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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存在與不存在:華富邨石灘的記憶與想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王良和

1  釣魚台

大家都叫它釣魚台,喜歡釣魚的人,站在石欄前,把魚絲拋到海中,拇指和中指輕捏魚絲,靜靜等待。

我在雜貨店買三毫子麵粉。麵粉都用滿是電話號碼的黃頁包摺,在石灘拆開,添些海水,石頭上搓一會,搓成小圓餅,手掌滿是漸漸乾燥的白點,合掌搓着搓着,粉如雨下,手掌變回肉色,空氣充滿麵粉誘人的香氣。

魚絲拋到水中,眼前的海水好像更加柔藍,海浪沖拍着釣魚台的基座,沙沙的聲音湧上來,海風把魚絲吹成弧形,傳來突突突突的輕顫,一挫,魚絲有點沉,「有魚!」當然都是泥鯭。泥鯭上水,總是撐起腹背上的刺,給刺中,要痛幾分鐘。膠桶裡的泥鯭不動了,陽光下烤着烤着,眼睛無神,身上的黑斑紋漸漸褪色變白,暈出顏色更淡的圓圈,好像脫皮的樣子,風吹過聞到腥氣。

這就是華富邨的釣魚台,從瀑布灣道左轉,落斜路,經過華美樓,左轉,走過多岩石的下坡路,來到海邊,就見到向外伸出去的方形大平台,右邊還有一道爬進海中,像彎曲手臂的短石橋,水漲時,海水高高低低在橋上掩映。這時候,華富邨晃晃蕩蕩的,好像浮在水面。

2  瀑布灣

1971年,新落成的四座雙塔式大廈,華昌樓、華興樓、華生樓、華泰樓,屹立在地勢較高的山坡,連同已建成數年的十二座舊長形大廈,華富邨居民人數大增,不斷有人搬來,滿街衣着樸素的孩子。十歲的小男孩,用孭帶揹着幾個月大的弟弟,四條紅孭帶在胸前打一個大結,拖鞋踏踏踏,落斜路,轉入街市裡,混在人堆中,再也看不見。幾個小男孩,汗衣,短褲,走下華生樓的樓梯,走向4號巴士站,走到一半,轉身爬出欄杆,蹲在山坡上,一點一點滑下來。路過的人抬頭望一望,沒有搖頭,也沒有慨嘆,見怪不怪。

這時候,我正和星球人,已滑下這個斜坡,跳到路上。右轉,過馬路,下行,經過華建樓、寶血小學,右轉,走進公園,爬下亂石磊磊的山坡,來到沙灘上。瀑布的崖壁不算高,水並不大,有點污濁,一道黑濁的溪水緩緩流入大海。

我們在沙灘上挖一個深洞,用報紙遮住洞口,紙邊壓些沙,然後走到濕灘處蹲下,一邊玩堆沙,一邊斜眼偷看。

有人走到沙灘上來了,沒有踏到報紙。

有人走到沙灘上來了,又沒有踏到報紙。

「哎喲!有個窿!邊個咁衰?」

中年女人中招,一隻腳踏了個空,連報紙踩進洞裡。

我和星球人雙掌用力壓沙,目不轉睛,死命盯着這一座金字塔,嘴角辛苦顫動。女人走遠了,沙灘爆出一陣笑聲,沙之塔笑得倒下了,一塌糊塗。

在瀑布灣,我們偶然會脫下T裇,在鹹淡水的交界處,用T裇當魚網,彎腰捕捉小不起眼的金鼓、釘公。或者低頭在沙堆中尋火石,把兩塊淡黃色的火石撞擊得嚓嚓響,火花一閃一閃。

「拿報紙來。」

星球人把陷阱中的報紙撿起,跑過來。我對着報紙一角,拚命敲擊火石,噠噠噠,火花一閃一閃,非常美麗,摸摸敲擊過的石角,熱熱的,卻沒有燃着報紙。

「試試鑽木取火。」

在山坡折了兩條樹枝,把一條的枝頭弄尖,我兩手一前一後,按住躺着的樹枝,星球人不斷搓動雙掌中的樹枝,鑽着鑽着,沒鑽出火,卻鑽出了樹汁。

「嘩,好痛!手掌熱到起火!你來鑽!」

「做實驗,實驗做完了。」

 

3  石頭記

我們在瀑布灣挑了最好的五六塊火石,走到華泰樓樓梯口的圓形石櫈上,一塊一塊放好,把撿來的紙皮撕成一塊一塊,用原子筆寫着:一毫、二毫、三毫。三毫子的當然是最大塊的,比搓好的麵粉團還要大。

原來在街邊賣東西,是有一點膽怯的,最怕看見同學。

下班時間,行人來來往往,上樓梯,落樓梯。

第一次當起了無牌小販──售賣美麗、可以擦出火花的石頭。

一個人瞄了一眼,上了樓梯。

一個人問,這是甚麼石頭?

