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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國靈:記憶修復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潘國靈

1

我在一間資料修復公司工作,公司名字非常直接,就叫Data Recovery。一天,一個面容憔悴的女子走進來,說:「可以給我把檔案恢復嗎?」我說:「是的,這是我們的工作。但你要把電腦帶來,我們檢查過,才知道是否能夠修復。」女子卻說:「我不就是已經到了嗎?」我仍然很有禮貌地回答:「我說的不是你,我說的是你有問題的那部電腦。」女子卻說:「你怎知我沒有問題?」我答:「我不知你有沒有問題,但我知道你不是一部電腦。」女子笑說:「哈哈,你怎可以這麼肯定?」沒有等我回應,沒有等我狐疑的表情退落,她便掉頭走了。

 

我沒有感到非常奇怪。怪人,我見過不少。我低頭一看,玻璃櫃檯上竟留下了她一隻手指。

 

手指粉紅色,短短的一根。容量是16G。我把它保留下來,鎖進櫃桶內。我沒有打開它。我並不習慣打開任何人的東西,因為經驗告訴我,打開,有時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後果,與始料不及的責任。

 

2

開機。當機。開機。當機。

 

我吃着我的晚餐時,同時給我的手提電腦充電。

 

昨天買來的一綑青綠香蕉,今天就變得通黃了。新貼的牆紙又披了一角。

 

傷感的日子,未必下雨,只是總覺得一種潮濕的感覺。這梅雨天的日子。

 

我把五隻爛熟的香蕉一次過吃掉,當作我的晚餐。這樣的晚餐是單調了一點,不過,有擱在桌面一個個給咬掉一口的史蒂夫「蘋果」相伴,也不失為一客有營養的水果晚餐。

 

修復記憶的工作是很沉悶的,一個人對着電腦自言自語,無非是要把備份找出來。有時我想勸退客人,不見了就不見了吧,人生不會說沒了甚麼東西就會死的,不過想着我以修復為生,這樣的話自然不好說。即便是一綑香蕉,也是要錢買的。

 

相對於修復記憶,我更喜歡把無用的東西丟進資源回收筒,特別是按「清理」一掣時,我幾乎想也不想便「確定」,「砸」的一聲,好像碎紙機碎紙似的,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日常的事未必那麼容易確定,電腦裡積存的垃圾,我可是毫不留情。

 

3

女子回來,面上有兩團紅暈,或者剛剛喝了一點酒,但顯然是清醒地問:「你給我修復好了嗎?」

「修復?修復甚麼?」

「我昨天不是留下了一隻手指嗎?」

「噢,原來是要修復的,我還以為你不小心留下了。」

「裡頭有一個檔案,我怎樣刪也移除不掉,它其實對我沒甚麼妨礙,但我就是有點潔癖。」

「你不是說要修復嗎?原來是要刪掉?」

「對我來說,刪掉不需要的東西,便是最佳的修復。」

「那我們倒有點合拍了。好的,我給你檢查一下。」

 

我把手指插入USB槽,奇怪裡頭是空的,一個檔案也沒有。這個女子真的把我弄糊塗了。她是甚麼人呢?或者她是一個幻想家?一個夢女孩?一個小說家?無論如何,總不成是她所說是一部電腦,人機合一的化身。也許這女子看科幻電影太多了。

 

Battery low。我給手提電話Recharge。

Battery low。我給手提電腦Recharge。

墨水不足。墨水不足。總是覺得自己墨水不足。

 

如果我身軀的電池也耗盡呢,我可以如何給它充電。對人來說最有效的方法是睡覺,關機一剎那熒幕發黑,突然照見自己的樣子,但也只是那麼一閃,不敵沉重的眼皮,我復閤上眼睛,睡着了。

 

