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黎翠華:阿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黎翠華

「阿累!阿累!」

「阿泥!」

她靈巧地應了一聲:「來了──」

她知道他們在呼喊她。她也知道,「你講乜嘢呀?」的意思是──你說甚麼?「你做乜鬼呀?」並非說鬼,而是──你在做甚麼?

開始時大家都辛苦。雖然見多識廣在深圳做過生意的老闆能準確無誤的叫她「阿麗」,但很多時都「搞唔掂」,要用紙筆溝通,兼為聽寫都不行的小孩當翻譯。時間長了,彼此漸漸摸索到一套方法。生活不過就那些事情:吃喝拉撒、上牀下牀、進門出門、穿衣洗衣、尋找物件或把物件放回原位、異常的日子不是生病就是節慶……他們讓重複又重複的活動形成軌道,逐漸運作良好。她又不笨,憑臉色就猜得中他們的心意,眼光落在那個物件跟着就是個事,不全中也差不遠。他們要求她教小孩子講普通話,結果是她從小孩那裡學會了「你講乜嘢呀──」

這個家,是噪音的演奏廳,大人用廣東話吵架,小孩嘰嘰咕咕吵架。初時不明白,後來才知道,原來不是吵架,是講話。老闆下牀牙不刷臉不洗就開電視機,屏幕超大,是衛星轉播的節目,有時看電影,她聽不懂,就只見打呀殺呀無厘頭,嘩嘩叫似乎一屋人在奔走呼喊。他們家經營的餐廳就在樓下,夫婦倆看一陣下樓,沒事又上樓繼續。電視太吵,大家把嗓門越提越高,近乎尖叫。餐館抽風機的馬達就安裝在窗下,靠後院那邊,響得像飛奔的汽車,她還以為房子蓋在高速公路上。就這樣,每天轟轟烈烈的開始,又轟轟烈烈的結束,睡夢中耳膜還響着餘震。

她的工作主要是照顧三個小孩。未會走路的嬰兒不停的哭,飽又哭,餓又哭,日又哭,夜又哭。一早帶兩個大的上學,幼兒園就在路口,跟着要立刻趕回去餵小的吃奶。為了止住他的哭泣,有時要抱着他搖來搖去從屋頭走到屋尾。他肯睡了,趕快把他放到小牀,然後收拾他們滿屋的玩具、髒衣服、圖畫書,快手快腳的洗掉滿桌的杯盤碗碟,清理浴室,把周圍粗略打掃一下,才能開始處理那堆桌布。每晚,老闆娘都捧一大堆髒了的桌布上樓,讓她第二天洗熨。嬰兒隨時驚醒,哭得像見了鬼,她不馬上撲過去抱起他,就會有人大叫:「阿累!阿累!」「阿泥!」或「阿麗!」兩頓飯是不用她做的,也沒時間做,樓下煎的蒸的炸的都有,她做的菜又鹹又酸還不對人家胃口。還未忙完,小孩又下課了,得趕去接。老闆開工不能把嬰兒獨留在屋,她邊推着嬰兒車,邊盯緊兩個左蹦右跳的小孩。下雨天還好,怕淋濕嬰兒他們會代為照顧一陣子,不然走一小段路都累得她半死。兩三個月下來,她連這個小鎮是甚麼模樣都不知道。所謂風景,就是沿路的花花草草。

她估量不遠處有河。那河若有若無,蛇樣的閃過鬱綠的地面。河邊有樹,葉掉光了,光禿禿的豎在冬日淡薄的陽光裡,枯柴似的一根挨着一根,到盡頭聚成一個灰濛濛的林子。這景致她還是在院子裡晾桌布的時候才得空看一眼,相信再走遠些也不會有甚麼新發現,也沒有這個慾望。她在人擠人的城市生活慣了,無邊無際的空曠只教她心慌。附近幾戶人家很早就關燈,日出遲遲,四野烏燈黑火,沒丁點聲響。這極端的「靜」似乎有體積,而且是厚重的、笨鈍的、水銀似的灌進耳朵裡,沉沉悶悶,嗡嗡鳴震,在腦袋中集結成一團。她這才明白,他們在室內生出一個極端的「鬧」,就是為了跟這「靜」對抗。浮躁的雜音與頑強的寂靜互相廝殺,爭奪空間,彼進此退或此退彼進,人在兩極的夾縫之中掙扎,這才有點活着的感覺吧?