火石,可以打火。

現在還有人用石頭打火?史前時代呀?劃火柴就得啦!

說完,笑一笑,上了樓梯。

一個男人停下來,瞄了一眼,這是甚麼石頭?

火石,可以打火,像這樣子,噠噠噠,很好玩的。你看,噠噠噠,真的有火。

哪有人買這些石頭?坑渠都有得執啦。

坐了兩個鐘頭,沒有人收買可以帶來快樂的石頭。我開始想,原來他們不覺得這些石頭好玩又有趣,一毫子都不買。我們當寶的石頭,他們隨時丟進坑渠,丟進坑渠都沒有人撿。他們究竟喜歡甚麼呢?

噠噠噠,天黑了,火花越來越明亮,從兩塊石頭的交擊處閃出來。

有人上樓梯,有人下樓梯。

這裡真的住了很多人。

七點半,天真的黑了,星球人和我分了圓櫈上的火石,捧回家去。

回到家中,我把火石全丟進了垃圾桶。

 

4  石灘與暗流

釣魚台左邊的石灘,水退的時候露出一大塊礁石,礁石旁是一小片沙地。我沒有泳褲,穿着啡色的校服短褲學游泳,蛙泳的撥水與蹬腳,先是手腳齊一的做一下,雙手按沙地,然後兩下,再增加至三下、四下才按沙地。慢慢的,我像青蛙浮在水面,雙手划水,雙腳蹬水,頭在水面上仰,一邊游一邊看風景。

每天清早七點,不管盛夏寒冬,總有幾個戴泳帽的中年人在近岸處游泳,兩三個人頭入水出水,有規律地在浪裡隱現;還有兩三個人,在岸邊甩手壓腿,做熱身運動。平日黃昏,或者星期六、星期天下午,總有幾個人在這裡搬石頭,砌平台,岸邊疊放了大包大包的英泥。黃昏,太陽慢慢西沉,那個戴着泳帽的男人,雙手仍捧着一塊大岩石,從那邊搬到這邊,放好,搖幾下,再找些小石頭,塞進石間的空隙裡,再搖一搖,壓實,鋪上水泥。

然而,這邊的石灘不久給封了,鐵網圍成邊界,擋住要到石灘和釣魚台的人,鐵門上了鎖。一塊大鐵牌豎立在當眼的山邊,寫着:水污流急,切勿游泳。可是,要到石灘游泳和釣魚的人,從圍欄與山坡間的空隙中,還是踩出了一條窄窄的路來。

有一段時間,不知甚麼原因,泳棚的人,轉移陣地,來到近海邊停車場的石灘游泳,又開始在那裡搬石頭,其他人跟着到這裡游泳。

望着泳客捧着一塊一塊大石,我就想,好不好主動幫忙呢。但我只是看着,無法融入他們的世界。他們的夢想,好像和我沒有甚麼關係。

直到有一天,我對海有了不一樣的體會。就是在這個石灘,在離岸不遠處游着浮着,海中忽然湧起強大的暗流,把我沖向瀑布灣。我連忙反方向游,可怎麼划水踢水,都無法逆流而進,還是跟着暗流朝瀑布灣的方向漂,離我下水的石灘越來越遠。

我忽然想起那些水鬼的傳說,華富邨昔日可是個亂葬崗。山坡偶然有幾塊墓碑鋪成的石路,某一處石灘的淺水處,更有三塊長方石板,兩塊平放,一塊斜斜擱着,游倦了,我總喜歡游到這裡,踏着這些方平的石板上岸。一個泳客說,那是墓碑,建屋邨時,從亂葬崗掉到海裡,碑石反轉了,字都朝下,看不到。越想越心寒,海水忽然變冷。這時,我感到水流中有一雙手,不斷拉扯我的腳。我加緊踢水上升,水流又把我往西邊的方向推。太陽正在下山,越往西漂越看得清楚,雲影都染成血紅。我想,我可能會淹死了。眼前浮現那一塊警告板:水污流急,切勿游泳。怎麼辦?前面近岸處有一塊大岩石。我已經沒有氣力了,就放鬆身體,不再逆流而游,隨着暗流向右漂,緩緩踢水,讓身體一點一點向西岸漂移,向大岩石漂去。兩手總算抓住了那塊大岩石,喘着氣休息。

