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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 南:地球停頓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7月號總第37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崑南

1

胡為看見一切。但他在內心裡,否認看見一切。

他愈來愈遊移不定,許多時候當行走中,要停下來片刻,重新認定自己的存在。

如果地球能夠停頓一下。

 

在茶樓內,鄰坐着的是一家人吧。他們圍着圓桌邊的嬰兒車。個個堆上笑容,還多多手勢,每一個牽動後,接着就是連串的怪聲。聲浪大小衝擊着。但,嬰兒似無動於衷。沒有人肯放棄。因為他們的眼睛都閃着希望的光芒,所有的聲響在他們的心中變成一首平安夜。

他離開了,路經投注站。長龍排到站外,撞面而來的一個青年,記起來了,是樓下一層搬來不久的一家人中的成員。一家人中,胡為只認出他,應該說,認出他的笑容。

「你也來排隊?」

胡為搖頭。

「其實我不買六合彩的,我替老爹買。他常說,就算明知唔中,都要買一個希望。」

胡為想點頭,表示明白,卻沒有,只輕說一聲對不起,趕路。他一舉步,像深陷於泥沼中,到處都是蹲着專心讀馬經的人,露天環境,仍覺煙霧迷漫,散播着大小昆蟲的聲響,走完近五碼的距離外,他才能擺脫了他們。

 

在靈堂內,剛坐下不久,胡為發覺來自四方的視線集中在他的身上。他舉頭看看靈堂上的照片,真荒謬,也很好笑,竟找錯了地方。但破地獄儀式正要開始。他動不得。他坐下,有坐近地獄邊沿的感覺。

其實斜對面的靈堂只距三、四碼,這次,找對了。天久去世,的確太意外。父親替他改了天久的名字,卻竟然未到三十歲便走了。白頭人送黑頭人,悲痛是必然的。

最後見天久的一次面,是三個月前吧。胡為不肯定,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情緒也處於低點,料不到,天久的精神狀況比他還差。

「告訴你知,我的病愈來愈嚴重。」

胡為再端詳多兩眼,在打問號。

天久繼續說,「可以說,肉體上沒問題,你知道嗎,驪珠要離開我了。」

他們是自由戀愛的,已維持三年。「你指的是失戀,所以你病?」

「不是這麼簡單,你應該瞭解,我總是個失敗者,她們一個又一個最後離開我,到今我仍找不出是甚麼原因。」

「她們從沒有說出到底為了甚麼?」

天久搖頭。

 

胡為不想內進瞻仰遺容。

自然想起天久這樣說過,「假如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不必看我最後一面。我一定不安詳,一定死不甘心的。所以,一定很難看。」

如果世上確有為愛情而凋謝的人,天久便是其中一個吧?

天久習慣自言自語,「我到底有甚麼錯呢?」

中學第一年胡為跟天久愛上同一位女同學。最後兩敗俱傷。天久留了班,而胡為病了一大場,無法考升班試。

 

當地球停頓了,這不是對與錯的問題。二十多年前的碎片斷續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二十年後的一切,都是一片空白,直至他竟然再遇上驪珠。

驪珠問胡為,「你搬過了多少次家?」

胡為冷靜地回答她,「恐怕這是最後的一次了。」

驪珠的狀態非常好,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迹來。左頰的笑渦依然閃亮。聽說她的丈夫是位名醫。他不想在她面前求證。「你變了許多。」

胡為想,就算她不說,他也知道。他想告訴她,已到了變無可變的地步了。當然他沒有說。望着她,當地球停頓了……眼前的她,是他曾經愛過的女人嗎?或,只愛過她的身體?或,到今,他仍分不清楚,當時為甚麼明知她是天久的女友,還要佔有她呢?

當地球停頓,是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回帶?