郵局也未去過,信寫好了交給老闆娘去寄。到底寄了沒有?她一直未收到回信。有天她偷偷撥了一個長途電話,就講了幾句,沒想到還是被他們發現了。原來電話單上看得出記錄,結果第一個月就扣了她的工錢。不過一個電話!這麼貴?她不服氣。老闆娘給她看電話單,有號碼有時間,也不是冤枉她的。老闆替她買了磁卡,教她去外面打長途電話。怕警察起疑,不能去市中心,老闆帶她從後院的小門出去,走小徑,繞過幾戶人家,來到林子邊的停車場,那裡有一個公眾電話亭。他教她怎麼打電話,那語氣不知怎的跟在家裡不一樣,平日乾巴巴的聲調似乎長了肉,柔軟地從口腔裡吐出來,舌頭似的,湊到她耳邊。她奇怪地抬頭一望,見他只顧盯住自己的胸口,她動他的視線也跟着動。

熱辣辣的氣息噴到臉上,越靠越近,看勢頭快要抱住她。正考慮如何閃避,忽然手機轟天動地的大響。好像有人打了他一巴掌,醒了,粗聲大氣的回應。關掉手機,他一聲不哼的轉身離去,應該是老婆找他。

後來她自己去。她一星期只准外出一次,工作暫時放下,算是休假。小徑通常沒有人,間中有居民在附近跑步,往樹林去或從樹林那邊回來。只要這人在她視線範圍內超過兩分鐘,她就會停住,拐進叉路暫避,等他走遠了才折返小徑上。天曉得他是不是便裝警察?她心裡非常清楚,萬一有天她被抓住,老闆一定說不認識她這個人,跟他毫無關係,從未見過。她亦知道,要是哪尸天她出門之後再沒有回去,也不會有人到處尋她。

只要黑影一閃,她立刻提高警覺,看真了原來是隻嬉玩的烏鴉。

那麼緊張,仍是要出去打電話。她憋着滿腔話,在肚子裡上下鼠竄得難受,快管不住自己的嘴,也顧不了危險。

 

她不明白,這些小孩為何要吃這許多種東西?一瓶二瓶,全放進鍋裡一頓煮不就成了?真是無事找事!紅的白的褐的糊糊分放各種玻璃小罐,熱好了,吃完這個,又得吃那個,到肚子裡還不是攪成一團!她自己的孩子,只吃米飯長大,不也長得又肥又壯!別以為她手裡拿着吃的小孩看到了有多高興。只要她捧起托盤現身,他們就像老鼠瞧見了貓,跑得飛快,得追上前強迫他們張嘴。要是吃了一半,把剩下的擱一旁,老闆娘看見了又有話說。雖然她聽不懂,但那意思她是明白的。她逼急了,抓住他們的脖子餵,小孩嘰呱大叫受着極刑似的。大家掙扎一番,彼此都筋疲力盡。後來為了省事,她把剩下的東西全吃掉。也不是甚麼美味,不過就甜甜的,淡淡的,吃不吃都無所謂,不曉得他們緊張些甚麼。

那小的最累人。老闆娘說:「電視上教人每天要吃五種蔬果。」三個小孩,豈不是要吃十五個?老闆娘每天都提一大籃水果上樓,但小孩不要吃,他們只顧着玩。她把水果削了皮,切成小塊,滿滿的一大盤放在桌上,不停的催促他們:「食生果!食生果!」那小的沒長好牙,吃不下,得要把水果榨汁。橙和柚子還好弄,那蘋果沒多少汁,時間長了,桌上那盤水果都長了鏽,香蕉尤其難看,小孩更不肯吃了。

不停的吃,一家人卻長得精乾板瘦,特別是老闆娘,扁扁的像根榨過汁的蔗。收工之後,兩夫婦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零嘴:花生米、土豆片、辣豆、炸雞翅、牛肉乾、魷魚絲、蜜餞水果……各吃各的,有時其中一個睡着了,另一個也不理,自顧自的繼續,像電影院裡的陌生人。直到三更半夜,都撐不下去了,兩個人先後回房倒頭大睡,也不收拾一下,留下滿茶几張開大口的小包小袋、瓶瓶罐罐。第二天,小孩起牀之後就圍在那裡亂翻,她忙着要這個喝牛奶,另一個就偷偷塞了一把甚麼東西進口,最後那些麥片粥都是她包銷的。

