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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 天:施咒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朗天

社交網絡上突然出現了一則訃聞,一個我該認識的臉孔,說是蒙主寵召去了。

我反覆看着那張臉,白白胖胖的,雖然應也有五十歲了,看上去還是三十開外,可能那是舊的相片吧。當事人不像有甚麼健康問題,最多是缺乏運動,那是城市人常見的。眉毛有點疏落,相學上是指青年運道有影響而已;眼神有點不集中,明顯有眼肚,說不上俊俏,但絕對也談不上討人厭,說是普普通通的一張臉,在街上經常碰到的,也可以。總之,無論如何,我怎樣努力也無法把他和我記憶中的甚麼人連結起來。

「他是誰?你記得他嗎?」我把手提電腦屏幕顯示的遺照指給L看。

L轉過頭來,他正捧讀那本他已看了兩星期的小說,三蒲綾子的《冰點》,假日下午懶洋洋的氣氛令他一時反應不來,於是我把問題重問一遍。

然後從他的表情得悉,我該是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即使不是錯誤,我沒有錯問,我的問題應該實實在在讓他震驚極了。我從他張大了的嘴巴看進去,甚至看到了他口腔裡的那顆蛀牙。

「怎麼了?」空氣中浮動着不妙的氣息。我不喜歡這種尷尬。

L揉了揉眼,把照片再看清楚了,然後看着我,屬於那種由頭到腳的打量,良久才抖出話來:「說笑吧,你不可能不認得他的。」

「我和他很熟的嗎?是我們的老同學吧?」我一面說一面再想,仍然想不起關於這個人的任何事。

L沒有即時再說話,而是放下了書,那個他聲稱要在這兩天KO掉的故事。接觸他注視我,帶上有點不安的眼神,我更不舒服了。

「我最近記憶不大好,我曉得是我的毛病,但不至於你要這樣看我吧?」說完這話,我皺着眉,停下所有在手提電腦和網絡上的瀏覽和操作,嘗試集中精神回想。我盯着那張臉,默唸對應臉的那個名字,卻就是怎樣也想不起來。那個人,那個名字,就像香港水域已遍尋不獲的白海豚,他們說會在這裡在那裡的東西,再丁點兒不露形迹。

我抬起頭來,想再說點甚麼,但發覺發不出聲音。L看着我像看着一個快要送往精神病院的院友。

「嘿,你是否該給我一點提示?」對L我開始有點生氣了。

L不可置信地搖搖頭,緩緩地道:「對不起,我不可以。我不可以給你提示。」

「為甚麼?」我大惑不解。

「因為……」L頓了頓,彷彿非這樣不可才找到比較合適的句子和用語說下去:「因為我們的角色本應倒過來,由你給我提示才對啊。」

他繼續注視我,說得貼切點,他看過那張臉,放下手中的小說後,視線便一直沒有離開我,我的臉大抵是長出一朵花之類的物事,才會讓他戴上那副表情,一直盯着,盯着……

「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話出口,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變沙啞了。喉頭乾巴巴的,身體最誠實,難道它也給我來信息了?

然後,我也發現了,但凡一個人要遮掩甚麼時,最常見的方法是否定,而且是無對象的否定。你說我懶惰,我說不是,是有對象的否認,但當你說我懶惰,我卻說「不知道你說甚麼」,便是無對象的否認了。沒有對象,因而意味一概排斥――無論表面的、深層的,或顯或隱,我一概不知道,不接受。

「你記不起他了。」三小時後,我回到家裡,將訃聞給母親看時,她的反應倒是淡淡的。這句說話,我弄不清是詢問、感嘆,抑或一種評論。我沒有從母親的語氣和表情中閱讀出任何感情。

母親出身寒微,但和父親結婚之後,努力學習大家族的禮儀,生存得蠻有效率(對,該用這些字詞)。她是那種在家中也化裝的人,習慣了即使現在幾近古稀之年,臉上仍撲上了厚厚的粉。我看着她的紅唇,想起日本海的殺人鯨。

