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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春山幾焙茗旗香――閒話福建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6月號總第378期

子欄目:「飲茶!飲茶!」專輯

作者名:潘向黎

作為嗜茶如命、不可一日無茶的人,當然不會忘記福建茶對我的潤腑滌煩之恩。福建是著名茶鄉,所產的茶品種既多,品質又高,又各具卓爾不群的個性。喝着福建的烏龍茶,當那種美妙的「岩韻」「觀音韻」春日輕霧般泛起,我就會想:福建即使不是我的故鄉,我也會愛這一方水土。

說起福建的名茶,出於我意料的,並非每位茶客都釐清每一種茶的歸屬,一般人更是頗多淆亂。有的是將鐵觀音誤判作綠茶,有的是以為武夷岩茶全是紅茶。

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梁實秋在現代作家中可算是茶人,顯然比鄙視過他的魯迅先生精於茶飲之道,可連梁實秋都說過「鐵觀音、大紅袍均為閩南之名茶」這樣的話。這句話,池宗憲說是「只說對一半」(《茶席――曼荼羅》),台灣文人到底敦厚,其實這話是錯了一半,大紅袍產自武夷山,那是閩北,絕非閩南。

說到福建茶,我估計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不是鐵觀音,就是大紅袍,然後有些夠段位的茶客會說「還有福鼎白茶」,或者有些貴人或者潮人會說「金駿眉」。福建2014年起開闢的幾條茶文化旅遊線路也證實了以上猜測――武夷山大紅袍之旅、桐木關金駿眉之旅、安溪鐵觀音之旅、福鼎天姥山白茶之旅。

四大名茶之中,金駿眉是紅茶,福鼎白茶是真正的白茶(就是宋徽宗所推崇的那種白茶,不同於「安吉白茶」那般其實是綠茶的掛名白茶),而知名度前兩位的大紅袍和鐵觀音都是烏龍茶(即青茶),佔了一半,加上問世時間、歷史文化、產量等因素,福建主要還是給人「烏龍茶之鄉」的印象。

只不過,在閩茶的舞台上,烏龍茶雖然是氣壓全場的主角,上場卻是姍姍來遲。福建從古至今茶種甚多,而且像大紅袍、鐵觀音等名茶的出現都是晚近,因此福建最早出場的不但不是這些名角,甚至都不是烏龍茶。

古早的茶早已綠斷香銷,古早的茶人自也無處尋覓,可終究,茶閒煙尚綠,人過名猶香,況且――石在,詩在。

石,指的是泉州南安蓮花峰石上的摩崖石刻「蓮花茶襟 太元丙子」。太元丙子為東晉孝武帝司馬曜的年號,是公元376年。千錘鑿石,不可磨滅,福建產茶最早的文字記載就是此處。這比陸羽《茶經》還要早三百餘年。

「蓮花茶襟」,這清香四溢、悠然出塵的四個字,讓閩南的石頭至今都留着晉代的茶香。

唐代,雖然陸羽本人很可能沒有到過福建,但《茶經》引領的茶風大盛,閩地的茶香自然縈繞於詩人們的筆端。

晚唐詩人韓偓,就是李商隱誇他「十歲裁詩走馬成」、「雛鳳清於老鳳聲」的那位韓冬郎。但他後來的詩名卻似乎辜負了李商隱這位姨父期許,除了生逢亂世,多少也吃了「出名要趁早」的虧――他早年所作《香奩集》,多寫艷情,後人遂將「麗而無骨」的詩稱作「香奩體」,多有貶意。當然也有人認為他是一位忠貞之士,其感懷傷時的詩作才代表他的真正水準。

好吧,對韓偓的評價可以保留爭議,但是他避亂入閩、當過「閩漂」卻是確鑿無疑的。「水自潺湲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空見花。」這首唐亡後詩人寄身離亂、抒寫時代創痛的詩,題為〈自沙縣抵龍溪縣,值泉州軍過後,村落皆空,因有一絕〉。沙縣、龍溪、泉州,都在福建境內。而曾幾何時,在軍閥混戰的間歇裡,詩人依然敏感於田園的寧靜,在詩中有細緻而清新的記錄:「柳密藏煙易,松長見日多。石崖覓芝叟,鄉俗採茶歌。」(〈信筆〉)這裡寫的是晚唐閩南的茶鄉風光和茶風茶俗。

五代時詹敦仁,端的沒有辜負安溪首任縣令這個身份,是位真正的「別茶人」,其〈與道人介庵遊歷佛耳,煮茶待月而歸〉詩中所寫,頗合茶中三昧:「活火新烹澗底泉,與君竟日款談玄,酒須徑醉方成飲,茶不容烹卻足禪。」

到了北宋,正如蔡襄在《茶錄》裡所說的,泉州七縣就都種茶了。而北宋宋子安的《東溪試茶錄》更載:「堤首七閩,山川特異,峻極迴環,勢絕如甌。其陽多銀銅,其陰孕鉛鐵。厥土赤墳,厥植惟茶。……茶生其間,氣味殊美。」

