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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淑嫻:Uber才子與佳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黃淑嫻

第一場:楔子

周明亮的拇指輕輕的按下電梯的 G 字,彷彿聲音稍高一點,動作稍大一點,穿着貼身窄腳西裝的老闆便會從皮椅子中跳起來衝出來,兩手撐開電梯門,把他從下行的電梯中扯回辦公室工作。這場面不是虛構的,周明亮以他沒有近視的眼睛親眼看到這場面。那時他還在樓上六樓的會計公司工作,有一天的下午三點,這幢上環舊式商業大廈的白領都喜歡溜到街口那間陽光充足的咖啡室,與同行交頭接耳當天的行情,或者打聽暗戀對象的最新發展。周明亮不喜歡這些,不擅於與同事打成一片,但他也享受下午三點鐘的自由。那天,電梯到了四樓緩緩打開,周明亮按習慣站在電梯的暗角,他看到一個穿白裇衫的男子以跳躍的腳步走進來,神態高傲,站在電梯的中央,頭上的射燈盡情的照着他,隨便的白衣變得閃爍燦爛。就在電梯門快要關閉時,有一個身影閃出來,手腳並用的把門擋開,這人異常貼身的打扮,不其然地讓周明亮討厭,這是他第一次碰到彭學林和老闆 Kevin。大概在半年後,Kevin當了周明亮的老闆,而他正是代替了彭學林被辭職後的空缺。周明亮從六樓的會計公司轉到四樓的會計公司,工作一樣的枯燥,但人工多了兩千元,枯燥也變得有意義了。彭學林當天被老闆在電梯抓着時,他是堂堂正正的跟着他回到辦公室的,他從身體散發出來的自信心,蓋掩着老闆的霸氣,周明亮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現在彭學林到了哪裡?周明亮總會站在電梯暗黑的位置想到他,此刻他的名字正在他心中隆隆的響起,望着射燈下空着的地方,主角不見了,但周明亮的內心深處有着痕癢般的興奮感覺,一觸即發。

如果周明亮看穿衣服的背後,或會明白老闆更多,對他有點同情。Kevin年輕的時候,不是一樣穿着白裇衫?在中環的街頭尋找人生的機會嗎?如果周明亮看過他那件比彭學林更樸素的白裇衫,一定會對他改觀。Kevin辛苦得來的東西,是不會輕易的放過。一年前的午飯時間,他陪北京來的客人到金鐘夏慤道買車,在偌大清晰的玻璃外,他看到令人不安的畫面,這不是電影的場景,而是活生生的人群。彭學林與一群人竟然出現在這畫面的前景,好像是為着讓Kevin看見而存在的,撞擊他。他們圍在一起吃飯盒,臉色沉重,有時突然高聲起哄,手腳大力搖動,但很快又沉默下來。Kevin不能明白這潮水一般的節奏,他內心感到很憤怒,但其實更多是恐懼。自這刻開始,Kevin 的目光便沒有離開彭學林了,他一定不能讓這種子在他的地方生長。很快周明亮來見工的時候,他一眼便喜歡他,沉靜有禮,是他愛用的員工。

 

第二場:一見鍾情

周明亮的拇指輕輕的按下電梯的 G 字,這天Kevin 是不會追出來的,因為他根本不在香港,周明亮有時想得太多了。現在是下午五點半,他整天對着一張一張的單據,複印複印複印,然後整理整理整理給老闆看。不對,他知道 Kevin 其實是不會看的,他只是在適當的位置簽一個名字,然後所謂的審核過程便完成了,一般這樣子的核數服務收八千元,接兩樁這樣的生意,便是周明亮一個月的人工。因為價錢不貴,所以有很多中小型公司會找Kevin,有時還有特別的要求。周明亮對於這行職業充滿懷疑,他不喜歡穿緊身的衣服。

