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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勁輝:張保仔之刺殺紅旗幫幫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黃勁輝

紅旗飄揚,驕陽失色。

巨型帆艦泊岸,足有三層樓高。微風下,船影慢慢逼近,巨帆仿若一座小山,屹立廣州港口。巨艦左右,各有大礮四五門,礮口大若頭顱,威風懾人。

岸上黑壓壓的排滿人龍,巨大帆影無法覆蓋。雄赳赳的,盡是壯丁,他們大多赤膊裸身,汗流肌膚,豪邁奔放。一個一個,魚貫上船。

 

――年歲,大名?

――黎復,今年十七。

――上船後,要歃血入會,以後是兄弟。你明白嗎?

――明白。

――陸上有家人,有愛人嗎?

――三無。無父無母、無妻無兒無愛人,無錢。陸上無所牽掛。

――為甚麼要上船?

――我不是滿洲人,我愛自由!

 

帆船慢慢前航,匯入大海,是威震兩廣的紅旗幫會。船行千里,過後海灣(即今深圳灣),入新安縣香山(即今之香港)的西營盤。

船隻入境響號,水手爬上船桅揮動紅旗,向上呼喚。遠遠見到最高的大山,其山頂之巔,有崗哨扯旗回應。

「上船前早有聽聞,香山有座『扯旗山』,果有其事。」黎復心道。此時已近落日,餘暉漸褪,海色染紅,流動的紅色,令黎復想起許多紅色的往事⋯⋯

⋯⋯殷紅。赤紅。火紅。嫣紅。紫紅。粉紅。暗紅。硃紅。墨紅。深紅。淺紅。腥紅。殘紅。潮紅。灰紅。艷紅。鮮紅。椒紅。褚紅。褐紅。朱槿紅。那是六年前的往事,十一歲的黎復,平生第一次接觸這麼多紅,認識紅有這麼多種顏色。鮮紅逐艷,雙目暈眩。陽光下,若流水,若雨水,都是紅。若江,若湖,若河,若海,一片紅。紅,走入衣衫毛線之中,幻化成不同的彩「紅」。灰領上的紅。黑褲子上的紅。黃袈裟上的紅。紫鞋子上的紅。青袖子上的紅。素色內衣上的紅。赤硃肚兜上的紅。磚塊有紅。泥土有紅。樓上落紅雨。窗簾都染紅。模糊的肉碎上有紅。拆斷的白骨上有紅。乳房上有紅的手印。腐朽的臉上有紅。一根染紅了的舌頭。一隻帶紅的牙齒。一綹黑髮滲紅。一個圓圓的眼球撞向牆壁,隨地滾動,劃出不同的紅。烏鴉群的羽毛、爪子、嘴巴,處處皆紅。

⋯⋯整條村的人,沉沉睡在紅色之中,做同一個紅色的夢。只有一個小孩子醒來,從豬糞池中爬出來,倒在屍骸山上嘔吐。

他,整個安南港村鎮唯一的生還者。

嘉慶六年十二月初七。他不會忘記這個紅色的日子。

自那日起,他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復,起誓復仇。黎復決定隻身從安南到滿清,拜師學藝,苦練武功,以漢人的功夫,殺死暴戾的漢族海盜王。

這麼多年來,日繼夜,夜接日,他的腦海裡無時無刻都只有一個名字――紅旗幫幫主,鄭一⋯⋯

 

船入西營盤,深入紅旗幫重要據點。碼頭上盡是船艦,少說亦有五十艘。極目所及,人山人海,最少有幾千人。黎復心裡不禁倒抽一口氣,想不到賊兵竟有這麼多。

黎復隨眾人下船,碼頭前一片空地,中間生了大火把,設壇迎新。燒豬焚香,樣樣齊備。百多位新人燒紅紙,歃血,傳血水飲,向天齊頌:「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紅日高升,青月落下,天地為證,歃血為盟。」

旁邊有一個沒有門牙的人,大概是經過撞擊而甩掉。說話漏風,總讀不準字,低聲問黎復:「甚麼『紅油青魚』?我讀書少,詩詞弄不明白。」黎復見他樣子愚笨,不回答。「漏風人」又問另一身邊肥漢子,肥漢子低聲說:「是『紅日高升,青月落下』,『紅日』是紅旗幫,『青月』,是滿清,寓意反清復明。」「漏風人」想說反清,卻說成:「『翻蒸』好!『翻蒸』好!」黎復心道:「清漢非同族,海盜不過打家劫舍之徒,想不到入海者,有不少心繫家國,推翻政權的思想。」

眾新人赤膊一字兒站立,一個老翁拿着紙筆,逐一點名記下。

「漏風人」說:「我叫笨⋯⋯笨⋯⋯笨⋯⋯笨⋯⋯」說得臉紅耳赤,無法擠出個正確發音。

老翁故意調高聲線問:「笨甚麼?」眾海盜大笑。

「漏風人」的臉漲紅,很不容易,吐出自己的名字:「⋯⋯笨⋯⋯本⋯⋯本源。」

老翁點點首,說:「好!笨源,歡迎你。」眾大笑。

「不是⋯⋯本⋯⋯本⋯⋯本⋯⋯本⋯⋯笨源,是⋯⋯笨⋯⋯笨⋯⋯笨⋯⋯」「漏風人」愈緊張,愈說得亂。

「是⋯⋯笨⋯⋯笨⋯⋯笨源。」老翁模仿「漏風人」語氣,眾海盜又大笑。「我不管你爹娘以前叫你甚麼名字,入會後,我叫你甚麼名字,你就是甚麼名字。你以後就是『笨源』,明白麼?」

