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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前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羅貴祥

登岸那刻,一個念頭浮起:他的生辰還有三天半。

人身難得。母親常言。身體髮膚,受諸父母。這樣的話,母親從未說過。

他牢記自己的生日,因母親誕下他時,流了過多的血。人身難得。他記掛母親。

放開了與膠桶捆在一起的幾塊浮木,他上了岸。

後來才知道,走陸路,遠沒想像般難。

他本不善泳,不知何來動力,克服了對水的恐懼。

上善若水。水引導了他。

少時在河裡嬉水,突然站不穩,頭倏忽掉進了水裡。看不見,口鼻即時嗆着。不知所措,他只顧憋氣,全身抽緊,水還是不斷湧入,快將昏死過去,耳邊響起了水的呼喚。咕嚕咕嚕……放慢一些。咕嚕咕嚕……再放輕一些。抓不牢的,放開吧。放開。放開。他不再費力掙扎,不去找穩實點。身,自然浮起。輕飄飄的,暫忘了昔才的恐慌。居然可以在水裡吐氣。他慢慢的吐。無意間張開了眼,原來水中也可以看見。心定下來,身也徐徐上升。

泳姿難看,他自學得來。無所謂。

學習需時,自己摸索更耗時。不過,他沒有耗的感覺。本來,生命就是消磨。人定了目標,才有虛耗的幻覺。反正,無所為。

起初,在水裡他試了不同快慢的吐氣。接着,雙足離地,頭埋入水,兩臂前伸,身體登直,練習向前漂行。有點緊張時,身體便抱球,收腿站立在淺水裡。日子於他沒有顯著的紀錄。不知不覺,他就到了深水區,足再碰不着地,也不太慌亂。任自己浮吧。

在水中拉直了身體,頭往不見底的水下面望。

有時睜眼。

有時不睜。一味向前滑行。

身體在動。也不在動。

手腳不做任何動作,只是朝前漂行着。滑行時間長了,距離岸邊越遠了。

些微恐懼感。

只是,他未必知道,離此岸遠了,到彼岸卻近了。朝前漂,只為找到在水裡前進的感覺。

再往後,他也明白,手腳不能不動。他不急,也不計較姿勢正確不正確。人足難如魚尾,又無人教導,他試了左足右足一拍一拍上下擺動。又試了同步踏水。手划水,往要前行的方向前行。慢是慢,他不急。前行着,可以了。