仰臉,看見海邊的華明樓,家家戶戶在落日的餘暉中靜靜曬着露台的衣服。高處的華生樓,這時候,媽媽一定在家中打麻雀了,大廳升起好聽的噼啪牌聲。第一次進邨,就是搬家那天,坐在貨車裡,貨車從薄扶林道的斜路左轉,穿進短短的隧道,彷彿有光,一出隧道,左邊,柔藍的大海,浮着一座像鱷魚的小島,然後是迎來一座座新潔的高樓。高樓中間的街道,在陽光下閃閃生輝。貨車裡的摺檯、碌架牀板、鐵皮箱、火水爐,第一眼看見這美麗的屋邨,都開心得咣噹咣噹輕輕碰撞起來。然後是我第一次乘電梯,第一次站在二十一樓井形圍欄前,慌得後退,貼着牆壁走路……

隔着這樣的距離仰望華富邨,它多麼高峻啊。只要仍看到它,就好像抓住一條無形的繩纜,不安中隱隱有了慰藉。瀑布灣公園一帶,此時正飄着幾隻風箏,有的像魚在天空中緩游,有的像長了尾巴的菱形小屋,虛虛浮着。

幾分鐘後,強勁的暗流過去了,海水變得平和寧靜。我放開大岩石,往岸邊游去,總算順利上了岸。回頭一望,海藍如舊,浪湧如舊,下水的石灘,遠遠的依稀可辨。我彷彿輪迴歸來,有了對死亡的想像。

那個石灘,不久又被鐵欄圍封。

 

5  鄰居教練

鄰居梁先生和他的三個子女,星期天也喜歡到華富邨的石灘游泳。

梁先生是揸的士的,太太是工展小姐。太太婚後成為家庭主婦,越來越胖,梁先生穩定地瘦,得力於經常游泳。

梁先生不斷慫恿三個子女和我比賽游泳,大約二十呎的距離,從水底的這一塊岩石,到那一塊岩石,他站在終點數一二三。每一次,我都是游第一。他的大兒子,外號大眼仔,屈居第二。梁先生對大眼仔說:「你看他,踢水踢得多快,他就是靠一對摩打腳。」然後梁先生教我倒後游泳。我以為是背泳,我說我會呀,便仰天向後左右手車輪划水,游了幾步。他說,不是的,不是這一種。是好像向前游,而其實向後退──兩臂前伸,豎掌,手指朝天拼攏,兩掌急速做左右抹窗的動作,水花越多越好,而腳掌用力向上抝,輪流下鋤,產生後推力。好難啊,花那麼多氣力,身體只能向後慢慢移動。

最快樂是看見梁先生的女兒阿美俯身學習浮水,她的長髮一蓬一蓬的浮在水面。我們笑她披頭散髮,十足女鬼。她每次浮水後起身,總是讓前面的長髮濕濕的下垂,遮住臉孔,然後伸出雙臂捉我們,還發出「嗚嗚」怪聲,如泣如訴。這可把我們逗笑了,又嚇怕了,轉身加速游走,或乾脆潛到水底。

還有一個大哥哥教我游泳。他是我的鄰居,住在二十一樓另一邊的「方井」,平日在電梯口教我翻觔斗,在石灘教我游泳。他潛到深水區,出水的時候舉着一隻很大的帶子,看得我們眼都紅了。我剛學會游泳,他鼓勵我游到過了人頭的水域,伸長腳都觸不到石頭或沙地。「好深水!好深水!」我正想回頭,他游過來,把我按到水裡。我拚命掙扎,撲上水面吸氣,他又把我按到水裡。我死命掙扎,大喊:「透唔到氣!透唔到氣!」馬上喝了幾口海水。我發了瘋地推開他,他又把我按到水下,我張大口呼救、哭泣:「唔好!救命!咳……透唔……到……咳咳……氣……」鼻子又嗆了海水。我想我真的要窒息死了。這大哥哥可是我信任的人。我不想死,拚命蹬腳。他又把我按到水下。這時,我感到水底有甚麼東西把我往上推,我被送到水面,他終於放開我了,我拚命游回岸邊,坐在石灘上喘着大氣,一邊咳一邊哭。回頭望望海中的他,他咧嘴笑着。等我平伏了,他在深水區鈎着手指:「來呀!」