「漏風人」笨源儍儍呆呆地,似不太想接受,又不知怎樣做,臉紅若番茄。老翁不管他,又問笨源身旁的肥漢子名字。

肥漢子說:「小生姓楚,楚河漢界的楚。名字叫⋯⋯」

「肥楚!」老翁搶白,說:「你生得這麼胖,不用有名字了。你以後就是肥楚!」

眾人大笑。

輪到黎復,老翁指着他的臉,向眾人說:「看,這人的臉多髒!」眾海盜大笑。

黎復苦笑,說:「小弟挖鐵礦的,賤骨頭,吃得苦,不怕辛勞,不怕骯髒。」

老翁笑道:「你當然不怕骯髒,整條船最骯髒就是你!」眾人又大笑。「報上大名!」

「黎復。黎明的黎,反清復明的復。」靈機一動,他立刻模仿「反清復明」的說法,掩飾了「復仇」的原意。

「哈!反清復明的復,嘴真會說話。」老翁掩着鼻,笑道:「你這麼骯髒,我以後叫你臭四。聽到嗎,臭四?」

黎復唯唯諾諾,在眾人一片大笑聲中。他嚥下心裡怒火,一定要保持自己臉相的秘密。

 

臉,是最重要的。

一個人的姓名可以偽造,臉相卻是與生俱來的。

鄭一臉相,時刻不忘。鄭一相貌的畫布,早已流傳於安南港。

安南發生超過十年內戰。自乾隆五十六年起,安南人阮光平發動政變,驅逐國王黎維琪,流亡廣西。嘉慶六年,維琪弟黎福映以邏羅龍賴兵返國,與阮光平大戰,殺光平。光平弟景盛,與要臣麥有金(即後來成為海盜首領的「粵王」鄔石二)逃難入海,勾結海盜附和,並拜紅旗幫主鄭七為大司馬。雙方大戰,福映屢敗。但是紅旗幫佔據安南港,幫會首腦鄭氏兄弟虐待安南人民。引起民憤,安南港村民與福映合力夾擊,雙方激戰,死傷慘重,鄭七被大礮打死,鄭一卻生還,旋即成為紅旗幫首領,率眾報復,殺害無數村民。

紅旗幫襲擊安南港期間,鄭氏兄弟的相貌,早已流傳,視同魔頭。黎復帶了一張畫布,從安南到廣州,小心翼翼保存。終日掛在牆上,或貼在稻草人頭上,每天練習武功時,都要對着仇人鄭一的臉。

鄭一,是龐大的紅旗幫首領,手下無數。黎復只是孑然一身,雖然視死如歸。但是報復只有一次機會,萬無一失。

要報仇,絕不可以認錯相。

但是要做殺手,需要一張平凡的臉。樣子太出眾,宛人注目,行動便不順利。一個專業殺手,往往樣子平庸得毫不起眼,最好教人看過亦不會記得,令目標不設防。行兇後,亦容易全身而退。因為人家看過他的臉,亦記不起相貌。

黎復想行刺鄭一,偏偏天生相貌清秀,皮膚白晳,婉若少女的臉,光滑如水,只怕一彈即破,毛孔纖柔,從不生鬚。黎復不是一般俊美,而是安南港第一美男子,是一張遠遠看見亦過目不忘的臉。安南第一相士阮一指曾慕名而來,專程看黎復的相。

「奇相!奇相!天生異相,陰陽並生。一生幸運,逢凶化吉,轉危為機,遇險不驚。本應手握兵權,統領一方。唉⋯⋯奇哉⋯⋯怪哉⋯⋯」阮一指沉吟良久,反覆看黎復之相,說:「⋯⋯你⋯⋯你相格稱奇,就差那麼一丁點兒氣質,本可富甲一方。怎麼說呢?就好似⋯⋯好似一件未開鋒的神兵利器,若果終身不能開鋒,只能飲恨。要看將來際遇,是否能轉變命運。命運上有天定數,中有人事變,下有時勢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就看你個人造化了。」 

歷海盜血洗安南港,大難不死,即已應驗。黎復一直銘記阮一指之言,深知自己天生福相,不過如何開鋒轉命,苦思無方。奈何行刺鄭一,隻身深入虎穴,自己相貌出眾,反成障礙。對鏡自照,黎復想過一個冒險行為:

自毁相貌!

對着鏡中自己的相貌,小刀舉起了,數次,無法成功。面對一副陰陽並合的奇相,上天精緻設計的俊美之臉,黎復下不了手。既然阮一指說「一生幸運,逢凶化吉,轉危為機,遇險不驚」,不如斗膽闖去。只是往臉上胡亂的塗油抹污,弄成一個骯骯髒髒的模樣,試試能否深入虎穴而無驚無險。

 

帶着「臭四」的外號,黎復安然混入了紅旗幫了。

數日下來,除了幫忙處理日常的煮食和清潔工作,亦有水手訓練黎復等人學習航海知識,如何應付船上工作。帆船航行,依風而行,順風逆風,亦全賴帆的轉動而配合。下雨如何處理。大霧如何應對。風暴如何應付。天,是海上最大的敵人,亦是海上最大的朋友。

黎復默默工作,刻意低調,很少與其他水手交談。最好不要讓人留意,甚至不令人感覺自己存在。黎復冷靜觀察,逐漸瞭解紅旗幫會眾極多,遍佈兩廣,勢力比想像中龐大。入會多天,仍未見將領,可能鄭一根本不在西營盤。究竟何時才遇到海盜王?黎復心急如焚。平平靜靜又過了數天。

有一天,遠處有一艘巨艦移近,碼頭鳴鼓,響號應和。眾人顯得異常興奮。只見巨艦樓高足有四、五層,左右各有十多門大礮,一大面紅旗高高掛船首,甚具氣派。黎復心裡一陣激動,莫非幫主鄭一會來?

