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周潔茹:沒有人愛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周潔茹

你的照片拍出來倒蠻像樣的。我說,到底是學藝術的。

我同你講。劉蕓說,其實是個破房子,破得不得了,你想像不到的,我老公不肯租好房子,叫我去住那樣的破房子。

我不知道說甚麽好。我低頭攪拌我那杯冰紅茶,死甜的紅茶,如果在香港,我會講,少甜走冰。可是我又不是在香港。

照片拍出來倒像樣的,我只好回過去說。

劉蕓冷笑了一聲。

劉蕓搬了新家的第二天,把我從微信聯繫人裡刪除了。我託人去問她刪我的原因,她說是因為我點她太多讚了。

任何誰刪我我都不會發瘋,但是劉蕓,我絕對地會發瘋。這個女的對我太重要了。

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我為了去這個女的家裡做功課,跟家庭決裂,並且第一次離家出走了,一個小時。即使一個小時以後我又自行回家了,我仍然被我父親打了手心,都是第一次。

我第一次遇到鬼,也是因為劉蕓。仍然是因為傍晚要去這個女的家裡做功課,其實也就是跟這個女的玩。天都黑了我還是去了,我真是太想玩了。我像往常那樣把腳踏車趴在樓道口,熟門熟路地上了樓,到了頂樓,居然是黑的,要是像往常那樣,樓道裡應該是亮的,她會為我的到來提前亮起她家門前的那盞燈。黑燈瞎火裡,我使勁地敲她家的門,門不開,我都要瘋了。她家對面的門開了,那家一向與她家不怎麽合,我每次去對面那家的門都是緊閉的。但是那家的門開了。伸出來一張老太太的臉,慘白,你找誰啊?老太太說。我說我找劉蕓。老太太說甚麽劉蕓?這兒沒有這個人。這個時候劉蕓家的門倒開了,但是伸出來一張中年婦女的臉,中年婦女說,是啊,我們在這兒住了這麽久,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我致了歉,下樓。兩個婦女一直盯着我的後背,我的後背變得很涼。我想的是,天天走的路我居然也會走錯,我是有多心急要跟她玩。

下到底樓,我覺得我並沒有走錯。一共三幢樓,她家是第三幢,每一次我都是數的,一,二,三,上樓,我重新數了一遍,一,二,三,如果她家是中間那幢,我可能會錯,她家是第三幢,沒有第四幢。我打電話給劉蕓,我說我剛才走錯了,走到你家前面那幢去了,那幢樓頂住着一個老太太和一個中年婦女。劉蕓在電話裡說,不是吧,前面兩幢的頂樓都是住着我爸的同事,我們家都認得的,哪有甚麽老太太還中年婦女。

你肯定是走錯了。劉蕓又說,我反正是一早就為你亮着燈的,我也一直支愣着我的耳朵聽着樓道裡的腳步聲,根本就是沒有聲音好吧。而且按照你的說法,樓道裡烏漆抹黑,你氣得拚命敲我家的門,你倒也看得到那兩個女的的臉的?

我說我是不會錯的,她們的臉我可是記得很清楚。說到這裡的時候,我意識到我根本就想不起那兩張臉了,這才兩分鐘,我只知道確實是女的,一個老一個不那麽老,至於具體的嘴和臉,她們好像確實也沒有嘴和臉,就像兩塊白板一樣。一條涼線突然從我的後背由下往上竄去,我忍不住地打了個寒戰。然後我終於叫出了聲,你下來接我!

我幾乎是在用生命跟這個女的交往。

那個時候,劉蕓家有三個房子。一個是她爸媽的,也就是我遇到鬼的那個。一個是她奶奶的,她奶奶的房子特別隱蔽,每次我去找她她又不在的時候,她爸媽就會說她是在她奶奶家我可以去她奶奶家找她,反正就在附近,但是我從來沒有一次找到過。一個是她外婆的,在陳家村,我從來沒有去過,但是劉蕓出了國以後,我只去過那個,她最後也只剩下那個房子。

劉蕓是整個陳家村的異類,我想的是,會不會是因為她是學藝術的?一個村的惡意。有一天她從哪幢樓下經過,一個舊書架從天而降,差點把她砸死。實際上,他們是真的想把她砸死。劉蕓把那個粉碎的書架拍給我看,還有她的腳,那些木頭離她的腳趾頭最多只有三厘米,可見他們砸死她的決心很大,可是準頭確實差了一點。

每次我去陳家村找她,其實上那並不是一個村,所有的人家都蓋了兩層三層的小樓房,而且還有院子,前院和後院。除了前院不種花後院沒種樹,一切都好像美國郊區一樣。每次我去陳家村找她,惡意也是撲面而來的,從村口走到她家的這一段距離,我得被所有站在門口站在路口的人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看到我終於進了她家的門。我意識到也許並不是藝術的原因,也許只是劉蕓出了國,並且學藝術。

