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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 亮:小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葛亮

 其實,關於我為甚麼要開這間士多店,鎮上有各種傳聞,我一直沒有對人解釋過。因為三言兩語,並不能解釋清楚。

 

至於我是個甚麼樣的人,我也未必覺得需要作交代。鎮上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中年男人。已經過了年富力強的年紀,雖未至頹唐,但精神已不如以往。在鏡子裡,看到自己上移的髮際線,一兩星的白,我深深地吸口氣,收藏自己微凸的小腹。人似乎也體面了一些。

然而,我與他們的不同之處是,我並非當地人,在這個偏僻的嶺南小鎮裡,我的口音實際顯得有些突兀。我上翹的舌頭經常引起他們的恥笑。他們模仿我的腔調,與我打招呼,順便買走一兩包煙。

 

總體而言,他們對我算是友好。當最初的好奇過去,距離感也隨之消失。觀望的趣味是短暫的。他們終於會在我的店舖前坐定,點上一枝煙,開始和我說鎮上的家長里短。多半都是瑣事,南方口音說起這些瑣事來,乾脆而輕碎,的確恰如其分。我坐定,袖了手聽他們說,當彼此比較熟了,也有一兩個以耳語的方式,放大聲量向我宣佈,鎮東頭彩嬸家的新抱,是買來的。我自然是有些驚訝。因為這個鎮子雖然偏僻,但尚可稱富庶,遠不需要以這種方式娶親。他們就指指自己的腦袋,解釋說,彩嬸的仔,傻傻地。

入秋,來幫襯的人少了一些。夏天有買冰淇淋的孩子跑來跑去,總顯得熱鬧些。我會就着櫃檯看書,一兩個看見我,就說,原來是個讀書人。我說,都是閒書。來人就說,書就是書。如今哪有人讀書,我們鎮上的先生都跑出去做生意了。我就笑一笑,用手捋一捋揉皺的衣服下襬。

我已經習慣於穿蔴布衫子,鎮上自產的。這種蔴布非常粗硬。開始穿時,覺得渾身不舒服。但是穿久了一些,也就慣了。

好吧,我承認我有些怕孤獨。冬天來到的時候,為了留住他們,我在舖頭裡架起一隻小灶。我在灶上坐上平底鍋,澆上熱油。烙我家鄉的油餅。小火,熱油,慢慢地烙。煎完一面,再煎另一面。撒上一把蔥花,香味立時飄散出來。刷上我自己攢下的鴨油,皮薄,味足。先給孩子們吃,孩子們大口地吃了,抹抹嘴巴,一溜煙跑回家,將家裡的大人帶來了。大人吃了,說,他侉叔,還真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餅,就一塊麵皮,香得趕上潮州人的蠔烙了。我笑笑說,盡吃,管飽。

我的舖子前於是又熱鬧起來了,我一面烙餅,一面聽他們說家長里短,里短家長。一個孩子說我要烙一張他帶回家去,他婆婆嘴饞,卻腿腳不好。我說「好」,他眨眨眼睛對我說,多放蔥花哦。

後來有一天,鎮長來了。來收舖租。這舖子是鎮長租給我的,不過舖子不是他家的。關於這連舖兩間半房的來歷,沒有人對我說過,我也不問。有時有人問起我知不知道,我搖搖頭。問的人輕輕「哦」一聲,就轉開了話題去。

鎮長吃了我的餅,說,哎呀,當真好好食。傻佬,識不識做生意,這樣的餅,是要拿來賣的,無怪之你發不了財。本錢總要收回來,聽我的,一張一塊錢,我說得算。

鎮長找鎮上的先生,幫我寫了一塊招牌,「一文餅」。就掛在舖頭的房檐底下。來吃的人沒有少,反而多了。畢竟誰也不把一塊錢當回事。不過收起錢來,我反而覺得麻煩,我一隻手烙餅,一隻手淋油,沒有多餘的手收錢。我騰空了一個糖罐子,放在櫃檯上,吃餅的人,就自己把硬幣投進去,「噹」的一聲響,很好聽。

鄰鎮的人也來了。說是鄰鎮,也要翻過一座山的,來的是幾個年輕人。來吃我的餅,說,大叔,翻山越嶺為口餅,這就是品牌效應。

光顧我的,很少有本鎮的年輕人。到了過年的時候,他們卻來了。他們都成群結隊地在外面打工,去北方,或者更南的南方。他們回來,饒有興趣地打量我,像當初的鎮民一樣。他們吃着餅,捲起舌頭問我,侉叔,你是不是北京人?我不知道甚麼時候我有了一個綽號叫「侉叔」,後來才知道,他們稱北方人叫「侉子」,正如我們北方人叫他們「蠻子」。我說不是,他們有些失望。他們說,北京多好啊。我看你也不是。北京那麼好,你怎麼會來我們這裡。

 

雖然是南方,冬天的夜很冷的。只是沒有家鄉的雪,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裡,看着外面。沒有雪,還是冬天的樣子。灰撲撲的,樹和樹的影子,都不精神了。南方的冬天,是濕潤的冷。不爽利,冷在了骨子裡。說不出來的滋味。

我給自己包了一碗餃子,慢慢地吃着。煮一點,吃一點。就着醋和大蒜頭。

我看一看日曆,年初三了啊。

 

初三,為甚麼鎮上這樣冷清和安靜呢。大年初一,鎮長請了一支舞獅隊來,在鎮上挨家串戶地走了一圈。到了我的舖頭跟前,已經沒精打采的,像是頭睡不醒的獅子。我給他們封了包利是,他們才打起精神來,舞弄了幾下。鎮長說,好了,好了,就是圖個吉利。你們北方也有舞獅子,好歹解解鄉愁。

我們北方也有獅子,倒不是這樣的。我們北方的獅子,沒有這麼大,也沒有這麼花花綠綠。我們的獅子,不會眨眼睛,舔毛搔癢,搖頭擺尾。但我們的獅子勇猛,舞蹈如戰鬥。我們的獅子,是胡人傳過來的,頭上頂了一隻角,是不可近人的神獸。小時候,過年趕廟會,就為了看舞獅。那時節的廟會,多熱鬧啊,好吃好玩兒好看。捏麵人的,烙花饃的,變戲法的。那時的好玩,如今的孩子哪裡看得到啊。

我揭開了鍋,舀了一碗下餃子的麵湯,就着碗,咕嘟咕嘟喝下去。這也是我們北方人的老講究,姥姥說得好,叫「原湯化原食」。

外頭不知怎麼,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南方冬天少雨,不過得也不爽利,下起來,少說也得個三五天了。我靠着窗子,閉起眼睛養起了神,聽雨打在敗葉上的聲音。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忽然,我聽到一陣聲音,眼皮抖動一下。那聲音怯怯地,是腳步聲,到了門口。是一個人,站到了我的門口,再沒有聲音。我站起來,打開了門。

 

門外站着一個人,抬起頭,夜色裡是一張不乾淨的臉。就着燈光,我看見是個半大孩子。男孩子,寸把長的頭髮,幾乎遮住了眼睛。雨水正從頭髮上濕漉漉地滴下來。順着臉頰往下淌,在燈底下泛着蒼白的光。衣服穿得單薄,也打濕了。

他看着我,開了口,說:一文餅?

