加奶有的層次更高,喝甚麼也不加的黑咖啡。一如這裡的茶室,名稱叫茶室,提供客人的是西洋紅茶和咖啡。

加奶的西洋熱紅茶也曾經一度頗得我心,味道香滑得叫人來不及待涼,喝多了嫌它過於甜膩,但仍喜愛茶的清香,於是改喝蜜糖紅茶,蜜糖的清甜不搶紅茶的香,喜歡清心的感覺,很長時間每個下午來一杯紅茶。

英國人喝茶歷史有三百多年,似乎也不算短,認真說起來沒法和中國相比,可是迷茶的人倒也不少,十八世紀的文學家撒母耳.詹森在文章裡自認「與茶為伴歡娛黃昏,與茶為伴撫慰良宵,與茶為伴迎接晨曦。典型頑固不化的茶鬼。」愛酒的人自比酒鬼,迷茶的他自喻茶鬼。英國有首民謠,把下午茶的重要唱得一清二楚:「當時鐘敲響四下時,世上的一切瞬間為茶而停。」英國人愛茶成癡,但是開始把下午茶習慣帶到英國的是一個葡萄牙公主凱特琳。她在1662年嫁給英王查理二世,陪嫁品竟然是二百二十一磅的紅茶和精美的中國茶具。這嫁妝名貴之極,因為不種茶的英國,在那個年代,紅茶的價值堪比銀子呢。真正推廣英式下午茶是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一位名叫安娜瑪麗亞的女伯爵,每天下午泡壺紅茶,吃些點心,並邀請友人前來共用。那些富豪家的婦女享用過午餐後無所事事,社交晚餐時間要晚上八點才開始,於是,紛紛仿效安娜,選擇在下午四點喝杯奶茶,來些配茶的小點心,再配上東家的長和西家的短,打發無聊時光,也有品味層次高些的,在喝茶時間說詩歌談小說或聽聽音樂欣賞繪畫,享受輕鬆而有情趣的優雅生活,下午茶時光就這樣在英國的上流社會流行起來。

在檳城的下午茶時間亦是四點。選擇多種多類。平民式的到咖啡店叫來一杯咖啡,或奶茶,然後兩片烤麵包,塗抹牛油和加椰(由椰奶和雞蛋加糖燉成,等同英國人的果醬),也有高級到去酒店餐廳吃「HIGH TEA」茶點,時間是下午兩點至五點,這裡的HIGH TEA有茶有咖啡,小點心選擇多樣,各類三明治、各式小蛋糕、小麵包和比薩,還加本地特色的炒米粉、椰漿飯、印度飛餅等,由人自選心目中的美味點心,有些忙人來不及午餐,把這下午茶當正餐亦可吃飽。後來流行英式下午茶,購物商場裡邊的咖啡廳把小店佈置得叫人感覺置身英國或法國,碎花布桌面,桌上插鮮花,洋氣的壁飾,精緻的茶具,侍者雙手捧來三層的點心盤。底下一層各式三明治,中間層是傳統英式小餅和司空餅加果醬和牛油,最高一層是幾種小蛋糕和水果塔。吃英式小點心的下午茶很有講究,先吃底下層的鹹點心,再吃第二層的餅乾,最後才是甜點小蛋糕。有人很享受這精緻下午茶,甚至為這下午茶時光換一套盛裝。因此可以看到,裝飾浪漫的咖啡廳,精心打扮的客人,悄聲說話,細細笑聲,小口喝茶,小口吃點心,享受閒情逸致的感覺多過滿足口慾的吃喝。

英式下午茶滿足了英文教育的人,他們可能有回到祖家喝茶的感覺。受華文教育者,對中國茶卻情有獨鍾。曾經看過英國着名詩人拜倫的詩句裡寫「你還在心情憂鬱嗎?那就去喝中國茶吧。」可見中國茶同樣有撫慰心靈的作用。林語堂也說過意思相同的話「只要有一隻茶壺,中國人到哪兒都是快樂的」。