事情本來不是這樣,但後來,可能說成這樣。這樣或那樣,時間過了,是黑是白都分不清楚了。

突然,驪珠問:「你真是天久的老友?」

沒有回答她,她繼續問:「你做任何事,都會告訴他的嗎?」

胡為不做聲。

「但我要告訴你,我喜歡的是你。」

胡為想開口,但被她的手指掩住。眼色告訴他,不必出聲。「我們飲酒。今晚甚麼也不要做,只是飲酒。」

可是,飲酒之後,他們甚麼都做了。

 

胡為罵自己。還記念這些幹甚麼呢?雖然不是一夜情。那晚之後,他與她仍會找時間在牀上消磨時間。時間竟是一條直線的。驪珠就是這麼的一個女人,總愛在牀上消磨時間,不過,身邊的人,不止是他。豪乳豐臀的女人,哪一個男人不喜愛。既然隨便與男人上牀,為甚麼卻不與天久親近呢?後來,他才知道答案。她說,「本來沒有問題,但他要的是愛情,我不想令他傷心。你知道的,他不是我們這一類人。」哪一類人?是生活糜爛,沒有道德觀念的人。胡為已記不起,是他自答,還是驪珠說的。

 

胡為覺得真可笑,當地球停頓了,這種糜爛的生活,反揮之不去。而眼前的正常生活,卻一天一天地腐朽,毫無生氣。不用照鏡子,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肉身,只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肚腩脹了,但膝頭發軟,兩腿之間的老二,的確老了。還可以勉強挺一下,持續時間不長,高潮時往往甚麼也沒有流出。

 

買回來的食物,急忙放在冰格內,一些肉類,就算留在雪櫃內,多放兩三天,便開始變霉發臭的了。吃完的東西,忘記清洗的話,明天醒來,那一碟碟盛着的不是螞蟻便是蟑螂。他怕吃隔夜的食物,就算翻煮了,吃進體內的彷彿變了昆蟲屍體。自然想到死亡,想到土葬泥地下昆蟲在身體上爬走的恐懼。天久是土葬還是火葬?在腦海打了幾個轉,卻找不到答案。

 

胡為的離開,沒有告訴任何人。

但人算不如天算,下機步出機場之際,他碰上了洋冰,前妻的三妹。竟然大家都是單獨一個人,竟然是訂了同一間酒店。

胡為說,「我只停留兩晚,便前往神戶。」

洋冰忍不住笑,「我們明顯是約定的。我也只住兩晚,不過下一站不是神戶。」

胡為的表情有點難看,心裡在罵,鬼殺的天意。

其實一直甚少往來,胡為對她沒有多大認識。當時的印象是她們兩姐妹十分相似,還問過是否孿生。此刻,在前往酒店的旅途中,個多小時的火車,他不可能躲避所有的視線。此刻,地球真的停頓了,他才看清楚,洋冰沒有化妝,竟仍比她姐姐年輕得多,也許比較準確點,風韻猶存,空氣中發出了震波。

洋冰說,「我很敏感的,你正在逃避我,或根本逃避一些甚麼?在香港,在你身上,一定發生了事情?」

「我們只是偶遇,彼此來到京都,顯然各有目的,大家不必打探,好嗎?這豈不是更乾脆得多?」胡為語氣上有點不近人情,但他的確不想第三者的打擾。

「我明白的,但我看,你比以前更瘦,臉色又差,你不是染了病吧?」

胡為猛力搖頭。忍不住低聲反問:「真是那麼難看?」

洋冰點頭。「我可以幫到你,你知的,我是半個日本人。」

他記得,她丈夫是日本血統,三年前逝世。次年,家姐也永遠離開她了。

 

這次前來京都的動機,胡為沒有告訴任何人。

 

胡為銀行的積蓄只有港幣三十萬元。他決定就在日本城市度過一些日子,直至這筆錢花光為止。最後客死他鄉。幸運的,最好適逢地震,若不是,就吞藥好了。他自問有點醫藥常識,這一點也不難。這就是不會告訴誰的安樂死計劃。

