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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勇麟:關於喝茶的不連貫記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

1

中國是茶的故鄉,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與茶息息相關,古人說得好:「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閩地產好茶,閩人對茶情有獨鍾。在閩南民間,流傳着「寧可百日無肉,不可一日無茶」的俗語;閩北山民也有「寧可三日無糧,不可一日無茶」的說法。

我的故鄉閩東依山面海,氣候溫和,土壤肥沃,產茶歷史悠久。早在西晉時期,閩東就有飲茶的習俗,到了唐代已有「比屋皆飲」之說。唐貞元二十年(804年),日本空海和尚等人參與第十七次遣唐使赴中國揚州求法學習不幸遭遇海難,在閩東霞浦縣境內登陸,受到當地民眾熱情接待。據民間傳說:當地人以茶款待空海一行,他們驚嘆於世間還有如此清香甜美的飲品,一致讚美茶水的神奇無比,從此迷戀上喝茶。空海等人在長安等地遊歷參學兩年多後回國,也把茶籽和製茶技術帶回日本,成為中日茶文化交流使者。

福建有三大紅茶――坦洋工夫、白琳工夫、政和工夫,其中前兩種就產於我們閩東的福安和福鼎。關於它們,還有一段傳奇的故事。清朝咸豐元年(1851年),由福安坦洋村出品的「坦洋工夫」紅茶開始外銷歐洲、東南亞。1889年寧德三都澳開埠後,即成為福建省最重要的茶葉輸出港,全省約有一半的茶葉經此銷往世界各地,被譽為「海上茶葉之路」的起點。1915年,坦洋工夫紅茶與祁門紅茶等一道奪得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金獎。坦洋工夫紅茶以其圓緊勻直、烏黑油潤、清鮮甜和、桂圓香氣的特有品質,一度成為英國皇室的御用茶。在坦洋工夫風靡歐陸的日子裡,從國外寄來的信件,無須冠以省份和縣名,直書「中國坦洋」,便可準確無誤送抵收信人手中。白琳工夫產於福鼎太姥山下的白琳鎮,它的珍品「橘紅」則是由我的本家袁子卿發明,名噪一時。1930年,袁子卿在福州銷售白琳工夫時,發現安徽祁門紅茶,色澤鮮紅,茶味醇郁,更勝一籌。回到閩東,他開始以白茶鮮葉研製工夫紅茶,因新茶葉底呈橘子般紅艷,故取名為「橘紅」。「橘紅」代表白琳工夫高級茶的獨特風格而聞名於世,遠銷東南亞及西歐各國,當地民間傳說:「英國女王尤喜白琳工夫,以致知道世界有白琳,每每喝茶,就問白琳是個甚麼地方。」

在我的家鄉、素有「閩浙咽喉」之稱的柘榮縣,位於福安和福鼎之間,雖不是主要產茶之鄉,但也有眾多關於茶的古老傳說:「某朝,一巡查御史,巡視各地,有忌,不飲茶。柘榮不在巡視之列。御史過,正值午時,烈日當空,口渴難耐,苦於路旁無家。卻巧,香風襲來。說也怪,聞香後,胸中一股清涼油然而生。驚詫之餘,使人循香去尋。於山腰處尋得一樵夫,問之。樵夫不通官話,比劃間言一字『大』。閩地十里一方言,隨從亦不知此『大』為何物。見有奇效,御史買下樵夫所有的『大』,一路消暑。後終得知,乃茶。從此,御史不忌茶,年年使使來購,不飲不可。」柘榮話茶的發音為「da」,近似普通話「大」,故有這一「美麗的錯誤」。

民國時期柘榮曾是「坦洋工夫」紅茶原料的出產地之一,一些產茶的村落甚至以茶命名,如茶坪村,當地至今還流傳着民國時期的對茶歌:

 

唱:

未曾飲酒先吃茶,茶在青山初發芽。

男人採到女人煎,捧到廳中敬六親。

六親朋友掏茶吃,請做茶詩還東家。

 

對:

