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梁科慶
差不多過了半天,他漸漸熟習工作環境,也對客人的存倉物品漸感興趣,反覆猜想,這些迷你倉之中放着甚麼?除了尋常衣物家具,可有其他怪趣的東西?
畢竟第一天上班,這問題,實在說不出口,何況前輩財叔,是個木訥寡言的人,做事一板一眼,今早交代工作時,財叔沒半句多餘的話,始終板着臉孔,表情也沒絲毫變化,像個木頭人。
摸清財叔的脾性之前,他明智地規行矩步,不亂說話,不玩手機,盯着控制台上三十六面CCTV屏幕,又按時巡邏。這公司的迷李倉分佈在工廠大廈的七、八、十一、十二樓全層,慢慢的走一趟,來回大約半小時,不辛苦,卻沉悶,尤其老闆偏好藍色,牆壁、天花、大門、倉門,就連員工制服,全是藍色,長期置身其間,容易令人憂鬱。從前聽英文老師說,英國人把Blue解作憂鬱,果然有點道理。財叔弄成鬱鬱寡歡的樣子,或許在這裡工作太久。儘管老闆把自己的卡通肖像髹在每道倉門上充當「生招牌」,初看有點怪趣,或可沖淡一下憂鬱的紛圍,但千篇一律,而且那卡通的造形,禿頭、凸眼、勾鼻、齙牙,只有怪,沒有趣,多看,越覺噁心。憂鬱以外,多添胃痛,若然,不知是否屬於職業病?能否索償?
走在僅容「板車」通過的走廊上,兩邊盡是重門深鎖的迷你倉,分大中小三種,容量和價錢正成比。倒像他的住處。他所住的單位,被業主「劏」成大中小三間套房。他住最小的,最便宜,月租三千五百元,名副其實的斗室,一進門便是雙層牀,下層睡覺,上層堆放雜物,牀頭掛衣服,牀尾擺放電視機,牀底塞行李箱,從睡牀跳下來,一個跨步就踏入廁所兼浴室,再沒多餘的空間。
在香港,「劏房」遍地開花。住宅大廈裡的住人,工廠大廈裡的儲物。人與家當分開。
住屋不足,工業北移,「劏房」與迷你倉不失一種無可奈何的變通。
「阿富。」無線對講機傳來財叔的召喚。
「是。請說。」他馬上回應。
「七樓有物品入倉。你帶搬運工人去7039。」
「收到。即去。」他掛線,轉身離開八樓。頭一遭處理存倉,當然要打起精神,邊走邊回想財叔今早交代的程序,又想到可以在迷你倉門上鎖前,瞧瞧存倉物品,滿足一下好奇心,頓時喚起些微的工作熱誠。
升降機停在樓下,估計上落貨物,不知耽擱多久,一層樓而已,他沿樓梯跑下七樓,一看,有點失望,因為存倉物品盡在紙皮箱和「紅白藍」之內,用牛皮膠紙嚴嚴密封,不露丁點痕迹。
兩個搬運工人,一臉不耐煩。
「新來的?」一人瞅着阿富。
「是。」阿富不敢怠慢,拿職員磁卡觸拍大門感應器。
「嘟――」門鎖彈開。
「快手快腳啦!今日還有好幾張單呢!」另一人跟同伴說時,瞥一眼阿富。
「左邊,7039號倉……」
「我們一星期來十次八次,曉得位置。你讓一讓吧。」
阿富連忙退後。工人用「板車」把物品一一推進7039,熟練地疊放,重的紙皮盒置在下層,較輕的「紅白藍」放在上面。
「阿富。」財叔再通話,「7039的租客已辦妥手續,正下七樓,他若不懂操作密碼鎖,你示範給他看。」
「知道。」
「叮――」升降機門打開,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走出來,邊走邊撥弄手機,百忙中瞄瞄走廊,沒瞧阿富一眼,看樣子,不似不懂操作密碼鎖,阿富亦不主動招呼。
「張先生,物品已擺放妥當。請你在貨單上簽名確認。」
「Okay。」男人接過單據,稍稍掃視,便拿筆撩劃幾下,「兩個月後,我家的裝修完工,約個時間,你們把東西搬回去。」
