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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老眼花似霧中看——且說唐人街一間茶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劉荒田

2016年春節後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六,從海濱乘巴士到了唐人街華盛頓街,推開一道大門,拐右,爬二十多級鋪上地氈的木樓梯,進二樓大廳。熟得不能再熟的茶樓,從這樓梯上下的次數,少說達上百次。腳下從沒換過的地氈,毛越脫越多,和自家毛髮寥落且灰白的頭相映照。

廳裡人聲喧嘩,靠近入口的長桌,兩位擔任接待員的姑娘替來人辦報到,收餐費。桌上擺着本地出版的一疊疊文學雜誌,以優惠價出售。眾多的熟面孔,握手,擁抱,簡短的問候,率性的打趣,很多的笑。

這是三藩市文化界一個同仁團體的年會。協會成立至今已二十三年。從前的會長人脈廣,每次年會規模宏大,華人社團送的花籃數十個沿樓梯擺着,宴開數十席。紅火誠然紅火,但欠下無數人情,前來捧場的如此之多,待到對方舉辦活動,請柬寄來,你豈可以「本會人少又缺經費」為藉口推辭?於是,深諳人情世故的理事會改了宗旨,不復邀請外人,以本會成員為主體,省事省心。這就是為甚麼生面孔很少。一年年下來,走了一些,病了一些,到會的都約齊了老下去。

坐在老友們中間,毫無拘束,仰頭喝劣質普洱,掃視老氣橫秋的大廳,暗裡感謝不花大錢裝修的老闆,一年復一年地以「舊」喚起相同的情懷。向窗外看,瓦藍的天夾在狹窄的街道中間,白雲被「泛美保險公司大廈」的尖頂支着,更為矜持。車聲和市聲在下方,地鐵工地的起重機在不遠處。對面,有一家名叫「長城」的中餐館,它早在二十年前已關門,改為時裝店,但在三樓外面牆壁上的中英文招牌依然「外甥打燈籠」,這難怪,新租戶沒有粉刷整座樓宇的義務,而業主,只管收取租金。

這就叫歲月有情。我的心砰然一動,記憶重播到1981年。三十四年前,我第一次進這家名叫「金龍」的大茶樓之前很久,對它的印象已遠遠超過唐人街任何建築物。那一年,我這移民資歷不到八個月的「新鄉里」,在「長城」當領法定最低工資(每小時三點二五美元)加少許小費(一天十多元)的練習生。「長城」的老闆是台山老鄉,姓朱,夥計直呼他「豬頭」,他微笑以對。我起初為他甘受侮辱而詫異。同事後來告訴我,老闆原來在金門島當國軍士兵,1958年大陸萬炮齊轟,他耳膜受損。並非全聾,只是「不愛聽的話聽不到」。朱老闆兼任頭廚,他眼紅侍候客人的侍應生有可觀的小費,便定下規矩,每天要求後者拿出十塊八塊,給廚房裡的人買點心。因耳朵不好而心眼特別精的朱老闆,安排人手也實現利益最大化,午餐後和晚餐前這三個小時,餐廳只兩人當值,其他人休息去。休息室在三樓,廚師們也在這裡,泡一壺最便宜的水仙茶,吃用侍應生的小費買的鳳梨包。練習生們只有眼紅的份,我靠在角落惡補英語。

這段時間,和我最要好的詩友老南,不時爬兩重樓梯,和我聊天。他在「金龍」當幫廚,和朱老闆一樣精明的經理也安排他午休。他便過街,上樓,把沾滿油漬的圍裙脫下,放在椅背,舒坦地半躺着,和我聊天。儘管彼此都家累重而收入微薄,但對新大陸的好奇,對嶄新的自由的喜愛,壓倒了依然鮮活的鄉愁,心情都陽光得很。他得意地告訴我,他的主要職責是製作叉燒包的餡,縷述用料的講究和工序的繁複,我暗笑他寫新詩的激情已蛻變為紅色肉絲。然後,他指了指對街的「金龍」,問:「知道不?那裡發生過震撼全美國的黑幫槍擊案。」

我說略有所聞。他因試嚐叉燒太多而紅潤的臉膛發亮,以「目擊」一般的權威口吻,仗着對案發現場的熟悉,繪聲繪影地說起。原來,他的同事中,有三位當時在廚房幹活,知道事件的來龍去脈。

