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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 草:加來叢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蓬草

風颳起來了。

荒地上,原本不會發聲的東西全忘形地發出聲音來,原本不會動的東西全狂妄地顛動起來:碎紙條、破布屑、塑膠袋……隨着沙粒和塵埃飛撲上半空,有些成功地合併,黏貼混成一個又一個的大圓球,跟着狂風東奔西竄。一個灰黑的圓球追逐着另一個更灰更黑的圓球,在作長途賽跑呢,還撒啦啦、嗚呼呼的亂叫。最壯觀的是一整個紅色的塑膠料帳篷,因為紥得不穩當,便給大風拔起了,它像決定乘此機會遊遍加來叢林,要享受難得的自由,它撲撲撲的跟着灰黑圓球,在空中飛旋轉動,是舞孃,還是雜技團的藝員在表演翻滾?它要飛越過十八公頃的加來叢林嗎?它忘記了原來的職務,它本是某難民臨時搭蓋的「家」,大風吹,一下子便把這個「家」給捲走了。

紅帳篷的主人說:不,我的家,不在這兒,我的家原在敘利亞!

叢林裡有四千多名的難民,絕大部分說他們來自敘利亞,即使其中有些是阿富汗人、伊拉克人、伊朗人、巴基斯坦人、埃塞俄比亞人……他們全說着大同小異的故事,或是戰爭摧毀了他們的家園,或是他們受到政治或宗教迫害,才被迫離鄉別井。他們的故事,有真的、有假的,也有半真半假的,相同的是全在渴望進入英國,尋求新生活,尋求較好的明天。

真真不可思議,他們竟然成功地來到這兒。如何渡過地中海?如何跨越大半個歐洲?乘船乘車騎自行車甚至只靠雙腳走路,他們來到法國的北部,這是加來海港。海上有船隻,海底有隧道、火車、貨車,如能跨越大海,如能通過隧道,便是他們夢想着的英國。如今在加來,隔了海遙望,可望而不可即,天堂的大門拒絕為他們打開,他們只得停留在這兒。

風停了,幽靈似的,叢林中的人慢慢的、一個又一個的重新出現了,要看今回風過後,叢林受到甚麼損壞,總是同樣的結果:紙皮屋、木板屋、鐵板屋的門或屋頂給吹走了,有些乾脆的完全塌倒了,不少帳篷給吹掉,不知給吹往哪兒。今夜,會有很多人被迫露宿了,他們要睡在泥濘的、堆滿垃圾的荒地上。

紅帳篷的主人把手一揮,畫了半個圓,展示着面前的一大片泥濘和髒亂,他向前來訪問的記者訴苦:「看,這是人住的地方嗎?連牲畜也不會住在這兒,我們比動物更不如了。」

「你來自哪一個國家?」

「敘利亞!」

「來了這兒有多久?」

「六個月了。」

「經哪兒來?」

「土耳其、希臘、意大利、瑞士……來到法國了。」

「一路上,吃的、喝的,如何解決?」

「有時是紅十字會供應,有時自己出錢買一點。」

「你的帳篷給大風吹掉了,今夜怎麼辦?」

他聳聳肩,像已慣了:「到別人處過夜吧,或者,求他們再發給我一個帳篷。」

「『他們』是誰?」

「紅十字會,或一切的好心人士,」一頓,他感激的補上,「也幸好仍有人願意幫助我們。」

「來之前,可有想到這兒是如此?」

「聽說了一點,」他無奈的苦笑,「所以才不致被嚇呆呢!」

「但剛才你說了,這不是人住的地方。」

「如果人可以住在這兒,它便不會有『叢林』這個名字了。」

對方有理,記者點點頭,再問:「你是逃避戰爭?」

「是啊,房子給炸毀了,甚麽也沒有了。」

「戰爭在五年前開始,為甚麼你現在才決定離開敘利亞?」

「不,我和家人先逃往土耳其,留了一年,然後,我獨個兒回敘利亞,但看到形勢更亂,更危險,我只好再度離開,今回,我決定要去英國了。」

「你的家人呢?」

「他們仍留在土耳其,我如能進入英國,有一天,我會把他們申請過去。」

「但是,你當然知道英國不會讓你入境……」

「所以每一個晚上,我會和這兒許多人一樣,想辦法偷渡過去。」

「甚麼辦法?」

「輪船、貨車、火車,任何一種要渡過英倫海峽的交通工具,我們爬上去,躲起來。」

「很危險!」

「當然危險,十之八九不成功,給抓着,捉回來。」

「聽說昨天晚上發生意外,一個要偷上火車頂的人掉下來,給輾死了!」

「是的,我認識他,他是伊拉克人,才十九歲。」

「但你仍要繼續嘗試?」

「當然,我是一定要去英國的,」他理直氣壯地補充,「西方國家是有責任照顧我們的,當年,他們不是鼓勵我們推倒獨裁政權的嗎?現在,我們沒有了家,只有內戰,獨裁政權仍在,看來是推翻不了。你說,我們怎樣可以留在敘利亞?」