黎復隨眾人走出碼頭。有一個水手大叫:「主公回來了!」黎復心裡怦怦亂跳,久候多時,鄭一終於出現了。

巨艦泊岸,為首一個彪形大漢走出來,一身光艷玄衣,身長六尺,體型健碩,長髮披面,長鬍子及胸,雙目如炬。黎復一見,不對勁。鄭一是兩撇鬚,沒有鬍子。馬臉,細長目,跟眼前的「主公」不一樣。

「是四當家。」身旁的「肥楚」說。

「笨源」問:「紅旗幫有四個當家?」

「不止。」「肥楚」說:「紅旗幫有五營,東、南、西、北、中,各有統領。二當家『香山二』蕭雞爛,三當家梁皮保,四當家蕭步鱉,五當家鯊嘴城,六當家蘇懷祖。我們這一支,屬於西營。」

「啊!大幫主就是井⋯⋯鄭一。五營有何分別?」

「紅旗幫規模龐大,分成五支,各司其職。東營外交貿易,所有對外的事情,都是『香山二』負責;南營刑法,賞善罰惡,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梁皮保有個外號『鐵面判官』,因此大家對三當家,特別尊敬。北營後防,佈防糧草,皆由鯊嘴城主理;中營管情報,幫裡幫外收集消息,全賴蘇懷祖,中營的人最神秘,神出鬼沒。」

「我們呢?」

「我們西營管運輸,是海上最重要的一支。我們算是找對靠山了。」肥楚得意洋洋地說。

黎復聽後恍然大悟,方知紅旗幫組織嚴密。「看來要接近鄭一,不是想像般容易。」

笨源興高采烈,怪叫幾聲,聽不清他說甚麼。肥楚忽然嚴肅道:「別說話,主公有事宣佈。」

只見四當家蕭步鱉昂立船首,驕陽下玄衣反光,令人目眩,蕭步鱉朗聲道:「眾兄弟,幫主有令,安南戰事緊,需要支援,大家收拾行裝,聽命而行。」一呼千應,各人紛紛登上船艙。

蕭步鱉一聲令下,眾帆並舉,朝安南進發。

夕陽下,四十多艘帆船並肩而行,海面一片紅旗。其他船隻,遠見紅旗襲來,紛紛讓道。

黎復心情七上八落,一時想起久別安南,自己一去十年,不知今夕安南港是何模樣?一時又想,紅旗幫勢力龐大,一眾亡命海盜,萬一攻佔安南。自己隨船而行,眼見生靈塗炭,同胞血流成河,如何自處?一時又想,苦練十年,孤身一人到廣州學藝,每日看着鄭一畫布,無時無刻,不是想到取其首級。如今走上戰場,極有可能接觸到鄭一。謀劃多年的復仇計劃將要轉眼成為事實,心裡怦怦亂跳,又緊張,又興奮。

黎復胡思亂想之間睡去了,醒來已經天光。只聽一片嘈吵,走上船頭,但見很多水手群聚船首。遠處有另一船隊,主桅懸掛紅旗,約有帆船五十艘。彼此揮動紅旗,互相擊鼓鳴笛,聲音響徹海面。

「鄭一來了!」黎復心道,心跳加劇,從人隙之間擠上前,走到船首最前方。海風呼呼,無法吹滅黎復內心復仇的熾熱。只見兩隊主船逐漸靠近,蕭步鱉走出船頭,對面主船船頭又走出一條好漢,彼此隔岸呼應。

只見該好漢一身青衣,疑是青絲織成,陽光下更顯光艷。漸近,只見那人頭髮很短,身形瘦削,左眼戴了一個眼罩,朗聲道:「四弟好!」

蕭步鱉抱拳,朗聲回應:「三哥好!」

黎復心裡一沉,想起剛才「肥楚」所言,眼前這個青衣的「獨眼龍」,正是紅旗幫三當家「鐵面判官」梁皮保。「不是鄭一!」黎復受後面興奮的水手推擁,身體夾在船首,不能前行,退亦不能。黎復沉思:「如果『西營』有幾千人,『南營』又有幾千人,兩個堂加起來已經近六七千了,紅旗幫人數至少超過萬人,在萬人之中,取其首領首級,就單憑我黎復一人,真能成功?」黎復亦不禁生疑。

兩個船隊打過招呼後,一左一右,並肩而行,幾乎雄霸海面。其時烈日當空,一片紅旗,好不壯觀。

眾水手返回工作崗位,黎復與三、四幫眾一起修補破網,心不在焉。

「笨源」問:「這麼多天了。幫⋯⋯幫⋯⋯幫主,怎麼我沒有見過?」

「笨源」無心插柳一句,正是黎復心中所想,連忙靠近細聽。

「幫主怎麼會這麼容易見到?我來了三年,才見過一次幫主。」一個生有「招風耳」的「大耳」說。

「幫⋯⋯幫⋯⋯幫主⋯⋯夫人呢?」「笨源」又問。

身旁的「肥楚」拍打「笨源」的頭,叱喝:「吃了豹子膽?幫主夫人你也打主意?」

「夫人石氏,我們叫她石一嫂。幫主不常見,反而石一嫂常來巡視,鼓勵我們兄弟。石一嫂是女中豪傑,人又漂亮,又能幹果斷,我們都很尊敬她。『笨源』,如果你將來娶到石一嫂這種老婆,一世都不會怕窮了。哈哈!」

「幫主和夫人有沒有生⋯⋯生⋯⋯孩子呀?」

「肥楚」拍打「笨源」的頭,叱喝:「你這個人真無聊!幫主與夫人有沒有孩子,干你何事?」

「工作⋯⋯沉⋯⋯沉悶嘛!大家一邊工作,一邊聊聊,不好嗎?」

「說起來亦怪!幫主和夫人並無兒女。他們郎才女貌,是人間龍鳳,天作之合,不生孩子,確是怪事。不過他們收了一個義子,名叫張保,我們都叫他張保仔。少主十分聰穎能幹,而且天生一個美人樣子⋯⋯」