從小跟着祖輩喝慣粗茶,不覺甚麼不好,一邊喝着,心底裡告訴自己,這是來自中國的茶,就有一種心滿意足,也不苛求味道,一直到遇見懂得茶道的朋友。

喝茶原來不是那麼簡單,清早沖泡一壺,口渴了倒一杯來喝。真正要喝茶,需要一道又一道的程序。先選茶,再選茶壺茶杯,然後還繼續選,看甚麼茶葉用甚麼水,煮開後,還要注意水的溫度,不同的茶葉以不同水溫,沖泡的方法和時間也有講究,那樣花時費神泡出來的一杯茶,不許一口飲下,先觀其色,察其形,再聞其香,然後「一杯茶分三口,第一口試茶溫,第二口品茶香,第三口才是飲茶」,恍然大悟之餘,也明白了這一路來的喝茶,因喜歡熱茶,往往一飲而盡,這本來含有欣賞主人的茶的意思,真正品茶人卻笑說「你這叫牛飲。」

只好微笑,這麼多年像牛一樣飲茶,還敢大聲告訴人家我愛喝茶。謙虛的人從此用心學習。每次喝茶,都搞一趟儀式,無比神聖地,專心泡茶,專心喝茶。講究的不僅茶葉和茶具,越來越入迷於如何更上一層樓的精緻,才能讓茶道達到最高境界,最後還提升到:場地,氣氛和一起喝茶的人。應該得要過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喝茶生活才叫高雅,於是,一邊喝茶,一邊和茶友把佛、儒、道、詩詞、繪畫、音樂、哲學等作為交流的內容。長期下來,感覺自己把喝茶這回事當成藝術來看待也很好,盡心享受喝茶的意境之美,全情陶醉在茶水的韻味之中,吸收了茶友的修養和學問。提高喝茶的層次等於提升個人的文化品味,不能不承認這一段喝茶日子確實從茶道中學會了不少有關茶葉和其他層面的知識。

生命中的變數有時候非個人能夠掌握,意外的意思是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突然地茶道從此停留在北方,停在這裡。

搬遷的時候尚帶有期待,後來終於明白憧憬就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幻夢。換了一個地方,換了一批朋友,也還喝茶,只不過變成自己一個人沖泡,一個人喝。也許之前投入過甚,用完了心思。後來不求甚解地喝茶,就像不知道這音樂是誰寫的,誰彈的,但聽着就是好聽一樣,不知茶的名,也喝了不少味道好的茶。

之前因為愛茶,朋友們都聽說了,結果見面時紛紛送茶來。紅茶綠茶青茶黑茶白茶家裡都有,本來味道就很好的茶,加入朋友願意分享的相贈情意,有人問你平常都喝甚麼茶,我把這些添增了友情的茶,全部命名為情意茶。

每天都浮沉在情意茶之間的我,深刻地感受到我的幸福,也深刻地感受周作人喝茶「得半日閒,抵十年塵夢」的喜悅。茶的味道雖淡,卻可以清心。忙碌一個早上以後,給自己泡壺熱茶,坐下來,拿本好書,開始讀書喝茶。時光即時變得恬靜,緩慢,自在。不再苦苦追究茶的名,不再表演般地去作泡茶的儀式,就是簡簡單單地泡茶,喝茶。

喝茶,喝的其實是悠閒和從容的心情,而悠閒和從容,是進入自己的心的一把鑰匙。

 

 

 

 


朵拉,原名林月絲。現居馬來西亞檳城。為美國柏林頓國際大學文學碩士班研究生。曾獲亞細安扶輪社青年文學獎、中國路遙青年文學獎、雲里風年度優秀作家獎、南大微型小說獎、台灣僑聯文教基金華文著述獎等。八十年代迄今也投入水墨畫創作,曾參與聯展超過三十次。著有散文集《貝殼裡有海浪的聲音》、《亮了一雙眼》、《笨拙的眼睛》、《偶遇的相知》、《不要忘記擁抱》,小說集《誤會寶藍色》、《尋一把夢的梯子》、《魅力香水》、《脫色愛情》、《戲正上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