 

6  海底世界:美麗與危險

這是我能體驗到的,香港最美的海灣。

喜歡游泳的人,成了朋友。他們把潛水鏡、蛙鞋借給我。華富邨的海水異常清澈,戴上潛水鏡,看見自己被一群一群的火點包圍。火點的背上,有一個大黑點,海龍王練毛筆字,每條魚點一點。這是我在華富邨認識的魚,偶然釣到,沒想到在水底見到那麼多。有人把拆下的雨傘骨磨尖,加上車輻條、木板、強力橡筋,製成魚槍,出水時高舉被魚槍貫穿的石蟹。我也曾自製魚槍,拆下一根雨傘骨,在後樓梯抵着粗糙的水泥地磨呀磨,把一端磨尖,橡筋穿過另一端的圓孔,在水底拉弓似的把魚槍後拉,一鬆手,魚槍軟軟地推進少許,就下沉了。只好徒手掀開石頭──沙泥滾滾,一隻青紅的石蟹,從石頭下竄出,邊逃走邊舉起兩隻鉗子,盯着我。看到大蟹總是特別興奮,禁不住追,並且伸手,卻又忌憚那對鉗子。戴上粗布手套時,膽子就大得多了,抓到大石蟹,出水一看,竟是隻小蟹──潛水鏡把石蟹放大了。

某一處石灘的水底零零星星埋伏着海膽,密匝匝的黑長刺在水流中晃動,好像盤算着甚麼。所以我就中招了,上岸時腳一踩,哎喲的叫了一聲,上水後只見腳掌淌着血,拔掉斷刺,有一根插得太深,拔不出來,要翹着腳掌一跛一跛回家,用指甲鉗拔。下次游泳穿上白布鞋,再下次游泳,上水前總提醒自己,瞪眼看一看水底有甚麼。

水母也是常見,我們口中的白炸,有的很大,微黃,垂着一叢長髯,大家知道厲害,看到必遠遠避開。可是有一年夏天,華富邨的海面,漂着很多沒有觸鬚的水母。有人張開五指一撈,整個水母出水,圓圓的在掌中,十足大菜糕,卻無比晶瑩,陽光下水灕灕的清亮。他把水母拋到石灘上,大家走過去看,有人用手指戳,說,一點都不痛。於是,大人小孩,都伸手在水中撈水母,拋到岸上,這裡,那裡,一隻一隻躺在岩石上,陽光下曬溶了,軟軟的不成形狀。我和星球人也撈了很多,還像擲雪球的互擲,水母在岸上飛,我們在岩石間縱跳閃避。

幾天後,我在淺水中看見一隻很小的水母,只有一圓硬幣大小,手掌一撈,火燒電殛!瞪眼一看,水中的小東西垂着三四條長長的觸鬚。上岸後看看手掌,一條條血紅的傷痕,又痺又痛,真的被火燒傷了。馬上拖着受傷的手回家,塗了很多莪朮油,第二天,第三天,塗了幾天莪朮油才消痛。

許多年後,一個新認識的朋友說,他和一個友人在深水灣游夜水,雙雙被白炸炸傷,他受了重傷,他的朋友死去了。他說:滿身鞭痕,痛不欲生。

我聽後背脊發涼,眼前是黑暗的深海,無形的閃着幽光的東西,一收一縮, 一晃一晃。 
 

7  清晨的釣魚台:夢幻樂園

我最喜歡清晨的釣魚台,母親有時會七點幾到那裡,手裡捏着錢包。

魚船駛近岸邊的聲音。

有的從左邊的石灘靠岸,有的從右邊的石橋靠岸。漁民把一盆盆魚蝦蟹端到釣魚台上,又把一圓網一圓網的魚蝦,用長繩吊着,縛在釣魚台的石欄,浸在海裡,隨時拉上來。盆裡還有各式海螺、海星、麵包蟹。這充滿色彩的世界,是我童年的夢幻樂園。