我點點頭,本想說,過年不開張。這時候,他打了個噴嚏,於是我說,進來吧。

我從鍋裡舀了一碗餃子湯,說,對不住,餃子剛吃完,先喝碗湯暖暖吧。我給你烙餅。

他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喝下去。看來是渴壞了。

我開了爐子,將小鏖洗一洗,坐上。我和麵,揉麵,攤餅。切蔥花,油已經在鍋裡滋滋地響。我回過頭,那孩子端正地坐着,眼睛卻呆呆地望着窗子的方向。餅上起了泡,發出焦香味。我刷上鴨油,撒了蔥花。這香味更為濃郁了。

我烙好了一隻餅,起鍋,說,得嘞,幫手去櫥子裡拿隻碟子。

沒有人應聲,我轉過臉,看那孩子已經趴在炕桌上睡着了。炕桌是我自己打的,我嫌矮,他趴着卻正好。

我走過去,拾了件衣裳給他披上,接着烙餅。烙了五隻,都放在碟子裡摞着。他還睡着,在燈底下,臉色好了一些。忽然,他身體輕輕抖了一下,嘴角翕動,似乎睡得很沉。燈光在他臉上,是毛茸茸的一層輪廓,這是個清秀的孩子。

我挨着牀沿坐下,也覺得睏了,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我醒過來,天已經大亮,我看見牀上整整齊齊地疊着衣服,碟子空了,五隻餅都沒有了。碟子上還有一些細碎的渣子,我發着呆,拈起渣子放在嘴裡,嚼一嚼,有焦香的味道,還有點過夜的苦和澀。

 

初五那天,我開了張。自然沒有甚麼生意,偶爾有幾個外出打工的年輕人,經過舖頭,買包煙。說,侉叔,走了。

到了天擦黑的時候,我就想打烊了。這時候,卻見遠遠有人走過來,將一張五塊的鈔票放在櫃檯上。我一看,是那孩子。

他說,我來還你錢。

他的聲音清細,但我終於還是聽出了他的外鄉人口音。在這裡呆得時間長了,多少也分辨得出。

我把錢收下。他站在櫃檯前,沒有走。

我說,你來串親戚,是哪家的。

他搖搖頭。

我說,沒有地方去?

他點點頭。

這時候天上響起一聲雷,還沒開春,這雷打得很蹊蹺,眼見着,雨又下來了。我皺皺眉頭,說,進來坐吧。

他就跟我進來了。自己搬了個板櫈坐下來。

雨淅淅瀝瀝地下開了。雨勢還不小,打在屋簷上噼哩啪啦亂響。

我也坐下來,點上一支煙。讓給他一支,他猶豫了一下,點上火。我說,悠着點抽,我這是北方的土煙,味道可沖。話音剛落,他已經咳嗽起來,我看他咳得臉也漲紅了,上氣不接下氣。

我哈哈地笑起來,我說,看你那手勢,就知道沒抽慣。

我把他手裡的煙接過來,一併叼在自己嘴上,說,男人一輩子長得很,先開個頭,留着將來慢慢抽。

待咳嗽慢慢平息下來,他也沒有說話。抬起眼睛在屋子裡打量,目光落在我桌上的書。這本《笑傲江湖》已經被我翻得有些破舊了。

我笑笑說,讀過?

他點點頭。

我想一想,問,那你說說,這書裡頭,你最喜歡誰?

他不假思索道,任盈盈。

我頓時來了興致,說,倒不是令狐沖?

他沒再出聲。過一會兒,抬起頭來,說,我沒地方去,你能給我個活幹嗎?

我一時有些吃驚。再看他,眼眸裡並沒有一絲怯,也沒有玩笑的意思,是想好了說的話。

我說,你這個年紀,要麼讀書,要麼正是出去打工的好時候,留在這裡有甚麼出息。

他一咬嘴唇道,人各有志。

我說,你該看出來,我這間小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沒有多餘的活兒,也養不起閒人。

這孩子說,你怎麼就知道我是個閒人?

我瞇起眼睛,說,是,我還不知道你的底細。你倒是會做甚麼?

他說,我會做白案。

我說,白案?

他點點頭,我幫你揉麵,攤餅。我還會包雲吞,整叉燒包。

我笑笑說,我這是個雜貨舖,小本生意。

他說,誰不想賺錢呢,你管我吃住就行。

我看他很認真的臉,不知為甚麼,覺得有些喜歡他了。我說,罷了罷了,看你本事吧。三天開不了張,你捲鋪蓋走人。

 

夜裡頭,我在雜貨間給他搭了個行軍牀。

我拿了身蔴布的睡衣給他。說,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來吧,挺大味兒。

他不動彈。我擱下衣服,走了。

我轉過身,聽到後面悉悉索索換衣服的聲音。我想,這小子,還知道害羞。

 

叔。我聽到他喊我。

怎麼?我問 。

我叫小雙。他說,一雙的雙。

 

第二日,天擦亮。我聽到外面一陣響,像是甚麼倒了下來。我趕緊出去,看見櫃檯旁的灶披間,一陣陣地往外垹灰。小雙一邊咳嗽,一邊又搬出了一個大紙箱子。

我冷眼看了一會兒,問,這是幹嘛?

小雙沒有抬頭,手一揚,說,沒有地方,怎麼做白案。叔,給我搭把手。

這個灶披間,我其實沒有怎麼進去過。打接下這爿舖子,便一直由它閒着,沒想到,小小一間房子,裡頭竟有這麼多東西。一箱箱的空酒瓶子,包裝袋,幾串已經發了霉的花膠和銀耳。最多的,是一摞摞的標籤,各種標籤,淘大醬油到「劍南春」。我皺了一下眉頭,說,看來這舖頭原先的東主,不是甚麼老實人。

小雙抿一下嘴,沒有說話,將那些標籤掃進了垃圾桶。

待爺倆兒收拾得差不多,天已經大亮。小雙留下了一張條案,幾把櫈子。櫈子有幾隻朽了,缺了腿。小雙說,叔,你會不會木工活?