在他的計劃中,他會把以往的記憶晶片全部洗掉,享受日本生活環境帶來的舒服感。在他的眼中,這是一個完美的人文世界。美食、笑容、祥和,就算身在擠迫的地下街,他都可以感到生為一個日本國民的驕傲。事實上,他到處都可以看到美,非常細節、纖巧的美。從每一件東西的包裝,也看到生活的節奏。

有一個下午,胡為面對庭院一角。盤膝坐下。眼前是紋風不動的小石山、石燈籠,以及幽渺的耙紋砂礫地。奇怪,有一次,他真的目擊地球就在石影下停頓下來,沒有聲息,死得和諧。是堅實的和諧。他偶一抬頭,眼前迷濛一片,是微雨或花蕊或霧幕,就根本分不清楚的時候,場景改變了,不遠處,走過踏腳石,轉過小彎,便見到竹筒流着清澈泉水,明明是淙淙作響,感覺仍是另一種死寂。是真正的死寂嗎?此情此景,地球停頓時,他看到人與獸本來是沒有分別的。人與馬的合體,魚與人的共生。剛剛飛過的不知名昆蟲,他都看到人臉。地球停頓時,他第一次發現宙斯的可愛與可敬。宇宙的法則,只有一個,就是安排了秩序,齒輪的時間,扭計的空間。沒有名字的能量與磁場,可光可暗,可虛可實,可血肉,也可無知無覺。寂兮冥兮。胡為不知身在何處。帶來的清酒已喝得七七八八了。他拾起了花瓣,隨意放進嘴中細嚼着。不是甜可以形容的。他竟嚐到地層震動的味道。他滿意地笑了。他終感到死期快到了。一笑而終。一飲而盡。停頓。終。結。

 

洋冰不經意地說,「你喝得太多酒了。」

其實她自己何嘗不是。算不算兩個寂寞的人走在一起呢?如果有人問他們,他們一定否認。

首先,洋冰會說她沒有寂寞的經驗。她身邊一直有男人作伴。她的夢想就是把一切的情感放進冰箱的冰格裡,分門別類,喜歡的時候,便拿出來。她明白世事就是這樣,放在冰格後,甚麼也感覺不到,拿出來,遲早都會溶化。她認識木村十三郎後,她被他的熱情感動了,她嫁給他,真的希望她的價值觀真的會改變過來,世上確有一樣東西,不必放在冰格內也可以長久保持原狀的。現實並非如此,當她發現十三郎移情別戀時,還未有準備如何處理,他便猝然病逝。

 

這次她前來京都,就是尋訪十三郎的戀人。這個女子究竟有甚麼魅力令他變心呢?洋冰想起胡為的小說,對他說,「我看過你寫的東西。」

胡為感到有點意外。此時此刻,文字創作似是前世之事。他根本早已放棄。他出版過兩本小說,沒有收過任何版稅。坊間一直沒有人談論。一切像在門前種了一盆植物,風吹雨打後,突然之間,它消失了。也許它凋謝得太快,終歸塵土,也許被人拿走了。偶然有人提起,他的反應就是從心裡伸延出來的陣痛。像突然抽了筋。一時在腳,一時在手。無論在哪個部分,他都會否認文字所帶來的價值。

事實上,就算他不否認。所謂由文字構成的書,在他的世界早已煙飛灰滅。他收集回來的線裝書,因沒有適當的保護環境,年來長受潮濕的折磨,加上蟲害。再拿在手上時,宣紙頁頁千瘡百孔,稍為用力,便化為塵埃,好好一本書,竟然變了流沙般在手中流逝。

這些年來,在他眼中,書沒有甚麼了不起。個人的書室也好,圖書館也好,無論書的數量如何令人吃驚,如果沒有人閱讀,書不外是一堆釘成一本本的廢紙罷了。一本天文圖集,在孩童面前打開了,答案是零。一本喬哀斯的作品,放在一個普通文員的手上,答案也是零。「我看過你的小說。」地球為甚麼會突然停頓?