門前栽種一盤茶,三月逢春正發芽。

六親朋友掏去吃,三元及第還東家。

 

唱:

茶米沖茶汽沖沖,金做茶盤銀做盅,

六親朋友掏茶吃,請做茶詩湊成雙。

 

對:

茶米沖茶汽沖沖。

 

這裡不僅有淳樸的鄉土民情,而且足見當時茶業之興盛。

另一個叫茶灣的畲村,是畲族同胞的聚居地。畲族是個能歌善舞的民族,「三月採茶對畲歌」是他們的傳統習俗,因此,在男女對唱過程中,往往借採茶寄託愛情和相思,如「妹子山上去採茶,採好茶葉給哥喝,哥喝茶來力頭足,做起田式嗚嗚叫」;「妹子好比山上茶,看時漂亮嗅時香,喝下妹子沖的茶,全身勁頭用不完」。而且當地盛行獨特的敬茶禮俗,據村裡老人回憶:舊時家裡來客,主人拿出上好春茶招待,按照「一叩二行三說唱」的敬茶儀式,從左至右依次敬茶――先向客人彎腰叩首以示禮節,此為「一叩」;等到客人接過茶後再行禮,此為「二行」;在敬茶過程中,主人一邊遞茶一邊唱敬茶歌,客人則一邊接茶一邊回應,此為「三說唱」。說唱多為吉利祝福的話語,如「茶香水甜日子好,各位客人健康長」;「一杯茶水一片情,喝下茶水妹寬心」。有人說:「一個村莊就是一部活的歷史,一個地名蘊含一段村莊的文化。從茶灣我們讀懂了,時間的流逝帶走的僅僅是滄桑歲月的起起落落,留下的卻是畲族村民魂縈夢牽的鄉愁與根基,演繹的是一段與茶息息相關的民俗風情。」

閩東各地自古以來就有客來獻茶的禮俗,賓客臨門,主人先進茶吃點心再用膳,故有「茶哥米弟」之稱。小時候,生活在福安外婆家,每當客人來家,外婆總是手托茶盤奉上一杯淡淡的綠茶,以示對客人的尊敬和歡迎。不知是否當時坦洋工夫的產量不高,未見用它待客。春節期間,客人上門,則會敬上「糖茶」,用紅棗、花生仁、冰糖或白糖等沖泡,象徵一年到頭口甜心甜,甜甜蜜蜜。童年時代,物質極度匱乏,一切都憑票證供應,包括每月只能購買數量有限的冰糖或白糖,平時難得有機會喝上甜甜的糖茶,過年期間我們小孩子也趁機得以陪客人喝上一杯。長大後我到福州、蘇州、上海等地求學,結婚生女並定居福州,每年春節回閩東老家探親,剛進家門照例也享受這種待客之道。以前是外婆、母親為我沖泡,她們過世後,如今輪到留在老家的二姐遞上一杯甜甜的糖茶,它總會勾起我對童年時光無限的懷念,對疼我愛我的外婆和母親不盡的哀思……

 