我說,小事。我後生時候,名號叫「賽魯班」。

 

天公作美,幾天的雨,竟然有了大太陽。小雙和我將條案抬到太陽地裡曬。

小雙騎着我進貨的小三輪出去了。個子矮,看他蹬得有些吃力。我想,這孩子,人看着瘦小,倒真是個幹家子。

 

我叼一根煙,將我打櫃檯的那套家什收拾出來,斧鉞刀叉,倒也齊全。天兒好,沒刨幾下,出了一身汗。

有人路過,問說,侉叔,年都沒過完,忙甚麼呢。

我嘴裡一根煙,手裡不閒着,沒空搭理他們,就笑一笑。

旁邊年輕的就說,侉叔想要拓展業務呢。

我將條案刨平整了。拾掇了幾隻板櫈。油漆也拿出來。刷綠色,清爽些。想一想,還是刷層清漆吧。

 

小雙回來的時候,是後晌午了。灰頭土臉的一個人,眼睛卻格外亮。小雙淺淺地笑說,叔。

我說,小子,我看你買了些啥。

車上琳瑯地一片,有白案的傢伙什。案板,擀麵杖,笊笠,還有一隻餅模子。我說,好嘛,我一隻手,一隻灶的事。你整出了這麼一大伙子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小雙說。

啥?小子,你讀的書看來不少。叔聽不明白了。

我擺擺手,幫他拾掇車上的東西。一袋麵粉,一大塊精肉,一大塊肥膘。幾棵大白菜,茴香,一瓶「八大味」。我說,我給你那幾個錢,你還真能置辦。

小雙說,都是下到明鏡村裡買的,肉是跟李屠戶現割的,白菜疙瘩是杜阿婆藏在窖裡的過冬菜。半買半送,你人緣好。

我說,他們倒是都認你的賬?

小雙低了低頭,半晌,說,我說我是你的遠房侄兒。叔,你不怪我吧。

我看看這孩子,不知怎的,心头莫名的一軟。我沒等他解釋,自己先把話繞了過去。

我說,好,我在這住了這麼久,人都認不完全,倒給你作了大旗。

小雙從車上捧下一個陶罐子,擺在我剛刷了清漆的桌子上。我說,嘿,沒乾呢。小雙趕緊捧起來,罐子底已經印了一個圓印子。我一陣疼惜,說,匠人最怕留瑕,你毀了我的手藝。

小雙無措,末了卻小心翼翼將罐子又擺在那個圓印子上,說,往後這印子專為擺這罐子。

我嘆口氣,端詳那罐子,不像個新東西。彩陶的坯子,黑釉上得粗,顏色都滲出來。還是能囫圇看出人和動物的形狀來,沿口上有層油膩。我揭開罈子蓋。小雙忽然伸出手,擋住我,我還是聞見一塵土味。

我說,哪裡弄了個古董來?

他不看我,用一層油紙將罐口封起來。

 

這天夜裡,我睡得很沉。我這人是看家睡,稍有動靜就會醒來。這天卻很沉。可能是許久沒有幹體力活了。我甚至做了夢,夢見了年輕時候的事,迷迷糊糊的,都是些以前的人和事。

凌晨,我在一陣香味中醒來。這香味奇異極了,豐腴的油脂的氣息,混着濃烈的中藥味,刺激了我的鼻腔,生生將我從夢裡頭拉出來。

我披了衣服起來。看見小雙單薄的背影。他坐在灶披間裡,眼前蹲着爐子,爐子上坐着那隻罐子。天還暗着,微微的火光照在他臉上。臉色倒更蒼白了。那奇異的香味,正是從陶罐裡飄出的。小雙埋着頭,正用剪刀細細剪着甚麼東西。我走過去,看板櫈上擱着一隻扁筐,筐裡整齊地擺着包好的餛飩。在嶺南叫做雲吞。模樣很精緻,一行行地碼着,像含苞的芍藥。

小雙喚我,叔。

我說,這是你包的?

小雙聳一下肩膀,揉一揉,說,嗯,忙了整個後半夜。

我說,看不出,包得真不賴。

小雙說,等天亮了,就能開張了。

他手卻沒有停,我看那剪刀細密地剪過去,是一些枯黃的乾草。小雙剪成手指長短,便小心地打開罐子,投進去。

我問,你在做甚麼。

小雙沒有抬頭,又細細地剪,答我,請來的老滷,將來的鍋底湯,就全指望它了。

我還想問甚麼。小雙說,天還早,叔,你去睡個回籠覺吧。

 

清早。我睜開眼,看小雙清爽爽的一雙眸子,正對着我。這孩子沒怎麼睡,眼睛卻亮得很。他捧着一隻碗,說,叔,嚐嚐。

碗裡的清湯,很香。是方才的香氣,藥味卻濾了,香得爽利。裡頭臥着幾隻小餛飩。我掂起勺子,舀起一隻,擱在嘴裡頭。還未嚼,那薄薄的餛飩皮,竟在舌頭上化了。輕輕的鹼水味,也是香的。粉紅的餡子有一點子甜,又有一點子澀,可味兒卻說不上的饞人。呼嚕吞下去,在嗓子眼兒裡滾一下,嘴裡頭空蕩蕩的。我呆了一下,趕緊舀起另一個。停不住似的,一碗下了肚。又把湯喝了個乾乾淨淨。

小雙問,好吃不?

我抹下嘴,說,小雙,你這是跟誰學的。

小雙熱切的眼睛裡,光有些暗下去,說,俺娘。

我說,你娘人呢。

他接過碗,口氣卻清淡了,說,死了。

我也噎住了。這孩子倒站起身,只問我,叔,你看咱能開張了不?

我愣一愣,使勁點點頭。

 

好東西,自然都有個說頭 。

小雙的雲吞,隨我的餅。也就三四天的工夫,在這鎮子裡,就算傳開了。

來的人,都聽說我的侄子來了,又得了個廚子。來的,吃了一碗,禁不住似的,又吃了一碗,說這灶台上的味道,纏住了人的腿腳。說沒看出來,侉叔,你們北方佬,倒一家都是好手勢。容婆婆瞇起眼睛,說,侉叔,這孩子生得靚,圍上了圍裙,倒好像個小媳婦兒。

我看小雙,臉色給爐火燻得紅紅的,精神得很。

到下半晚的時候,鎮長來了,手裡拎着一張紙。說,我是不請自來。剛從縣裡開會回來,就有人塞給我這個。

我接過來看,上頭寫着幾行字:侉叔一文餅,雲吞任我行。要知此中味,聽朝士多見。

我噗嗤笑了。這字方頭方腦的,該是出自小雙的手。我說,前面的韻壓得好,最後一句破了功。

鎮長說,你侄兒倒是怎麼尋了來。村裡都說這孩子能幹,這宣傳作得,有水平。話時話,我還沒見過你這新廚子。

我朝裡頭喊,小雙。

小雙沒出來。我又喊了一嗓子。孩子從裡頭走出來,手裡捧着一隻碗,放在鎮長跟前。不言語。

我說,這孩子,不知道喊人。剛才倒好好的,不出趟兒。

鎮長說,孩子怕醜,莫勉強。誰叫我是個官,多少怕人的。

小雙這時卻開了腔,說,鎮長也算個官?

