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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惠英:鋪上檯布的午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陳惠英

我們坐到露台的位置,露台的遮陽帳篷已有好些年月了,欄杆上有不少鏽迹。

你點了檸檬梳打,我的是雪球。還有意大利麵。

下面是海灘,三層樓的高度。

有一個名叫李志雄的人,記得嗎?近日在雜誌上看見他的名字,竟然記不起他的樣子。從前,是認識的。

你沒有回話,像繼續想一個認識的人卻又記不起來的情況。

離海灘不遠,停泊着一艘遊艇,附近有幾個青年在嬉水。

我攪動雪球,看着半透明晶瑩水滴的變化。

如果是一段認得的路,便不會輕易忘記。

有關路的記憶,關乎人,和人有關的一切。

可以記得和誰走過,如何走,誰走在誰的那一邊,那天空氣如何⋯⋯

也許不是記得吧,只是你把記不起來的以想像填滿吧。

要是一個人走的路,又怎樣呢?

一個人走的路? 記的是心境吧。離開人群的心境、懷念的心境,還有,懊惱的心境。我隨後想起新蒲崗的那道明渠,那沿路便很好走。

這跟路其實沒甚麼關連,記得的是時刻吧。

也許吧。但為甚麼人臉就記不起來呢?

那道明渠,已變成臭水渠了,住在那附近的人卻以那明渠為地標。許多年後,大概也不會忘記這樣的一道明渠。

記不起來就不要記好了。

你忽然回話,語調是温柔的。

沿着明渠走的日子⋯⋯竟記不起曾與家人走過的情景。從前同行的,常常是同班的阿松、阿儀、阿珊⋯⋯不知道是甚麼原因,那時候的我們喜歡走路,由甲地到乙地,一走便是一小時,也不知道有這麼多話的,一本書,一齣電影,一次誤會,或是,沒有甚麼理由,就這樣靜靜的走着,沿水道走回家,同行的人有時就站在那裡,沒有揮手,似乎是以目光說再見,有時則馬上轉身,只看見匆匆遠去的背影。不知是甚麼原因,這樣的情景,竟就記得清楚。

外國有一個實驗,測試孩子的認知能力。讓孩子看不同的人臉,看他們是否能判別人的情緒變化。結果,有些孩子有驚人的感知能力。

他們是看見才有感知,並非由記憶而來。

你的回話,帶着温柔。

雪球早已融化。

海灘上走來多隻奔走的狗。牠們在玩耍,一隻追一隻,另一隻突然加入,把原來追趕的一隻截停了,看來並沒有激怒牠,牠繞一個圈,繼續追。

我們笑了。

眼睛隨着牠們的奔跑,似乎也感受到那日常的愉快。

看,他們在預備午餐。

這才注意到室內長檯鋪着紅格子檯布,這時長檯上放有幾個大大的盆子。我好奇地瞄了兩眼,約莫看到是沙律、意粉類的東西,還有炸物,和甜品。剛才告訴我們山腰有一所酒吧的女士也在。她的不純正英語讓我們猜想她的歐洲背景而且在此地已生活了好一段時間。

他們邊進餐邊談話,一點沒有限時的壓迫感。

鋪上紅格子檯布的午餐。你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草地上的午餐,海灘上的午餐,或是,河邊的午餐,不都是會鋪上一塊布之類嗎。我想着在長檯上鋪上檯布這句話的意思。

明渠從前是一條河,改了道,聚了人,變成現在的樣子。在風向對的日子,黃昏以後,閒閒的走到街上去,買一磅方包,晃着晃着,水光㶑灩,若帶月色,竟有走在郊野的感覺。有一次得病,請了假,阿珊把功課帶來。那時候的我們會隨時走到別人家裡,隨時留下來吃飯,在大人許可下,也會住上一兩天。

那天,阿珊放下功課就走了,母親硬把兩塊原給我拌藥吃的紙包蛋糕塞到她手裡。這等小事,竟一一記得。

若說「小說是一面在大路上散步的鏡子」,是不是可以把每天的散步也寫成小說呢?

我仍在猜想檯布那句話的意思,接不上這句話。

散步如何與鏡子連在一起?

海灘上那幾個青年這時走到水中,也在追逐。剛才那幾頭金毛尋回犬不見了。

我注意室內有一張很大的繪有張着爪的金龍圖。

驟眼看,是刺繡;細看,是一幅彩繪畫。這張畫,應有好些日子了。

原來你看着的,也是這幅畫。

欄杆上有不少鏽迹。

午後二時四十分,陽光充沛,室內人影晃動,語音漫妙,一時間,空氣中流溢明亮温暖的氣味。

 


陳惠英,曾在電視台、報館工作,現任教嶺南大學中文系。著有小說集《遊城》、散文集《流動的城市流動的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