「男兒怎麼會有美人樣子呢?」「肥楚」搶白。

「說也奇怪,少主男生女相,卻是甚討人喜歡。你一見他的臉,內心無論多奸詐險惡的人,都會馴服。大概少主就有這種個人魅力了。」

「我⋯⋯我⋯⋯我真想見一見。」「笨源」由衷地說。

只見負責通報消息的小伙子明俊,黑黑瘦瘦,貌若猴子,身手靈活。也不知他如何動作,幾次跳動,已經登上主桅,搖動鈴鐺。

黎復不知發生何事,整艘船水手立即進入戒備狀態,各返崗位。鈴聲,代表作戰。「大耳」、「肥楚」、「笨源」等聞鈴聲即離去,就只有黎復仍留在甲板上。望向海面,不見戰艦,只有幾艘運貨的大商船,前後各有一艘小規模礮船,僅有四五門大礮。商船隊見紅旗幫欲掉頭,兩船隊同時加速逼近,轉眼間,兩船隊一左一右前行,將商船隊夾在中間。

「走!」明俊不知何時,已從主桅跳到甲板,向黎復呼喝:「臭四,走!」

只聽擊鼓鳴笛,黎復只覺地動天搖,晴天霹靂,兩邊船隊已經開礮。明俊拉扯黎復躲閃一旁,槍林彈雨,商船隊尾部的礮船連中多礮,生火燒着了。眾海盜呼嘯,鼓聲更密集。

「劫商船麼?」黎復問。

「不是劫商船,是他們在我們管理的海域航行,拒交保護費。要給他們一點教訓,否則他們不會知道我們紅旗幫有多厲害!」明俊得意地說。

只見有紅旗船隻用船身撞向商船,一隊紅旗幫在槍聲掩護下登上商船。海盜行動極為純熟,裡應外合,左右夾擊。貶眼間,商船前頭的礮船被擄,紅旗幫眾登上船,礮船水手俱戰死。一個年輕海盜插上紅旗,控制大局。商船隊只得投降。

這時黎復的船剛駛近商船。「是肥豬肉!來!」明俊不知從哪裡提了大刀,擲了一把小刀給黎復,明俊挾着黎復,躍上。後面一大群海盜亦接着躍過去。

商船上的人衣着華麗,部分華人更穿西裝,俱集中大廳,眾海盜圍着。一個禿頭的海盜頭目大喝:「把所有值錢的東西拿出來,有保留的,殺!」黎復認得他是「光頭勇」,明俊拿了一個布袋給黎復,吩咐:「你都幫忙,小心!」

黎復接過布袋,跟幾個幫眾一起去收集錢財。商船的富人都很服從合作,身上錢包、手錶,紛紛拿出來,放入布袋中。有一個少女,皮膚很白,身穿西式低胸裙子,十分性感,頸項垂了一顆鑽石,閃眼耀目。黎復從未見過這種裝扮,看得發呆。那少女見黎復看着胸前,手掩鑽石,一努嘴,向黎復搖頭。那少女雙眼充滿感情,懇求他放過,黎復心軟,不知所措。

旁邊一海盜見到,摑了那少女一巴掌,仰天大罵:「騷貨,想作反?」伸手取項鍊,那少女竟然跟他互相拉扯,一時之間竟然未能奪到項鍊。眾目睽睽下,堂堂一個男子漢,竟然無法勝過一個弱質女子,連拉一條項鍊也不成功。 

該海盜惱羞成怒,又摑那少女一巴掌,大罵操語:「掉那媽!想死!」再伸手,不是取項鍊,而是扯開她的連身裙,露出雪白的乳房。

黎復心口怦怦亂跳,欲阻止該海盜,但是不知如何自處,只懂發呆。

只見該海盜伸手抓向那少女乳房,少女大叫,卻換來該海盜「𠹳𠹳𠹳」大笑。本來收集財物的眾海盜,紛紛停下工作,看看那少女乳房,又看看該海盜如何處置,期待一場好戲。

噗哧!槍聲響。

該海盜中槍,眾人驚呆。

該海盜倒地,是那少女身旁一個紳士模樣的老伯,似是她的父親,手裡拿着一根先進的鬼火槍。 

大家還未弄清楚怎麼一回事,紳士手法純熟地換檔,他的目光由該海盜,轉移向黎復。槍口隨着他的目光走,槍口已經對準黎復了。

那一刻的時間好像凝止了,那一刻的時間好像無限長。

噗哧一聲⋯⋯

 

⋯⋯多少年了,那種氣味?

如果死亡有一種氣味,就是這種氣味了,腐朽頹敗,寂滅無息。

空氣中都是死亡的氣味,那間破廢的空屋。

傳說以前一家三代幾十口的大屋,老爺死了,開始鬧鬼,家人先後死於非命,剩下的後人紛紛搬離。荒廢了幾十年的大屋,一間充滿咒怨的凶宅。連土地亦長不出植物,沒有任何生氣。

黎復一個人住在凶屋,多呼吸咒怨氣味,只會增加復仇的決心。

黎復孤身來到廣東努力學習華語,令人不會知道自身安南的身份。他聽過很多關於中國武術的傳說,現實在廣東沒有甚麼奇遇,亦沒有拜過甚麼名師。他曾經去過一些武館,又或是一些跌打醫館,實際上都只是幫忙粗活的童工,學習一些強身健體之道,都是皮毛膚淺的。

殺!黎復要學的是殺人之道!