鎮長一愣。我也一愣,斥他,回屋去。

鎮長乾笑,舀起一勺餛飩,放到嘴裡,剛想和我說甚麼。突然,眼神直了一下,唏哩呼嚕,一碗餛飩下了肚。

他頭上滲出薄薄的汗,輕噓一口氣,說,看不出,這孩子愣頭青,倒整得一手好雲吞啊。

我說,蒙您不嫌棄。

鎮長說,雲吞也該有個名堂,算給你的「一文餅」作個伴。

他盯着手裡的勺子,說,剛才,我就是給這一湯匙的味道給驚着了。就叫「一匙鮮」吧。

我心說好。

小雙出來了,將鎮長面前的碗收走了。又抹了抹桌子,眼睛也不抬一下。

村長倒笑了,孩子不怎麼待見我。我卻覺得他面善,在哪見過似的。

我心裡忖一下,嘻笑說,您能不面善嗎?親侄兒長得隨我。你老人家,跟他叔可臉熟着呢。

 

鎮長走了,我走進屋,看小雙正將湯裡的藥包取出來,淋乾淨。他將鍋裡的湯,小心翼翼地倒進罐子裡頭。不聲不響,唯有黏稠的湯汁灌入咕嘟咕嘟的聲音。

灌老滷?

嗯。小雙輕輕回答。

燈影裡頭,那隻陶罐,這時滲着幽幽的光,原本凹凸的表面似乎被籠了一層青色的釉,看起來輪廓有些發虛。

我說,這罐子看着污,換一隻吧。

小雙沉默了一下,悶聲說,不換。

 

夜裡頭,我鋪開過年寫春聯剩下的紙,就着燈,飽飽地蘸下墨,寫下「一文餅,一匙鮮」六個大字。

小雙走過來,看了半晌,說,叔在寫招牌。

我問,小雙,叔寫得好不好?

他又細細地看,說,叔寫得好,歐體。

我心裡一顫,說,就你那手方塊字,倒識得歐體。

小雙不說話了,過一會兒,拿抹布將我手邊上的一點墨迹輕輕擦了,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

 

我便說,小雙,叔教你寫大字,樂意學麼?

小雙說,那敢情好。

我便教他寫。手把着手,小雙的手指,細長長的,蔥段似的。泛着清白的光。我教他執筆,懸腕,看他寫下自己的名字。

小雙。仍是方頭方腦的方塊字。

可是,我卻看出來,他執筆的手勢,不是初學書法的人。那最後一撇收束的力道,被他克制。這孩子會寫字,是個練家子。

我不動聲色。只看他寫,看他斂聲屏氣,努力地將名字寫成中規中矩的方塊字。

我問,小雙,你是哪兒人。

他停住手,手指有不易察覺的抖動。小雙說,江湖飄零,叔問這麼個作甚麼。

我說,小雙生得是南方人的樣子,口音裡頭,卻有侉腔,叔好奇。

小雙問,叔是哪裡人。

我說,叔是陝西西安人。

小雙說,我離叔不遠,綏德人。

我點點頭,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小雙長大了,也是條好漢。你們那地方的人,都生就一雙骨碌碌的毛眼眼,叔信。

小雙抬起頭,望望我,又望望外頭密成一片的漆黑夜色,說,老鄉出門三家親,小雙是叔的侄兒不假了。

 

一文餅,一匙鮮。叔侄二人,在這鎮子上有了名堂。

久了,也就知道,小雙不是多話的人,人卻真是勤快。話都在忙忙碌碌的動靜裡頭。鎮上的人,都歡喜他。歡喜他沒聲響的笑,歡喜他的眼力見兒。

鎮上人的口味,他一清二楚。誰來了,他打眼一瞅,多擱上一勺子花椒辣油,多撒上一把蔥花。誰來了,便囑我將餅煎得硬些,有咬頭些。容婆婆來了,他攙她坐下來。從冰箱裡拿出一盤茴香餡的雲吞,是容婆婆愛吃的。茴香在蒸籠上蒸過,只為婆婆牙口不好。

鎮長來了,小雙照顧得也周到,人卻淡淡的。

 

小雙在這,我便沒有洗過衣服。也沒套過被褥,不聲不響,就全都做好了。

幹完了活,晚上在燈影底下,照我交代的,寫大字。寫得漸有了模樣。他每天都進步一點,不算快,是克制着自己的進步。

我輕輕笑。

我看着整整齊齊的一間屋子。不知怎麼的,忽然有了家的感覺。我甚麼也不說。只想起曾經自己也有一個家,婆姨孩子熱炕頭,那是甚麼時候的事了。

我笑一笑,點上一支煙。對着小雙的背影,揮一下手,將眼前的煙霧,混着回憶趕走了。

 

這一天打烊,我瞇着眼睛歇,只聽見廚房裡哐噹一聲。起身過去,看見鐵鍋斜在灶台上,小雙跌落在地。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從臉頰上滾下來。

我一驚,要扶他。他卻擺擺手,不肯起來。我哪裡肯聽他的。一把將他抱起來,只覺得胳膊肘上黏黏的潮。低頭一看,是殷紅的血。小雙穿了條藍色的褲子,這血像條青紫的蚯蚓,爬到他的褲管,滴下來。

我一時無措。我抱緊了他,要往外跑,去鎮上的衛生院。

小雙一把捉住了門框子,小小的人,虛白着臉,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大的勁。小雙說,叔,我不去。你讓我回屋歇,歇歇就好了。

我把他抱到雜物間,看見那張乾淨的行軍牀,愣愣。我伸出手,想把他沾血的褲子脫下來。小雙緊緊地揪住自己的褲腰,他哆嗦着嘴唇,說,叔,讓我自己來。

聲音顫抖,尖銳得啞,幾乎像是哀求。

雜物間光線昏暗,我還是看見他發白的臉上,那雙眼睛一點點地暗下去。

我只覺得自己的心,剛才還跳得猛。這時候,也在緩慢地黯下去,涼下去。

我輕輕放下他,走出去,將門帶上了。

 

小雙再走到我面前,仍是乾乾淨淨的一個人。

叔。他喚我。

我沒應。

他說,沒事,老毛病了。過了就好。

我沉默,悶聲說,怕是女娃子的毛病。

我抬起頭,看見小雙的眼睛,沒有內容。不怨不怒,不嗔不喜。

但是,我看出眼前的這個人,卻已經將身心鬆弛了下來。少年的堅硬和魯莽,褪去了。站在眼前的這個人,是柔軟的。甚至軟弱的。

她說,叔,我不是個壞人。

我跌坐在門前的長條櫈上,想要點上一支煙。手抖得,卻燃不起火柴。小雙走過來,將火柴擦亮,點上了。我看她一眼,將煙擲在地上。

我說,你不是壞人,我是。你不怕?