「不要提了。」

「我只是奇怪,小說中的你充滿陽光,可是,眼前的你,我認為,在你身上,一定發生過事情,而且是不尋常的。」

「我不明白你說甚麼。」

胡為已決定不回頭,那是一場噩夢。飛離了香港,就永遠飛離。句號。

「我明白的,姐夫,我不勉強你。你要保重就是了。」

 

冰洋陷入了憶念的胡同。有一次,家姐談及姐夫。「他是一個不適宜結婚的男人。」

「問題在:他已是有婦之夫啊。」

「他從來不瞭解自己,也根本不知愛情為何物。」

冰洋忍不住問:「但你又肯嫁給他?」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但不會有人知道。」她綻起一朵笑容,笑容裡面隱藏一些甚麼呢?是的,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為何地球會停頓。

 

曾有一次衝動,洋冰想對胡為說,「我們兩姐妹都是天生為愛情而生存的,你究竟知不知道?」最後還是嚥回肚子裡。

她覺得有關男女之間的感情,不能不承認是有性別差異的。雙方的感受與看法必然不同,拿出來面對面討論實在無此必要。關於性觀,十三郎還在世時,她相信世上只有他才明白其中因果。可是他去世之後,發現他的日記,看過後,她感到吃驚,一個竟然陌生得很的十三郎,每次借公幹之名,前往日本,完全為了與另一個女子相會。

洋冰翻到這一頁:「……洋冰不會瞭解山崎章子,同樣,山崎章子也應不會瞭解洋冰,其實如果兩人能夠結合為一體,就是一完美的女性。作為男性,我倒算是幸運的一個,我遇上了她們,進入她們的世界,她們是愛情的兩面體。……」

 

又一頁:「……我好想她們可以會面,互相認識,同時,我卻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真的認識了,整個世界便馬上崩潰了。那一次,我對章子說,洋冰對我太好了,對我體貼入微,在我患病的半年期間,我更覺得沒有她,我根本就像未存在過。但她一點也不妒忌。只是笑,然後吻我,不斷吻我,直至我幾乎窒息為止。她的愛撫,令我全身像浸在溫泉中,不是蒸氣,而是一股暖流穿過腳底,冒升上水面,泡沫是無聲無息的,但吹散過來是一種特殊的氣味,我一定認出的氣味,就是來自她私處的獨特氣味。先是鼻孔,很快到胸間,不是癢,剎那,的確是癢,癢得發毛,薰薰然,我想抓住,可是,隨水流走,於我指間,於她髮間。除非我的肌膚不與她的肌膚接觸,我無法抗拒,我不得不把自己的衣服脫清光,不得不進入她。一個早就濕透的異世所……」

 

對於洋冰,十三郎,是一個支撐點。來自三個元素的支撐點,如建築學上的,結構的支承、構件和節點。一個定向,固定的支承。只要他或坐或立或臥,也構成愛的材料,不會受到任何形式的拉伸、壓縮、彎曲、扭轉及其組合等的變形。他靜止,她便隨着靜止。當兩個在同一個時空靜止,自然構成一個完美的節點。

一切不再流動。事實上,也無需流動。當他坐在地板上,筆直地,全神看書。窗外擊雷閃電,還有呼呼的風聲,他都無動於衷。他像放在書桌上的茶壺一樣,隱藏着不知多少陶瓷歷史的重量,連倒出來的茶水都發出遠古的迴音。

洋冰就是一頭花貓,綣伏在旁邊。時而盯着他,時而索性閉上眼睛,細聽他的氣息,兩個不同的空間,第三者一定看不出來,只有他們才感到,漩渦的深處,迴轉過了,就必然連接另一個漩渦。

掌心的觸摸,雖然是輕輕的,也飽和了。一種安全背後的囑咐。然後是承諾,只不過是一個恬然的下午,卻成一生一世的享受。夢窗疏石。樹與橋的倒影可以不動的。十三郎愛說的一句話:「不要害怕,風不會吹走你,風,只是一個字,一個名詞。」

 

命運就命運。

正是風把十三郎吹走的。

 