沒有一個地方鑽研殺人之道。他找到了一間充滿咒怨的凶屋,集怨氣,自行研發殺人之道。黎復聽過中原有一種武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自行研發這種武功,要一發即中,快絕無影。

他花了一年時間鑽研各種機械彈簧技巧,不是太慢,就是難以瞄準目標。最後他放棄了,他練習「袖中刀」。打造一把鋒利的小刀,又輕又鋒利,取人首級,一發即中。

他試過各種刻苦練習,用石縛着手,依然準確而快速擊中目標。後來他又發現凶宅一個密室,密室內竟然有大量蝙蝠。晚上,他縛上雙眼,單憑聽覺,敏銳地擊中目標。

無所用心地殺人,不再是動作,不用目測,讓一切變成一種意念,一種感覺,殺人於無形。

十年來,每天只有一個意念。

殺!

 

⋯⋯血,好像雨一樣。

整個頭顱都有濕的感覺,變成紅色的世界。

紅光中,見到那少女的尖叫表情,見到那酥乳半露的肌膚,見到眾人的訝異。

突然,黎復又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眾人的叫聲。

有一個沒有首級的紳士向天開了一槍。

紳士的頭好像球一樣,在地上滾動。無論滾到哪一個角度,雙眼卻一直盯着黎復。

牆上有一把鋒利的小刀,黎復的「袖中刀」。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原來是真的。多少年刻苦的練習,黎復從沒有以真人作實驗。他從不知道威力去到哪裡。想不到「袖中刀」的速度,比火槍還快,比火槍還狠,比火槍還準。十年的功力,想不到還未遇到仇人,已經用了,不過總算救了自己一命。

相士阮一指之言,又再一次應驗了:

「天生異相,陰陽並生。一生幸運,逢凶化吉,轉危為機,遇險不驚。」

 

蕭步鱉聞槍聲而至,見有幫會兄弟被殺,異常憤怒。他下了一個很可怕的命令:

「男左女右,全部脫光!違者格殺不論!」

富者皆聽命,不一刻,全都脫光。男的都手掩下體,女的羞恥地雙手不知遮掩上胸還是下體。

蕭步鱉這一招很辣,亦很聰明。因為眾人衣服脫光光,再無法收藏任何武器,一目瞭然。

「光頭勇,」蕭步鱉吩咐:「你們小隊一人招呼一個男人。」

光頭勇領命,帶着幫眾,每人拿一把小刀,放在赤裸男的頸部。

蕭步鱉向眾富男說:「今天,你們逼我看着兄弟死去。我要你們每一個都好好張開眼睛,看清楚這一幕,哪一個閉上眼睛,哈哈哈,就立即送你歸西。別眨眼啊!」

蕭步鱉走向眾裸女,裸女們都尖叫。蕭步鱉看了一圈,選了剛才那個肌膚雪白的少女,把她拉過來。少女沒有尖叫,只是怒瞪着他。

一眾海盜凝望眾少婦豐乳肥臀,肌膚滑溜,早已按捺不住。海盜在海上生活枯燥多時,難得見到這麼多少女婦人,她們都是富家閨秀,生活良好,不用工作,保養得法,肥肥白白,身材健康。

蕭步鱉一揚手,眾海盜如餓狼出山,構成一幅群獸圖。眾婦女拚命掙扎呻吟,在一片虎嘯狼吼之中。裸男一閉上眼睛,立即有人招呼結果生命。這些不是他們的妻子,就是他們的女兒。有些裸男強瞪着眼睛,雙眼通紅,有淚水湧出,亦不敢眨眼。亦有一些裸男一邊觀看,一邊嘔吐。

這麼多赤裸的男女交織,以及一件一件先後倒下的裸男屍骸,空氣中散發着人體的獸氣,男體的氣味,血的味道,嘔吐的味道。是黎復做夢也未出現過的世界。如果那間充滿怨咒的凶宅是地獄,那麼這艘船就是十八層地獄了。

「鄭一,我一定要手釁這魔頭。」黎復心道。

蕭步鱉拉着那肌膚雪白少女,走到黎復面前,把那裸露的胴體推向他。「你用命換回來的,她以後是你的女人!」

那肌膚雪白的女人掙扎,黎復拚命把她按倒地上。少女瘋了一樣,不斷咬黎復肩膊。為了復仇,他要變成一頭狼,脫了褲子,往那少女的胴體擠去,雖然他的內心有十萬個不願意。在蕭步鱉的目光下,他不敢流露個人想法。

另一艘船又傳出打鬥聲,蕭步鱉隨即走去。

黎復半掙扎半拖拉,把那少女逼向一個小房間,然後用力把那少女推向牆邊。

黎復猶穿着上衣,從袖中取出剛才那把鋒利的小刀。原來黎復在混亂中早已拔回「袖中刀」收藏,以免這把殺人兇器,引人注目。

那少女猶在嬌喘,雙眼盯着黎復,充滿怨恨。

「你我本來無怨無仇,我殺你父親,是因為他要殺我。如果我放你走,你下場更不堪。」黎復手一拋,「袖中刀」擲向那少女面前,說:「你自行解決吧!」

那少女雙眼流淚,似不敢相信,把小刀從地上拔起。雙手在刀柄上撫摸,不知腦袋裡想甚麼。

黎復心裡緊張,探頭一望,外面仍是胴體屍體雜混一地。不遠處有個肥胖的少婦掙扎,竟然向這邊走近,後面有兩個裸體的海盜追過來。

黎復回頭,那少女猶癡癡的呆看小刀。「快點!」黎復低聲喝道。

那少女彷彿回過神來,雙眼轉向黎復,說不及的迅猛,竟提刀疾撲過來。黎復身一側,臂膊中了一刀。那少女似乎想不到一下得手,手腳遲緩一下。

黎復忍耐痛楚,把刀拔出來,血如泉湧。黎復騎在那赤裸少女身上,一刀接一刀,那個赤裸的胴體,轉間眼,刴成肉醬⋯⋯

 