小雙坐在門邊上。她說,人壞不壞,只有自己知道。

我苦笑,說,蹲過號子的,還不是壞人?

小雙將胳膊屈起來,將臉埋在臂彎裡。我只聽見她的聲音,她說,叔收留我,不是壞人。我欺瞞叔,是不仁不義。

這聲音,是好聽的女娃的聲,輕細地,在我耳朵邊上一盪。我肩頭一軟,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只一瞬,又收了回來。

 

半晌,我站起身,走到屋裡頭,打開五斗櫥翻找。

我終於將那張紙放在她面前。

我的刑滿釋放證。

我甕着聲音說,信了?你還不走?

小雙並沒有看,她只問,叔犯的是甚麼事?

我說,貪污,受賄。

小雙抬起頭,看着我的眼睛,說,上頭貪,你不敢不貪;領導收,你不敢不收。

我心裡一驚,眼前風馳電掣,是妻子的臉。她看着我,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冰冷的聲音,甩過來:你這輩子,就毀在一個「窩囊」上。你就是個窩囊廢。

離吧。離了婚,兒子就少了個貪污犯的父親。兒子過了夏天,就該上高中了吧。也不知道模擬考試的結果怎麼樣。想必不會差,兒子不窩囊,不隨我,隨她媽。兒子奧數比賽全省一等獎,兒子測向比賽全國冠軍。省重點中學加分,沒有上不成的道理。

我是個窩囊廢,我一個侉佬,這麼遠來到這個沒人知道的嶺南小鎮。我不會再影響任何人的生活。我窩囊,就讓我一個人窩囊下去吧。

叔。小雙說。

我頹然睜開了眼睛,看着這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就在剛才,她看穿了我。

叔。她將那張釋放證摺疊好,放在我手裡頭。她說,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世上,先誰都有個不情願,後誰都有個不甘心。

我說,我對自己的事,是甘心情願。你走吧。

她站起來,眼神灼灼的。她說,叔,趕我走,是因為我不仁義?

我搖搖頭。

小雙說,那我不甘心,也不情願。我要留下來。

我看着她,只覺得一陣恍惚。

我說,隨你吧。

 

我和小雙,仍然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她扮我的侄兒,我扮她的叔。

我們形成了某種默契,誰也不去觸碰誰的心事與來歷。熱鬧了一天過後,打烊。沙沙洗鍋子的聲音,咕嘟咕嘟灌老鹵的聲音。在黃昏裡頭,夕陽的光鋪展進來,將這年輕女人的輪廓投射在牆上。讓人有錯覺,這生活是靜好的。

我知道是錯覺,慣性而已。

收拾完了,她依然坐在燈底下,臨我的那本《九成宮碑》。

一筆一劃,字寫得很成樣子了。或者,或者原本就寫得這樣好。

我闔上眼睛,甚麼都不想。

再睜開,小雙已經轉過身來,憂愁地看着我,也不知看了多久。小雙說,叔,我在報紙上看了個字謎,給叔猜。

我說,叔腦子笨,打小就不會猜字謎。

小雙說,這個好猜。叫「AOP」。

我說,AOP,聽起來像是美國佬的情報組織,CIA,FBI。

小雙說,是個成語。

我想想,說,猜不出。

小雙就執了毛筆,在紙上先寫了個A,底下寫了個O,再寫了個P。

我一看,是個「命」字。

我說,這謎倒新鮮,中西合璧。命中注定?

小雙搖搖頭,輕輕地說,相依為命。

我臉上的笑凝住了,不知被甚麼擊打了一下,眼底泛出一陣酸。我側過臉,不讓小雙看見。我瞧着夜色裡頭,我寫的招牌,在微風中慢慢地轉過來,又轉過去。

 

小雙說,叔,人一輩子就一條命。自己也是一條,偎着別人也是一條。

我不說話。

小雙說,叔,你說,人為啥活着。

我說,為了有個奔頭。

小雙問,叔有奔頭麼?

我說,叔沒有奔頭了。

小雙問,那叔為啥活着?

我翻開手掌,搓一搓,看自己的掌紋,曲曲折折地分着叉。我說,就為了活着。

 

小雙說,叔,我給你唱首歌吧。

我說,你們年輕人的歌,叔聽不懂。

小雙說,這一首,叔保證聽得懂。

她就將身體端正一些,開始唱。

我聽懂了,的確懂。她唱出來的是: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

這歌從年輕的口中流瀉出來,竟未有一些突兀。開始唱這歌時,她的臉上有一種端穆的表情,眸子裡莫名的堅定。聲音也是堅硬的,字正腔圓,由齒間傾出。但漸漸的,她鬆弛下來。歌聲也柔軟了,目光也有些虛了。這歌並不是唱給我聽的,是唱給一個很遙遠的人聽。或許,是一個遙遠的人在唱,不過借了這年輕的聲音,宣之於口。我闔上眼,體會到其中的陌生。再次睜開,我看着她,一絲略微的不適,稍縱即逝。那眼神已經散了,不是她,不是小雙。是那種經歷了世故的女人才有的,眼神的一點風塵。

我站起來,有些粗暴地說,行了。

「人人都說天堂美。」是這一句,這久遠的歌,我還記得,郭蘭英抬起了粗短的胳膊,臉上掛着和她的年紀有些脫節的嬌俏表情。那是甚麼時候的事了。青年時對女人的遐想,如此地輕易。

小雙在「堂」上嘎然停住。她站起來,又恢復了有些拘謹的樣子。讓我稍稍鬆了口氣。

隔了一會,小雙問我,叔,我唱得不好?