在宋代,東晉開始就率先登場的蓮花峰茶繼續引人注目,其中有一種長在岩縫中的「岩縫茶」已經儼然名茶。1011年,泉州郡守高惠連遊蓮花峰後,留下了「岩縫茶香  大中祥符四年辛亥」的石刻。南宋傅宗教到蓮花峰後,也留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男女攜筐,採摘新茶」之句(〈遊蓮花峰茶懷古〉)這種「岩縫茶」後來經過南宋僧人淨業、勝因培育、焙製,品質日佳而遠近馳名。

宋代的鬥茶成風,此風也在蓮花峰石刻中記錄得明白無疑。如1247年(淳祐七年),泉州知州兼福建市舶司提舉到九日山祈風後到蓮花峰「鬥茶而歸」。比起後世頂戴烏紗的袞袞諸公並不識茶愛茶,惟將各色名茶塞滿儲物間,或者以喝別人獻上的天價茶「刷存在感」,這位宋代的地方官員可謂風雅至極了。

蔡襄《茶錄》中只說「晉江清源洞及南安一片瓦產者尤佳」,但事實上安溪作為產茶區在宋代也已崛起。

安溪境內多山,氣候宜茶,與別處一樣,茶的興起也與寺、僧有關――安溪清水岩乃天下清水祖師廟的祖庭,「清水高峰,出雲吐霧,寺僧植茶,飽山嵐之氣,沐日月之精,得煙露之靄,食之飢,療百病。」這種寺僧所植的清水岩茶有「其味尤香,其功益大,飲之不覺兩腋風生」之評(《清水岩誌》)。當然宋代安溪茶種已經十分豐富(但均非現在的安溪名片鐵觀音,鐵觀音是真正的後來居上),並且滿山遍野都是茶園,謂余不信,唯讀宋人黃夷簡〈小居〉詩便知,黃夷簡眼中的安溪可謂滿目翠芽、清芬沁人――「宿雨一番蔬甲嫩,春山幾焙茗旗香」。

明代正德年間,南安蓮花峰茶因蓮花台寺改建石亭,此亭名為「不老亭」,典出北宋戴忱刻在蓮花石上的詩句「一蓮花不老,過盡世間春」。因為這座石亭,從此包括「岩縫茶」在內的蓮花峰茶就都改名為「石亭茶」,因本是綠茶,又叫「石亭綠」。

除了蓮花峰的石亭綠,清源山茶亦是名茶――「武夷之外,有泉州之清源,倘以好手製之,亦武夷亞匹。」(明許次紓《茶疏》)《泉南雜誌》有「清源山茶,清翠芳馨」之語,可知也是綠茶。

烏龍茶的興起是在清代。福建宋代就出貢茶,但那是龍風團茶,品種屬於蒸青團茶,不是烏龍茶。直到明代罷貢茶之後,武夷岩茶創製,這應該是福建烏龍茶的起源。武夷岩茶是烏龍茶的一大類(包括大紅袍、白雞冠、鐵羅漢、水金龜等「四大名叢」與水仙、奇種等),與之並列的還有閩南烏龍一大類(包括鐵觀音、黃金桂、永春佛手、安溪色種等)。

清代文人對烏龍茶的接受,袁枚的轉變過程很有代表性。其《隨園食單》裡有「武夷茶」條目,其中對工夫茶的器具、品飲順序、風味特點都有精確描寫,而且給予了由衷認可:

 

余向不喜武夷茶,嫌其濃苦如飲藥。然丙午秋,余遊武夷到曼亭峰、天遊峰諸處。僧道爭以茶獻。杯小如胡桃,壺小如香櫞,每斟無一両。上口不忍遽嚥,先嗅其香,再試其味,徐徐咀嚼而體貼之。果然清芬撲鼻,舌有餘甘,一杯之後,再試一二杯,令人釋躁平衿,怡情悅性。始覺龍井雖清而味薄矣,陽羨雖佳而韻遜矣。頗有玉與水晶,品格不同之故。故武夷享天下盛名,真乃不忝。且可以瀹至三次,而其味猶未盡。

 

既然文人雅士喜歡上了烏龍茶,清詩中自然出現了不少詠烏龍茶的作品,其中揚州八怪之一的汪士慎的一首最得烏龍茶之風神:

 

初嚐香味烈,再啜有餘清。

煩熱胸中遣,涼芳舌上生。

嚴如對廉介,肅若見傾城。

記此擎甌處,藤花落檻輕。

 