因為正餐沒吃好,小孩成天到晚都喊餓,黃黃瘦瘦的像幾隻毛髮稀疏的小雞。為此大人搬出更多的東西給他們吃,無奈都不得他們的歡心。「阿累!」「阿泥!」「阿麗!」的叫個不停,都是為了吃或不要吃的。廳子裡的餐桌像一隻奇大無比的胃,永遠有食物,攤着各種顏色的杯盤碗碟,是上一頓留下來的或是下一頓的開始。

稍為收斂的時刻,就是那年輕人來做賬。電視關了,亂糟糟的桌面清爽了不少,為了騰出空間讓人家放手提電腦和文件。一見他,老闆夫婦就多話起來,幾個人嘰喱呱啦的聊得好興奮,後來才知道他們都是香港來的。老闆娘不停的端來點心,空出的桌面漸漸又被些春卷包子糕點填滿。年輕人很有禮貌,看見她,也點頭打個招呼,沒當她透明。她回以一笑,給他倒杯熱茶。有次她在熨桌布,他走過來說:「可不可以借熨斗用一下?沒帶傘,外衣給雨水打濕了。」普通話竟然說得挺不錯。她說:「衣服交給我好了。」他要自己來,她一手搶過外衣:「別客氣!」大概不好意思,他道了謝,站在旁邊等着。後來見面多了,趁老闆夫婦在樓下開工,得空她逗他聊天,讚他的普通話講得好,他開玩笑說是女朋友教的,在這裡讀書不說普通話就沒法交到中國女朋友;終於透露是工作磨練出來的,公司派他來因為老闆辦的是投資移民,特別多文件要處理,其他同事不會廣東話,沒法解釋清楚。真奇怪,有錢投資,還移甚麼民?她以為沒錢的人才要離鄉背井的出去打拚,有錢還不留在家裡,過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

每次,老闆娘命令她:「執檯。」她就知道這小伙子要來,收拾得特別的用心,把吃剩的東西放回櫃子裡、冰箱裡,用洗潔精把桌面擦了又擦,再摸摸肯定沒有醬汁油漬沾手。看見他,不知為何那天的心情就特別的好,或許是想起自己的兒子,有天把書唸好了找份正經工作,就像這個年輕人,她再苦都值;也或許是講了幾句話,人放鬆了,連老闆都似乎沒那麼討厭。

樓上雖然不做飯,也有一個小廚房,配備基本設施諸如微波爐燒水器之類,方便他們隨時泡茶泡麵翻熱食物。廚櫃裡塞滿大大小小的盒子。這些講不出名堂的東西或許過了期或許還生效,但新的不斷進來,舊的就只能往裡擠,像擠車一樣,塞塞塞……櫃門一開就有東西掉下來,撿起又再塞。有一次,她看見一隻小孩的襪,夾在兩個盒子之間,淡淡的粉紅色像一截舌頭,正向她扮鬼臉。她也懶得理,要收拾也不知從何收拾。後來那襪子繼續前行,像一個往裡爬的小孩。再後來,襪子不見了。小孩吵鬧着不肯吃東西的時候,她真巴不得他們一個個爬進櫃子裡消失。

她這裡一口那裡一口的,嘴巴和手都沒停過,似乎吃也是她的工作之一。只要她覺得有些甚麼不能留在桌面或在垃圾桶裡出現,不是往櫃裡塞就是往嘴裡塞。幾個月下來,發脹的胃就像那個廚櫃,撐得她睡昏昏的,褲腰一天比一天的緊,顯然長胖了不少。食物在她身上發揮得非常好:油脂使她的皮膚像剛蒸好的豆腐;蛋白質變成又厚又軟的肉,在領口袖口胸罩邊沿滿滿的冒起;糖粉使她讀書不多的眼睛亮閃閃。她的膚色越來越白,頭髮卻比以前更濃更黑,在這家人之中,完全是個異類。有一天,她洗葡萄給小孩吃,捧着一顆顆繃亮的紫紅色在水龍頭下沖。老闆娘嫌她太浪費水,一邊呢喃着:「葡萄要放在大碗裡洗……」一邊伸手過來關水。老闆娘乾瘦的臂膀像隻雞爪子,她吃驚地盯着自己那雙濕晶晶的豬手。

 