我猶豫了一下,說,好,唱得好。

 

小雙沒有再當着我面唱歌。然而,這是一個開始。有時她在廚房裡,在雜物間,我都能聽到輕輕的哼唱的聲音。沒有詞,那些旋律太耳熟能詳。都是極老的歌曲,往往是鏗鏘的,是那個時代的鏗鏘。但是,被她哼唱得慵懶而圓融,甚至,有一點淡淡的放縱。

我讓自己走遠,同時感受到了,身體內的膨脹。久違的膨脹。在未及消退時,我被自己暗暗詛咒。

但是,下一次,我又會聽,似乎生怕錯過。我開始慣常於循聲而至,並且原諒了自己。

在人前,小雙似乎不如以前活潑了。也不及以往體貼。她克制得很好,將一個少年的心不在焉,表演得恰到好處。人們打趣說,小雙,才多大,被鎮上的哪朵花勾了魂。小雙敷衍地對他們笑,包雲吞的手快了些。

然而,有一天的黃昏,鎮長坐了下來。我正想讓小雙招呼。看小雙站在角落裡,微微皺起眉頭,目光忽然凝聚,在鎮長臉上逗留了一下。她手裡,將脫下的圍裙,攥成了一團。鎮長抬起頭,想和我寒暄。我剛要應聲,他卻和小雙的目光撞上。只一剎那。

小雙退縮了一下,回了廚房。

我嘻笑地說,嗨,這孩子,還是怕官。

鎮長嘴角冷了一下,也笑,說,我看不是怕官,是怕我。

 

晚上,小雙就着燈,擦她那隻罐子。她哼着一支旋律,是《東方紅》。罐子依然那麼舊,發着污,在燈底下,籠着微微的青光,像上了一層釉。小雙將它擱在那個淺淺的油漆印子裡,瞇着眼睛看。

照例,這時候她應該臨我的那本《九成宮碑》。

我在桌上翻開,報紙上,工工整整的「楷書極則」。寫得比我好。

我呆呆地望着那字。

叔,我滿師了。她沒有抬頭。

小雙。我說。

嗯?小雙將那罐子鄭重地挪動了一下,擦另一面。

我說,沒事。

 

過了一會。小雙坐到我的身邊來,說,叔,我臨得最好的,是趙孟頫。

我說,誰教的。

小雙說,我爹。

我說,你爹?

小雙說,嗯,我爹。我爹寫《膽巴碑》,沒有人比得過。爹會說俄語,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說,你爹念舊。

小雙說,第一批留蘇的工科生,誰不會唱?

我猛然地回過頭。燈光黯淡了一下,窗外一隻夜鳥飛過。在小雙面頰上投下濃重的影。她的臉色青白,有淡淡憧憬。

 

春睏秋乏,黃昏的太陽底下。我慢慢收拾廚房的家什。撿到一張紙,漬着浮淺的油膩,還辨得出,上面是方頭方腦的「侉叔一文餅」。

這時候,鎮長走過來,說,侉佬,不開張?

我說,你來了,我就開張。

我抬頭,看他左右端詳,問,小雙呢?

我說,去買菜。

鎮長靠近,壓低了聲音問,你這侄仔,有身份證嗎?

我心頭微微一動,佯作不快,說,親侄子,你是信不過我?

鎮長愣一愣,看着我說,不是,我是想,海華他兒不是在城裡做生意嗎?建材生意,做大了,人手不夠。我看小雙識文斷字,不如去幫幫他。男孩子,局在家裡有甚麼出息。

這話說完,他乾咳一下,說,他不比你,你已經老了。

 

晚上,我就對小雙說了。小雙似乎並不吃驚,只是說,叔,我該要走了。

我說,你要去哪裡?

小雙搖搖頭,笑一笑說,你沒問過我從哪裡來。

我說,你如果從我這裡走,我就要問了。

小雙說,叔,我臨走前,想擺一桌宴。

我點點頭,問,請誰。

小雙說,我擬個單子。

她就便抽出一張紙,埋下頭寫。我看到她頸子裡,有細細的絨毛,在髮尾打着旋。我的心裡動一動。只是動一動。

 

我看見那單子上,又是方頭方腦的字了。

淨是鎮上一些叔伯的名字,有些我打的照面少,不熟。

我說,海華伯你也請了,真去幫他兒子?

小雙笑,我不認識他兒,我認識他。

我說,你是認識他,他哪天不來吃上兩碗雲吞。加上三勺辣子。

我又看見一個名字,說,阿翔腿腳不好,就來過一回,你也請?

小雙說,就來過一回,我才記掛。

我看到鎮長的名字,說,你又不怕官了。

小雙說,我怠慢了他,請他,給他賠不是。

我點頭,說,也好。好聚好散。

小雙就着燈,將單子又看了看,遞給我。說,叔,你去請。

我說,你擺宴,我請?

小雙默然,然後說,叔請,他們肯來。

 

第二天,我就去請。都願意來。

有的稍有些意外,也願意來。

 

小雙將廚房裡的碗盞、燉鍋都拿出來。發蹄筋,滷豬手,吊高湯。

我遠遠坐着,並插不上手。我點起一支煙,我說,小雙,以為你只會做白案,你對叔留了一手。

小雙舀起一勺湯,湊到我嘴邊,說,叔,幫着嚐嚐,鮮不鮮?

我說,鮮掉眉毛。

小雙說,我娘燉的湯,頭髮也要鮮掉。

 

夜深了,小雙還在忙。我問小雙說,這幾個老的,值當這麼大的陣仗?

小雙將一條梅菜摘開,輕輕說,讓他們吃飽。

 

我說,小雙,真的要走了。

小雙說,走了。

她又笑一笑,問,叔跟不跟小雙走?

