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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友朋:身後是非仍可說——惜別楊絳先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8月號總第380期

子欄目:「悼念楊絳先生」專輯

作者名:施友朋

楊絳先生以一百零五歲高齡辭世,著作等身,無悔今生。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在〈我不是來演講的〉說:現實是如此匪夷所思,生活在其中的我們,無論詩人或乞丐,戰士或歹徒,都無需太多想像力,最大的挑戰是無法用常規之法使別人相信我們真實的生活。朋友們,這就是我們孤獨的癥結所在。有崇拜楊絳的讀者,寫信傾訴自己的煩惱,希望楊絳能幫他解惑,楊絳給他的回信,核心內容只有一句:你想得太多但書讀的太少。

兩位文學大師異口同聲道出人孤獨或煩惱,無非想得太多,而所謂「常規」,說到底無非腳踏實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幹自己喜歡做的事而已。

活了一百零五歲的楊絳先生,根本沒有時間想得太多,逾百歲之齡完成《洗澡之後》、之前翻譯《堂吉訶德》用了近二十年……你說她還有時間「孤獨」或「想得太多」嗎?要用「常規之法使別人相信我們真實的生活」,說難很難,說易很易,難在人往往不甘於寂寞,胡亂出來獻世就會自討沒趣;易在心在我,心不動,就不會有煩惱。也是今年過世的文學家陳忠實,他活了七十三歲,比楊絳少在紅麈「打滾」三十二年。不過,年壽有時而盡,活着,能適意就好,相信他也不會感到孤獨或煩惱,皆因他「只說自己想說的話,盡量不說自己不想說的話。對我這樣經歷的中國人,能意識到這一點,既是人生立世的啟蒙,也是自己活人成事的基本之點。」

經過文革洗禮的學者文人,沒有一個不珍惜能夠「說自己想說的話」,這個看似理所當然的事,看似如呼吸一樣自然的事,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顯得特別不容易。在文革時期,楊絳這位温文爾雅的大家閨秀,被罰洗廁所,更難堪的是遭紅衛兵剃陰陽頭,照道理,她的《幹校六記》或吳學昭著的《聽楊絳談往事》,對這段不堪的往事,總會流露丁點怒氣吧?即使沒有,也該有點「怨」吧?可是,她沒有啊!難怪連其夫錢鍾書在《幹校六記》的小引裡也有點「意見」:現在事過境遷,也可以說水落石出。在這次運動裡,如同在歷次運動裡,少不了有三類人。假如要寫回憶的話,當時在運動裡受冤枉、挨批鬥的同志們也許會來一篇〈記屈〉或〈記憤〉。至於一般群眾呢,回憶時大約都得寫〈記愧〉……然而,楊絳「六記」,無怨無愧,像「小趨」記情,把人和狗的情緣寫得盪氣迴腸:小趨這小狗遠看見默存(錢鍾書)從磚窰北面跑來,「就迎上前去,跳呀、蹦呀、叫呀、拚命搖尾巴呀,還不足以表達牠的歡欣,特又饒上個打滾兒;打完一滾,又起來搖尾巴蹦跳,然後又就地打個滾兒。默存大概一輩子也沒受到這麼熱烈的歡迎。」趣中有淚,在那個泯滅人性的年代,子女和父母劃清界線,學生視老師如仇讎,可以把他們鬥垮鬥臭,令其永世不得翻身!小趨比人可愛可敬可親可念,實在不難理解,皆因牠不懂「政治」,更不知「革命」為何物;反之人性――在一個凸顯禽獸不如的無父無母的年代,太醜陋了!

當人沉浸在事件的驚駭或不安中,根本沒有足夠的理智去真誠的講述或看待它。我相信楊絳先生一如201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羅斯女作家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寫《切爾諾貝利的祈禱:面向未來的紀事》時的心情,在她看來,這場核電廠的爆炸引發的災難是比龐大的社會主義坍塌更為重要,核輻射的遺毒害苦了多少人及家庭!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家人就在核污染地區生活了四年,其母因此雙目失明,在她這個地區長大的孩子中,有近三百人得了狀腺癌。四年後她才動筆寫這部書,這是經時間沉澱下來的冷靜,才賦予這本書不尋常的光芒。楊絳先生這本薄薄的《幹校六記》,講述得哀而不傷,即使笑中有淚,也透視着人性晶瑩的一面,正正也是經過時間沉澱下來的冷靜吧!

楊絳先生是學者、文學家,然而,我相信她看透科學家霍金所認為的「人若能認識人類生命始於偶然,人類的理性才能真正建立。」是的,很多時,英雄的崛起,始於時勢的偶然,在劣勢下,不是一樣有人倒下,有人卻叫生命奮進!楊絳個子「細細粒」,字寫得秀麗極了,生命力之韌令人驚奇。我讀《聽楊絳談往事》,有一章寫她搬到三里河新居後,看到對門有人在松樹底下做大雁功,她想學,果然學得很認真且持之以恒,不知道其長壽是否與此有關?

楊絳先生除了她的風骨令人佩服,她對寫作的堅持,那點「固執」也令人刮目相看;她寫於百歲後的《洗澡之後》,在序言中說得決絕:假如我去世以後,有人擅寫續集,我就麻煩了。現正趁我還健在,把故事結束了吧。這樣呢,非但保全了這份純潔的友情,也給讀者看到一個稱心如意的結局……我把故事結束了,誰也別想再寫甚麼續集了。

相對於楊絳先生對自己身後事的謝絕喧嘩,從簡不設靈堂的灑脫,這就顯得「諗多佐」。楊絳先生即使把故事結束了,為何小說就不可以有另一個結局,為甚麼一段愛一定是非純潔不可?小說抒寫人生百態,講述的現象也光怪陸離,要使別人相信我們實在的生活,給它一個「安全美好」的結果,這也正是我文首所引述馬奎斯的看法,是人類孤獨的根源。

現實通常比小說更離奇曲折,我不認同小說一定要有「定局」,講真,如果我也有寫小說的天分,我會改寫許彥成妻子杜麗琳的命運,令她與同為右派的葉丹不會結果開花;是的,我有點虐待狂,可那也是人性啊!你認為醜陋,那是你的自由,理應彼此互諒,這世界才會出現「歲月靜好」。著名漢學家葛浩文說:當代作家太過於關注中國的一切,因而忽略掉文學創作一個要點――小說要好看!在西方,日本、印度甚至越南文學都比中國文學更受歡迎。當然,你大可以說受歡迎又如何,村上春樹夠受歡迎喇,可他就是得不到諾貝爾文學獎!

世事無絕對,我投降不再辯了。明明是敬重及惜別楊絳先生的一篇小文章,扯了那麼多廢話,就此打住。退休靜居野村,我會把楊絳的小說散文好好再唸一遍,說不定又會有另一番頓悟。

 

――寫於2016年5月31日酷熱天氣警告下

 

 



施友朋,曾是資深編輯。業餘愛翻閒書並勤於塗塗寫寫,務求「娛己娛人」,終極目標騙幾文稿費以為購書賭馬之資。新著《色相.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