晚上,黎復做了一連串的惡夢。

傷口發炎,發燒。身體的疼痛告訴他,船艙上殺害兩父女,是真實,不是夢。

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紅旗幫會上多了一個傳言:「臭四」很變態,不單好女色,更喜歡姦屍;卻沒有人提及他的「袖中刀」。

黎復本來覺得海盜都是壞蛋,想不到自己做他們一樣的行逕。「我跟他們不同,我是被逼的。」黎復心道。

他一時覺得自己無辜,沒有真正的姦污那少女。兩父女被殺,都是因為自衛。所有人都可以誤會自己,自己卻不應該自我責怪。一時又怪責自己婦人之仁,十年的苦練,是為了報安南港的血海深仇,如今竟然病榻牀上。那個少女雖然可憐,把她推向大海便罷了,生生死死,都隨天意。何必自作聰明,偏要給她鋒利的小刀呢?自己亦太聰明了,沒有想到她會反撲,拚死一擊。幸好自己側身閃避,否則那一刀,中了要害,如今已經不在人世了。

「人性,真的難料。江湖險惡,善惡難分。善的不一定不惡,惡的不一定不善。」黎復心道。

只覺天旋地轉,黎復初時還疑心自己發燒嚴重,後來聽到波濤洶湧之聲。隱約聽到⋯⋯颳颶風了⋯⋯連環船⋯⋯颶風愈來愈大⋯⋯幫主的船隊都連繫上來吧⋯⋯

「幫主?」發燒,彷彿霎時退卻,黎復腦部清醒過來。「鄭一來了!」他爬起身,右臂仍隱隱作痛,原來幫會兄弟已包紥傷口。「袖中刀」就隨便放在身邊,他連忙收藏袖中。其時已深夜,很多兄弟都睡了。黎復放輕腳步,離開睡房。

船艙隨浪起伏,外面都是雷雨。黎復只見船隻互相連環起來,仿如一片大地,可以緩和船身拋盪。「鄭一在哪?」黎復心焦如焚。

船連環緊扣,依然在大海中心,慢慢航行。既然是一幫之首,應該亦在航行之首。只要隨着航行方向,應該找到鄭一,黎復心想。

黎復小心翼翼地從一艘船走到另一艘船,風急雨大,又要避開耳目,感覺上好似走了大半天。海盜船上沒有很嚴密的保安,每隔一個時辰,會有巡邏經過。最主要小心的是,站在最高瞭望塔的監視員,他從高空望下來,很難避開耳目。黎復要找不同的遮蔽點,由一個點小心翼翼地蹓到另一個點,在監視員轉身之際。如此這般的走過一艘船,然後又走過另一艘船,也不知走過有沒有一百艘船,黎復終於發現一艘巨型艦船,足有六層樓高,每邊裝有三十六門大礮,好不威風。黎復直覺相信,鄭一就在這艘巨艦上了。

這樣巨大的超級艦船,至少可載二千人。在芸芸二千人中,如何找到鄭一呢?就憑一點直覺吧!黎復連日觀察蕭步鱉,他在船上有三個房間,每晚隨自己心意而定。三間房分佈在不同位置,儘管樓層有不同,不過都是頭艙或尾艙第一間。相信鄭一情況大致相同。

晚上的風浪愈來愈大,黎復感到體力逐漸減弱。畢竟流過很多血,又蹓過很多艘船。苦練了十個年頭,千辛萬苦才找到行刺鄭一的良機,卻在自己這麼差的狀態。黎復自我勉勵,抖擻精神,逐漸走到頭艙第一個房間。

房門沒有上鎖,黎復耳貼在門良久,需要確定內裡是否有聲響。但是雷雨與海浪的聲音巨大,其實也不確定。聽出來的聲音,好像在夢中。與其說是「聽」聲音,不如說是「感覺」聲音更準確。黎復鼓起勇氣,輕輕推門,蹓了進去。

房間點了燈,很寛敞。黎復伏地爬行,見到牆壁都是到頂的大櫃,裡面有各地收集回來的精品。真金佛像、貝殼型的琉璃、水晶觀音、鑽石花等,價值連城。象牙造的櫈子,雲石大桌,香木造的大牀,牀腳牀頭都有細緻的人工雕花。黎復爬行到牆角,見到一頭白玉大象,認得這是原屬安南王的寶物,當年由乾隆使人贈送給安南國,安南人民無不知道這件盛事,想不到在這裡發現。想起鄭氏兄弟曾參與安南王位的內戰,眼前這個白玉大象顯然是當時的戰利品。黎復感到呼吸有點緊張,可以確定這是鄭一的房間。踏破天涯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黎復爬行一圈,確定房間沒有人。「鄭一,素聞他有收集癖,看來所言非虛。他喜歡收集世界各地精品。任何美麗的東西,他都想佔有。」黎復心道。查看四周,牀邊有個很大的衣櫃,是唯一可以匿藏的好地方。只聽房門外有濃重腳步聲,黎復立即躲入衣櫃。

從衣櫃隙縫中往外看,一個人走入來。身長八尺,仿如巨人。馬臉,兩撇鬚,雙目細長。是鄭一!

多年來在稻草人頭貼上的畫像,陡然顯露面前。黎復感受到心跳難平。他用手按着胸口,生怕鄭一會聽到自己的心跳。無奈心跳愈來愈快。

多少年了?