那是河裡的練習。到了海,還是害怕,還是慌亂。

然而,也沒有退路了。

想到此,倒放心了。繼續前行。疲累時,就抓着木與桶,浮一陣。風浪。飢餓。寒冷。鯊魚。五花大縛的浮屍。在他腦中或眼前掠過,又漂走。

暈浪感,上了岸的第二天下晝,仍殘留。

幾多個十年後,他對人說,先往澳門,然後才到香港。他無意說謊,也並非記憶出錯。是水,這樣導引。

還是水,帶他到河裡。

岸上的歲月匆匆,他記不牢了。水養活了他。他愛這樣跟以後的人說。

我黃某人,哈哈……這般的起首語。話,他其實不多,多是不接連的。不少洞穴、蓬縫罅、凹陷,不能填補的。就算光穿過,亦未能照明。

那年颱風,橫瀾一方有貨輪沉沒。他與眾兄弟,立即開機動木船出海撈貨。海面浮滿了輪船掉下的貨物,沒多久,全都要吞噬在風浪裡。他們手腳快。風高浪急也不容他們慢來。

他全記不起可有遇上其他人,生還船員,或來救人的。他們目的單純,只為撈貨,沒有其他。

也為旅遊公司開過渡輪。往日的遊客,歡喜坐船觀光。

也開過水警輪。以前,為水警開船,不一定是差人。他不介意別人當差。搵食而已。自己卻抗拒。

有了自己的船,他分的份也大了。不過不是常有颱風。有颱風也不一定有沉船。沒有颱風,沒有沉船,飯還是要吃。船便為人送貨、做買賣。有時也去得很遠。

那時他有了家,不想再走船了。抱着妻,即使是幹粗活的,還是滑,還是溫暖。自己的心身,也似要融化了。而且,大女兒快要出生。

借錢買了打磨機,他在長長的玉器街上擺檔。懂玉器的人少。他也不懂。買賣的人卻不少。明白都在往後推,而他繼續前行。

街上有朋友求助,妻也有身孕,不知為何,得罪了有勢力的。賠了錢,道了歉,還是不行。還害怕家人被搞。他見友人淒涼,沒有的道理,上火了。

自己也非善男子、善女子。起碼,他這樣看。當年,在組織上,他為眾人出頭。話雖不多,還是被鬥了。鬥得狠,再沒有人撐他。唯有出逃。

到了茶樓,他喚伙計泡了一壺龍井,慢慢喝。等了一刻鐘。肚餓,不敢叫菜。有勢力的還沒來。再等。茶樓擾嚷,伙計收拾食具叮鈴噹啷。賣包點的唱朗,他入不了耳。看見籠中鳥無情由的撲動,心突然一下一下的抽。

有勢力的始終沒來。

打聽了。根本他不被當作一回事。也不氣,他找差人朋友幫忙。才知道,有勢力的也有差人後台。友人曉得要遠避了。舖賣了,在粉嶺買了塊地,卻已無力起屋。

他再仗義疏財,還約了一個兄弟合力搭屋。眾人都懂敲敲打打。那個年代誰請得起師傅。草圖簡陋,也沒人認真按圖來造。材料貴,有些木料便就地取材。屋是鐵皮的,也加了不少木板木材。外牆砌磚。磚不夠用,加水泥。水泥之外還要沙及石頭。石頭挑比較平的一邊,再一塊塊放平,用鎚和木板打入地面,混入泥沙,薄薄用水泥加一層弄平。

鐵皮屋難免披披搭搭,接口重重疊疊,亂七八糟。要住的人已感激,建屋者就更不講究了。由住屋人一邊住,一邊再加建修補吧。在偏遠山裡,黑道白道都沒來收錢,省了些。

不講究,依然花時間。近一個星期,他沒開檔,那個兄弟也沒出海。

完工那天,滿身臭汗,又叮了一天的蠓,他再往山後的河裡洗澡。身體浸在清涼的河裡,閉目,他任自己漂浮。睜眼時,他已漂到離下水較遠的地方。

一個低窪岸邊吸引了他。淤泥與垃圾從上游沖到那處,但還是低矮的密林一片,與附近的房舍好大段的距離。

回家路上,盡想着這片土。

妻與他之後再來看。土,選了他。

地都是霸來的。這裡與其他地隔得遠,又滿是垃圾,該沒有甚麼阻力。

運水泥與磚頭來時,路上有屋主不友善地問,去邊?他也沒有敵意的答,就去那邊。

都是來霸地的。心知肚明,何必惡言相對。這種方法倒湊效。日後,他在村裡多了朋友。與他過不去的,當然還是有。

是燒垃圾惹來的?

地未有人霸佔,主因是垃圾。地處低窪,大雨過後,上游的雜物,能流入河的,流入了河。不能的,都堆積在這低地上。附近居民又把大件的廢物,棄置這裡。日久,垃圾成了山。

某種召喚將他帶來吧。不是遲來者,怎會想要這片土?

就算命定,垃圾也不容不理。他有點急了。只想到火。

大塊、堅實的東西不易燃燒。他爬上垃圾山,把難燒的撿出來。將一大堆無面貌、無身份的棄物,重新歸類,他一個人做了幾天。累了。

不少棄置的,還可再用作建屋材料。但量太多,他撿多個月,也撿不完。填埋、堆肥都解決不了。急了。心一橫,就一把火燒掉。

太多不易點燃的了。錢都拿去買火水、柴油。先買了五十罐,傾倒在垃圾山上,一下間像全蒸發掉。火點起來,還不是很熱,黑煙卻大。幸好無風,黑煙未湧向其他房舍,但氣味已夠臭了。