洋冰料不到,可以與胡為談了這麼久。

快入黑了。地球停頓了。

坐在她面前的胡為,與十三郎是兩個不同的人。

太危險了,她察覺到一個男人的滄桑。

「你說,是風把十三郎吹走的?我不明白。」

「窗外的事物,你還看到嗎?」

胡為一時摸不着頭腦。

「快把門窗打開一點,看到了嗎?三個人,一個接一個,他們是不相識的,不會有關連。就在這一刻,三月六日下午三點十五分。他們,在我們眼前走過,正如剛才說,三個人。他們互不相識,我也不認識他們。可是,未來,會如何發展,我們此刻都不會知道。」

胡為不想插嘴,靜心聽下去。

「大有可能,在不久之將來,有一件事情發生了,把他們拉在一起。現在,過去,未來,就這樣糾纏起來了。」

胡為從夢中突然醒過來似的。

這次,不是停頓,而是因為一刻的停頓而開悟了:「是不是你想這麼說,也有這麼的一個可能,我,你,你家姐三個人,他們便是我們三個人的過去,對了,他們剛走過的,也是一男二女,過去,我們三個人在街上接着行走,互不認識的,但,時間空間湊上了,我娶了你家姐,而你,眼前的你,便成為我姨仔。」

洋冰說,「不是這樣,忘記了嗎?互不相識,我們是姐妹,怎會互不相識呢?我只想說,一個不經意的偶遇,可以改變一切。很簡單,也很複雜。」

胡為於是想,風吹走一個人,作為一個詞句,好簡單。但,要明白人為何被風吹走,為何吹走一個名叫十三郎的男人,就足夠稱之為複雜了。

 

胡為認為,身在京都是不應該迷失的,因為他是帶着一個清醒頭腦來京都的,而且,這是他第四次的了。洋冰不知道,任何人也不會知道。但他自己是一清二楚的。他的狀態是絕對清醒。

 

2

今天,有點疲累。是年紀有關嗎?章子幾乎不想移動身體的任何部分。她在咖啡店已坐了個半小時了。手機上顯示一個通知,已經過了二十四小時了,她仍未能下決心,是否回答對方。

 

我叫秋田和重,讀賣特約記者,也是作家,我好想訪問你。我幾經辛苦才找到你的通訊。我的誠意是實在的,請給我一個機會。他還附上部落格的網址。

章子的好奇心是有的,只是她不在狀態中。她需要的是休息,而且,另一件事,更加令她心煩。十三郎的太太無端出現,堅持要見她。一週之後,便會親自來大阪找她。

章子覺得時間真是奇妙,奇妙得令人發愁。如果是早兩三年,或遲兩三年,情況就不會一樣。為甚麼兩個陌生人,偏偏選擇這個時間出現呢?

十三郎在她面前,只提過洋冰一次。

其實,她與十三郎的關係,也是怪怪地。不是經常見面,也沒有可能。幾乎可以說,他與其他男人一樣,並沒有甚麼不同之處。一個懂得盡情放縱情慾的男人。僅此而已。雖然章子也是盡情放縱情慾,性別不同的一個女人,如果不是因為透過臉書遇上十三郎,發現他是中學第一個學期的學友,便甚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一開始,章子就說清楚的了:「我可以與任何男人發生性關係,但我不要任何性關係以外的關係。性關係,就是我們關係的休止符。」

她不理會十三郎到底明白與否,完事之後,她就返回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是非常獨特的世界,她自己是陌生者,周圍其他的人,當然也是陌生者,就算她本來認識的,包括有血緣的親人,都是陌生者。

她最怕聽別人說我瞭解你或你要瞭解我或我們要互相瞭解之類的話。

 

不知名的記者,再來電訊:「你似乎並不相信人,任何人。你把自己關閉在房子裡。我想,這對於你並無好處。」

她回答自己,這是一件很自然之事,自幼就是如此。無論外邊天翻地覆,她一概不理。她只是愛睡。把被子蒙住頭,拒絕了整個世界。她極度討厭父母的吵罵。有一天,她忍受不住,奔出了家門。在碼頭,遇上了一個野孩子,他說,「跟我走吧。」就這樣,她跟着他。當時她還不到十歲。之後,她便沒有回過家。之後,她對自己發誓,絕對不會成家。