這笑和以往的笑不同,有些嫵媚,眼角挑一下,挑在我心尖上。我說,小雙啊。叔老了,走不動了。

小雙抿一抿嘴,這才說,叔不老。是世道太新了。

又過了一會兒。

我說,小雙,給叔唱個歌吧。

小雙想一想,清清嗓子,唱起來,當旋律響過一段,我才意識到,這是我所不懂的語言,輕顫的小舌音。聲音竟是有些厚實的。是那首曾經家喻戶曉的歌曲。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愛。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這時候的小雙,像個外國姑娘了。臉上放着光,眼睛裡有藍色的火苗。她的有些堅硬的五官,剪影被微弱的光投射到了牆上,也柔和了。小雙是個好看的孩子。

我張了張口,也跟她唱。唱的中文。我不會唱歌。我的聲音有些沙,有些啞,有些跟不在調上。小雙唱着,就慢下來,在下一句上等着我。等着等着,兩個人的調都合到了一處,唱到了一起。

 

這一夜,我睡不着。我躺在牀上,聽小雙還在外面忙,悉悉索索的,放輕了手腳。鍋與碗的邊緣輕輕碰在一處的聲音,噹的一聲響。

熟悉的草藥味。小雙照例熬她的老滷,熬好了封罐。今天的格外濃,格外香。

待一切都靜下來了,我嘆了一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有輕碎的腳步聲。我看到一道灰白色的路。有一匹馬低下頭,踟躕而行。它回過頭,看着我,眼睛大而空。我也望着它,它的眼裡,慢慢地流出了血。

我驚醒來了,我看見牀前站着一個人,是小雙。

這天是十五,外面一輪圓滿的月亮。月亮是瓷白的,分外大和圓,散發着毛茸茸的光芒。這光芒籠着小雙。小雙也是毛茸茸的了。

小雙身上穿着一件闊大的蔴布衫子,是我的。因為她身形的小,這衫子便顯更為大,遮到了她的膝蓋。

她憂心忡忡地看着我,眼睛大而空。我坐起來,也看着她。我說,小雙。

她遮住了我的口。解開了衫子。裡面是一具瓷白的身體,沒有遮掩。少女的身體,和起伏。小小的圓潤的臍,平坦的腹部。兩隻小小的乳,熟睡的鴿子一樣。

我低下頭。她的腳也光着,交疊在一起。她將我的手執起來,放在胸前。我抖動了一下,但卻不敢動作。我觸到了那一點溫熱,我不敢動作。怕驚醒了鴿子。

然而,此時,我卻覺得自己的身子,一點點地涼下去。有一股血,在奔突了一下之後,沒有緣由地冷卻了。

我痛苦地抖動了一下,推開了小雙。

 

小雙將衫子掩上,後退幾步。她跪下來說,叔,我欠你。

房間的光線黯淡了下去。一片霾游過來,慢慢地將月亮遮住了。

 

隔天的晚上,都來了。

看滿桌的大碗大盞,都吃驚。

我抱來一罈自釀的米酒,說,小雙,你敬大夥一杯。

小雙端起酒杯,說,各位叔伯,多謝照應了。

一飲而盡,抹抹嘴,亮一亮酒杯底。

氣氛就鬆了些,海華說,小雙出去發了財,莫忘了我們這些老東西。

小雙說,頭一個忘不了您。

說這話時,並沒有笑,是鄭重的。在場的人都愣一愣。

我打着哈哈說,為這一桌,孩子忙了一夜。你們吃好喝好,莫負了他。

觥籌交錯。老傢伙們喝多了,都有些忘形。阿翔說,咱們光屁股交的朋友,好久沒坐在一桌了。

是啊,倒還在這屋裡。海華環顧了一下,䀹了䀹眼睛,壓低了聲音說,說實在的,你們怕不怕?

眾人默然,只端起杯子喝酒。

過了一會兒,阿友說,怕甚麼。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活到現在,連本帶利,夠了。

鎮長咳嗽了一下,說,行了,侉佬在這呢。

阿友說,侉佬怎麼了,又不是外人。

他把頭轉向我,滿口酒氣,侉佬,你在這一個人住。有沒有狗屎運,女鬼找你採陽補陰。

都給我閉嘴。鎮長黑着臉,將酒杯狠狠頓在桌案上。

 

叔。我聽見小雙喚我。

我起身,到後廚,我看見小雙將那隻陶罐倒過來。小雙說,叔,搭把手。

我幫她,她左磕右磕,裡頭的老滷,完完整整地掉出來。結瓷實的老滷,是個完整的罐子形狀。

小雙執起一柄刀,在老滷上劃一刀。老滷分成兩半,顫巍巍地抖動。

我說,你這是幹甚麼?

小雙說,我給叔伯們加個菜。

我一驚,說,你這麼金貴它,現在就當個肉凍上了菜?

小雙沒言語,又劃上一刀,說,人都要走了。還留它做甚麼?

 

叔伯們看了,都說新鮮,問是甚麼奇珍異饌。

我悶聲說,你們有口福,是小雙熬的老滷,益了你們這幫老傢伙。

一人一塊。

海華說,小雙,侉叔倒沒有。

小雙一笑說,侉叔和我是廚子。廚子吃老滷,就是壞根基砸了飯碗。不吃是規矩。

我走到一旁點起一根煙,心想,這規矩沒聽過。我也吃不下。小雙夜夜熬,熬出這一罐。吃了心疼。

這老滷的香氣還是傳了過來,有些與平日不一樣。我嗅了嗅鼻子,確實饞人。老傢伙們吃了一口,眼一亮,都說好吃。說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天地精華,趕上吃阿膠,吃龍肉。

鎮長抿了一口酒,慢慢品,說,慢點,噎死你們這幫老東西。

 

小雙不見了。

我的酒上頭,先醉過去,記得有人把我攙扶到窗戶根兒打盹兒。

哭號的聲音響起來,一盆涼水激醒了我。

 

我的屋子,被人從外圍到內。

八個老傢伙,死了六個。鎮長和海華送去了市裡的醫院搶救。

五個回到家裡死在牀上,算善終。一個死在鎮上的洗頭房。死得難看。正快活着,忽然歪鼻斜口,臉色鐵青,在地上抽搐。

公安在廚房裡找到那隻罐子。其實不用找,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的圓印子裡。

法醫在死者的血液裡發現了烏頭鹼。罐子裡的老滷殘餘,也有。

我後來知道,這毒性烈,只要二到四毫克,就夠死於呼吸痲痺心臟衰竭。

公安在灶台底下發現一包中藥渣。裡頭有關白附、天雄、毛茛和雪上一枝蒿。這最後一味,是毒上加毒。不求你速死,待你體溫漸漸升高,再要你的命。

我是犯罪嫌疑人。我有前科,卻無犯罪動機。

有人說,這屋裡住的是叔侄兩個。他們問我小雙姓甚麼,我說,侄跟叔的姓。  

公安通緝小雙。小雙不見了。

 

我說,我要見鎮長。

他們銬着我,見鎮長。

鎮長的命救回來,人的精神卻洩了。灰白着一張臉,看着我說,侉佬,你何苦來。

我說,鎮長,你有事瞞我。

公安手裡抱着那隻罐子。鎮長瞇着眼看着,忽而慢慢地瞳孔放大。他說,我知道是她,我就知道。

鎮長昏死了過去。再醒轉來,卻癲了。不認人,只是顛三倒四地說着一個名字。

 

檢驗報告出來。這罐子的老滷裡頭,還發現了另一種物質,是人的骨灰。

 

活下來的,還有阿友伯。阿友是個半語兒,說不清楚話,他少了塊舌頭,許多年了。

但是,他認識這隻罐子。他艱難地說了兩個字,陰功。

這罐子裡頭,裝着一個人。

 

看守所來了一個人,是容婆。容婆說,你們放侉佬走。

公安說,他是犯罪嫌疑人。

容婆說,犯下罪的,都死了。

容婆要見我。她拿出一張照片。給公安看。公安點點頭,拿給我看。

照片泛了黃。上頭是個陌生的女人,大眼睛,長眉毛,粗辮子。

這女人以前住在你屋裡。她瞇起眼睛,悠悠地說,以往,我們這裡還是個村子,叫下沙。那年上山下鄉,來了好幾個知青學生。就屬這個學生最好看,叫丁雪燕。老遠的來,是陝西綏德人。

我心裡猛然一動,說,綏德人?

