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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薇:鏡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心薇

按摩房內L型的紅絨布沙發,搭配同色系牀單,光線幽暗使得那紅顯的更深,門口玄關處挨着矮木櫃,裡頭放置着茉莉玫瑰,洋甘菊薄荷、薰衣草等等植物精油,第一次她走進這裡,立刻就被那一面連接着一面,從天花板一直延伸至牆壁角落的鏡子給吸引了,窗外的暮色反射在房內的鏡子上,和玻璃窗上的男人成為一種緊密的調和。浴室裡毛巾浴袍橡皮筋一應俱全,細細訴說那些曾來過這的女人的聲息與過往。她褪下衣物,躺在那張柔軟的紅色牀面上,阿傑放了舒緩的輕音樂,在她身上滴了一些精油後,緩緩地替她從腰際到背部一路延伸至肩頸,按壓搓揉配上大划船,她閉上眼,彷彿整個人沉浸於太虛幻境裡。

   一會兒後,她回身看向僅穿着一條四角褲的阿傑,房內的燈光照在阿傑臉上,掩蓋不住中年的蕭條感,「做好做滿」,「力上加力」,「持久不衰」,哪個好?她問阿傑。有回按摩時她接到了公司電話,得知她是壯陽藥的企劃,提案卻履次無法得到客戶青睞後,阿傑心血來潮,說了個不以男性為主,而以女性擁有美好的性生活,更能在家庭中扮演好各種角色的想法,江郎才盡的她姑且寫了腳本,未料廣告推出後反應不俗,她開始習慣性地來阿傑這尋思靈感。「來按摩的多是失戀找安慰,已婚常見,也有夫妻一起來,上次還有個懷孕的,說老公不體貼,害她都不想生了,還好不足月,要我接生的話可沒辦法。」鏡子裡的阿傑語氣輕鬆,表情卻像是將要枯萎的植物,有種說不出的寂寥。「最近脖子是不是特別緊?」阿傑輕輕地拿開了她身上的毛巾說,四面鏡子像無數隻窺視的眼,她感覺思緒隨着阿傑按摩的手法在鏡子裡流動着,昏暗光線下,鏡面顯得越來越模糊,一股非現實的力量,讓她整個人似乎浮了起來,隱約中,那樣的寬額頭、長濃眉、和不整齊的齒列…她肩膀顫動了一下,那是另一張臉。

   在那個有着一整面鏡牆的舞蹈教室裡,幾個將出道藝能界的男孩和楚振風站在蒙着眼的她面前,這是培訓課的一環,藉由辨認同伴來訓練細微觀察力,她用手細細辨認出後,鏡裡的楚振風沉下了臉:「我和年輕男孩的差別大,妳自然認的出。」楚振風是經紀公司的老闆,眼神深邃,時常穿着亞蔴質感的長罩衫,修飾他臀大腿短的身材,不知楚振風是慧眼識人,仰或是識人不明,在他旗下的藝人最終都大紅大紫,不過那得等到他們棄楚振風而去另覓新東家之後。早在楚振風和她相遇前幾年,她就聽聞過,當時幾個男孩和他鬧合約糾紛,嫌抽成高,合約不清,還為此上了新聞。向來擅長在合約裡佔較大優勢的楚振風,希望和她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是否也就是另一樁生意?說不定還得簽張婚前協議這類銀貨兩訖的東西。交往兩年,楚振風常令她摸不着頭緒。比如他找人將工作室裡的浴缸用水泥封住,理由是拒絕藝人在工作室裡洗澡,送她回家時楚振風習慣關掉大燈,守株待兔似地在巷口等待着,直到她下樓後才發現。「我想看看有沒有其它人來接妳。」除此之外,偶爾也展現深情的楚振風,會將倆人看完電影的票根細細收藏,在她加班至深夜時送上消夜,楚振風還有一項優點,不論出門前她耽擱多久,他都願意耐心等候,一直到發現她未曾視婚姻為生命的必要選項後,這樣的情勢才被完全翻轉。

