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性初： 「四不男」的茶事錄

在美國住了二十來年，每每回到大陸老家，總覺得落伍囉，成了「老土」一個。有老友戲謔說：你呀，簡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四不男」——不會抽煙，不會喝酒，不會唱歌，不會跳舞。言下之意，頗有無法與時俱進，跟社會脫節之嫌。一回到國內，同窗、同鄉、同事、同行，十有八九都是煙鬼。見了面，不顧場所，不管時間，頭一個動作就是遞煙。我只好尷尬地猛搖頭。說不會喝酒，是言過其實。誰不會喝酒？只是酒量高低而言。筆者只喝一口就成了「紅臉關公」，最怕的就是在飯桌上遇到有人來敬酒。說起唱歌，筆者並非音盲，亦非五音不全。那年頭，革命歌曲天天唱，諸如語錄歌、樣板戲都唱得出口。只是在美國呆久了，回到國內，別說那些流行歌曲，就是老歌也生疏荒廢了。最後輪到說不會跳舞。沒出國前，單位經常在週末舉辦舞會。那時我是會跳舞的，甚麼快四、慢三，都跳得還湊合。只是凍結了二十多年，舞步早已生鏽不堪，對舞曲的感覺蕩然無存。如今國內，一到早晚，只見公園中、廣場內、舞廳裡、酒吧間，樂曲聲聲，舞影簇簇。筆者一位中學同窗，過去是班上最木訥的呆瓜，如今竟成了舞場高手。面對眼下的劇變，「四不男」能不望洋興嘆嗎？

如此「四不男」，難道就沒有一點點嗜好嗎？坦白說，在下先是「嗜咖」，然後「嗜茶」。如今是「咖茶」並重，各得其所。「四不男」的「咖齡」已經記不清了。當初喝的只是即溶咖啡，認真算，尚未入門。來到美國之後，有人調侃說，那不能算是真正的咖啡，正統的咖啡要現磨現煮。於是買來磨咖啡豆以及煮咖啡的機器。早晨一起牀，一天的首要工作就是煮咖啡。一杯氣味濃郁的咖啡撲鼻而來，此時，坐在窗前，慢慢品着，品着，睡意頓消，神清氣爽。喝了多年咖啡，對咖啡的品味也漸漸苛刻起來。如今，似乎只有自己親手煮的咖啡，才是最適合自己口味的咖啡，其他的咖啡一律列入另冊。

至於說到「嗜茶」，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直到年過半百，才當了茶的俘虜。

若是盤點起「四不男」的茶事，還應該從茉莉花茶說起。「四不男」的老家福建福州，那裡盛產茉莉花茶。當初根本不知道甚麼茶好，只是「人飲亦飲」，大家都喝花茶，也跟着喝罷了。加之那時「四不男」的居家附近就是茶廠，對茉莉花茶的加工過程多少也略知一二。窨製茉莉花茶的工序是很嚴格的。每當茉莉花開的季節，栽種茉莉花的花農，一定要趁茉莉似開未開含苞待放之際，用最快的速度，熟練地把它採擷下來，裝進通風的網袋中，然後用最短的時間趕送到茶廠。茶工們就將茉莉花窨在加工好的茶葉內，就這樣窨了一遍又一遍。少女般的茉莉花把自己的體香完全融進了茶葉的靈魂。茉莉花茶的等級就看茶葉的品質以及窨染的次數了。故鄉的茉莉花茶真可以說是茶中極品。

然而，沒想到喝茉莉花茶的茶事，竟然被當時「以糧為綱」、「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運動所腰斬。曾記得不知從哪兒開來一車車手持鋤鏟的惡煞，他們跳下車，把一株株正在開花的茉莉連根毀掉，說種茉莉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要連窩端！花農們上前與他們論理，打手們說這是上頭的命令，接着鋤頭柄劈頭蓋腦地落下來，潔白的茉莉花濺着花農們的斑斑血淚……從那以後，「四不男」幾乎與茶事斷了交，很少再與茶事打交道了。

重新引起喝茶的興趣，讓茶事振興，應該感謝「四不男」的好友L君。回到老家福州，因住的旅館離L君的公司只數街之遙。平日得閒，常去他的辦公室閒聊。在紅木的几上擺着一套精美的茶具：那裝備挺專業的。我知道，L君嗜茶，小冰箱裡儲滿了各類好茶。那茶具也高檔。素雅的德化白瓷，小巧玲瓏，細膩剔透。L君的茶葉不僅地道，看他泡茶的路數，有模有樣的，確是一種享受。在老家喝的是「工夫茶」，杯子小得不太顯眼，與北方喝大碗茶簡直天差地別。喝大碗茶，是牛飲：兩手捧起那隻粗瓷碗，咕嘟咕嘟，500CC的茶水，一眨眼就長驅直入——洗腸胃去也。L君引導說，喝「工夫茶」卻性急不得，只能淺嚐輒止，細細地品，慢慢地釋，才能進入那種境界。

說着，L君拿出一小袋真空包裝的極品大紅袍，撕開，倒進一隻較大的白瓷杯中。又往鐵壺中傾進礦泉，加熱、燒開。將滾燙的沸水沖入盛茶的杯中，蓋上。稍等數秒，將杯蓋掀起，輕輕捏着杯蓋，遞近我的鼻子，聞之，一陣清香沁入心肺。接着，將茶水經過濾網，傾入另一有嘴的瓷壺中，然後，再逐一倒入一隻隻小杯。頭遍茶不喝，只供燙杯之用。再下來，第二泡，才開始入飲。那色如琥珀，清澈透明，香氣四溢的茶湯，盛在杯中，再慢慢端起杯來，先淺咂一口，甘甜醇厚；再涓涓下喉，回甘無窮。如此，第三泡，第四泡……好茶經泡，喝了五六泡，茶色茶味依然，毫無褪色走味之虞。

記得有位哲人說，喝茶是一種情調，是一種欲語還休的沉默。此刻，我與L君都沉浸在茶韻的氳氤中，四周靜默，一切都顯得多餘。我這個「四不男」經過L君這麼一栽培，對喝茶的興趣日益勃發起來。L君見我已被他的茶道所俘虜，忙說，明天帶你去茶市買套茶具帶回美國，讓你在異國他鄉也重溫喝茶的境界，體會一下中華的茶文化吧。果然，「四不男」將一套茶具拎回了美國家中，千里迢迢啊，累！自從有了這套茶具，「四不男」在異國他鄉，便被套進了喝茶的新天地。早晨喝咖啡，下午喝茶便成了新規矩。每天下午，「四不男」端坐桌前，按照L君的套路，將從老家帶回的「大紅袍」、「正山小種」、「坦洋工夫」依法炮製。在獨飲中，「四不男」又沉醉在茶事的縷縷淡然之中。一股淡淡的鄉愁，也隨着茶香，溶進了夕陽的餘暉中，徐徐墜落。如今，每天下午的茶事，成了「四不男」當天必做的功課。至此，「四不男」的茶事錄，也就功德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