「多謝關照。再聯絡。再見。」
工人攜起「板車」離去。
男人掩上迷你倉門,鎖上密碼鎖,也離去,仍是邊走邊撥弄手機,自動導航似的,轉彎不碰壁,跨過門檻不絆腳。
完全不用阿富插手,他樂意作個「旁觀者」。看看腕錶,差不多吃午飯了,於是關上大門。看看周圍,記得從前這工廠大廈整幢都是製衣廠,午飯時間,製衣女工連群結隊的光顧附近的「冬菇亭」,那時候,他讀小學,爸爸過世不久,媽媽在這兒上班,家裡沒人管教,放學到處流連,弄至成績一落千丈,勉強升讀中學,草草完成學業,來這大廈的四樓打工,天天跟着技工師傅,修理衣車,混了幾年,隨工廠北遷廣東省河源市,由工人晉升管工,再由管工晉升廠長,度過人生最光輝的二十年。下屬奉承,同行巴結,外省女工投懷送抱,夜夜笙歌,樂不思蜀,好不快活。可是,二十年像一覺好夢,荏苒之間,珠三角的工業隨着經濟轉型,由盛轉衰,光輝不再,港商投資的工廠陸續倒閉。他失業了。一直只顧眼前的工作和玩樂,沒進修,沒置家,沒儲蓄,孑然一身,回流香港,回到這自幼長大卻非常陌生的社區,回到這幢面目全非的工廠大廈。以他的學歷、知識和工作經驗,只能任職倉務員,再次從低做起,不過起步已晚人家二十年。
「叮――」
他不期然轉身。
一個身穿運動服的女孩步出升降機。她看見阿富,便晃一下圈在鎖匙扣上的顧客磁卡,輕鬆地說:「我來拿單車的。」
「單車?」阿富怔了怔,「噢,需要幫忙嗎?」
「也好。麻煩你了。」
「沒關係。」阿富打開大門,問:「倉號是?」
「7115。」
「右邊。」阿富領路。
女孩跟在後面,接聽電話,應道:「你們到齊了?都這麼準時,世界變啊!我在迷你倉取單車,你們在公園門口等我,十五分鐘必到。拜拜。」
來到7115門前,女孩掛線,按鍵開啟密碼鎖。阿富拉開倉門,一看,怪趣了,一隻高一點六米、穿着吊帶工人褲的抱抱熊,「坐」在一堆「紅白藍」之上。「紅白藍」之間,放了一輛紅色車架的公路單車。女孩忍不住抱起抱抱熊,一擁入懷,緊緊的,像探望許久不見的老朋友。
「是這輛單車嗎?」
「正是,勞煩你把它扛出來。」女孩把臉貼着抱抱熊,「請小心,別弄花噢。這輛Grant TCR Advanced 3,二手價也要一萬五千元,我節衣縮食,儲蓄很久,才買到的。」
阿富小心翼翼地替女孩把單車扛出來。一萬五千元,比他的月薪還要多,不過,從前在東莞吃喝玩樂,一晚開幾瓶洋酒,花錢如倒水,一萬幾千,臉不改容。所謂「有咁耐風流,有咁耐折墮」,他明白,有因必有果,現在怨天尤人,無助改變困境,他唯一可做的,是適應困境,尋找出路。
「謝謝你,你真好人。」女孩鎖上迷你倉門,推着單車快步離去。
阿富笑了笑,拿起對講機,跟財叔交代一聲,已做妥工夫,現去吃飯,便乘升降機下樓。
午飯時間,升降機裡人頭湧湧,驟眼看來,似乎全是斯斯文文的白領,沒一個藍領,除了穿藍色制服的阿富。
倒不奇怪,就他所知,工廠大廈其他樓層都沒工廠,四樓是畫室、舞室、廚藝學校,五樓全層闢作健身纖體中心,另外九樓、十樓,則是貿易公司、傢俬公司、設計公司,還有一間出版社。
何來藍領?
走出升降機,大部分人向左拐,左邊開了幾間連鎖快餐店,右邊的「冬菇亭」因沒冷氣,已少人光顧。
阿富走在人流之中,緩緩來到路口,站定,等候行人過路燈轉綠,抬頭望一下這些沒工廠的工廠大廈,暗自慨嘆,這地方,真的變得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