我平均三年找她一次,在她出了國以後。第一個三年,她結了婚,第二個三年,她生了小孩,現在是第三個。每次都是很簡短的見面,除了嘲笑我,她甚麽都不幹,她也只能夠嘲笑我,她知道我在乎她,她使勁地嘲笑我。她又嘲笑不了別人。

我後來分析我們倆的關係,基本就是一場虐戀,女人之間的虐戀,越虐越戀,越戀越虐。

她差點被書架砸死以後,我不再去她陳家村的房子,我們約了出街吃串串,還看了一場國產電影。看電影的時候我倆笑得死去活來,鄰座都以為我倆是火星來的。可是在我和劉蕓眼裡,他們才是火星來的, 他們看電影不吃爆米花,他們自帶了炸雞腿和香瓜子,一邊看電影,一邊吃雞腿,同時磕瓜子。

 

我們看完了電影,就去吃串串,三年一次的串串,因為三年才回一次家。好吃得我倆都抱頭痛哭了。我一邊哭一邊說對不起我太漂亮了,劉蕓一邊哭一邊說對不起是我太漂亮了。我倆差一點又大打出手。

實際上我們就是來吃串串的,我們昨天已經吃完了串串攤旁邊的川菜館。劉蕓要了樟茶鴨和涼麵,我要了辣子雞和夫妻肺片。從我倆點的菜就可以看得出來,我們根本就是外地人,本地人點的菜都是我們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的。

劉蕓開始評說川菜館服務的差劣,所以她從來都不出來吃飯的,要不是跟我。我說咱倆沒趕上電影是因為路不熟,明天趕個早,要不又迷路。劉蕓說,生於斯長於斯的我城,倒會迷路。我說我城已不是我城,迷路是必然,你得承認,咱倆已經失了城,咱倆就是外地人。劉蕓冷笑,咱倆是外星人。對。我說,火星。

然後劉蕓又回到川菜館的質素,每一次她批評餐館不用心做吃的,我都是沉默。我心裡想的全是剛才進來川菜館時看到的串串攤,我想的是,我得半夜再來吃,一個人,不帶劉蕓,想怎麽吃怎麽吃。但是我說出來的倒是,明天趕個早,看完電影吃串串。咱倆就得吃點只有中國才吃得到的東西,我又補了一句。

就是做個串串吧,也不用心,劉蕓說。我沉默地吃,一串,兩串,三串。所有吃完的竹籤都尖頭朝下放在一個竹筒裡,我忍不住把竹筒拿在手裡搖晃,我曾經去過黃大仙求籤,我搖了好久,都沒有一支籤掉出來。旁邊的人都說我笨死了,搖支籤都不會。你幹嘛?劉蕓說。我說我數數,我覺得他們少了咱們兩串藕一串生菜一串土豆片。你只有吃的時候才專心,劉蕓說。一切回到十年前。只要有男生在場的飯局,她就會當着大家的面說我,你今天這件衣服又是你媽的吧你用的甚麽遮瑕膏啊遮得毛孔都沒有了呢。後來我又遇到一個女的,每次一起出去,她都要告訴坐在我左邊的男的又告訴坐在我右邊的男的我結婚了,雖然手指上沒戒指。盡管這一句對於所有的中國男人都無效,但我當是一個善意的提醒,也是她對我的保護,就好像當年劉蕓這麽保護我一樣。有個多管閒事的女的就偷偷地跟我講,她真的是你的朋友嗎?你竟然有這樣的朋友?真正的朋友,會這麽說你?我說真正的朋友才會這麽說我,真正的朋友不會說你竟然有這樣的朋友。

你回來幹嘛,劉蕓又問。

銷戶口。我說,你回來幹嘛?

我奶奶過世了,劉蕓說。

很抱歉,我說。

我還要處理我奶奶的那張紅木牀,劉蕓說。

可以賣不少錢。我說,我記得那張牀,很值錢。

我根本就不想賣!劉蕓說,可是我又不能帶走。

那就給你小叔叔,你反正沒房子,我說。

小嬸嬸要賣!劉蕓說,我奶奶硬氣,活到九十歲都是自己做飯吃,不費兒女的手腳。小嬸嬸是盼着賣這張牀,終於盼到這一天。

又不是她的,我說。

我又帶不走,劉蕓說。

那你出一筆錢吧。我說,你把牀買下,放你小叔叔家。

憑甚麽要我出錢?劉蕓說,我是長房長女。

獨女。我糾正她。

我爸講劈了燒給奶奶,劉蕓說。

哎,好好的牀,我說。

說到底,他們就是要我們的錢。劉蕓嘆了一口氣,一個堅決,強硬,從來不輕易原諒我過錯的女人,嘆了一口氣。

我也只好嘆了一口氣。

你的戶口銷得怎樣?劉蕓問。

我說派出所的民警要剪我護照角,我就馬上跑出了派出所,他在後面追,因為證明開出來了,護照還沒剪。

被他追上沒?劉蕓問。

沒。我說,你忘了我是校隊跑短跑的,耐力不夠,爆發力很足。

護照還能用?劉蕓說。

回頭在海關試試,我說。

試試,劉蕓說。

我後天一早的飛機。我說,明晚我倆再喝一杯?