有人過來看,在外圍掩着鼻。燒了大半天,垃圾山只矮了四分之一。火也熄了。

狠了心,錢花光就罷。他再買一百五十罐回來。眾兄弟幫忙搬運。多些人在場最好。他擔心出事。

焚燒更烈,溫度極高了。黑煙與臭氣也更大更濃。

物質可改變,不會消失。垃圾山燒了兩天,漸漸夷平了。沒有煙消雲散,烏黑的一大堆灰燼還在。有些跌入河裡,他把其餘的埋進土內。

以後四十年的家園,他建得用心。把斜坡修平。用水泥築路。眾兄弟偶然來幫忙起屋。大部分工作,他一個人做。水喉如何接溪水,馬桶怎樣接駁溝渠。玻璃窗是買來裝嵌的,更多材料是撿回來的。較大工程是打井。屋前與屋後,他打了兩口井。

沒法聘鑽井機打,他用鐵鍬掘。遇到堅硬石層,也真的用鎚一下一下地打。打下去。打下去,也有點前行感覺。

一打一鍬,挖土。土逐漸堆在一旁。運走。開出了坑,慢慢成洞。他徐徐向洞深推進。他不急。河在附近,擔水方便。最初只挖到腰,因忙着其他。過了雨季,才專心掘。不久,挖過了頭。很快,人也看不見了。洞口開得較大,容易搬走沙石,他爬上來也不難。

一米多深了,產後的妻來幫手。長的耙伸下去,將一大塊一大塊的土,往上拉來,堆積在洞口。越積越多,他雙腿蹬着洞壁爬出來,把井口的泥清理。土堆往別處了,他再下井。這般,來來,回回。井也越往地下深入去。

洞口寬,陽光也不怎樣進來。他憑感覺用力掘。向下,彷彿也是往前。

超過兩米時,見水了。還未清澈,混和着泥漿。提上來的泥塊滿是淅淅瀝瀝的黃泥水。越挖,土裡的雜質就越少了。終於,到四米,水多起來,也變清了。

上來,他渾身上下,滿是泥水。陽光兇猛,他倒眷戀井裡的陰暗與清涼。拿了幾塊磚再下井去。磚用作墊底。回來,他又灑了些石子下去,是要過濾井水。

類似方法,卻用了更長時間,他在屋旁挖了第二口井。

妻女都住下來了。

有鄰居以牛眼看他,罵他不要亂放磚頭。也有鄰居送他植物種籽,告訴他山哪處有野生果樹。

荒開了,他知道自己的田還要自己耕耘。然而,他不善耕種,有心也不一定事成。何況,他心猶未定。雨水多,夏天他種不了菜蔬。大雨後,菜苗都沖到河裡去。花,像菊花,像劍蘭,也試着種,以為可以賣得好。雨天還是種不了。

日子艱難,幸與周遭商店熟了,容他賒數。

二女兒快出生了。他朝朝五時下田,九時入市區繼續玉器生意,不時接應兄弟出海回來的貨物。人身難得,因為人身,病痛也易來。他開始了之後四十年的痛症。

那天雨後,沿河走,他不為尋找沖走的菜苗,只忐忑着。水,再一次引導他。

河中有小艇。艇上人從河裡撈了一桶又一桶的細沙。

艇泊岸,他好奇上前問。河牀細沙原來有價。市區大興土木,急需細沙做建材。一桶沙,可賣個好價錢。

疼痛難纏,幾個在他家暫住的無業後生,合力為他砌個浮台撈沙。幾條粗大木條拼成木排,下邊並排釘了二十四個空油桶。放在河裡,浮起來。

河不深,漲時也僅及人頭。不必特殊工具,撈沙輕鬆了。他無須潛入水裡,彎身可以撈了,雖然,日光熾燄。就把沙入在木排上的桶。辛苦,但簡單。每天有車來收,兩三轉,省卻送沙工序。洗沙由收沙人做,他還有時間種植。