那是1977年7月4日凌晨二時四十分,三個「喬男孩」(Joe Boy)幫成員,手持半自動步槍、獵槍和手槍,衝進「金龍」的餐廳,站在入口處,向人群盲目掃射。噼啪聲起,鄰居以為是調皮少年在花園角公園點爆竹,不料慘叫、嚎哭和呻吟響起,人們紛紛逃命。槍手隨即跳進接應的汽車逃遁。很快,警車開到,佈置警戒線。警察面對餐廳一攤攤鮮血,或倒地或伏在桌椅上的死傷者,倒抽一口冷氣,馬上施救。具諷刺意味的是,槍手要殺的是死對頭「華青幫」和「合勝幫」的頭目和馬仔,因不久前接到線報,說他們一夥正在「金龍」吃夜宵,其實早已離開。五名死者和十一名傷者,不是食客就是服務員。

這一次幫派仇殺的起因,一點也不高尚。先前的幫派,比如,當孫中山來三藩市宣傳革命,住在離「金龍」數百米的呂宋巷時,「五洲洪門」的袍哥中,捨己獻身的大不乏人。這些處於文化夾縫的半大不小的孩子,跟錯了帶頭大哥,為了非法銷售煙花爆竹的利益火併。唐人街頓時成為恐怖的「死地」,全球遊客裹足,住戶一到天黑就閉戶不出。市長迅速命令警局組建幫派工作組,向黑社會宣戰。並懸紅二萬五千至十元緝兇。次年,三個未成年的槍手落網。他們和幕後黑手都被定罪,囚於州立監獄。

自此,「金龍」頻繁出現在全美三電視巨頭屬下的各地電視台的新聞和追蹤報道,套一句中國野心家愛引用的老話:「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它歪打正着,當然,絕非老闆所願。在華洋茶客中口碑不錯的「金龍」茶樓,遭逢劫難後的半年,生意一蹶不振,但終於挺過來。聽說主要原因之一,是所付租金之低,在全市絕無僅有――長達一百年的租約規定:租客每月交付九十九美元,不得增加。全樓三層,總面積近一萬平方英尺,月租少說也要一萬多元,豈不等於白用?

老南和我在「長城」三樓高談闊論那年,離兇案不過三年,但人們似乎已淡忘槍聲和血光,門外招牌上那一條金光燦燦的龍,剛剛用金漆描過,益發豪華。我每次路過,都懷着複雜的心情向內窺看,想像槍聲下人的恐慌,人命的危淺。

移民二十年後,我認識一位從潮州偷渡到香港,再以「難民」身份來美的老知青,他指着「金龍」的大門說:「槍擊發生前五天,我才從『金龍』辭了練習生的差使,轉到高爾夫俱樂部的餐廳去,我在金龍上深夜班,如果不走,很可能撞上槍口。」移民三十年後,唐人街一家頗得食客佳評的中餐館的老闆兼頭廚對我說,那陣子他也在「金龍」的餐廳一側,當麵食檔的掌勺,來福槍掃射之際,他憑本能蹲下,槍彈從頭頂飛過,在板壁上打穿一個洞。「去年我進去,牆角那個洞還在,只有我知道是子彈打的。」他搔着灰白的頭,嘻嘻笑着,彷彿說着與他毫無關聯的水滸豪傑火併。

和今天從「金龍」的二樓看油漆剝落的「長城」外牆,和當年從「長城」的三樓看對面的「金龍」一樣,並無滄桑感懷。窗外,上方飄着奶白的霧氣,那是剛剛從金門大橋底下如巨龍般翻捲而來的,一代代人的腳步雜遝而過。

好在,茶樓成為殺戮之地,是百年一遇的偶然。「金龍」仗着地方大,可宴開數十席,具備這樣的接待能力的食肆,唐人街不出十家。於是,三十多年間,我在這裡參加過的婚宴、生日宴、滿月宴、XX同學會成立大會、XX會成立X週年慶祝會,迎送要人、聞人、達人的聚會,聲援落難者,祝賀得獎者,聽某名人演講,看某名家表演……數不勝數。而中國人圈子裡,團體之多,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同姓的抱團倒也罷了,「龍崗親義總公所」旗下成員,含劉、關、張、趙四姓,源自《三國演義》;而「昭倫公所」的四姓――譚、談、許、謝,為的是都有「言」的偏旁,可見漢字無與倫比的凝聚力。沒有這些五花八門的社團,連租金最便宜的「金龍」也得喝西北風。