十個男人九個都曾這麼對她說,「只要你站在我面前,便想立即拉你上牀去。」她明白那些男人都在說真話,她不需要問為甚麼。她太熟悉自己身體。她自問不是坊間的性感女郎,不是豪乳,不是豐臀。大眼睛。大嘴巴。也沒有美齒。也許十三郎說得最貼切:「男人望你一眼,就會領略到你一定會滿足他。」她知道,取悅男人從來是件容易工作。在牀上的時候,男人只不過是個大孩子,或一條狗,反較貼切一些。另一個方法,把自己扮成貓,男人便任由你擺佈。總之,當人一旦擺脫了人的身份,成為獸之後,性慾就是生命之主人,凌駕一切。事實是如此,性慾之生命,是真正的生命,而性慾之死亡,只是一個過渡罷了。死一次,可以再來一次,然後,第三、第四次……

 

記者對章子鍥而不捨,不厭其煩。可以說,他的確誠意十足,但,並沒有感動她。至於洋冰的要求,她退無可退。如果不是十三郎的妻子,可惜,世上沒有如果這回事,正如,如果地球停頓了……還有,如果不是適逢櫻花時節……

天氣特別晴朗。料不到,萬里無雲。更料不到,陽光失去了僅有的威力。上野公園,一清早,滿眼便是人。但他們都分別化身為詩、歌、樂、酒,包括看得見或看不見的美。美,散發着微粒子,在空氣中流動。在章子的心裡,揚起一首民謠:

 

花如細雨

草若尖星

人生幾何

喝我的血 唱我的歌

 

櫻如絳雲

風若天虹

人生幾何 人生幾何啊

吃你的肉 你終屬於我

 

每次唱給十三郎聽時,他都好感動,全身興奮。所以,她覺得,取悅男人,的確毫無難度。

 

洋冰終於在人櫻交疊之間,找到了章子,走近就發現一塊二乘三米的白布鋪在草地上,四處都是花瓣,微風吹過,花便紛紛飄落。她再看清楚,有三瓶吟釀,三隻杯。洋冰於是問:「我們還有客人嗎?」章子笑笑,「十三郎的。」洋冰的心震悚了一下,她料不到,一見面,她便輸了。只能這麼說,「十三郎知道我們竟會在一起,一定會來的。」她環顧草地上的男女老幼,全是歡悅的氣氛。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醉。一個醉的人生。醉倒不醒的人生。短短的人生,卻是長長的醉。

就這樣,在整個下午,當她們提及十三郎時,根本當他還在人間。他只是醉了。洋冰終於有機會端詳一下一個醉男人眼中的情人。她的醉態才是十分特別的。是的,有點懶洋洋,甚麼也不在乎,但,如果你稍露出心懷不軌的動機,她便像一頭老虎,從鼻孔發出勃怒的音調來。無可否認,她是個第一眼便令人覺得十分悅目的女子,很舒服的迴響,不單是男士,對於女性,她一點攻擊性也沒有。她的美,不在她的面孔,而是來自體姿。略胖,但這叫做豐滿,肌膚白如雪,這叫做仙氣。她坐在那裡,就是一個靜止的湖,奏出樂音的湖,任何男人都會不假思索跳下去游泅的湖。然後,換來一個靜止的醉。

在章子的眼中,洋冰和普通的中國女子沒有多大分別。是的,她漂亮。至少,她整張臉孔,就比她好看,每一點線,緊扣得找不到多餘的空間。大半生在中國城市生活的十三郎,娶了這樣的一個中國女子,是十分正常的。我本來與這個女子沒有任何關係的,為何偏偏卻在我的眼前出現呢?她稍與洋冰談多幾句,她就分出與她最大不相同的地方,她是個知識性女子,而她不是,她只是個沒頭沒腦的女人。難怪十三郎提過,他太太會幫他寫一本書。