她餓過,餓得胃消化着胃。開頭是捨不得花錢,後來是無錢可花,問黃靜借過好幾次,不停催促黃靜給她找工作。黃靜支支吾吾:「最近抓人抓得緊,除了罰錢老闆還得坐牢,誰都不敢冒險,不好找。」被她逼急了,黃靜含糊的說:「有一家按摩院,有後台的,不知你怎麼想……」她說按摩院就按摩院吧,她一不怕髒二不怕苦,做得來都做,不會做的她肯學。上工第一天才知道原來是給人摸的,她餓懵了,被那些糟老頭子摸了幾天,因為不肯提供進一步的服務,老闆也沒為難她,只說:「你又不年輕又不漂亮,這又不行那又不行,還跑出來幹甚麼?早點回家去享福吧!」隨便給點錢打發她走了。捱了一段日子,餓得實在不行,厚着臉皮跟老鄉去墳場邊排隊領救濟湯。入黑之後,廣場上一片影影綽綽,沿着圍牆的燈光幽暗,遠看不知是人是鬼。

她悲傷地想,自己隨時就在圍牆的另一邊;再想,真躺在裡面還得有點福氣,至少有錢,墳地好貴的。派湯車出現,她亂紛紛的腦袋立刻靜下來,只有一個想法:馬上去排隊。拿到熱湯,跟老鄉圍成一圈,呼呼地喝着。她只感到一股暖流,從嘴巴經過食道,到胃裡,到腸子裡,轉了好多圈,落到腳底,再傳回心中,她的力氣又來了。

繼續跟黃靜糾纏:「你給我找份正經工作吧,做牛做馬都行,就是不做雞。我不會欠你介紹費的。」黃靜被她逗笑了:「有一家人,鄉下地方,挺遠的,誰都不願去……」她說只要不拖欠工資,其他全不是問題。黃靜說:「他們講廣東話的,你行嗎?」她急於要錢,想也不想:「不就是些眼見工夫,有多難?還用人教嗎?」

黃靜本來跟她住同一區,大家同期下崗,也跟她一樣到處張羅,打零工度日。忽然她不聲不響的出國了,幾年後回去,那派頭跟電影明星一樣,看得他們都傻了眼。黃靜說在外頭當保姆,錢多賺十倍都不止。當個保姆就如此風光?哪個女人不會當保姆?又不需要文憑的!那陣子他們正為兒子升學的費用發愁,以前只要用功,窮人也可以讀書,現在沒錢甚麼都不用想,與其讓沒書讀的小孩出去打工,不如她自己去。她叫黃靜給她想辦法,先把旅遊簽證弄下來,歐洲十幾國總找到個地方落腳,費用她工作之後再還。黃靜走了,黃靜的男人才說她回來是為了辦證件。「辦啥證件?」她好奇的問。「辦證件把閨女也弄出去。」男人從容的回答。那語氣,好像早晚也輪到他出國團聚似的。他當民工的時候傷了腿,之後再也不能打工。家是黃靜當的,都是黃靜拿的主意。沒多久他們就搬到新房子去,黃靜回來買的,男人忙着指揮工人修修弄弄,她看在眼裡更是巴不得立刻飛走。

上工之後,黃靜探望過她。一個外國老頭子用大房車送她來。老闆一見,像遇到了天仙,立刻招呼他們坐在樓下的餐廳喝咖啡。老闆娘不情不願的管着幾個小孩,讓她跟朋友聊幾句。本來只是個普通女工的黃靜,簡直脫胎換骨,坐在那裡像個甚麼人物。外國老頭子細心地給她的咖啡放糖放牛奶,她女王似的,很給面子的呷一口。黃靜向她介紹老頭子,是朋友,幫她弄證件的。她想了一想,突然間甚麼都明白了。黃靜把時髦的太陽眼鏡往頭頂上一擱,輕輕的把頭髮攏到耳後,手上一隻戒指流星似的在半空劃出神秘的紅光。那些苦日子在她化妝完好的臉上已不大看得見了,或是隱藏在眉眼間,趁她心神疲憊的剎那一掠而過。流離失所的人找到庇護站,掙扎多時的身心放縱地滿足着,吃着喝着,但充滿警覺性,像森林裡一邊扯啃着獵物一邊準備逃生的獸。

天氣還不算熱,黃靜穿着一條荷綠色的低胸連身裙,把東北女子白晳健美的體形發揮得很迷人。牆上的鏡子反映着黃靜的五顏六色,過分炫耀美麗也跟暴發戶一樣,在這格局平凡的家庭餐館裡,只覺咄咄逼人。她把一隻手伸到半空,給大家看手上那做得很漂亮的指甲:「剛做的,這個顏色應該挺配我這條裙子,好看吧!」