竹籮中的海蛇,有毒,蓋子蓋着。有人買時,矮胖的男人打開蓋子,抓一條出來生劏,斬了頭,剝皮,帶血的去皮的粉色肉海蛇,在透明膠袋裡捲來纏去,掙扎着。

我最喜歡看漁民稱魚蝦時,用黑褐色的大稱鈎一把勾穿膠袋,放水才稱,或者乾脆用手撕下膠袋一角,讓水流走。

媽媽買了一尾石斑,見我老盯着盆子中金黃的珊瑚魚,就問賣魚的女人,可不可以把珊瑚魚送給孩子玩。女人想了想,就取膠袋,盛水,把魚撈進去。

家中的鋼書架本來有一個魚缸,養的魚都死了,空着。我在石灘挖了一桶海沙,提回家倒進缸中,用一個紅色的塑膠勺子,放在馬桶邊接水,拉了幾十次沖水掣,用沖廁的海水養那珊瑚魚,後來又把釣到的石九公、青衣、泥鯭放進缸中,把餵淡水魚的紅蟲倒進水裡,牠們也吃。

我是多麼快樂呢,第一次養海水魚。那可是有錢人的玩意!

五六天後,魚的眼膜漸漸變得白濁,眼睛腫了起來,一條一條死了,水也開始發臭。

 

8  聖誕老人的禮物

2014年,梁振英在施政報告中宣佈重建華富邨,而我,已經離開華富邨二十多年了。這時候去追尋華富邨的歷史,是趕潮流的庸俗行為,我得承認,我是這樣的一種人。但另一方面,我想通過追尋一點華富邨的歷史,去醫治我的病。我怕有一天,你問我記得華富邨嗎?我懵懵懂懂,反問你:華富邨是甚麼?

回憶是一種治療方法(我其實一直在自我拯救)。談到華富邨,我首先想到的,是從雞籠灣到瀑布灣,那曲折的海岸線,柔藍的大海,像鱷魚蟄伏的小島。有時想,如果沒有這一片海灣,我今天會變成怎樣的人?

然後是從地面拔起,高聳入雲的方形巨井,在井底仰望天空,總是一片方方正正的藍,偶然飄過一片白雲。烏雲當空的時候我不會仰望天空。有時想,如果沒有這些巨井,我今天會變成青蛙嗎?而我從來不會想像自己變成王子。

然後是一間簡樸的房子,水泥地,鐵枝搭起的碌架牀,沙發、椅子、飯檯、電視機、奶白光管。有時想,如果沒有這間寬敞的房子,我們仍是七八個人擠在板間房嗎?希望不會坐上隨時翻沉的橡皮艇,尋找可以容身的地方。

我在網上找到一張黑白照片,高空拍攝快將建成的華富(一)邨,周圍仍有建屋的空地,瀑布灣山上還有不少農田、村屋,沿海都是陡峭的山坡,只有零零星星的樹,而我搬到華富邨時,山坡已種滿樹。於是我想起來了,剛搬到華富邨,除了流連於瀑布灣、石灘,我還常常和弟弟、星球人到仍未建屋的荒廢農田挖馬屎莧、番薯,華生樓的後山仍有桑樹、番石榴樹,初夏可以摘桑子吃,可以摘桑葉養蠶蟲,野地有龍珠果。

不久,我又找到另一張鳥瞰華富邨的彩色照片,大概是八十年代初的華富邨,邨口已屹立着華富閣,還有消防員宿舍。華貴邨未興建,雞籠灣村未清拆,邨口未填海。我從高空下瞰,看見一個小孩在雞籠灣村外的沙灘挖沙蟲,卻挖到一個狗的頭骨。你用一根短棍頂着狗頭,從山坡爬上華樂樓,當街舉着骷髏頭走到華生樓,乘電梯,到了十二樓,把狗頭放在一戶人家的門外,馬上衝回家打電話給吳永定。

「哥哥去咗街。」

你對聽電話的吳永定的弟弟說:「聖誕老人送了一份神秘禮物給你們,快打開門看看呀!」

吳永定的弟弟放下話筒,你很快在電話中聽到一把驚恐的聲音:「哎呀,骷髏頭呀!」

你立即掛上電話,狂笑大笑,笑到飆眼淚。

許多年後,你和妻子在茶樓飲茶時提到這件事,仍笑得很開心。你的妻子笑了,說了一句:「咁鬼曳!」想了想,好像她就是吳永定的弟弟,打開門,驚見一個找上門來的骷髏頭,忍不住又笑着加了一句:「乞人憎!」