當時,她聽了,幾乎忍不住笑出來,幾乎想說,「天啊,究竟你有甚麼值得要寫下來的呢?」他也意味到章子不會相信。於是,他連忙補充,說,「我在中國大陸那段吃苦歲月,她都十分感興趣。」

一瓶酒,兩瓶酒都喝光了,趁第三瓶還未打開時,章子決定這麼對洋冰說,「你應該明白,我是一個壞女人,是男人背後的壞女人。」

「壞在甚麼地方?」

此刻,章子耐不住要大笑起來,「這樣的話,只有男人才會提問的。女人如何成為男人的壞女人,作為女人的你怎會不曉得?一句話,就是沒有道德感,我的身世,簡單點,不妨對你說,我做過一年的風呂服務員,拍過AV片,長達七年之久。最重要的是,我患了一種病,我不能沒有男人,跟任何男人尋歡,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當需要時, 我都會跟任何陌生男人上牀,只要他的陽具仍生效。沒錯,雙性人我都試過。」這一番話,似乎都在洋冰意料之中,沒有露出半點驚訝之色。「我仍想跟你做朋友。我想,十三郎是不會反對的。」她改變了初衷,章子像一尾彗星,在她過去的生命天空中劃過,她想在章子身上找到愛與性到底是不是孿生的。她寫十三郎,也可以寫章子。

章子還沒有告訴她,十三郎是從來不知道她的身世的,在他眼中,她只是一個商人的妻子,閒來無事,只愛吃喝玩樂,有時,玩一兩首胡琴,還未及格的琴音。他喜歡與她在一起,甚麼也可以不理會,他只需要冰洋無法給他的性滿足。從香港跑過來東京的十三郎,就馬上變了另外的一個人,他並不覺得,這是對妻子欺騙的行為。他仍然樂意與冰洋生活下去,夫妻般生活下去。離開了她,他變成一頭獸就是了。在森林裡,兩頭第一次相遇的獅子,便爬上背相交起來。會有人費神去找出原因嗎?他覺得,他這個獸的一面,妻子是不必要去面對的。愛是與性無關的,他說不出口。世事就是這麼巧妙。他走了,他說不出口的,妻子卻要赤裸裸地面對。她不像家姐,愛的終站不是單純的愛,要跳上火車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既然遇上了章子,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章子這麼想,只有像記者或洋冰的人才這麼傻,動輒要寫東寫西。媽媽的話,永遠留在章子的心裡,她說,「有關性的,屬性就是黑暗,只能在地下安然生長,是不能露光,這樣才是最安全的。」「媽,但,這是一種病啊。」「對,可是,這種病是醫不好的,也無需要醫的。」當她長大了,才發現不是不可以治療,是可以的。她的病,每到一個時刻,就是渾身不舒服。她要親近男人,因為男人有陽具。正如男人想親近女人,因為女人有陰戶。同樣是那麼簡單。大家都有病,病人一起住醫院,是正常的。但當病人不介懷是否有病,病人,就可以不住醫院。不同病源的病人沒有需要互相擁抱。無論如何,病人就可以令地球停頓。

櫻花不凋落,就不是櫻花。病人不死,就不是病人。病人反正要死,何不死得像櫻花呢?櫻花前線上,吉野千棵,從開到謝,通常只不過七天。七天,上帝創造人類,也是七天。但,這個七天,是生命繁衍,而櫻的七天,是櫻年早逝,短短的七天就足夠了。

 

櫻花啊

櫻花啊

陽春三月晴空下

一望無際櫻花喲

花如雲海似彩霞

芬芳無比美如畫

快來吧

快來吧

快來看櫻花吧

 

自幼章子便識唱這首櫻花之歌。到她長大後,才曉得高歌的美,到頭來還是死亡。木櫻之神,sakura,佐久夜毘賣,其聖殿就是富士山。生命太荒誕,同時太厭煩,太累,要死,就要死得合時,死得燦爛。

 