老闆滿腔熱情地走過來說:「好看!真好看!」

黃靜風情萬種的轉過臉瞅着他,嬌媚的問:「真的?」

他一臉的笑,看來快要昏了:「我像說假話嗎?」順手拉過一把椅子,看模樣打算坐下來跟她們一塊聊。還沒坐穩,他老婆在樓上大叫:「衛星不行了,快上來調一調!」

他不理,只顧盯着黃靜,老闆娘又叫,還有小孩一起叫爸爸。不得已,他依依不捨的推開椅子,到了樓梯口還溫柔的叮囑:「我馬上回來……」

不知黃靜甚麼時候學會這種本事。等他上去,她忍不住說:「你招惹他甚麼!」

黃靜吃吃笑:「不好玩嗎?」

她邊笑邊把玩着自己的手,滿掌厚繭消失了,但虎口還留着當年的工傷,淡淡的粉紅色像一個苦笑。定時的手腳護理把歲月的留痕按壓到深處,帶刀疤的木頭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光漆,看起來也有點風采。

她這才說,這個男人已經不大安分,犯不着再在火上澆油。

「就是他安分也要把他搞得不安分!」黃靜瞪她一眼:「昏君才好擺弄,給他灌點迷湯就甚麼都行了,還不簡單!要是男人全像包青天那樣鐵面無私,還有辦法嗎?再說,也不是你要哄就一定給你哄到的!」

她吃驚的盯着黃靜。人還是那個人,怎麼內部零件全換掉似的,變了超人,全身都是法寶,隨便放一種出來就能解決問題。

呆了片刻,她仍是不服氣:「這還算當保姆嗎?」

黃靜撇一下嘴:「我不是這個意思。日子是你自己過的,你想怎麼過就怎麼過,總之不要怨,怨也沒用。做得下去就做,盡量讓自己活得開心點。真的不行,換個工作唄,有甚麼大不了!」

有甚麼大不了?甚麼都可以換,換個地方,換個家,換個人,還有心肝脾肺……她肯定黃靜回去跟她的男人離了!

那外國老頭子一直耐心的坐在一旁。他聽不懂,但嘴角保持着笑意。一杯咖啡喝完,再來一杯,顯然早習慣了這種情況。喝光咖啡之後他開始彈隱形鋼琴,擱在桌面的五隻手指輪流敲着,篤篤篤篤的有快有慢。

黃靜沒理會那老頭子。見她沒回過神來,又拿出新買的皮包、香水之類給她看,都是高檔的。她不懂,也沒這個錢去花費,口不對心的讚賞着。看時間小孩快要吃晚飯,隨時都有人大叫「阿累」「阿泥」「阿麗」。黃靜看出來了,轉臉跟外國老頭子說了一句甚麼,他立刻很高興的站起來,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再見!」

「還會講中文!」她很驚訝。

黃靜挨過來小聲的說:「做人何必那麼辛苦!我懶得學洋話,就讚他的中文講得好,他就拚命的用功……」

老闆再下來的時候黃靜已經走了。她正收拾桌面的咖啡杯,見他一臉失望,心裡覺得好笑。他真是無聊透頂!但一家人二十四小時守在一起,他能怎樣?困在這種三家村,度日如年,無事發生,即使有也不關他的事,大概活得不耐煩了。沒法走遠,他連窩邊的粗枝大葉都垂涎三尺。

這個男人,她越來越不順眼。當着一家人的面,不得不客氣的叫他一聲「老闆」。背着老婆,他頻頻送眼風,偶然經過不知怎的就倒在她身上,撞了邪似的。一見他,她就拉長了臉。他仍是笑嘻嘻,妖怪一樣,藏在門縫裡、嵌在鏡子裡、隱在柱後,隨時撲出來。

那瘦削的背影晃來晃去像根火柴,到處碰碰擦擦,就想刮出點火花。她心裡說:別以為我好欺負,我褲兜裡有把刀,你敢亂來,看誰先死!憑你這幾両骨頭也沒本事把我殺了埋了。

 