「嗯,我記不起了。」我唯有點頭,表示同意。如果那是一條問題,便算提供了最簡單的答案。

「他是你以前的同學。」她說,喝了一口茶。

「這個我猜想得到,消息正是舊同學間傳出來的,留言中有舊同學寫上RIP,也有舊同學說他該已患病多時,現在是一種解脫,只是沒有點明是甚麼疾病。」

母親抬頭看我,和L極相似的一種眼神,同樣令人很不舒服很不舒服。

「你覺得他會不會是被燒肉卡在喉頭,結果窒息的?」母親突然道。

「怎會這樣具體?」我吃了一驚。母親似乎比我掌握更多資訊。

「不知道啊,我只是猜測。」母親再低頭呷茶了。

我想再說點甚麼,她揮揮手,淡然道:「我們還是轉換話題吧,我想談談你妹妹剛買的新車。」

母親對那張臉的奇怪反應,益發令人不安。我很想去喪禮,但發覺已經舉行過了。這則訃聞為何轉發得那麼遲?

仔細再查看一下,才曉得那是一位剛出席喪禮的舊同學F轉發的。正好是他發現喪禮上沒有多少個舊同學,推測大家各忙各,沒有留意,才給一個遲來的通知。

我幾乎立即撥電話給F,從那端傳來的聲線聽來,我們雖然肯定已沒聯絡三年以上,他對收到我的電話沒有多感驚訝。

「你終於打來了。」這是他聽見我報上姓名後第一句話。

「啊,你一早料到我找你的。」

「我轉貼他的死訊,雖然沒Tag你,但其實最主要還是給你看的吧。」F的淡然和母親的沒大兩樣。

「嗄?這怎樣說?」我加倍摸不着頭腦了。

那端F沉默了一會,彷彿在尋找恰當的詞語表達。我益發不安,於是在死寂般的區隔空氣中再問了句:「怎麼了?」

「怎麼了這句該我問你才是。」F怪沒好氣地道:「你好像甚麼也忘記了似的。」

老實說,「甚麼也忘記了」這六個字真的刺痛了我,我的年紀不該患上腦退化症,不該那麼健忘的,但天可憐見,我真的完全記不起那張臉,以及和它相關的一切人事。和母親聊過後我一度想找心理醫生,但又怕對方說我小題大作。也許和F通過這通電話,我真的要去做點甚麼實事,我不容許自己留在這個狀態。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弱弱地問,既沒有承認我忘記也沒有否認。我只是想從你那邊獲取一些有用的資訊啊,行行好給我一點吧,當是施捨也好!――我彷彿聽見身體裡有一個聲音這樣呼喊,帶點絕望,帶點不顧一切。

「嗯……」F沉吟着,終於道:「這樣說吧,他真是給燒肉卡在喉頭,哽死的。」

「你說甚麼?」我的吃驚真的不能以筆墨形容:「你怎樣知道的。」

「喪禮上他的家人告訴我的。這樣你滿意了嗎?」F在嘆氣。

「我滿意甚麼?我為甚麼要滿意?」我聽見自己是尖叫出聲的,電話那端的F想必加倍刺耳。但我其實沒有預備他回答,因為我隨即發現自己已掛了線。我承受不了所渴求的資訊重量。

「不可能的!」我聽見自己開始自言自語起來。這絕對不是好的兆頭。

我開始再翻弄同學錄。三天前和L別過回家我已找出了那本同學錄,在中五全班合照中找到了那張臉。盯着它,腦內一片空白;現在再找出來看,記憶依舊沒有顯示任何正面回應。

母親知道他的死因,F明顯也事先便知道。「他真是給燒肉卡在喉頭」,意味着有甚麼應驗了。如果是預言,那是甚麼的預言?誰的預言?誰告訴他們的?

當然,其實稍為動一動腦筋,我便能想到,大抵正是我告訴他們的吧,所以他們才以這樣的態度面對我。大抵那是我在之前某個時間告訴他們那人會死,而且會怎樣死的預言,然後預言真的應驗了!