汪士慎詠茶的詩達二十餘首,好友金農贈他一號「茶仙」。他畫梅精絕,又得茶中三昧,可知其人品心性。

到乾隆年間,安溪鐵觀音終於問世。對於它的發現以及名字的由來,從來眾說紛紜,最常見的是一位姓魏的茶農潛心禮拜觀音,終於使他進山發現一棵神奇茶樹,移栽回來,製作的茶葉,沉重似鐵,遠出眾茶之上,因此叫鐵觀音。另一版本則說是觀音託夢,茶農採摘了茶枝,回來種在鐵鼎之中,故名鐵觀音。另一個說法則是因為此茶「美如觀音重如鐵」,所以叫鐵觀音。這些民間傳說味都太濃重了,總覺飄忽膚淺,直到近年在龔鵬程《飲饌叢談》中讀到對鐵觀音形成的推斷,方推為正解,龔氏認為:「安溪鐵觀音,這一名品之形成,應與《東溪試茶錄》所說的地理特質有關。因安溪蘊藏鐵礦,目前鋼鐵產量居全省第二。這種地質所產之茶,含鐵高,茶湯色深,有時表面甚至會泛起一層淡淡的鐵鏽紋,故爾得名。」至於「觀音」二字,可能是讚美其香、味、韻的美妙絕倫,也可能與「鐵羅漢」一樣,是一種帶祈福、吉祥意味的命名。

這時武夷岩茶已然珠玉在前,鐵觀音的興起當然免不了和武夷岩茶的相較。清代阮旻錫是明末遺民,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鄭克塽降清,阮旻錫出家,僧名超全,後入武夷山天心永樂禪寺,成了一名茶僧。他所作〈安溪茶歌〉曰:

 

安溪之山鬱嵯峨,其陰長濕生叢茶。

居人清明採嫩葉,為價甚賤供萬家。

邇來武夷漳人製,紫白二毫粟粒芽。

西洋番舶歲來買,王錢不論憑官牙。

溪茶遂仿岩茶樣,先炒後焙不爭差。

真偽混雜人聵聵,世道如此良可嗟。

吾哀肺病日增加,蔗漿茗飲當餐霞。

仙山道人久不至,井坑香澗路途賒。

江天極目浮雲遮,且向閒庭掃落花。

朝夕幾焙茗香迷,無暇為君辨正邪。

 

這首詩對安溪茶的研究非常重要,比起他對茶界魚龍混雜的不滿(在神州大地上,品牌侵權良莠混雜的牢騷橫亙千年而生生不滅),有幾點更加重要:第一,當時的茶葉品種與銷售情況;第二,以安溪茶為代表的閩南烏龍茶的製作是模仿武夷岩茶起步的(「不爭差」為福建方言,「一模一樣,毫無二致」之意)。第三,說明此時的安溪茶已經是烏龍茶主打了(並非沒有其他品種,而以烏龍茶為主,且詩中所寫是烏龍茶)。

「溪茶遂仿岩茶樣」,岩茶甚麼樣?「先炒後焙」。龍井、碧螺春等綠茶,都是炒而不焙,武夷岩茶又炒又焙,所以半青半紅,青是炒色,紅是焙色,既然當時的安溪茶完全按照武夷岩茶的製法,可知已為烏龍茶之屬了,此即安溪鐵觀音的濫觴。

上世紀,安溪鐵觀音本已奪得烏龍茶之王的寶座,但本世紀以來為了迎合都市年輕白領,注重減低發酵程度的「清香型」,高香、厚味與回甘均打折扣,大有自棄本色、迷了本性之嫌。還有一些不良商家以安溪所產本山茶冒充鐵觀音等等,令鐵觀音人氣走低,不但口碑落後於大紅袍為首的武夷岩茶,更被品質優異而信譽穩定的台灣茶爭去了許多烏龍茶「忠粉」。

我就遇到過冒充鐵觀音的本山茶,湯色尚好,香味和滋味都淡薄一些,過喉寡韻,飲後無茶爽。「本山梗有竹子節」,按照家鄉親人所教的鑒別法分辨,果然茶梗上一節一節的,類似竹節,而且「肉斷皮不斷」。若是鐵觀音,不但沒有「竹子節」,而且折斷處的橫截面都是異常整齊的。最近幾年,我漸漸轉向台灣烏龍茶,也注意起了台灣茶人對茶的感發。

 飲茶是在「甘苦對立的茶湯」中體味「生命的濃度」,這是我的理解,字眼則出自台灣茶人李曙韻《茶味的初相》。

關於烏龍茶之味,如果你從未飲過上品,體驗到渾身通泰、小宇宙天朗氣清,那麼我無法對你說;如果你體驗過,那麼我甚麼都不用說了。

世事浮雲亂,而烏龍茶是安頓老靈魂的味道。

 

 

潘向黎,寫作者,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生於福建泉州,小學畢業後移居上海,現居上海,是文匯報特聘首席編輯,上海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散文委員會主任。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無夢相隨》《十年杯》《輕觸微溫》《我愛小丸子》《女上司》,專題文化隨筆集《茶可道》和《看詩不分明》,散文集《獨立花吹雪》《純真年代》《相信愛的年紀》《局部有時有完美》《無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曾獲第二屆上海文化新人稱號。作品前後五次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中國小說學會主辦2002~2007年),並獲第二屆青年文學創作獎、第十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作品被譯成英、德、法、俄、日、韓、希臘等多國外語。日本《朝日新聞》《新潮》《すばる》等多家報刊上刊登人物訪談、作品和介紹。出版有英文小說集White Michel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