夏天仍未到,但天氣反常,突然間就熱了。房子被蒸曬了幾日,閣樓悶得像烤箱,她忙來忙去,鼻尖滴着汗。見老闆娘穿小背心,她也穿背心。人長胖了,肉顫顫的,但她實在熱,顧不得好看不好看。她汗水濕了乾、乾了濕,衣服黏糊在身上十分難受,熬到晚上小孩都睡了,趕快到浴室洗澡。蓮蓬頭噴出清涼的水,她正痛痛快快的享受着,不知怎的,呼嘯一陣風,門好像開關了一下,跟着一個黑影黏在門板上。她大吃一驚,手足無措的困在嘩啦嘩啦的水中。誰?老闆?也沒細想他是怎麼進來的,大聲喝令他出去。那人兩眼煌煌的發光,嘴角微抖,那勢頭似乎在試探、在等待、想趁機行動……看得出他也有點怕。她忽然升起一股無名火,隨手抓起身邊的東西,連桶帶水向他兜頭兜臉的擲過去。水花爆放,黑影泡沫似的消失了。她氣憤地穿上衣服,身上還是濕的,出去一看,廳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只得那電視機在自言自語。

她呸的吐出一句:「下流!」聽起來就像連續劇裡的對白。

她滿腔怒火的回到睡房,心裡像一鍋燒開的滾湯,咕嚕咕嚕的冒煙。

她跟小孩一個房間,不怕他竄進來騷擾,但給人佔了便宜,她氣!窗外無星無月,一片黑,她亮了牀頭燈,邊擦着身邊找乾衣服。抬頭,看見赤裸裸的身體反映在窗玻璃上,又白又亮,在深不見底的夜空裡像盞花燈。她奇怪這身體怎麼會是她的?這洗衣做飯忙了幾十年的身體,從沒細心理會,不飽不餓的時候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不知怎的就歸她管理着、使用着。

突然,老闆娘在外頭大叫:「作死!頭先邊個沖涼?滿地水!點洗呀?」

乾巴巴的聲音,讓她想起小背心下那瘦骨嶙峋的軀幹,像個營養不良的飢民。

水簾外的男人又在腦海中浮現,那死死盯住她的眼光,餓鬼似的,似乎想咬她一口。

一個隱隱約約的感覺冒起:一個泥灘,不去攪亂它,表面還浮着點清水,還活得下去;既踹了一腳,立刻就混濁了,只會越來越不清不楚,往後肯定還有事。

誰都靠不住,包括黄靜,看似抓到一個老頭過着神仙日子,但還得看天讓他活幾歲,說穿了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不知怎的,她時常想起那小伙子,覺得只有這人是踏踏實實的活着,心有所用,能把握到自己,每天都有奔頭。他埋首工作的神氣有股莫名的吸引力,他就是中心,整個世界穩穩的定在椅子上。跟他一比,其他人全是足不沾地的幽靈,輕飄飄,惶惶不可終日。

再想,她要賺多少錢才夠?回去買房子?等兒子完成學業,回去抱孫子?她的男人就相信她一直當保姆?時間長了,他們還能一起過嗎?她垂下頭,緊緊的抱住自己,開始瞭解黃靜。日復一日,她們越走越遠,漸漸沒有了退路,都回不去原來的世界,乾脆活一天算一天,自己找樂子!

聽說,一個無證者,在街上被警察尾隨,慌亂中逃回住處。警察拍門,她害怕得爬出窗口,沒想到失足跌死。

這還是上了報紙、下落分明的。無證件的人,像她,把原來的護照也扔了,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文件,是一個失蹤人物,人間蒸發亦了無痕迹。現實社會中他們是不存在的,在哪個社會都不存在,但這不存在允許他們繼續存在下去,照常在這個世界上行走。他們有血有肉,在陽光下熱烈地活着,天天吃着喝着,飽着餓着。沒有了身份,他們的形更頑強,更誇張,有一股原始的野氣,像山間橫蠻的花草,從開天闢地那刻一直掙扎到今天。

阿麗,每次在電話亭打長途都用掉一張磁卡。星期天,父母都跑過來看孫子,偶然還有其他親戚。她喜歡跟他們逐個聊幾句,聽聽這些熟悉的聲音,他們那熱烈的回應讓她覺得自己就擠在他們之間,被許多人惦記着。她很開心,覺得世界上有這樣的一個家是值得付出任何代價的。她很開心,瞇着的眼睛彎彎的,看來在笑,淚水卻沿着魚尾紋往下流,一直流到脖子上,她覺得好癢,一邊講話一邊抺着脖子。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