本來陽光燦爛的天空,因為一片厚大的黑雲在無任何預告下快速地飄過來,上環便開始下雨了。周明亮在離開辦公室前,在抽屜的底部找到一把雨傘。雨還不是太大,周明亮撐起雨傘走到西港城附近的停車場,途中看到很多徬徨的中環人,左閃右避。停在紅綠燈前,他把雨傘稍為向右傾斜,靜靜地為身旁的那位拿着很多東西的女子撐傘,他低下頭,心中又想到彭學林這個和他只有一面之緣的人,現在竟然每天坐在他原來的位置,拿着他的雨傘,走在路上,生活是有點不可思議的。旁邊女子轉過頭來向他微笑,他沒留意到,交通燈轉到綠色,兩人各自又散去了。

到了停車場,他走上二樓角落的位置,那裡停泊了他的 Volvo,正確來說是他父母留下來的 Volvo。在他這樣的生活中,他其實不知道如何解讀這輛房車,認識他的朋友都覺得這是他生活的負擔,強力勸他賣掉,他完全同意,但沒有這樣做。所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他不想糾纏下去,但當鑰匙扭動的一刻,父母上個月回香港的說話又再一次侵擊他,「我們決定不回香港居住了,你也跟我們一起吧。」不是他需要父母的照顧,相反的是他很想證明自己有能力照顧他們,但這機會他是不會得到的。他們拒絕了他,拒絕了這個地方,他有說不出的無奈。

低沉的情緒籠罩着呆在車廂內的周明亮,他伏在車盤上,感到自己的人生很荒誕,很無聊。就在思想沒有出路的時刻,他的拇指按入iphone,然後再進入uber,幾乎是在同一秒鐘內,他就接到今天的第一單生意。熒光幕上寫道:上環西港城到荔枝角,乘客名字:Clara,電話:99719971。

當周明亮的車駛出停車場時,上環已經下着滂沱大雨,水潑的聲音是粗糙的,好像一個不懂時務的人,周明亮喜歡聽到這旋律。他是一個安全的駕駛者,加入uber近一個月,經常得到乘客很高的評分,這個工作對他說很有滿足感。他享受自由,喜歡便做,不喜歡便關掉電話,不用對着Kevin和他的緊身衣服。其實如果周明亮對歷史稍為有一點認識,他會知道香港以前也有「白牌車」,但終於還是被社會淘汰的。對於每天辛勞工作的的士司機,這是否公平呢?周明亮他所謂的自由都是建築於他父母留給他的車子與房子上,這一點從來沒有走進他的腦海中。

按着指示,他的車停在西港城,在濛濛的雨中,他努力尋找這個快要上來的乘客。他望看右方,那裡站着很多正在避雨的女子,他又望向左方,同樣是站着很多等待停雨的男女,但他們好像哪一個都不是,他的車停在中間,很尷尬的位置,眾目睽睽中,不受歡迎。突然間,一陣很急促的拍門聲從後方傳來,是那種拒絕停止的聲響,周明亮轉頭把門打開,一個穿着米白色長裙,拿着很多東西的女了鑽進來。她打開車門,連同外面嘈雜的聲音,下雨翻起的難聞的氣味也一一帶進車來,把車廂內純粹的氧氣變得不純粹。

「是我叫車的,到荔枝角。」

周明亮在倒後鏡看着她,這個人的樣子很好看,一路上她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表情,不知道在下雨天想到甚麼古怪事。她打電話給朋友說要遲半個小時,聲音是充滿抱歉的,好像是參加重要的會議。在轉入西隧的一段路,周明亮留意到她的眼神有點迷惘,望向雨中的維多利亞海港時似有很多話要說,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可惜車很快便鑽進了隧道,把她的話吞噬了。不知為何,周明亮控制着車盤的雙手緊張起來,呼吸也有點急促,整個人是輕飄飄的。