我衝進了洗手間,用自來水敷了敷臉。在洗手盆的梳洗鏡前,好好的端詳了自己一遍。

左看右看,我也不像有預言能力的那種人,而最重要的,是我把事情都忘掉了。我還未糊塗,曉得這在心理學叫「選擇性失憶」,通常是面對創傷的心理保護機制反應。換言之,為了不讓某些事件對心靈產生不可逆轉的傷害,必須將之從記憶庫徹底刪掉,不留痕迹,但與此同時,其他記憶卻能秋毫無損。

我和那張臉之間,會有甚麼創傷關係嗎?是他傷害了我,抑或是我傷害了他?還是更複雜的:我令他傷害了我或他令我傷害了他?

我決定親自去找他的家人看看。

那張臉的資料並不難找,F那邊有,但我不準備問他,我把舊東西都翻出來,除了同學錄、日記、舊紙本作業,存放在舊相簿裡用菲林影曬的照片……

然後,在一幀不起眼的集體照後,我發現了以下幾行字:

「我要他家破人亡,我要他妻子最後告訴他,他的孩子都不是他生的;我要他的孩子都鄙視他,叫別人做父親!」

我瞪大了眼,這些怨毒的字句都是我寫的嗎?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當年原來我那麼恨那個人嗎?

然後我忽然記起了,那是如有電流通過身體般的感覺,強烈的震動着,手腳一下子抽搐起來,時間不長,但已足夠讓人覺得在那一瞬間,自己可以死了,或者已經死了,然後再活回來。誰說過的?復活,必須先有接近斷氣、無法呼吸,視覺或聽覺去了某一個領域,接上某個頻道,有時是一系列的影像或聲音在面前播放、重播、反覆閃現;必須先經過一種死去活來的感覺程序,才會有實在意義。如果每一次忘記就是死去一次,那麼每一次憶記,便是重新把空氣注入,管那叫不叫作生(命)氣(息)。

我忽然記起了,「將有燒肉卡在他喉頭,哽死他!」並不是一個預言,而是一個詛咒,來自我的詛咒!

他真的這樣死了,你成功咒死了他。――L、母親和F奇怪的眼神和聲音,全部獲得了清晰的意義。他們盯着我,對我的選擇性失憶或表訝異,或在意料之內,但從他們的眸子反照中,我看見一個施咒者,不個不可能獲得正面態度的施咒者。

我吁出了一口長氣,我好像終於弄懂了一點甚麼。

翌日,我來到那個人的家門外。我用很間接的方法,拿到了那人的地址。我沒有事先通知,因為即使摸上門碰了釘子,我應該也不怎樣在乎。應該。

我伸手按了門鈴,等了一會,門打開了,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後,有點疑惑地看着我。

「是我。」我吞了吞唾液,生硬地說。

那是他的女兒。我當然完全沒有見過她,但她眼內閃耀着很熟悉的光采,不屬於他,也不屬於我的,卻像招魂幡一樣,對我的靈魂(如果有的話),起着鎮靜同時召喚的作用。

「啊,是你。」小女孩該有十二、三歲,個子生得小,裝扮起來的話,說是九或十歲也可以。她打量我一會,抖出了這句話。

「你認識我嗎?」我有點心虛地問。

她搖了搖頭,又咬了咬唇,想了一會才道:「不,我不認識你,但我曉得你會來。」

「那……我要進來嗎?」我益發怯生生了。

這次她點了點頭,聲音變得堅定:「當然要進來了。你來不就是要進來嗎?」

是的,我來,就是要進去。彷彿我的人生,活了那麼久,就是為了這一刻,為了要走進這道門似的。「我的人生目標就在門後。」我對體內的那個施咒者,尋求確認般的說一遍。

聲線很低,小女孩應該聽不到。她只是欠身讓到一邊,給空間我踏進門內。

我舉起腳步。一步。兩步。三步。進去了。

然後門咿咿呀呀的關上了,把我和小女孩,以及門內可能迎接着我的一切,關在裡面了。

 



朗天,資深編輯及記者,從事文字、劇場、影像、裝置創作,撰寫各式評論,間中講講學及策劃多媒體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