2

1987年大學畢業後我考上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現當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當時正是鍾叔和先生主政湖南嶽麓書社,主持出版了一系列周作人的散文集,使幾十年不見天日的周氏得以重新出土。我愛不釋手地購買了每一本文集,甚至產生了以周作人散文作為碩士研究方向的念頭,還與鍾叔和先生和周作人研究專家舒蕪先生通過幾次信,得到他們的鼓勵,舒蕪先生更勉勵我以「周作人引用書目考」作為未來博士論文的選題。我私下也阿Q式地暗暗以周作人的再傳弟子自詡,因為我們學科點的帶頭人俞元桂教授抗戰期間在中山大學跟隨周作人得意弟子鍾敬文先生攻讀研究生,而且就像周作人號「知堂」一樣,俞元桂教授也給自己取了個筆名「桂堂」,中間彷彿隱隱有文脈傳承。就像周作人主要以散文創作為主,俞元桂先生也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在國內率先組建了中國現當代散文研究梯隊,我有幸於1987年加入這一研究群體。我們編撰出版了數十本有關散文的圖書,涉及史、論、作家研究、作品選和工具書五大系列,填補了國內外學術界散文研究的多項空白。著名散文家郭風先生生前在評價俞先生為首的學術梯隊時指出:「對於我國現當代的散文藝術的創作和理論進行了開拓性的、系統的、規模宏大的而又極其紥實的研究、整理、編著工作,其成果得未曾有,其貢獻在目前尚無出其右者。」可惜由於種種原因,我最終未能如願以償地選定周作人作為研究對象,但是周作人的散文集很長一段時間輪流佔據我的枕頭邊,尤其是他寫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名篇〈鳥聲〉〈故鄉的野菜〉〈北京的茶食〉〈喝茶〉〈談酒〉〈烏篷船〉〈蒼蠅〉等,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在讀過裝模作樣的新詩或形容詞堆砌的小說以後,讓我們同周先生坐在一塊,一口一口的啜着清茗,看看院子裡花條蛤蟆戲水,聽他談『故鄉的野菜』,『北京的茶食』,二十年前的江南水師學堂和清波門外的楊三姑一類的故事,卻是一大解脫。」

周作人在1924年2月所寫的〈北京的茶食〉一文中,曾經感嘆北京的茶食不如東京,「北京建都已有五百餘年之久,論理於衣食住方面應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實際似乎並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論,就不曾知道甚麼特殊的有滋味的東西。固然我們對於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隨便撞進一家餑餑舖裡去買一點來吃,但是就撞過的經驗來說,總沒有很好吃的點心買到過。難道北京竟是沒有好的茶食,還是有而我們不知道呢?這也未必全是為貪口腹之慾,總覺得住在古老的京城裡吃不到包含歷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十個月後,在〈喝茶〉一文中,他又指出:「中國喝茶時多吃瓜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所吃的東西應當是輕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餑餑』,其性質與『阿阿兜』相差無幾;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雅的形色,相素的味道,很合於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羊羹』(據上田恭輔氏考據,說是出於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味。」他還說:「日本用茶淘飯,名曰『茶漬』,以醃菜及『澤庵』(即福建的黃土蘿蔔,日本澤庵法師始傳此法,蓋從中國傳去)等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風味。」作為閩人而言,讀到這裡心有慽慽焉。

其實周作人感嘆的是,中國古代士大夫追求風雅,注重情調,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喜歡焚香、滌硯、觀畫、鼓琴、養花、酌酒、烹茗等。由於近代以來,中國國勢衰微,民不聊生,許多美好的生活習慣漸漸消失,周作人卻在日本找到了似曾相識的飲茶習慣。日本人將從中國流傳過去的「淹茶」「抹茶」等飲法,以及「鬥茶」等習俗加以學習,形成獨具特色的「茶道」文化:以人和自然的合一為目的,把人的本真天性寓託於質樸與清寂之中,釀造出「禪」的境界。

周作人在這批寫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美文中,極力宣導「生活的藝術」,力求在日常生活中感受一種平和雋永的審美情趣。如他在〈喝茶〉一文中寫道:「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閒,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後,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遊乃斷不可少……」周作人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據梁實秋在〈憶豈明老人〉中描述:周作人的苦雨齋裡照例有一碗清茶獻客,茶具是日本式的,帶蓋的小小茶盅,小小的茶壺有一隻藤子編的提樑,小巧而淡雅,永遠是清茶,淡淡的青綠色,七分滿。其實不僅茶具是日本式的,文中所提倡的也符合日本茶道的精神:「百忙之中擠出片刻閒暇,忙中偷閒,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世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