黎復心情激動,眼淚竟流了出來。

⋯⋯「我的父親是誰?」困擾黎復多年的問題。安南港口,黎復自小由老邁的公公、婆婆撫養,過着懶洋洋的生活。每年隨公公、婆婆拜祭母親,知道母親生育自己時太辛苦,結果產子後離世。但是父親呢?公公、婆婆總是支吾以對,他的姓氏是隨母親,姓黎。

⋯⋯十歲生日,公公、婆婆覺得黎復已經成長了,才告訴他身世。他自小長得秀氣,其實是似母親。母親是安南港第一美人,清麗脫俗若仙子,初開花苞般青春。據說整個安南最有名望的男人,最有前途的年輕人,都要追求母親。母親肌膚賽雪,不似安南人,仿如白種人。身材高挑而均勻,舉止談吐大方温柔。

⋯⋯不幸海盜侵擾,有個漢人海盜王鄭一,擅長收集美麗的東西,他把安南所有美玉、香料、香木,一切美好的東西,他都要收集。那年,黎復媽媽剛好十七歲,亭亭玉立,秀氣超脫人間,偏偏卻遇到鄭一。鄭一驚為天人,派海盜攻安南港,主要是要將母親據為己有。母親,一如美麗的玉石一樣,遭鄭一強擄到海盜船去了。一年後,幾個投靠鄭一的安南人,挾了一條小船帶母親偷走回來。那時母親已有孕,可能沿途折騰厲害。一個孕婦乘船千里奔波,太辛苦了。孩子早產,母親過勞,氣絕身亡。父親是誰?黎復沒有見過,只是收集一些街上貼的鄭一畫布,憑空想像。一個窮兇極惡的海盜王。

⋯⋯為了母親,為了公公、婆婆,他一定要手釁鄭一!

如今,鄭一就在面前。

鄭一精神好像有點渙散,他很匆忙,不知想找甚麼似的。在雲石桌上抓起一個水壼,也不用杯,直接往口裡灌去。看來他極為飢渴。

水不是很多,他一口渴乾了,憤怒地摔掉水壼。奇怪的是,滿地都是水。

黎復這時才發覺,自己實在太大意了!

地上都是水痕。剛才雷雨交加,自己一心只想找鄭一的房間,沒有留意自己全身濕透。他伏在地上爬行的痕迹,走路的腳印,都清晰可見。身體、頭髮猶在滴水,實在太愚蠢了。這麼一個處心積慮、部署十年的復仇計劃,竟然連番錯誤。未碰見目標前,在眾海盜面前展露了殺人絕技「袖中刀」;自作聰明,讓無名的少女用刀傷了右手手臂;行動前沒有足夠的糧食飲料,在風雨中又虛耗不少精力;如今又露出馬腳,只要細心一看地上水漬,便會發現自己的藏匿之處。

咕嚕⋯⋯咕嚕⋯⋯咕嚕⋯⋯

偏偏這時肚餓,餓腸竟然發出聲音。黎復手心出汗,幸好鄭一沒有發現。看來鄭一心情暴躁,身體有異樣,否則以他一個久慣風雨的海盜王,斷不可能沒有發現房間有人。只見他的臉漲紅,雙手撫摸喉嚨,好像呼吸困難。

鄭一走近衣櫃,這是好時機!

雙方這麼接近,只要踢開櫃門,「袖中刀」一出,即可取其首級。黎復很緊張。「我只有一次機會。如果踢開櫃門,他有所防備,再發『袖中刀』不中,怎麼辦呢?我一定要小心,只有一次機會。他的腰間皮帶上掛着一把小刀,上面有鑽石鑲嵌,手工很精美,不似東亞地區所有,可能是歐洲的產物,相當名貴,亦是無堅不摧的利器。他現在轉身了,側面對着我,是不是要行動呢?等等!他的腰際間有鬼火槍,鬼火槍很快。上次那個紳士拔槍,然後開槍,速度很快。我能活命,只因為第一槍不是打向我。這種鬼火槍第一槍很快,但是它的弊病就在一槍和一槍之間,需要換檔。換檔需要一些時間,不能連續開槍。我上次僥倖脫險,是因為換檔的時間。幸好剛才鄭一面對衣櫃時,我沒有踢開衣櫃。他一拔槍,未必比我的『袖中刀』慢。還是小心一點好!但是我的水漬遲早會被發現,拖延時間對我沒有好處。萬一他發現我在衣櫃內,只要對衣櫃開一槍,我就完了。」

只見鄭一走去窗邊,打開了窗。外面雷雨交加,響雷咆哮。

鄭一背對黎復,正是萬無一失的好時機!

再來一個響雷,黎復踢開衣櫃門,雷聲剛好掩去。黎復身如脫兔,躍出衣櫃,敏捷地。落地是水,竟然有點滑腳。

千鈞一髮之間。

黎復不等站定,乘着滑動速度,就要擲出「袖中刀」。

仿如多年來無數次的練習,讓意念帶動刀,比身體、目力,更準確,更快捷,更狠勁。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船遇巨浪,陡然向上狂拋。這道力太大,船上幾乎所有東西都拋上半空。

「誰?」鄭一迅即轉身。

「袖中刀」脫手飛出。

燈光一暗,霎時漆黑,外面雖有微弱星光,目力所不能立即適應過來,眼前甚麼也看不見。

只感到一陣濃烈的氣味襲來,夾着一陣勁風。黎復矯捷的閃避開來。不枉凶宅密室內,多年來在黑暗中與蝙蝠搏鬥。但是,黎復亦清楚肯定,剛才一擊不中。

鄭一碰翻了甚麼,黎復立即走向窗邊。

噗哧!

鄭一開了一槍,槍火中,二人目光相接。

鄭一雙眼雖細長,卻閃爍光芒,猶如虎豹兇狠,充滿殺氣。看到黎復,一怔,說:「竟是你?」

黎復生平首次與鄭一見面,鄭一怎麼會認識我?