連着三天見你,從來沒有過的啊,劉蕓說。

試試,我說。

 

我們再次迷路了,在運河旁邊。

天全黑了,我倆又都塗了口紅,上一次我倆都塗口紅是高中畢業,有個很醜可是很有錢的男生請了全班的同學去唱卡拉OK。我倆就是在那一場卡拉OK裡因為對不起我太漂亮了和對不起是我太漂亮了抱頭痛哭了第一回。

舊廠房改造的酒吧區,可是我們一間酒吧都找不到。路口有一間,吵得要命,我們塗着亮口紅穿着高跟鞋穿過了整個廠區。十年沒穿的高跟鞋,每一步都像走在小刀尖上。

經過了一間不那麽吵的,我們拉開門走了進去,紅綠燈的小舞台,魚尾裙老小姐在唱《何日君再來》,我和劉蕓對看了一眼,退了出來。

外面是一堆圓桌圓椅,我們坐了下來。

喝一杯都喝不到,劉蕓說。

再往前走走,我說。

不高興,劉蕓說。

好了啦,前面有一間還好,我去過的,我說。我從來沒有這麽哄過人,還是一個女人。

劉蕓坐着不動。一個服務生走過來,喝甚麽?

這裡也是你們的?我說。

我們的,服務生說。

反正我們也要走了,劉蕓說,站了起來,往前面走。我想的是如果我走在刀尖山上,她一定是走在刀尖海裡,我們的每一步都是痛的。

還好的酒吧裡也有支樂隊在唱,劉蕓回頭白了我一眼。

好了啦。我說,他們很快就不唱了。

還剩半支威士忌, 樂隊還在唱,我要了一杯冰紅茶。

劉蕓開始把花生米扔到我的頭上,我的身上。

住手。我說。

她繼續扔,一邊扔一邊笑,我的頭上和衣服上全是花生米,還是炸過的,酒鬼花生。

住手。我又說。

做回一個上竄下跳的你真是太可悲了,她說。

我根本就沒有動,我說。

你知道咱倆的區別嗎?劉蕓說,你到底是要出風頭的,你最正常的時候就是這前面的十年,你一動不動,我還以為你到底正常了以後你都正常了。你居然又開始跳了。

你就沒有跳?我說。

我這種安分守己只想過好自己生活的人。劉蕓說,你揪着我讓我跳我都不跳。

你的照片拍出來倒蠻像樣的。我說,到底是學藝術的。

我同你講。劉蕓說,其實是個破房子,破得不得了,你想像不到的,我老公不肯租好房子,叫我去住那樣的破房子。

我不知道說甚麽好。我低頭攪拌我那杯冰紅茶,死甜的紅茶,如果在香港,我會講,少甜走冰。可是我又不是在香港。

照片拍出來倒像樣的,我只好回過去說。

劉蕓冷笑了一聲,你知道我一直住在那個破房子裡面嗎?

照片裡看不出來。我說,連角落裡的擺設都是精細的。

地板,牆角,壁櫥,所有的一切都是破的!

不是新樓快要好了嗎?我說,我可是每天點讚的,你就是發了個窗簾布選擇,我都點了讚。

劉蕓哼了一聲。

之前不好的房子,是為了這個最好的好房子。我說,你大後天搭飛機回去搬家,雖然不是我搬新家,但是你搬新家對我來說就好像是我搬新家一樣。

沒有人愛我,劉蕓說。突然哭了。

停。我說。

劉蕓繼續哭,一邊哭一邊說,沒有人愛我。

我說第二遍停的時候樂隊的四個人都走過來了,整個房間終於安靜了。其中一個跟我說你的朋友看起來太難過了,我可不可以給她一個抱抱?

我說幹嘛問我,你自己去跟她講好了。

他說只是一個擁抱。

我說是的我知道,但是你得自己跟她說。

另外一個就跟我說,這是我們在這個城市的第一個晚上。

然後呢,我說。

去另一個城市,他說。

然後呢。

再去下一個城市,他說。

劉蕓已經得到了那個抱抱,她仍然在哭,一個遙遠陌生人的擁抱,一點兒也沒能讓她高興起來。沒有人愛我。她一邊哭,一邊說。

 

 


周潔茹,江蘇常州人,出版長篇小說《島上薔薇》《中國娃娃》《小妖的網》,小說集《我們幹點甚麼吧》《你疼嗎》《到香港去》等。曾居美國,現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