沒有這個狗頭做引線,我想,我不會記得吳永定了,他和我鬥過彩雀,他的笑容和聲音突然清晰起來,他的牙齒很白,膚色很黑,他弟弟「哎呀,骷髏頭呀!」的語聲就在耳邊,震顫着震顫着,非常鮮活。現在,我連他弟弟的樣子都記起來了,臉白淨,穿着寶血小學的校服,咬着珍寶珠。

我在天空上,俯視着一張地圖,在發現狗頭的地方加上了「我在這裡」的記號。又不斷尋找泳棚、釣魚台、瀑布灣、荒廢農田、小溪、遊樂場、巴士站,在不存在的地圖上,加上「我在」的標記。這時候,我忽然想起王國維的詩句: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華富邨變成了迷宮,不同時空的建築物,奇門遁甲般詭密地移動,刻刻斗轉星移,使我迷路。我看見我在這裡走過,又消失了,或者躲了起來,在迷宮遇到另一個相識的人,大家把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噓了一聲,說:「有人監視我們,小心被他發現。」

我以為我再不會記得他們了,看見那麼多的我和他,仍然活着,沒有死去,在華富邨的山邊,在華富邨的石灘上,走來走去,時隱時現,我不禁熱淚盈眶。

 

9  記憶的真實與虛構

我在三聯書店買了一本去年出版的書,書名《蟑螂變》,作者是王良和。這名字我未聽過,很陌生。買下這本書,僅僅因為最後一篇文章,題目叫〈和你一起走過華富邨的日子〉,這就和我有關了。我在坐地鐵回家時,迫不及待翻看這篇小說。哦,主角,一個叫「程緯」,一個是「我」。「我」是誰?讀了大半仍不知道,你你我我的糾纏不清。

看畢整篇小說,一句話:失望!寫華富邨竟然沒有專寫石灘的章節,只說在藍塘麵包店買麵包皮用泥鯭籠浸泥鯭,瀑布灣成了黑社會毆鬥的場地。我也是在華富邨長大的,從未聽過瀑布灣有黑社會打鬥,上網找了大半天,一條資料都找不到,沒有新聞報道,沒有人分享見聞;反而是很多居民見到UFO,電視節目都探討過這咄咄怪事,作者呢,卻無一字道及。最離譜的是小說中一個鬼古都沒有,寫華富邨怎能沒有鬼古?都不知他是不是「真‧華富人」。

寫小說之前,上維基百科找一找,都會找到華富邨的歷史啦,看完才寫,起碼寫出一個地方的若干歷史:

 

華富邨(Wah Fu Estate)是香港最著名的公共屋邨之一,由前香港屋宇建設處建築師廖本懷先生負責設計。華富邨分五期落成,華富(一)邨於1967年11月至1969年2月分階段落成,而華富(二)邨則於1970~71年分階段落成,而1978年加建的華翠及華景樓也同告落成。華富邨的人口在高峰時共有約五萬人。

1968年9月27日,時任香港總督戴麟趾主持華富邨的開幕典禮,同時亦慶祝香港屋宇建設委員會第二萬五千個單位落成(位於華美樓九樓)。華富邨在落成之初,並未吸引太多市民申請,原因是該邨遠離香港市區,而且交通非常不便,對外交通僅能夠依靠一條狹窄的薄扶林道,加上屋邨原址為雞籠灣墳場及香港日治時期的亂葬崗,令到不少迷信的市民不願意申請入住。至落成該年,香港政府為了吸引市民入住,而播放了一齣名為「華富新邨」的宣傳影片。

 

一個屋邨建築在無家可歸的亡靈之上,注定要與鬼同住。聽說很多建築工人把墓碑扔到海中,所以華富邨水鬼特別多。據我真實的經驗,華富邨的居民,無一不在口耳相傳、不斷添油加醋的鬼故事中生活──屋邨剛建好,尚未正式有人入住,已有亡魂迫不及待搬進去,慶祝新居入伙,在烏燈黑火的單位裡打麻雀,建築工人常常聽到「碰!西,死晒!」的笑聲,一陣一陣,起起落落,就像潮水的聲音。一個長髮少女老是在黃昏時蹲在海邊洗臉,一張臉久久浸在水裡,專候最後一個游泳的人上水的一刻,讓他一睹芳容……可惜我不會寫小說,否則我一定會寫一系列真珠都無咁真嘅華富鬼古,就叫做「華富邨:鬼咁愛你」。在梁振英宣佈重建華富邨後,肯定有市場。