若考察移民的社交文化,其最集中地呈現的平台是茶樓。二十年前,我在金龍,付出七元餐費,參加「金山粥會」的聚會。這個以「吃粥」為宗旨的同仁團體,擁有數百會員,設顧問、正副會長、財政秘書、會計、理事、常務理事,頭面人物在各種場面亮出的中英對照的名片,其考究不下於任何會館的總董和元老。有著作《壽而康講座》的女會長,具領袖群倫的風度,在大家雪雪有聲地喝「柴魚花生粥」時,發表演講,談粳米粥的功用:補中益氣,除煩惱,止瀉痢,平胃氣,治諸虛百損……我聽着,奇想頓生。如果有人倡議組織「金山飯會」,回應者有多少?論普及性,論功用,飯該遠勝於粥。以我而論,少年時遭遇大饑荒,稀粥喝怕了,到現在一吃就流清涎。我會搶先報名。說歸說,極少人對創辦「飯會」感興趣,同理,女性團體有的是,旗袍聯誼會每年就在這裡選皇后,但沒有任何「男人會」。

進一步探究,海外華人「社團文化」的核心是「面子」。載明各種頭銜的紅彤彤的「燕子尾」不能寫錯;上台的次序,照相的位置不能攪混。見於報章的照片和文字,姓名和職務,哪怕錯用了諧音字,也可能釀成一場訴諸法庭,延請洋律師的官司。三年前,也在這裡,某校友會開年會,從頭到尾十分順利,偏因榮譽會長作在末尾致答謝詞時,只感謝捐出三箱葡萄酒的某副會長,無意間忽略給每桌送上花生米的理事,引起一場差點使會議中斷的爭吵。

十六年前,我在唐人街邂逅一位舊識。他比我大幾歲,1970年和我一起在師範學校進修。高個子,金絲眼鏡,彼時已初具文名,紫薇花下吟新詩,何等倜儻!後因寫文和愛上女學生而賈禍,勞改數年。中年移民英國當廚師,後來到這裡定居。我請他來「金龍」敘舊。他不談昔年鍾情的高爾基和普希金,邊嚼鳳爪邊奢談創辦「教師聯誼會」。「我粗算了,從台山移民的教師,少說有兩千,我們也該有個組織!」可惜,他來不及公佈倡議書,就患了中風,五官歪斜。

我坐在朋友們中間,寒暄,聽會長和嘉賓演講,抽獎的餘暇,許多舊事湧上心頭。這個文化人協會,和「金龍」的因緣也夠久遠(它已改名「皇后」)。也是在這裡,首任會長紀弦先生,這位寫詩超過八十年,上世紀九十年代被大陸某詩刊推為「二十世紀十大詩人」之一的巨擘,1995年某天,和我們在一起參加午餐會。吃至中途,他和紐約來的女詩人W相擁大哭,聲震四方,害得餐廳經理以為出了類似1977年槍擊的大事。原來他趁大夥不注意,偷偷喝光同仁帶來的一瓶伏特加,醉中露出真性情。事後我問女詩人,好端端的,你和紀老為甚麼哭起來。她不好意思地說,本來興高采烈的,兩個人一起屈指頭點五十年代初在台灣辦《現代詩》刊物時的參與者,再數多少個已撒手塵寰。紀老點了楊喚、覃子豪、沙牧……越點越悲傷,終於,八十三歲的中國現代詩開拓者和五十六歲的早期健將一起灑下豐沛的熱淚。想到這裡,我的鼻子禁不住發酸。是啊,協會裡的老人走了好幾位。被王鼎鈞先生譽為「文壇孟嘗君」的前會長黃運基先生,趕出長篇小說《奔流三部曲》不久,於2012年去世。畢生獻身於鄉土文化的陳中美先生,去年在家鄉長逝。我們也老得面對前塵往事,如對霧中之花。

我無言,握着鄰座老友的手,低吟清人趙翼的詩句:「相逢健飯到華顛」。

 


劉荒田,1948年出生於「中國第一僑鄉」廣東台山。早年當知青,在鄉村教書,1980年移居美國。創作生涯始於新詩,近十年來鍾情散文隨筆,一發不可收,集海外二十餘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現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