槍火一退,黎復只感到有硬物一陣風般撞過來。鄭一身手實在太快,來不及看清楚,已撞個正着。黎復在窗口,無法閃避,只能借勢把鄭一向上一送,把他推出窗外。

鄭一失勢飛出窗外,但是他的一隻巨手,抓到黎復胸口。船遇巨浪,往上一拋,鄭一飛出船艙,順手把黎復拉扯到海中。

颶風下的海面異常兇猛,黎復本身不熟水性,又被鄭一巨手壓着胸口。水直灌入喉嚨,幾乎喘不了氣。黎復雙手鎖着鄭一喉嚨,二人急速向下沉。

黎復從沒有想過會在這種環境下,跟鄭一身體這麼貼近。鄭一雙目充滿疑惑,緊盯着黎復。他的眼睛充滿感情,彷彿看到最深愛的人,卻不相信對方要殺害自己。「難道他知道我是誰?絕不可能!我跟他從未碰面。我們連一句對話也沒有。他沒有可能知道我。」黎復心想,只覺氣力愈來愈小,又飲了很多海水,視野都開始模糊。「想不到最後,竟然要跟鄭一這魔頭同歸於盡!」黎復心道。

鄭一的巨手慢慢鬆了,但是黎復雙手仍緊扣鄭一喉嚨。鄭一已失去理智,彷彿嗅到死亡的味道。模糊中,水中彷彿有幾隻手把他和鄭一一起拉扯,是甚麼巨型八爪魚?還是甚麼水怪?模模糊糊間,不知要拖他倆送往哪裡。莫非水底裡真有水族宮?水底有龍王、蝦兵蟹將、水中仙女⋯⋯

黎復躺下來,胸口被擠擠拍拍,吐了幾口海水出來,慢慢聽到聲音,不似是龍宮,只是返回紅旗幫船艙。張開雙目,赫然見到一個五官極度細緻的人,臉滑如畫布,五官仿如精雕玉砌,淺淺地描於畫布,端的不多不少,嘴角的斜度,鼻樑的線條,眼睛的弧度,眉毛的線條,無一不恰到好處,美中之極,人中龍鳳。一時之間,美得男女莫辨。既似男生女相,亦似女生男相,陰陽互濟,不敢逼視。

最奇之處是,這人臉相竟與黎復十分相像。但見這人穿着西裝,氣宇軒昂,氣質卻是天差地遠。

難道我已命不在人世?魂離魄飛,眼前的是我的三魂七魄麼?若我已命喪,何以眼前世界又如此熟悉?何以此刻,我感到肚子空空的?我感到飢餓?我感到寒冷?我感到疼痛?是活着?是死去?黎復神志不清。

「你是誰?」那美男子問。

「我⋯⋯」黎復語塞,說不出話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知道尚在人間。眼前的,是人,不是鬼。此刻才想起自己殺了鄭一,殺了紅旗幫幫主。眼前人看來是紅旗幫的重要人物。我殺了他們的幫主,如今被抓到了。一時之間,未弄清楚自己的身份,究竟用真正身份承認殺人,還是沿用幫會會員的身份?

「少主,我們已經盡力了。幫⋯⋯幫⋯⋯幫主他老人家⋯⋯對不起!」幫會的莫大夫說。

「義父!想不到你英年早逝,遇溺而斃。孩兒痛心疾首。」美男子抱着鄭一,臉上卻沒有眼淚。莫大夫勸說:「少主保重,節哀順變。」

「多年仇恨,想不到糊里糊塗的報了。」黎復心道,但感茫然若失,如今自己死裡逃生,知道眼前這人正是名聞天下的紅旗幫少主張保仔了。以一己之力,殺死了幫會首領,想來自己亦難逃一劫了。

只見張保仔站立起來,充滿威嚴,吩咐道:「通知各營營主,到紅樓廳開會。派白頭巾予會眾,鳴笛致哀,靜默一刻。」

「你!」張保仔指着黎復,說道:「義父雖然過身。但你奮力護主,捨命英勇的行為,值得嘉許。你是哪一營?」

黎復想不到他們竟將自己殺主變立功,終於知道用哪個身份了,道:「在下『臭四』,隸屬於西營蕭步鱉。」

「你以後隸屬於我,從今以後,你的名字叫『無名』。」張保仔說。

張保仔與黎復對望,好像照鏡一樣。若果黎復在這個世上有另一個孖生兄弟,那人一定是張保仔了。張保仔雙目,充滿自信。眼睛好似一個深不見底的泉,泉水洋溢,把人的靈魂亦能攝走勾去。「嗯!」黎復似回應不回應的。

張保仔轉身走了,跟身旁一個黑黑瘦瘦的矮小漢子計多謀耳語,又指一指黎復,背影消失在甲板上。

黎復向天望,只覺天意莫測,人生莫名。

「相,一生吉凶,俱在其中。」安南第一相士阮一指的話,又浮現腦海:「⋯⋯你⋯⋯你相格稱奇,就差那麼一丁點兒氣質,本可富甲一方。怎麼說呢?就好似⋯⋯好似一件未開鋒的神兵利器,若果終身不能開鋒,只能飲恨。要看將來際遇,是否能轉變命運。命運上有天安排,中有人選擇,下有時勢。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就看你個人造化了。」

當時黎復似懂非懂,見到張保仔後,明白自己臉相所差的氣質是甚麼了。黎復雖然生有跟張保仔幾乎一樣的臉相,但是氣質不同,天差地遠。

卻說黎復加入紅旗幫後,又有一番風雲際遇,此為後話。張保仔的相貌,是注定做人中龍鳳,而張保仔亦因為黎復的行刺,誤打誤撞的做成「鄭一溺斃」的結果,接過龍頭棍,當上紅旗幫幫主之位,日後成為海上霸主,統領一方。

 

 



黃勁輝,電影導演,作品包括《劉以鬯:1918》、《也斯:東西》;電影編劇,作品包括《奪命金》、《鍾無艷》等,曾獲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編劇」等殊榮;著有《變形的俄羅斯娃娃》、《香港:重複的城市》等個人小說集;編著《電影小說》;「文學與電影」叢書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