不過,話說回來,原來這個王良和,寫過一篇小說,提到華富邨有鬼。在《蟑螂變》XX頁到XX頁,對了,就是那一篇〈降身〉,開端寫幾個小學生到停車場捉鬼,因為傳聞停車場底層有一副棺材。我不知道作者是弄錯了,還是故意改動一下棺材的傳聞。誰不知道呢,建華富邨時,工人碰到一副棺材,但有人對棺材不敬,整隊人不是生病就是行衰運,更有人暴斃,摸過那副棺材,就似中了咒語,一定有事發生。沒人再敢動那副棺材了,建築師惟有稍稍修改某個地方的設計,封了那副棺材,以免居民觸碰甚至看一眼都遇到厄運。但那副棺材不在停車場裡(王良和沒有說,但我知道他指的是華泰樓的停車場),而在居民協會對上的巴士站草叢中,至今未化,只是棺材不肯現身,無人找得到,生果報的記者用盡方法找,都找不到。

這些雖是傳聞,但傳聞有時候比正史更真實,甚至可以揭開歷史、建構歷史,最好不要扭曲啦。

 

10  守護華富:滿山神佛向滄海

我一個人重回華富邨,帶着照相機,沿途拍照。華美樓地下,昔日的幼稚園,變成南區長者綜合服務處。一輛接載老人的十四座小巴停在門前,車身當眼處印着「用心關懷 以心連繫」。正對釣魚台,海景優美的華康樓,外牆新髹,但整幢大廈老得要用鋼架支撐。

瀑布灣公園比以前更加美麗,種了很多樹,洋紫荊盛放濃艷的紫花。我走下石階,只見海邊圍着一列長長的綠色鐵欄,一直延伸到釣魚台。幾個工人正在修葺斜坡。

穿過鐵欄的空隙,只見左邊的山坡,密密麻麻擺滿了陶瓷神像,觀音、福祿壽、大肚佛、如來佛祖、關帝、鍾馗、八仙、濟公、財神,或站或坐,或盤腿修練,或舉臂向天,或輪轉千手,慈和微笑,怒目猙獰,回眸含悲,不憂不喜,成百上千的神佛,在山坡列出奇特的仙陣,千目凝對滄海。

而這時海浪洶湧,潮水怒擊岩礁,轟然星碎,浪花四濺,正是水漲之時。

沒想到二十多年後,這泳棚竟有如此氣象,滿山神佛,守護華富,成了華富邨海灘的一道風景。

泳棚一帶的路,都鋪了水泥,有可供上香的小神龕,有遮陽擋雨的棚屋,裡面有方桌、椅子、掛畫、電鐘,還有數十神像在供奉台上,陰影中緊盯洶湧的大海。

多少年了?終於,一個可以讓人躺臥、曬太陽的水泥平台建成了,還有方便下水的石級、扶手,不必像以前,要小心翼翼走在高低不平的岩石上,隨時摔倒。我唸初中時,農曆年後,常見泳客把家中的桃花、五代同堂移植到這裡,山坡擺放的觀音、佛像漸漸多起來,底座都加上了水泥,牢牢黏在岩石上。我曾把一個瓷觀音放到這裡,現在滿山神佛,不知我的觀音,站在哪裡觀滄海,看着日出日落,燦爛星辰,在華富邨的天空上運轉。那年代,總有一個最熱心砌建泳棚的五六十歲男人,常在這裡搬石頭,他的腦中,一定有一個夢想的泳棚和大海。水泥平台下,無數石頭,無數手掌,把水泥地上行走的人,一一承托。他還活着嗎?我彷彿仍然看見他,穿着藍色的泳褲,光着上身,或披着大毛巾,完成了一點點工作,天黑前沿着瀑布灣的斜路,緩緩上行。

我在泳棚待了一會,就走向釣魚台。釣魚台如此殘破了,老是被鐵欄圍住,居民卻用了各種方法越過鐵欄,來到這裡游泳、釣魚。釣魚台右邊有點崩塌,我爬過水渠,來到石橋上,開始用刀片切蝦肉,拋絲釣魚。這曾經是星球人和我,他弟弟和我弟弟常來游泳、釣魚的地方。