收沙的利潤,高他撈沙的一倍。無所謂,夠使可以了。新界人也要沙建豬欄、起屋。他願意逐家拍門,可以賺更多。但他更在意種植。

人生於他如課堂,未學懂的,還想學好。撈沙的錢,讓他可試種不同的植物。

友人做政府花農,給他從印尼過來的富貴竹苗。富貴竹不懼水,正好在這個低窪處棲身。但竹需幾年,才有成,撈沙可暫時養活他與家人。

最初只種了百多株,做試驗。膽大了,整塊田盡是富貴竹。這種竹,真富貴,受不得陽光。多受了,變黃,無人會買。唯有以撈沙所賺,盡買太陽網。太陽網是外國貨。新技術,價錢貴。才二十呎,賣數百元。整塊田都蓋上了太陽網,花了他十萬元。

養竹費時,撈沙他也沒時間了。況且,不停從陰涼的水底淘寶,是要還的。眾兄弟有水遠程船,央他去。他熟船,也熟海。因為富貴竹,又或因為其他,推辭了。

富貴竹賣得不俗。城裡人可真富貴起來了。他割竹收成,出入市區,團團轉。那夜在河邊,累得入夢,看見眾兄弟在自己的木船上,茫茫大海,突然颳大風,天黑乎乎若墨水。船下,有宏大近三十米長的巨物陰影,倏忽升上水面,快要撞向船身。

醒來,天懵懵亮,他立刻入市區,打聽木船下落。

幾個月來,木船與船上十三個人,都一去未返。心慽慽。人身難得,他三女兒也出生了。

以後的耕作,尚算順利。中間有官員來過,指他非法建屋。兩翻周旋,他憶述,紅鬚碧眼的殖民官,居然讓他在那地上安身立命。四十年來,再未打擾,只是從沒有發出正式批文。

關上燈,內心反而光亮。想到船上的兄弟,心抽緊。痛風來得更頻了。更多的心思,投放在與肉身對抗。

還以為,外邊的世界與他再無直接關係。大孫女那天到河邊找他,氣急說,有人來收地。

看見那班人帶來的地圖與賣地合約,他上火了。幾十年來,從未有地主出現,政府也讓他住下來。這不是明欺白鬚公嗎?

事情其後,不過是官商徵收農地發展的典型。黑道先來,用鐵絲網圍起他們聲稱合法買得的土地。白道隨至,指他霸佔公地,必須拆去不合法的閘門。一圍一拆。既圍又拆。他才不理會那是私產抑或公地。總之,我黃某人,哈哈,誓死不遷不拆。他常對人言。

有團體為他打官司。逆權侵佔,並非不能。另一邊也不太急,要等他百年歸老,地便可輕鬆到手。

還有一段日子,他才到百歲,但這時卻急了。嗔怒與痛風,差不多令他動彈不得,但一場市區的社會運動,卻讓他動容了。也起動了滿是傷痕的身軀,在打過止痛針後。

彷彿在那群守地的年輕人裡,他看見了眾兄弟乘坐木船歸來。

官司纏身,仍毫不猶豫,他天天出市區,支持靜坐的年輕人。順道到診所取藥。幾多個晚上,他偶然留夜,亦經常回家洗澡。大清早,再出發。

那時候,富貴竹早不種了。還有種的蕉樹,不需怎樣打理。蕉樹酷愛太陽。

人身難得。能得的,他以為,都得了。再無所得,唯有佈施。以他自己的方法。

在密集的人群與堵塞的路中,他向初相識的人,講他開荒的故事。他不善講,眾人卻善想像。大家在想像重建家園,在原始的土地上,再開始。他看見,眾人的怒氣怨憤,比他的更甚。對開荒,有更大的憧憬。

他想問,是市區鄉村化了?沒問,他只邀請人到他的田裡試耕。

在短暫的靜止與和平裡,眾人感覺建設了新社群,像不設防的城邦。警報解除,意味新的危險。

靜坐人群的前方,傳來隆隆的機車聲緩緩開動。靜止了一陣。

數百防暴警的軍靴齊聲踏步。又靜止了一陣。

防暴警一起大力用警棍敲響盾牌。靜穆。

頗長的靜穆。機車再隆隆開動。

數輛裝甲車與水砲車,在地平線上出現。

當第一道水柱高速射過來時,他糊塗了。水,不知是不是又再一次引導他,前行。

 

 


羅貴祥,現為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文學創作有小說集《有時沒口哨:故事共生集》、詩集《記憶暫時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