「如果法國政府准許你在這兒居留,你願意嗎?」

「不願意!我的英文程度或許不是完美,但也不錯,現在我不是用英文和你對話嗎?但我不懂法文,留在法國幹甚麼?我要去英國繼續學業,我要進入那兒的大學唸書。還有,聽說法國的文憑沒有多大價值,英國便不同了,英國有著名的大學,例如劍橋。」

「你幾歲了?」

「二十三歲,呀,不久我便是二十四歲了。」

旁邊有一個人插嘴,笑着對記者說:「你看他是否瘋子?他白日做夢,要進入英國劍橋大學!」

記者便問這個插嘴的人,「你呢,為甚麽你也是非要去英國不可?有想過留在法國嗎?」

「不,我不懂法文,再說法國的失業率很高,找工作不容易,何況這兒有種族歧視。」

「英國便沒有種族歧視嗎?」

對方看了記者一眼,沒有回答,事實上他不願意細想這個問題。

 

這兒當然不是真正的叢林,這兒沒有樹木,藏不了野獸,它本是加來城外的一片廢置了的工業荒地,現在卻成為四千多人的暫時藏身的地方。

不願住在帳篷的難民撿得紙板、木條或鐵塊,在荒地上搭蓋了各式各樣怪異的「屋子」。

不知道會在這兒滯留多久,人們需要精神上的安慰,回教徒合力撿來各種建築材料,搭成一座應急的「清真寺」。

基督教徒看到清真寺出現了,不甘後人,他們也合力的搭成一座應急的「教堂」。

還有一個「圖書館」呢!英國政府不會讓難民進境,但准許英國的好心人士送來二百冊圖書,讓他們有精神上的食糧。

也有人只對塵世食糧有較大的興趣,一個四十二歲的巴基斯坦人便開了一間小雜貨店,出售一些日常需用品,如油、鹽、糖、廁紙、罐頭、毛巾……他笑着保證:「貨真價實,我賺的是蠅頭小利,主要還不是替大眾服務,使他們不用走遠路進城。」

另一個不明國籍的難民甚至開了一間「餐店」,供應咖啡、茶、糕餅和麵食。

一個原職是電氣工人的敘利亞人撿來一具舊電視機和一具舊發電機,他用了三天時間,終於修理成功,他進城買得一些阿拉伯語的錄影帶,便開始經營娛樂事業了。人們只要付他一點兒錢,便可以進入他的小屋子,看電影,聽音樂,看到自己認識的演員,聽到自己熟識的歌曲時,有人忘形地和唱,也有人偷偷的流下淚來,又靜靜地用手掌把淚抹掉。

 

叢林的生活,因為缺乏起碼的生活條件,是完全沒有安全性的。盜竊的事,常會發生,東鄰便懷疑西舍,人們疲乏,恐慌,情緒不穩定,朝不保夕的心情使一些難民改變了性格,他們也要用暴力「解決」問題了。

為了各種重要的或是本來完全不重要的原因,兩幫人,特別是兩群不同民族的人,便爭吵,甚至互相毆打起來了。事態嚴重,不可分解,驚動警方,有時連防暴隊也得出動。面對武裝的法國警隊,鬧事的人會突然的團結起來,合力同心,撿起石子木條,要和警方對抗了。這還不是暴動嗎?防暴隊投射催淚彈了。有一回,發生兩天兩夜的暴動後,數十人受了輕傷,不受傷的則精疲力竭,人們的情緒終於平靜下來,各人低着頭,歪斜着走回自己的帳篷或板屋,躺下來歇息了,只有催淚彈的辛辣氣味,留在叢林中氤氳不散,刺激着眼睛、鼻子、咽喉。人們呼吸困難,便用布條或毛巾封罩口鼻,像蒙面大盜,實在難看極了。

另一回,叢林發生大火了。這兒沒有樹木,燒的只是帳篷和各式各樣的板屋,幸運的是沒有人死亡。看着蔓延的大火,吞沒了一個又一個的「家」,有些難民便想:我們不是為了逃避戰火,才千辛萬苦的逃來這兒嗎?又一次,我們的家給燒掉了。

關於大火,謠言滿天飛:火災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縱火。誰縱的火?有說是難民放火,因為他們要用這個辦法迫使法國政府改善叢林的衛生條件;也有難民認為是「有關方面」縱火,目的是驅逐他們離開加來。「有關方面」是誰?眾說紛紜:是仇外的極右派法國市民嗎?或甚至竟是警方?

