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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換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韓麗珠

父親的父親,在多年前發生的屠臉事件中,臉孔朝下地俯伏在受傷和昏迷的人群裡,假裝失去知覺,別人的鮮血染在他的衣服、頭臉和身體,穿着軍服的人帶着飢餓如鷹的目光,搜尋躺在地上的臉面,像農夫那樣把仍然完好無缺的逐一收割。但他卻保全了自己的臉,分毫無損。

在他去世之前的許多年,要是他手上沒有刀和蘋果,他便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鏡子。他說,假若他能對任何一個人圓滿地解釋,為何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破縫,他便可以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可是這樣的人從來不曾出現。

「他的臉先被侵佔,然後才被侵蝕,那件事經過了他,但並非自外在,而是從內部催迫他毀掉自己。」祖母說,他早已失去了原來的自己,只是拖拉了多年後,摧毀才具體地暴現在臉的位置,使所有的人都無法輕易地忽略這事實。只有她如此詮釋祖父在那個寒冷的早上,把自己的臉當作蘋果,削去了可辨的五官的做法,也只有她具備了言說的資格,自從祖父過世,有時候,在毫無先兆的瞬間,她突然會變成了另一個人,像有另一個靈魂,暫時住進了她的身體內,在無光的昏暗中,她坐在祖父經常佔據的一張藤製搖椅上,以祖父的姿勢,搖晃自己和椅子,吸自己捲的草煙,嗓音比平常壓低了許多,又以祖父說話時緩慢而時常陷於停頓的節奏和自己閒話家常,或激烈地吵架。父親說,那時候,她似乎成了被另一個人操縱的木偶。

「而那人是我們都過於熟悉的父親。」父親說。

必定是因為我從來沒見過父親的父親,才會感到,真正的操控者其實是祖母,在祖父死後,肉身消失了以後,她便可在自己身上,延續對他的支配方式。晚餐的時候,我總是坐在祖母對面,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大啖黃花魚,喝高粱酒,而在另一天的早上,當她告訴我,因為烈酒,她做了許多關於祖父的怪異的夢的時候,她非常厭惡口腔和指甲所殘留的魚的腥氣,但她覺得必須默默地承受。「跟任何一個人長久親密的秘訣,其實只是忍耐,他的口氣、唾沫和所有分泌物。」她握着我的手,悄悄地在我的耳際說,使我難以辨別,那是她,還是祖父的聲音。

要不是父親不斷對我描述(或傾訴)對於他父親的印象,我會認為,祖父自出生開始,就是如此活着,活在他人的記憶或想像之中。或許,活着就是這樣的一件事,一種替代的存在。先以軀體作為替代,然後以他人作為替代,再後來以陽光、植物、泥土或風作為替代,也有人從未在自己的身體內甦醒,生和死的差異只是一根非常纖幼的絲線,因此,祖父很可能從不曾真正死去。

最初,他們忍受祖母,以類近她忍受祖父的形式,當無法清洗的腐壞氣味,從祖母被蛀蝕的牙齒、油垢的頭髮和衣服散發出來,瀰漫了整個房子。他們認為,那是哀悼時期的表現,尤其是,當她以祖父的常用詞逐一責備他們,挖苦他們的弱點,他們都感到困惑不解,只能告訴自己,那等同哭泣,穿黑色的衣服,或抑鬱得足不出戶,只是一種服喪的行為,可是,很快,他們便感到空氣的轉變,某種熟稔的氣氛回到他們四周,難過的時期,比他們預計的更快結束,他們措手不及地發現,以往,當祖父經常坐在房子的中央,那背部微陀的身影,使他們生出的煩厭,再次頻繁地出現,他們最後只能承認,祖父仍然沒有離開他們,只是從他自己的身軀,進入了祖母的身軀罷了。

每個星期三的下午,祖母都會到對面大廈的一個單位去探訪祖父生前最後一位朋友,唯一固定地保持往來的伙伴。他們待在一起的時候從不談往事,只是取出圍棋,不必運用任何語言同時緊密地交流,在棋盤上霸佔對方,或讓對方霸佔自己。週三的會面,原是祖父和朋友維持多年的習慣。葬禮之後的一星期,門鈴再次響起,他看到門外站着的是祖母,她還帶來了糕點,他讓她走進房子,給她沏了一壺茶,然後她要求,像以往那樣,他們下棋。他贊成這樣的建議,如此,他們便可以對坐,透過挪動棋子,不發一言地一起憑弔那個已經逝去了的人,可是她對着棋局沉思時專注的神情,使他感到,她跟祖父同樣是具有野心的棋手,冷靜,而且往往不動聲色地得寸進尺。那天,當他們從一個棋局中抬起頭,便發現窗外的夜色已經比浸泡過久的茶更濃。