不過,應該指出的是八十年代中期以來的「周作人熱」,給許多人產生了誤導。在對周作人散文的商業炒作中,周作人被塑造成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避世者,一個傳統的士大夫遺老,甚至南方有家出版社推出一套現代作家小品選時,每種書名都冠以「X X人生」,其中周作人的那本叫《恬適人生》,封面上畫一個長頭髮藍長衫紅圍巾西裝褲尖皮鞋的青年,坐在石櫈上,翹起二郎腿,手捧蓋碗茶,仰頭注視着掛在面前的鳥籠,全神貫注欣賞的樣子。這是典型的望文生義式的誤讀,知堂老人九泉下有知一定會大聲抗議。不過,這種誤解不始於今,1934年周作人寫了兩首五十自壽詩,其中第一首寫道:「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老去無端玩骨董,閒來隨分種胡蔴。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喫苦茶。」結果居然有人信以為真,「順便買了一包特種的茶葉拿來送我,這是我很熟的一個朋友,我感謝他的好意,可是這茶實在太苦,我終於沒有能夠多吃」(〈關於苦茶〉)。俞元桂先生就曾指出:「周作人在二十年代寫的體味生活情趣的小品,如喝茶、談酒之類,可以說是閒適小品的正宗,符合他以為人『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這個主張,用以達到忙裡偷閒、苦中作樂的目的。……三十年代後期和四十年代的某些閒適小品,貌似閒暇,實際上日子難過,其內心卻苦悶至極矣,其散文集取名藥味、藥堂便是明證。所以,每一論及周作人的閒適小品,就以為那是風花雪月,玩物喪志,批得一文不值,未免過於簡單化矣。」這可以說是不刊之論,我深有同感。

我後來主要從事華文文學研究,在研究近代域外遊記時,曾讀過張德彝的《隨使英俄記》。張德彝祖籍福建,後來到了關外,被編入漢軍旗,入關後即世居北京。他是中國近代第一所外語學校――同文館的第一屆學生,曾多次出洋,擔任過譯員、駐倫敦使館參贊,以及出使英、意、比國大臣等,還當過光緒皇帝的英文老師。《隨使英俄記》是他1877年作為英文翻譯官隨郭嵩燾出使英國,後隨崇厚赴俄國,1880年回國後所寫的記遊之作,原名《四述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鍾叔河先生把它列入「走向世界叢書」出版時,取為今名。書中非常詳細地記述了當時英國盛行的下午茶風俗:

 

十三日辛卯  晴。按英俗:請鄉間茶會係於夏季,或在別墅,或在林囿。其帖書「請遊園會,時自申正至戌初」……

十五日癸巳  早陰,午正晴。按英俗:每日申、酉之間飲茶,曰午後茶,除請客列在飯廳,平日皆設於客廳,伺候為進爵僕與二三跟役之職。買辦房中,預備茶壺、滾水壺、糖罐、牛乳斝、茶鐘、銀匙,及麵包片、牛乳油等。當未進以大銀盤之先,置小桌於女主座前,上罩花毯,銀盤置後。女主按人數斟茶,男僕另以小銀盤托茶一鐘,與糖罐、牛乳斝、乳油麵包片等呈進,每樣用否自便。滾水壺多銀造,支架燃酒,壺大不能置於盤內,另一僕隨盤舉入,設於盤旁。僕進茶後,退出閉門,必待鈴搖來撤,女主如不願自行斟茶,則滾水壺與茶壺不必送上。進爵僕按人數斟出,他僕先以小盤托一分與女主,有客則先進女客之位高品重者,其已嫁者當先,未嫁者次之。上茶畢,將糖罐、牛乳斝持下,隨手關門,不再入。照人數備茶鐘,為僕人之職。有多備一二件者,恐他客至,又費周折也。

 

張德彝的日記對於英國下午茶的擺設、餐具器皿、食物、進食順序等細節無不仔細交待,這些關於英國人喝茶習俗的記述雖然有些繁瑣,但其意義或如鍾叔和所指出:「他所記關於泰西風土人情的『瑣事』,卻反映了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中國人對西方社會認識的進一步深入,頗富文化史的價值。」