車駛到了荔枝角的工廠區,對周明亮來說,這是很陌生的香港,他很有興趣知道她為何而來。九龍的雨比香港的雨還要大,周明亮和他的乘客在這小小的車廂中,好像遺世而獨立。他們沒有說話,兩人都沒有任何意圖說一句話,好像擔心哪怕只是細微的聲音都會破壞了自然的雨聲。

「就在那裡。」

她要求在一間餐廳前下車,周明亮完全不知道這裡竟然可以有西餐廳,而且設計相當精緻,他生活的知識只限於中上環。車停了,周明亮朦朦朧朧的看到餐廳內熱鬧的人影,光線柔和而燦爛。從這個角度看,其實這可以是餐廳,又可以不是,總之裡面有很多人影在移動,其中有一個人站在台上發言,大家都很踴躍的圍着他。車內的空氣停滯了一刻,與餐廳內的氣氛接不上軌,周明亮聽不到下車的聲音,他轉頭望看她,Clara 便低下頭開門走進大雨中。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動力,周明亮推開車門,追出去。

「拿着它。」兩人在大雨中對望了兩秒。

「多謝。」然後兩人轉身離去。

 

第三場:愛情信物

當周明亮把彭學林的雨傘交給 Clara的時候,他看到一個奇怪的表情和一個燦爛的微笑,這個組合讓他重新對生活燃點起好奇,好像有些謎語等着他解開。周明亮一個人回到車內,坐了多久,直至看到遠方有兩個警察走過來,他才發覺自己忘記停車熄匙。他下意識踏油門離開,躲避到一個黑暗的後巷。今天他不想再接生意了,他想把這段不能明狀的經驗複印下來,好好的保存。

雨停了,如果有一杯咖啡讓他清醒一點就好了,但這一帶他真的不熟悉。他走到後座位整理一下車廂,準備明天的工作。他用乾布一寸一寸把濕滑的椅子抹乾,希望沒有破壞皮的質地。手觸摸到皮柔軟的感覺,他感到座位的溫暖。手一直摸索到椅子的罅隙,他按到一個冰冷的物體,他伸手進去,把實物拿在手中的時候,他知道這是一部電話,而且他肯定是 Clara 留下來的。

周明亮很緊張,他知道電話對香港人的重要性,他馬上上網搜索uber的守則。當乘客留下物品時應有甚麼的交還程序?他的手指不斷搜索電話的網頁,一頁一頁的翻,但找不到。旁邊有一個老婆婆低着頭、推着廢紙車走過他身邊,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傻,機主不就是在餐廳嗎?餐廳不就是在轉角的街口嗎?他走進去,當面還給她不就是最好的嗎?他立即推開門,一隻腳踏出門外,但很快又縮回來,再關上門,開了上面的小燈,出神的望着電話,雙手感受到自己轉到電話的熱力。

整條幽暗的工廠街道,只有周明亮車上的一點光,老婆婆和她的廢紙車已經轉入另一個路口了,在這裡,沒有別人,他就是主角。他按下電話的圓形按扭,熒光幕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符號,甚麼也不像,好像拒絕邏輯的解讀。電話的光線開始影射在他的臉上,從外面看到有很不真實的感覺,他用拇指趟開了 「slide to unlock」,密碼頁展示在他面前。他笑了一笑,好像覺得自己玩夠了,應該回家睡覺了,明天還要上班。人生可以有多少個四位數字的密碼?更何況他絕對無意偷看別人的電話。他閉上眼睛,一步一步走進埋藏在心內的那四個數字,幾乎是在沒有意識的控制下,他的手指按下了這四個數字,這樣電話就打開了。

