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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攀:家鄉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吳小攀

我的家鄉是「烏龍茶之鄉」,以出產鐵觀音聞名,但我不敢說自己懂茶;尤其是在那些「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的種茶、製茶人面前,更是如此。從漫山遍野的草野之物,經歷採青、曬青、搖青、晾青、炒青、揉撚……整個艱辛複雜而微妙的過程,在天、地、人的作用下,青枝綠葉時的靈性才凝聚在緊索的條形上。只有陪伴始終,用心始終,方能懂得。所以,當有人知道我來自茶鄉,要我說一說茶之道或者品評某一泡茶的好壞時,我都會有一種「吾亦何知」的惶惑。一泡茶有一泡茶獨特的個性、品性、靈性,不同的人沖泡會呈現出不同的韻味,即便是同一泡茶,在不同的時空也會有不同的表現,更何況每個人的味覺千差萬別,從何說起?

對於家鄉人來說,喝茶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存在,也許,這就是他們生性不喜多言的原因。日常生活中,家鄉人不可須臾無茶,早起洗漱後第一件事就是清洗茶具泡茶,飯後繼續喝茶,睡前仍在飲茶;或一家人圍坐聊天以茶助興,或兩人對坐談飲,或一人獨飲;但凡客來,必洗杯煮水泡茶,一杯新茶端上,熱氣騰騰,飲者嘖嘖有聲,齒頰含香,無言勝有言。嫋嫋茶香中,情義自殷殷。即使在工作的環境裡,也常見茶具略備,忙碌的中間停下來呷一口茶,「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此樂盍極!

家鄉茶或許因其日常性而更近於禪宗。在閩南語系中,「喝」與「吃」經常是通用的,喝茶也可稱為吃茶。有一禪宗偈語「吃茶去」,可見自古茶禪確實一味。如日本人那種儀式繁複的茶道,反是得筌忘魚買櫝還珠了。家鄉人喝茶沒有那麼多講究,熱水洗杯,第一道用來洗茶――我更願意把它看作是喚醒沉睡中的茶,第一道之後便可飲用,先敬尊長,從左到右,依次遞茶。茶具十分家常實用,底盤夠大能容,泡上半天也不用倒茶水,瓷質茶杯則比潮州工夫茶杯要略大,但又不像如今市面上許多千奇百怪大得過分的茶杯,這保證了一杯茶的分量適宜,在品飲時既不至於分量太少而不得要領,又不至於分量太多讓人有牛飲之感。

連母親這樣的外來人也愛上了喝茶。她是在印尼出生長大的廣東人(但從未回過老家),能吃辣椒,愛吃咖喱飯,喜飲咖啡,歸國後被分配到福建,最終落戶茶鄉,連飲食習慣也入鄉隨俗了,口味漸漸變得清淡,開始嗜茶。午睡後喝上一杯茶方覺神清氣爽,忙完家務喝上一杯茶才能解乏,大魚大肉後喝上一杯茶才可解膩。一家人團聚,泡上一道茶,沉默的父母,寡言的弟兄,難得一聚的姑嬸婆姨,一遞一接之間,情感隨茶香氤氳流淌開來……

記得童年時和伯父一家住在一起,夜晚,在仍未完成的四合院的露天曬場上,月光撒落下來,大人坐在高高的圓櫈上,一邊泡茶一邊聊天。茶香絮語中,四五個小孩仰躺在鋪曬得滿地都是的茅草上望星空。深藍色的天幕裡,繁星點點,連月亮都調皮地一眨一眨……父親給還在襁褓中的弟弟喝茶,他竟然每喝一口就「啊」一聲,似乎已經能很愜意地品出茶味了。也許正是這種深植於血脈中的飲茶之風的潛移默化,即便是如今遠離家鄉,我也不可一日無茶,而且幾乎所有的茶葉都來自於仍在家鄉的父親的寄送。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對於茶葉的選擇僅限於烏龍茶,甚至是非鐵觀音不喝。所謂「觀音韻」,應該是烏龍茶的最高境界,不僅有形,有色,有味,有香,還要有韻――溫潤回甘,餘韻悠長。比起這種「觀音韻」來,綠茶太腥了,紅茶太平了,普洱太怪了;同樣是烏龍茶類,單樅太嗆了,岩茶太素了……這其中可能不無偏見,由愛而生的偏見。

當然,這種個人偏愛大部分來自於習慣性依賴,而這種習慣是天生的――天生我於烏龍茶之鄉,觸目所及都是茶。母親工作過的鎮醫院在一個小山坡上,順道往下走,不遠處就是茶站――專門收購茶葉的地方。有一次,在收茶的季節,看到茶站大廳裡堆起了小山一樣高的茶葉,有工人赤腳站在茶山上,揮動竹扒子奮力梳扒。因此,覺得那才是最本真的家鄉茶。後來聽到有人大講茶道,從點兵、巡城發展到聞香、觀湯,等等,有許多拗口的儀式和稱呼,或者潮流興起喝這種茶那種茶,甚至於開發出系列所謂「茶配」……忍不住微笑。道可道,非常道也。

難得回了一趟老家,看到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做茶,整個鎮子籠罩在一片不知今夕何夕的茶香中。但是,這裡很快就要興建一個巨大的水庫,整個鎮將被淹沒在深深的水底。公社、醫院、茶站、銀行、派出所、糧站、車站……有的已拆建,有的則早成了廢墟。

終有一日,只能在茶香裡尋找夢中的家鄉了。

 

 


吳小攀,福建安溪人,羊城晚報高級編輯,中山大學文學博士生,已出版:《黑白講李敖》、《走向人生深處》(劉再復訪談錄)、《十年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