茶也跟隨着華僑漂洋過海帶到世界各地,泰華作家司馬攻的散文〈明月水中來〉,文章很短,卻寫出了海外華人懷鄉憶舊之情:「我」因兒子不願喝工夫茶而感到悲哀,甚至後悔把刻有「明月水中來」的茶壺帶到泰國來,然而有一天,當「我」外出回來,看到兒子坐在「我」經常喝茶的地方,用生硬的手拿着這把小茶壺泡茶時,「我」意識到「這把小茶壺將不會寂寞,它將有新的主人了。它以前是我祖父的,現在是我的,將來是我的兒子的」。司馬攻頓時感悟到茶壺上刻字的真正含義:「『明月水中來』這個明月,我看得分明:她是故鄉的那輪明月。這明月我將留給我的兒子,以及他的兒子。」這篇散文只有一千多字,沒有轟轟烈烈的場面,也沒有故作驚人之語,但卻在平平淡淡的敘述中蘊含着一個積極樂觀的主題:作者希望海外的中華文化能像那把小茶壺一樣,一代一代傳承下去,永不消失。幾年前我在編選《海外華文文學讀本.散文卷》時,特意選了這一篇。

 

3

福建茶葉名聲在外的,主要是閩北武夷山的大紅袍和閩南安溪的鐵觀音。

因為當年交通不便,福建武夷山很長一段時間「養在深閨人未識」。不像現在,飛機、高鐵、高速公路,縱橫交錯,加上雙世遺的光環,前來旅遊的遊客絡繹不絕。儘管每個武夷山的導遊都會信誓旦旦地告訴遊客一個傳說:1962年郭沫若泛舟武夷山的九曲溪,看到四周神奇美麗的山水風光,不禁連呼:「太美了!太美了!」隨口吟出:「桂林山水甲天下,不如武夷一小丘!」這個解說引起桂林的不服氣,據說「官司」打到中央,直至時任國務院副總理並分管旅遊工作的谷牧題詩一首,作出公斷,才了結這場爭論。詩曰:「桂林山水甲天下,武夷山水亦神奇。同是祖國好山河,何須評比論高低。」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我曾經多次陪同來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講學的省外和境外專家學者前往武夷山文化考察,其中一個主要行程就是去參觀天心岩九龍窠石壁上幾株大紅袍的母樹。關於「大紅袍」,有種種傳說,其中之一是:明代有一舉人赴京趕考,路過武夷山時突然得病,腹痛難忍,巧遇一和尚泡茶給他喝,病痛即止。這位舉人後來考中狀元,特意前來答謝和尚,並詢問茶葉出處,得知後脫下大紅袍繞茶叢三圈,將它披在茶樹上,故得名「大紅袍」。由於這幾株母樹產量極少,一般人很難喝到。後來當地茶農加以引種,使得我們才有口福品嚐。當年晚上的保留節目是到茶博園觀看茶藝表演,在張藝謀執導的《印象大紅袍》還未出來之前,對於一般人來說,這個表演已經足以讓人嘆為觀止。幾位着古裝服飾的茶藝姑娘輕挽羅裳,煮水、溫杯、投茶,一絲不苟並唯美的演繹武夷茶傳統十八道泡茶工藝。這十八道工藝都有一個很形象生動的名稱:焚香靜氣,活煮甘泉;孔雀開屏,葉嘉酬賓;大彬沐淋,烏龍入宮;高山流水,春風拂面;烏龍入海,重洗仙顏;母子相哺,再注甘露;祥龍行雨,鳳凰點頭;夫妻和合,鯉魚翻身;捧杯敬茶,眾手偉盅;鑒賞雙色,喜聞高香;三龍護鼎,初品奇茗;再斟流霞,二探蘭芷;二品雲腴,喉底留甘;三斟石乳,盪氣迴腸;含英咀華,領悟岩韻;君子之交,水清味美;名茶探趣,遊龍戲水;賓主起立,盡杯謝茶。而且這裡面蘊藏着很多典故,如「葉嘉」是蘇東坡用擬人筆法之武夷茶代稱茶葉的美稱,「葉嘉酬賓」,就是請客人鑒賞武夷茶的外觀形狀;又如大彬是明代宜興紫砂壺的一代宗師,他所製作的紫砂壺被茶人視為至寶,所以後人把名貴的紫砂壺稱為大彬壺,「大彬沐淋」,就是用開水澆燙茶壺,其目的是洗壺並提高壺溫。同時還蘊含豐富的人生哲理,如「君子之交,水清味美」,正如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而那淡中之味恰似在品飲了三道濃茶之後,再喝一口白開水,喝這口白開水千萬不可急急嚥下而應當像含英咀華一樣細細玩味,直到含不住時再吞下去,嚥下白開水後,再張口吸一口氣,這時會感到滿口生津,回味甘甜,無比舒暢。多數人都會有「此時無茶勝有茶」的感覺,這道程序反映了人生的一個哲理――平平淡淡總是真。有些命名很形象,如壺裡茶湯所剩不多時,茶藝小姐將巡迴快速斟茶改為點斟,這時她的手勢一高一低有節奏地點斟茶水,稱之為「鳳凰點頭」,象徵着向嘉賓行禮致敬。過去有人將這道程序稱之為「關公巡城」或「韓信點兵」,因為充滿刀光劍影,殺氣太重,有違茶道以「和」為貴的基本精神,所以改為今名。在表演完十八道泡茶工藝後,茶藝姑娘還會邀請客人載歌載舞,給人留下難忘印象。不過,曾有學者感嘆,他們長期都是「大碗喝茶,大塊吃肉」,從來沒想到泡茶程序如此紛繁複雜,顯得自己「特沒文化」。我安慰說,這是茶藝表演,平時我們在家最多就是泡工夫茶,沒有這麼講究。