他嚇傻了,立即把電話拋到旁邊的座位,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聊齋》的男主角,沒有可能的,這個乘客與他的前女朋友是同一天生日?沒有可能這樣巧的。因為要打破迷信,他不理正確與否,按入Clara的 fb看。臉書的名字是莫嘉莉,沒有太多的個人資料,甚至沒有生日的日子。他在黑暗中看她的照片,除了一般與朋友吃飯的合照外,全部都是新聞。她做甚麼工作?周明亮猜她大概做與財經有關的工作,大概在中上環一帶上班。他翻閱到 2015 年某月份,有朋友開始祝她生日快樂,周明亮緊張的拇指一直翻查下去,終於證實了她們是同一天生日,沒有錯了。他的心有點顫抖,雖然他不算認識這個莫嘉莉,但他急促跳動的脈搏告訴他,有一些事情在發生,而他找不同合理的解釋。

其實這又有甚麼出奇呢?歷史總是在重複,我們都逃不了命運的安排。周明亮與以前的女朋友本來準備結婚了,但在拍攝結婚照片後,在一個下雨的晚上,周明亮獨自在房裡拿着這些矯揉造作、笑臉迎人的照片,覺得一切都是不對的,但他說不出哪裡不對。家人都覺得他非常不負責任,他自己也覺得對不住他們,但他不能扮演這齣快樂電影的主角。

 

第四場:離散團圓

電話突然在靜寂中響起來,嚇到周明亮大叫一聲。這時候莫嘉莉應該知道自己遺失了電話,而她一定希望電話還在車上。她絕對猜不到周明亮其實一直就在餐廳附近,通過電話來認識她。電話響了很久,響了又再響,周明亮不敢接聽,電話就在座位上震動着,好像有生命似的。現在他希望事情快點過去,他害怕碰觸敏感的界線。過去的事情,他不想再糾纏了,但走向未來,他還是軟弱無力。在他心底裡的最底層,他知道自己走不出一個圈子,一個父母為他設計的圈子,一個社會為他設計的圈子,一個他自己為自己設計的圈子。

雖然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但他們是不可能的,她為甚麼要再來找她?周明亮覺得自己快要缺氧了,呼吸困難,他猛力推門走出車外,深深的吸入一口空氣,整個人頓然清醒起來,好像換了另一個呼吸系統。他仔細檢查一下自己所處的地方,原來是一個收集垃圾的後巷,臭氣熏天,垃圾車正停在街角,一不小心也把他捲進車裡。但這種氣味,今天不是第一次嗅到的了,他再一次想到莫嘉莉,或者是Clara,當她在西港城上車的時候,不是同樣嗅到這種惡味嗎?莫嘉莉是完全不一樣的女性,她的眼神和動作好像儲存了很多故事,很希望找個機會與他分享。

電話沒有再響了,周明亮倚在車外繼續看着她的臉書,就連垃圾的味道也好像習慣了。他一直翻到2014 年,這年的照片特別多,特別密集,他一張一張仔細的看,有些是在電視看過的,但大部分是他不知道的細節。他好像可以在這些影像中寫出一個故事來,一個莫嘉莉的故事。他的手指停在一張很特別的照片上,這大部分的照片都沒有笑容,氣氛鬱寡的,但只有這張可以看到莫嘉莉燦爛的微笑,就好像剛才她接過周明亮的雨傘一樣的表情。旁邊那一個白衫男子這不是彭學林嗎?周明亮簡直要跳起來,他把照片放大,看到莫嘉莉望着右方的彭學林,兩人好像討論着甚麼,非常快樂輕鬆,後面掛着很多標語。

周明亮把莫嘉莉的電話關掉,他不想再看了。他可以直接打電話給她,告訴她電話已經找到了,請她不用擔心。但他決定不會這樣做,他把車停泊在熏臭的後巷,莫嘉莉的電話舒服的躺在他的衣袋中,在荔枝角漆黑的晚空,他走向那所餐廳,他想像大門打開的時候,他可能會看到彭學林,聽到他站在台上表達意見,他會上前感謝他把雨傘留給他。然後他會走到莫嘉莉的面前,親手把電話還給她,在明亮的光線下與她好好的說話。

歷史是否再一次重複?周明亮用拇指推開餐廳的大門。

 

2016 年 6月 8日

 

 

 



黃淑嫻,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人文學科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