   楚振風在住處三十八樓的電梯裡,用一種急速下墜的聲音說:「妳肯不肯?妳是認真的嗎?」鏡子裡清楚浮現的,卻是阿傑的臉。「你和客人是認真的嗎?」她問阿傑。窗外的夜幕靜靜地成為陪襯,房內的光線全聚焦在阿傑的臉上,阿傑眼周佈滿了細小的皺紋,但在鏡子裡,他的眼神依舊灼灼的閃着光,阿傑笑的有些蒼涼的說:「每當我告訴對方比想像中更喜歡她,這段關係就結束了……」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阿傑,對方臉上泛起了一種近似澄澈的表情。「我喜歡去法鼓山,吃完齋人特別清爽。」阿傑說。她看過廣告,阿傑所提供的不僅是按摩而已。「做這個是要犯戒的。」阿傑聽了眼睛往上翻,像承受了某種不白之冤,急急地擺擺手說:「神明不這樣看的,做那一行都一樣。」阿傑想了想,身體坐直了:「這世界上,只有人才會歧視人。」只有人才會歧視人?這話說得她一時語塞。對於自己「慣常性失戀」,阿傑也有自己的註解:「只有兩百年前的人才相信天荒地老。」兩百年前的人?那麼信仰以結婚為前提交往的楚振風肯定就是,楚振風知道她的心意後,那種不經意流露的輕蔑是顯而易見的,比如她偶爾精心打扮招來的眾多異性目光,吃完飯忘了把桌面收拾乾淨,在無自覺的睡眠情況下打鼾,都會讓她感覺到他對她難以言喻的失望,如果說愛情裡的其中一個人會較佔優勢,那麼她從未幻想過,那個位置和她有關。

   仔細回想,她不是沒有扭轉局勢的機會。楚振風生日那天,她帶了兩瓶香檳去錄音室探班,錄音室旁備有休息間,那天,楚振風展現了有別於以往的熱情,倆人從門口吻到了牆邊,然後一起走進了那個霧氣蒸騰的浴室裡,彷彿有某種亮光從洗手台的玻璃浮現了出來,她感受到了那個即將改變命運的時刻,近乎是默許的,她接受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而在此時,原本一臉迷茫的楚振風,瞬刻間眼神突然變得清晰了,他完成了所有動作,結束了慾望的延伸和想像。似如在枯萎的冬日暮色中看到了一棟雪白建築那樣,她忽然意識到為何即使倆人躺在同一張牀上,楚振風也未曾越界,或許他急急地籌備婚禮的真相竟和他自身的障礙脫不了干係,她深吸一口氣,如果認為這樣的事實會令她萌生退意可就低估了她,一種全新的優勢將重新臨到她,就像是原本踩不着底,令人惴惴不安的深水游泳池一樣,現在不但踩着了底,往後還能悠遊自在地在徜徉在水面上。

   顯然楚振風的心比她想像的更深,唾手可得的優勢終究成了鏡花水月的想像,倆人一旦爭執,只要她說了任何帶有敵意的話,楚振風就像是抓住了最後一張底牌,「說到底,妳就是有性無愛。」她聽了有種想要落淚的感覺,連她自己都感到詫異,楚振風竟能這樣把局勢扳轉了回來,難道他不明白,女人要的從來都是超乎於性以外的東西?「那我們是無性也無愛囉?」阿傑打斷她的思緒說。她看着那個走進浴室,和楚振風有幾分相似的背影,嘩啦啦的水流聲,伴隨着阿傑半開玩笑似的探問:「和我在一起沒有壓力,妳肯不肯?」燈火如水流,靜靜地在她眼前及四周流淌着。「妳肯不肯?」她仰起頭,看見天花板的鏡子裡,映照出熟悉的另一張臉。

   鏡裡的女人緩緩地張開了口。

 

 

 


心薇,本名李蔚,祖籍山東威海,大學畢業後至美國進修,曾任留學顧問,基金會特助,也曾在公關公司擔任項目執行,現為媒體公關及文字創作者。2009下半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散見於台灣《人間福報》、《皇冠》、《中華日報》、《青年日報》,內地《南方文學》及美國《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