相比於經常往來的武夷山,安溪我則是在前年夏天才第一次涉足。安溪鐵觀音主產區在該縣西部山區,那裡群山環抱,峰巒綿延,雲霧繚繞,土層深厚,特別適宜茶樹生長。來之前我早就聽說過,安溪茶葉以其烏潤結實,沉重似「鐵」,味香形美,猶如「觀音」,取名為「鐵觀音」。在當地朋友的陪同下,我參觀了頗負盛名的魏蔭名茶園。在這裡,我聽到了關於鐵觀音來源的另一種傳說:「相傳,清雍正三年(1725年)前後,老茶農魏蔭信奉觀音並勤於種茶,每日晨昏必在觀音像前敬獻清茶一杯,數十年不輟。一夜,魏蔭夢見溪澗邊長着一株茶樹,枝壯葉茂,芬芳誘人。翌晨,他循夢中途徑尋覓,果然發現一株茶樹,葉形橢圓,葉肉肥厚,嫩芽紫紅,青翠欲滴,異於他種。他喜出望外,遂將茶樹移植在家中的一口破鐵鼎裡,悉心培育,經數年壓枝繁殖,株株茁壯,葉葉油綠,便適時採製,果然茶質特異,香韻非凡,視為家珍,密藏罐中。每逢貴客佳賓臨門,沖泡品評,凡飲過此茶的人,均讚不絕口。一天,有位塾師飲了此茶,便驚奇地問:『這是甚麼好茶?』魏蔭便把夢中所遇和移植經過詳告塾師並請他賜名,塾師認為此茶乃觀音託夢所獲,就取名『鐵觀音』。」在這裡,我體驗了一回簡易的製茶工藝流程,才知道要製作一泡好茶是多麼不易。同時也學會了鐵觀音茶的保存方法,由於鐵觀音是半發酵茶,得放冰櫃裡冷藏保鮮才能防止「走味」。 可惜我以前不知這個奧秘,沒有儲存好鐵觀音,往往過了時間拿出來泡,香味已失。