這兒既不可居留,更要到英國去,難民的決心不會動搖。每個晚上,便有很多人捨命爬上火車、貨車或私人車輛,他們全要跟着車子渡過海峽隧道,有些更乾脆的只用雙腳步行,要越過邊界。警方便和難民玩貓捉鼠的遊戲了,鼠隻多給抓回來,但貓兒疲於奔命,英法兩國,均認為不能讓這樣子的局面持續下去,他們是忍無可忍了。

他們安裝了四百個攝像機,監視着六百多公頃的英倫海峽隧道範圍;英國更送來警犬,協助搜捕偷渡的人;至於邊界地方,原本也有柵欄隔離,但長度只是十公里,於是他們加築二十九公里,柵欄要築得高,四公尺的高度,看誰有本事能翻越過去?

或許難民中有武林高手,身懷絕技,他們可以飛簷走壁,四公尺高的阻礙物,對他們來說不成問題,偶然有人能夠成功的穿過柵欄,但一般人,特別是女人和孩子,看着柵欄,只能嘆息了。

叢林中竟住了女人和孩子嗎?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這是法國嗎?是文明的西方國家嗎?我們要保護女性和兒童,他們不能住在那兒!」法國的人道主義者看不過眼,激昂的抗議了。加來市政府便找了一塊地方,安裝了一些大帳篷,專門接待難民中的女人和孩子,但有些女人和孩子拒絕搬進去,女人說要和丈夫在一起,孩子則說不能離開父母,他們寧願一同留在叢林中。

也有謠言,說住進去的女人和孩子,全要打指印,更不准自由出入,像是坐牢了。

當然這是謠言,在叢林中,各種謠言滿天飛,聽進耳朵,信與不信,是很個人的事,散發謠言的人不用負責任,也沒有人想到要怪責他們,再說誰能判斷真假?沒有準繩,更無根據去弄清。

幸好叢林中的女人和孩子不算太多,能夠一家人逃離敘利亞,跋山涉水來到這兒的只是極小數。有些難民早因戰火而致家破人亡,也有在逃難的路程中散失了親人,或目睹着親人因意外、疾病或只是因體力不支在半途死去。

也有在半路中分開的。決定繼續往前走的人總向停下來的人保證:「我們一定會再見,不久,我便會把你們全接送過去!」他是完全相信自己說的話。

 

紅帳篷的主人和這兒大多數的難民一樣,孑然一身抵達加來。

孤獨的日子不好過,有時候他渴望的只是找人說句話,但和誰說話呢?所以剛才有記者要訪問他,說的還是英語,他便忍不住熱心地回答了。

記者離開前,拍了他的照片。

他想:他的照片,會出現在哪一份報章或雜誌?法國的還是英國的?或許他應該叫記者送他一份,但他忘記問了。

夜幕降臨之前,他沒有甚麽事情可做,百無聊賴的,他在泥地上走,踢着一個廢罐頭,一個空瓶子,它們噹啷啷的發出聲響,像是和他說話了。他停下腳步,因為他看見遠處有一攤紅色的物件,和破木片混連一起躺在地上,是他的帳篷嗎?決定不了是否要把它撿回來,這個晚上,他要又一次嘗試爬上一輛貨車,聽說今夜有濃霧,適宜出動,要是這次的偷渡能夠成功,他還需要甚麽帳篷呢?不撿它吧,要表示他硬實的下定決心,今夜一去,永不重回。

「明天,我便在英國了,」他站直了腰,用挑戰的眼神看着遠方,勇氣大增,他一抖精神,伸開雙手,仰頭向着灰色的天空,忘形地大叫,「我要離開,加……來……叢…… 林,永別了!」

 

 



蓬草,女,原名馮淑燕,廣東新會人。1975年移居法國巴黎,現專事創作與翻譯。已出版的有小說《蓬草小說自選集》、《頂樓上的黑貓》,小說及散文合集《北飛的人》,散文集《親愛的蘇珊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