到達富士山腳下的一天,天氣突變,風雨交加。章子沒有帶雨具,幸得一位男子手持巨傘,恰巧站在她的身旁。能夠找到一間小店歇腳時,大家都幾乎全身盡濕了,雨實在太大了。

幸有兩杯熱咖啡,精神振作一些。章子打量一下對方,年紀也不算小了。眉宇軒昂,可是,雙眼隱藏着深不可測的抑鬱。經驗告訴她,很明顯,這是體內每個細胞都存在着故事的男人。

來不及多謝他,他竟離開了座位。

還是有緣,晚餐的時候,又在居酒屋碰上了。

雙方都不懂對方的語言。這個時候,地球真的停頓了。就算今晚還未開始,明早必會降臨。從彼此的眼神,大家彷彿已有默契,就是明天,明天必會降臨。明天一清早就朝往山腳走去,進入青木原。

 

緣,是很奇怪的一個奇特吸力的運動。遇上或沒有遇上。或遇上了,然後又離開了。

胡為發現前面有三個人。二男一女。他們互不認識的。他們前後排成一線,各有不同的距離,此刻他們沒有關係,但一兩天之後呢?

或數年之後呢?不,胡為曉得,一兩個小時之後,便會出現答案。

一切都不在控制之中。他留在日本的計劃,提前要結束了。身邊的錢花光了,只儲下前來這裡的車資以及一晚食宿費用。過去近半年,是他一生中最平和,愉悅的生活。大家守禮,老人受尊重。每一個細節,都井井有條。清潔的街道,無論如何匆忙,行人都會掛上笑容的。他已欠了一個月租,女業主沒有怒目而視。事實上,他的內心再沒有悲哀,這次是真正的離開,值得高興的一回事。

 

前面十碼外的三個人,那個女的就是昨夜遇見的一個嗎?他不肯定。也不需要肯定。清風迎面吹來。轉眼間,便忘掉了。似乎仍在牀上,似乎在雲端,又似乎那麼實在,握在手中。但握在手中的是早準備好的藥物。

 

青木原的風景真美,名不虛傳。山綠得像天。天藍得像山。群鳥飛過,莊嚴得像進行朝聖。奇怪,這裡看不見花。但,前面三個人就是三朵花,在空間穿插着。本來是嫣紅的,很快都變成了綠,墨綠,構成了整個山野畫面,瞬間消失了。過去、現在、未來完全分不清楚了。

走了廿多分鐘,他已嗅到一陣陣奇異的味道。眼前的確是樹海。胡為的腳步也變得輕浮起來,在海浪之中,但他沒有掙扎。他的手最後觸摸到的是青苔。掛在半空的人向他揮手。是女性,這次他肯定了,是昨晚偶遇的陌生女子。他認出她那雙大眼睛。

 

一切都美,美得好靜寂,好黝黑。

美得甚麼聲音也聽不見。胡為把手機拋在草叢,帽子去掉,鞋襪去掉,然後脫去外衣、底衫,赤着膊,走多兩步,脫了長褲,又走兩步,最後身上唯一的衣着也脫了。青木原的風景真美。山綠得像天。天藍得像山。群鳥飛過,莊嚴得像朝聖。他光着身體,投入一個寂而黑而美的樹海之中。

 

地球曾經停頓過,只是從沒有人作證。

 

 

 


崑南(S.Quanan), 香港作家,五十年代開始創作,曾主編各大報章副刊及撰寫專欄,先後創辦《詩朵》、《新思潮》、《好望角》、《香港青年周報》、《新週刊》等刊物。現為香港唯一本土文學討論區網站主持之一,《小說風》主編之一,《文化現場》客席主編。著作《打開文論的視窗》獲第八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文學評論組推薦獎,詩集《詩大調》獲第九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雙年獎,亦擔任多屆中央圖書館主辦的詩/小說創作坊主持,創作獎/雙年獎評審.其他作品包括《地的門》(先後三版發行)、《慾季》、《戲鯨的風流》及《天堂舞足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