正因為福建各地均產茶,因此,茶深深融入了閩人的生活當中。不可否認的一個事實是走進福建茶鄉許多家庭和辦公場所,幾乎都備有茶几、茶具,以及各種茶葉。而且,各地時興鬥茶。茶農在農忙之餘,喜歡聚在一塊鬥茶:就着一個茶海、一壺滾水,蒙上眼睛,憑着靈敏的鼻子和舌頭,能說出哪種茶。這種飲茶文化恐怕是其他省份的人所難以理解的,泉州某高校就曾流傳過一個「禁茶」的軼事,好幾年前一個北方調來的校長發現大學各個辦公室裡茶具齊全,大家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燒水、泡茶、聊天,而不是整理公文,思考學校發展大計,遂下令將茶具驅逐出辦公室,引起一片譁然。老校長離任後,新的校長來自廣州,也是一個有着喝茶傳統的地方,早茶甚至成為廣州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此,現在據說不再禁止大家在辦公室擁有茶具了,有人調侃道:「胡(壺)漢三又回來了。」

喝茶還能健康長壽,我在編撰《百年協和》一書時,曾拜訪過不少福建協和大學的老校友,印象深刻的是2013年3月25日在茶學泰斗張天福老先生家,他時年一百零四歲,卻耳聰目明,精神矍鑠,他長壽的秘訣之一就是堅持喝茶。巧得很,張老與我的老家結下不解之緣。他說:「我與閩東的茶緣有着近八十年的歷史。1935年8月,我到閩東福安創辦了茶業改良場和農業職業學校,培養了大批茶業人才;之後,研製了新的揉茶機,改良完善了紅茶和烏龍茶的製作工藝,在閩東大地撒下了茶葉科研的種子。新中國成立後,我又多次置身閩東茶區,改造低產茶園,宣導建立生態有機茶園。可以說,閩東的山山水水,都留下了我的足迹;閩東的片片茶業,都與我結下了深情厚誼。」張老在長期實踐中,根據前人的理論,提出「儉、清、和、靜」的中國茶禮,他說:「早在宋徽宗趙佶所著的《大觀茶論》(1107年)裡對品飲福建北苑茶的評價為『致清導和』、『韻高致靜』,即把品茶的功效提高到修身養性的境界。茶文化由我國傳播到日本後衍化成為日本茶道,其內涵是:和、敬、清、寂四個字。韓國的茶禮是:和、敬、儉、真,新加坡的茶藝是:和、愛、謙、靜,台灣的茶藝是:和、敬、怡、真。我根據中國傳統的茶禮提出:儉、清、和、靜四個字。儉就是勤儉樸素,清就是清正廉明,和就是和衷共濟,靜就是寧靜致遠。這四個字是中華民族歷來提倡的一種高尚的人生觀和處世哲學。願大家多多廣為宣傳,弘揚祖國茶文化,提倡『國飲』不僅有益於民族身體素質的提高,也有利於民族精神文明素質的健全發展。」他還在福州發起成立「茶人之家」,提倡茶為國飲,以茶待客,以茶會友。

紙上談茶終覺淺,事非親歷不知難。我一直幻想着這樣一個美好的秋天下午茶場景:在陽光溫暖的懷抱裡,懶洋洋地坐在陽台的籐椅上,啜一口清茶,翻幾卷閒書,人生愜意如此,夫復何求?!實際上,這樣的日子極少擁有,平時總是忙忙碌碌,庸庸擾擾,根本達不到這種境界。有人說,所謂天荒地老,無非如此:一茶,一飯,一粥,一菜,與一人相守。希望到那時,帶着香茗,歸隱鄉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期待着。

 

 

袁勇麟,1967年生。蘇州大學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博士後、新聞傳播學博士後。現為福建師範大學兩岸文化發展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協和學院院長。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教學委員會主任、福建省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等。曾獲教育部第二屆「高校青年教師獎」、霍英東教育基金會第八屆「青年教師獎」、福建省第五屆「高等學校教學名師」、「福建省優秀教師」、福建省首批特支人才「雙百計劃」哲學與社會科學領軍人才等。出版專著《二十世紀中國雜文史》(下)、《當代漢語散文流變論》、《文學藝術產業》、《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第十卷、《大中華二十世紀文學史》第五卷等,主編《文化創意產業十五講》、《中國高校新聞傳播學書系》、《新媒體傳播學叢書》等,著作曾獲第四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福建省社科優秀成果獎一等獎、第二屆「冰心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