4

女子翌日又來了。

「十卜,你找到了我的檔案嗎?」

「十卜?」

「你不是技術支援嗎?Technical十卜。」

「噢,小姐,你喜歡給人起暱稱嗎?」

「是潮語,潮流的『潮』,不是暱稱,親暱的『暱』。」

「那小姐,你喜歡說潮語嗎?」

「那要視乎說話的對象是誰。」

「那請問小姐怎稱呼?」

「我的名字,不就是Ex囉。」

「Ex?」

「Expired的Ex。Exercise的Ex。Excuse的Ex。」

「那Ex小姐,我還有甚麼可以效勞的呢?」

「有呀,你是技術支援嘛,我當然需要你繼續支援啦。」

「但Ex小姐,我是技術支援,不是情感支援呀。」

「我看不出兩者有甚麼分別呢。」

「這是很深的話題,暫時無法討論。讓我說回你的『手指』。我初步檢查過了,裡頭是blank的。你要刪掉的東西應該已不存在了。你大可把它拿回。」

「不,它隱藏在很深的地方。如果那麼容易可把它找出來,我也不用找你了。」

「我不確定是否能辦到。」

「你現在開啟了我,就得負上責任了。」

又一次,未及我回應,她又一個箭兒般飛走了。

 

5

「你現在開啟了我,就得負上責任了。」一整天我就想着這句話。時鐘滴滴答答地跳動,沒有人光顧。或者現在備份是太容易了,或者現在資料越多也越貶值了,人們都可以將資料上載到雲端,需要我這種專門修復工作的人好像越來越少了。放在桌面上的那根粉紅色手指我一直沒有動,我怕進一步檢查它,不知會翻出甚麼來,但不知是出於無聊還是不敵誘惑,我結果還是拿起了它,把它插進電腦裡。USB槽再次吮進這根粉紅色手指,今晚我則以真正的蘋果作晚餐,伴以熒幕上的安迪華荷的「香蕉」作佐料。

 

進行病毒掃瞄,確定沒有士兵會從空心的木馬跑出來,我便開始檢視檔案。今回我更仔細地檢查手指的記憶。我用深層搜尋器全面掃瞄,確定「手指」裡頭只有一個叫Readme的唯讀檔案,顯示為隱藏檔案(hidden file)。Readme,那麼普通的檔案,幾乎所有軟件都會有一個。但既然是她的要求,我就當是一個order來做了。我用了不同方法試圖把它刪除,但它好像白色衣服上染上的頑固污漬,即使使出最強力的漂白水也無法移除得掉。移除不走,我試圖改變它的唯讀(Read Only)狀態,把它變成可寫的(writable),但亦告失敗。移除不走,改動不了,我唯有打開它。「叮」的一聲,冷不防熒幕彈出一段撲朔迷離的話。

 

無法復元。此檔案可能已經變更。

失憶人,你對我真的毫無印象嗎?

(這個版本是從您的個人快取中取出的。)

 

難道是最新病毒,連我一向用的強力防毒軟件也偵查漏了?說時遲那時快,Readme這個檔案,已經自動由「手指」複製到我手提電腦的硬碟內,也是怎樣也移除不走。鏟除這個檔案,變成不僅是他人之事,也與自己「相容」(compatible) 起來。我出盡辦法才把它移到資源回收筒中,狠狠按下「清理」一鍵,「砸」的一聲,以為它會消失於無形,結果還是原封不動留在這裡。

 

自此,有個檔案始終卡在我的資源回收筒中,用盡方法也清除不掉。奇怪那個「前度」女子自此卻沒有回來。她如一縷煙般消失,也許真的把事情忘記了。又或者她的到來就是要提醒我一點甚麼,她才是真正的修復員?漸漸我的腦海浮現出一個輪廓,一點模糊和割裂的印象。檔案擱在資源回收筒如長期滯留在「失物認領」處的物件。它的存在一直刺激着我的潔癖,一度令我寢食不安,但我深信有一天,我一定可以把它徹底移除。

 

 

 


潘國靈,香港作家,著有小說集、散文、詩集、城市論集十多種,近著有《存在之難》、《七個封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