當祖母取代祖父在每個週三下午到訪,令他困惑的並不是各種關於鬼魂附體的聯想,而是,就像目睹一株嫁接植物茁壯生長、開花、結果,成為了不可名狀之物,那個每星期到來跟他對弈的人,對他來說,並不是祖父,也不是祖母,而是另一個嶄新的,比他們都更老的靈魂。

那天,祖母站在他的門外,按鈴然後叩門,都得不到任何回應,她以為他外出,便留下紙條和蛋糕在門外。然而在另一個星期,她再次來到他的門外,發現那扇門仍然是緊閉的,她把耳朵緊貼着木門,卻聽不見任何聲音,她把鼻子探到門縫,也沒有嗅到任何異常的氣味。以後,那扇門再沒有為她打開過,她也沒有提出任何請求,只是每個週三仍然風雨不改地到達他的門外,只是為了搜尋一種腐爛的氣味──她認為他很可能已倒斃在獨居的家裡,要是那裡傳出腐臭,她必須立刻致電執法者。她並不知道,當他們完成了二十一場對弈,他便陷入了恍如無盡寒冬的憂傷時期,他跟她共處了二十一個下午之後,已經可以肯定,他隨時都有去世的可能,可是到了那一天,並不會有另一個人,以他的方式,繼續活下去。

不久,父親就培育了一種敏銳的觸覺,能準確地預測祖母在哪個時刻會突然化成了祖父,那時候,要是我們都在屋子裡,他便會從自己的椅子上站起來走向我,拉着我說:「我們去看海。」

在父親的辭典裡,海的含義廣濶,能讓他想到海的,都是海。於是,看海便帶着冒險的成分。有時候,他把我帶到動物園,去看一頭被關在籠內太久的美洲獅子,如何一直以萎靡的背部,面向圍觀的人,牠暗啞而帶着許多污垢的毛,就像快要下雨時,聳動的海面。他曾經在深夜裡帶我走到路人零落的街道上觀看商店的櫥窗,也到過行人天橋,站在那裡很久,俯身察看交通擠塞的馬路上正在蠕動的車輛頂部。有時候,我們只是到了一所茶室,一起盯着杯子裡已經冷卻的茶很久。不久後,我便慢慢明白,他對我所說的各種關於海的日常生活,以及在海上工作的過去,並不是撒謊、杜撰或吹噓,只是,他跟我們存有着截然不同的辭典。

「她太愛父親。」父親跟我到公園看池塘裡的鴨子游泳時,曾經這樣對我說:「當父親仍在這裡,她不得不把過度的愛抑壓,就像收藏一柄會把彼此凌遲的刀子,這樣他們才能一起生活,而且父親那麼虛弱,背上還有纍纍的包袱。他終於死了以後,她才能伸展自己,毫無顧忌地表現,父親早已深植在她身體裡的事實。」

父親失蹤之後,我便愛上了獨自看海,往往花一個漫長的下午,坐在祖母對面,細看她的臉,上面茂盛的皺紋,像青春光芒似的漩渦,使她的一臉直生出了淘湧的波濤。那使我逐漸明白,父親對祖母的看法,並非洞察,而是感同身受,祖母的行為,也不是基於愛,而是無可選擇的承襲,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族群的事情。祖母繼承了祖父鬱鬱寡歡的習慣,而父親繼承了他的遠離,我也繼承了父親被海改變了的眼睛,當母親看着我的眼神漸漸變得像看着父親時那樣矛盾而複雜,我證實了這一點。

祖母替代了祖父,祖父替代了公園裡的亡魂,父親替代了他的父親出走,我替代了父親留下來,身體一旦替代了意志,便要待上多年之後,當身軀完全腐朽,才能印證,替代的中央,是不是甚麼也沒有。

 

 

 


韓麗珠,香港作家,著有《寧靜的獸》、《輸水管森林》及《 Hard Copies 》(合集)。小說收錄於《香港短篇小說選96∼97》、《香港短篇小說選(九十年代)》及《輸水管森林──三城記小說系列》等選集。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第二十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