「你還記得星球人嗎?」有一次,我問弟弟。

「記得,香樹輝吖嘛。」

「他以前住在華興樓,你有沒有碰過他?」

「沒有啦,聽說移民了,哈哈,飛到另一個星球,他都不是地球人。」

我笑了。我們是看了七十年代放映的美國電視片集《星空奇遇記》,給香樹輝改名星球人的。那些集體在華富邨看見UFO的人,會不會因為看了電影《第三類接觸》?那是一個時代的集體想像。UFO、飛碟、星球人。

魚絲突突突突顫動,有魚,一挫,魚絲卻輕如無物,魚餌給魚吃掉了。

又見到你,太難得了。是水下的聲音,從魚絲的另一端傳來,就像打電話。

華富邨不久要拆了,回來看看。

不下來游泳?我等了你很久了。

我長大了,知道海裡有海膽、白炸、毒海蛇、鯊魚,還有水鬼。

還有暗流。

我已經不敢在這裡游泳。

又死了一個中學生。

我知道,放學後和兩個同學在瀑布灣游泳。蛙人搜索到凌晨,才在華美樓對開的海底找到他。我在網上的新聞看到了。

他就坐在那裡。有時哭着要找媽媽,有時傻傻地望着大海不說話,有時又不斷向大海扔石頭。

我別過臉,果然看到一個穿着校服的中學生,看來剛剛游完水,校服濕濕的,坐在海邊,潮水湧到他的腳踝,偶然有浪花濺到他的身上。天空滿是陰雲,海風吹過,帶來似苔蘚又似鹹魚的氣息。

我們都不聽勸告,加上圍欄鐵鍊上了鎖都沒有用。水污流急,那一次,我幾乎沒頂,真凶險。

你應該死了很多次。

是你救我?那一次,把我往上推……

有嗎?老是下雨,天空都似大海波濤洶湧,雷電交加,頭上的帳篷積了很多水,不斷壓下來,我就用一根棍往上頂了幾下,讓水從兩邊瀉走。你知道,我們只能住在這樣的地方。你們來了,我們連躺下來的地方都沒有了。

但華富邨快要清拆,梁振英……

眼見它起高樓,眼見它樓塌了。五十年。

這裡可是我認識世界、人生的開始。

那時你真係好鬼曳。

 

11  日落華富:終極一釣

「有魚!」我突然感到魚絲向下一沉,下意識地往上猛挫,那魚絲越發沉了,繃得直直的,還向右游竄。一定是大魚!十磅絲,應該夠力,是石斑就好了。我嘴角微動,想笑,不和那魚糾纏,怕魚甩掉,左右手快速輪換拉絲。那魚卻不動了,越往上拉越輕,好像那魚很享受上水的感覺,甚至迫不及待,有意配合。出水的卻是一叢墨黑的海草,在水波間晃動,活潑潑的像無數小海蛇亂竄。瞪眼一看,草間一隻痛苦的眼睛。果然是大魚!我猛力一扯,魚絲倏地扯到半空,眼前晃晃的卻是個飄着長髮的人頭,海風吹開一叢髮絲,我看到一張傾側的蒼白的臉,還有一隻合上的眼睛。那眼睛,朝我,突然張開。一把聲音幽幽的問:「我在哪裡?」

「鬼呀!」我失聲大喊,急急扔掉手上的魚絲,轉身就跑──一轉身,太陽完全西沉,天就黑了,空氣冷得發抖,滿耳潮聲,滿山碧熒熒的光點。

「鬼呀!」我再大喊,張着口,卻怎麼也發不出聲。

「我釣到一個人頭。」

第二天,我壓低聲音對星球人說。

「黐線!」

   「真的!不騙你!」

「在哪裡?」

「釣魚台。」

「你發噩夢!」星球人大笑。

 

2016年6月9日

 

 



王良和,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得過的獎項計有:第七、八、九屆「青年文學獎」;第三、四、六、八、十一屆「中文文學創作獎」;1983年度「大拇指詩獎」;1984-1987年四屆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第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及散文組推薦優秀獎。2003年憑《魚咒》獲第七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著有詩集《驚髮》、《柚燈》、《火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時間問題》;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小說集《魚咒》、《破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