容婆說,他們都住在你屋裡。剛來的時候,學生們不知苦。到了晚上,還有人唱歌。丁雪燕會唱俄語歌,好聽得很。

雪燕的聲音像黃鶯。我一個鄉下丫頭,生得不靚。可是她對我好,教我唱歌,教我打毛線。她說,這歌是跟她爹學的,毛線是跟她娘學的。

他爹是留蘇的大學生?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發顫。

容婆看着我,眼裡泛起一絲光,說,你怎知道?

 

她說,我們鄉下苦,久了,學生們都想回城裡去。上面下來名額,有招工的,有上大學的。說是給表現最好的知青。

甚麼叫個好。我只是看丁雪燕細皮嫩肉的一雙手,手心磨成了粗樹皮。插秧,揚場,拾糞。學毛語錄,寫標語。樣樣都比別人好,比別人用心。

可是,同來的知青,都走了。只留下她一個。我才聽說,她老豆在蹲牛棚,正累着她。

我問雪燕,想不想走。她說,想。我說,那咱們就想辦法。

雪燕搖搖頭,說,我爸是右派,沒有辦法想。

有一天,她對我說,有個人正給她想辦法。我問是誰,她說,是村長的兒。那人剛娶下了親。嗯,就是現在的鎮長。

她將辦法跟我說了。我臉使勁紅一下,說,雪燕,這不是個辦法。

雪燕冷冷看我一眼,說,我想回城,沒有其他法子想。

村長的兒一邊替她想辦法,一邊往她屋裡跑。跑着跑着不走了。有人看見夜裡窗戶上,頭碰頭的兩個影子。燈就黑了。

後來,雪燕懷了身子,辦法還沒有想出來。村長的兒,不上門了。雪燕和我說,不走了,留下這孩子。我說,你瘋了。我們上他的門,逼他想辦法。這孩子生下來,也要在城裡。

我說,我陪你,跪在村長家門口。

她搖搖頭,說不想害了他。

她由那孩子在肚裡頭長大,自己拆了棉襖,扯了點布。做尿褯子,小衣裳。我陪着她,只見她沒人的時候,一個人笑。

 

一天夜裡,她的門被人踢開了。進來一群男人。

撬開她的嘴,給她灌中藥。藏紅花,要打下她的胎。

她不從,他們就打。打着打着,藥也灌下去了。她沒力氣動彈,由着他們撕扯衣裳,踢她肚子。她下身終於有血流出來,一股子腥味。有人將她褲子拽下來,露出細皮嫩肉。一群渾小子,都是躁性子。看着她光溜溜的身子,眼也直了。

不知道是誰先上前,污了她。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到最後一個,她有那一星力氣,咬一口。咬下那人的半塊舌頭。

我發現她的時候,滿身的血,死了。腿叉子淌着髒東西,裡頭是個沒成形的胎兒。眼睛睜着,嘴裡頭半塊人舌頭。

暗影子裡,蹲着一個男人,是村長兒子。他眼睛空着,說,我沒讓他們,要了她的命。

 

村裡沒聲張,將她送去燒了。對外說她作風腐化,勾引無產階級工農,是畏罪自殺。

我和村長兒兩個人,將村口的亂坡上,將她葬了。就一個陶罐子。

 

容婆看着我,說,小雙來那天,下了雨。我看見她一個人抱着一隻罐子,走過來。顏色褪了,污了。可我認得出,我知道,是她回來了。

 

我聽到這裡,眼睛抖一下。手心裡的汗,一點點地冷了。

 

一個月後,公安聯繫到了死者丁雪燕的親屬。她唯一的親屬,是她爹。九十歲了,是西北工大的退休的老校長。當年沒了妻女,平反回來,至今孤身一人。

他將那個陶罐抱在懷裡。沒言語,只是緊緊地抱着。

這天晚上,鎮長從醫院的樓上跳下來,也死了。

 

三個月後,公安找到了小雙。帶我去辨認。

是小雙。見我沒有聲響,安安靜靜的。頭髮長了,遮住了頸子,又不是小雙。

一個中年女人,臉相憔悴,是小雙的娘。說這孩子,一年前突然不認人,滿口西北腔的普通話,說要回家。說自己還有一個爹。留過蘇聯,發明過農用飛機的推動器。會說俄語,會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爹哪會說甚麼俄語。我們兩公婆,連初中都沒讀完。

小雙不說話。女人說,過年前的時候,這孩子忽然說,想寫一副揮春。我拿了紙給她,她就寫了這個。

我舉起那春聯看,「舍南舍北皆春水,他席他鄉送客懷」,是清秀的趙體。

女人將一本簿子給我看,說,孩子以前是寫不出這種「大人字」來的。我看簿子上的字,方頭方腦,也很熟悉。

大年初一,沒看住,孩子就不見了。女人說,再回來,不鬧了,也不說陝西話了。只是安安靜靜的,不知在想甚麼。

我說,小雙喜歡讀甚麼書。

中專畢業後,沒見她讀甚麼書。女人想想說,只看金庸的武俠。說裡頭有個女子,叫任盈盈。女孩子,看甚麼打打殺殺。心也看野了,人也看癡了。

女人幽幽地哽咽。公安和我,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天擦黑,終於起身告辭。

 

女人點亮了燈。說要送我們出去。

這時候,小雙將頭抬起來。她看着我,眼睛大而空,開口說了一句話。

並沒有聲音,但我看懂了她的口型。

她說的是,一文餅,一匙鮮。

 

 

 


葛亮 ,香港大學畢業,中文系博士,現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文字發表於兩岸三地。著有《朱雀》、《七聲》、《謎鴉》、《相忘江湖的魚》、《繪色》等。曾獲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台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台灣麥田「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亞洲週刊2009年華文十大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