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潘步釗:平實以外——楊絳散文印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8月號總第380期

子欄目:「悼念楊絳先生」專輯

作者名:潘步釗

楊絳以一百零五歲高齡仙逝,「我們仨」天上重聚,後輩在此遙致祝福。先生逝世後,互聯網上熱傳她的佳句:「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然後是一番真假辨別的討論。不管真假,平實從容、溫婉淡定,這些對楊絳散文的描述,卻似是大家的共識,沒有爭論。

我喜歡錢鍾書,後來開始讀楊絳的散文,多少也因為錢鍾書。雖然她自己也不介意讀者如此,所以散文中常提到「某某想認識錢鍾書的未婚妻」,她晚年(2009)仍然在文章中說:「我做過各種工作:大學教授,中學校長兼高中三年級的英語教師,為闊小姐補習功課。又是喜劇、散文及短篇小說作者等等。但每項工作都是暫時的,只有一件事終身不改,我一生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錢鍾書承認他婚姻美滿,可見我的終身大事業很成功,雖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體力,不算冤枉。」(〈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楊絳與錢鍾書相伴近七十年,通過楊絳散文,確可幫助認識錢鍾書,例如他為甚麼離開西南聯大,這在散文〈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的實情〉說了,後來在《我們仨》也再提到;又例如我們在楊絳散文〈客氣的日本人〉,知道原來錢鍾書在抗戰時鬱居上海,正在寫《談藝錄》。

無論是因為錢鍾書而接近楊絳,還是通過楊絳作品去認識錢鍾書,作品的藝術水平和效果,才是最重要,也是討論意義之所在。我當然極喜愛錢鍾書的《圍城》、《寫在人生邊上》,也一樣重視《談藝錄》、《管錐篇》、《宋詩選註》等這些助我進入古典文學門牆的著作。至於楊絳,雖有名震天下的學者丈夫,但其實她少已有文名,翻譯工作成就也很高,除了《唐吉訶德》取得重要獎項,還翻譯過柏拉圖的哲學著作。楊絳在學術和文學自立一家,是允論,只通過錢鍾書去接近楊絳,不但不公平,也無助讀出楊絳散文佳處。

語多平實,溫婉機智,是一般人對楊絳散文的概括評價。總體來看,這說法大家應該同意,只是作為一個寫作年期橫跨近八十年,著作等身的作家,要用很簡單固定風格或筆法概括總結,並不合宜。楊絳散文文字平實,卻自有吸引人處,惟是細讀深推,她的散文有不同方面的佳處。《我們仨》之前的《幹校六記》和《洗澡》,由散文到小說,實實虛虛,社會家國關懷和抒發,厚積深潛,令人省思沉吟。她筆下,愛記事寫人,也寫得甚好,錢鍾書、姑母、小妹楊必和許許多多交往之士,活現紙上,到了過百之齡,仍在寫回憶母親的〈憶孩時〉。最廣為人稱頌的《我們仨》,成功和動人處,對話寫人寫感情,是重要原因。書中錢鍾書和和女兒圓圓鬥嘴:「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冷不防女兒卻說:「自然是我先認識,我一生出來就認識,你是長大了認識的。」充滿機趣,到一家人戰亂中擠居上海,錢鍾書說「從今以後,咱們只有死別,沒有生離。」的對話。三言兩語,骨肉相連、生死相關,都道盡了。

楊絳寫話劇劇本和小說都有成績,善用人物語言,塑造描畫人物,自然不會困難生疏。寫人物,楊絳有自己個性的筆墨,平實以外,準能抓住獨特角度,用獨特手法呈現人物。例如寫章太炎,用一個小女孩的角度,刻意捕捉這位在我們想像中,理應是道貌岸然的碩學大儒的古怪模樣:「他個子小小的,穿一件半舊的藕色綢長衫,狹長臉兒,臉色蒼白,戴一副老式眼鏡,左鼻孔塞着些東西。他轉過臉來看我時,我看見他鼻子裡塞着的是個小小的紙卷兒。」(〈記章太炎先生談掌故〉)如此「卡通」角度來寫名震當代的樸學大家,除了這篇,再難在其他文字讀到。又例如寫傅雷,一抓就寫出了人物的特別處――笑,而且很富想像空間:「說起傅雷,總不免說到他的嚴肅。其實他並不是一味板着臉的人。我閉上眼,最先浮現在眼前的,卻是個含笑的傅雷,他兩手捧着個煙斗,待要放到嘴裡去抽,又拿出來,眼裡是笑,嘴邊是笑,滿臉是笑。」(〈記傅雷〉)到了寫有「中國第一位女教授」之稱的陳衡哲,抓住她說話的特點,隨物聯想,新奇卻具體:「(陳衡哲)輕聲說話,卻好像不在說話。她說一個字,停一停,又說一個字,把二寸短話拉成一丈長,每兩個字中間相隔一寸兩寸,每個字都像是孤立的。」(〈懷念陳衡哲〉)

到了描寫日常生活的平凡人物,又變得客觀平淡,但冷靜中會帶着熱切關懷,例如寫家中的鐘點工方五妹,一點也不吝嗇筆墨,洋洋灑灑,形象飽滿具體,間入作者和錢鍾書冷眼一旁卻關心的評論,有趣也有味道。楊絳以寫話劇初為人識,《弄真成假》、《稱心如意》頗受好評,所以散文中的畫面感覺很強,多用對話,文中的人物常都是「動」的,又善用環境氣氛來襯托,例如〈客氣的日本人〉,寫遇到對她禮待的日本人,全文在凝重緊張的背景氣氛下推展,最後才知道日本人其實手段很「辣」,對其他人毫不「客氣」,自己可能是刀鋒口死裡逃生,於此卻馬上嘎然收結,讀者情緒給帶着上下起伏,手法高明。

楊絳散文文字雖平實,而且更多夾着一份從容平淡,卻不乏機鋒。一些「小裝置」也常很有戲劇感,令文章生動起來,〈魔鬼夜訪楊絳〉寫魔鬼臨離開前,告訴她藥瓶原來就在眼前,充滿隱喻,餘味不絕。優秀散文作家有的筆法匠心,她全都有。不賣弄機智,筆下卻滿有機智;不常諷刺批判,但諷剌批判的作品卻寫得很好。她的名作〈隱身衣〉,成為她人生座右的寫照,語雖平實,但溫婉中見機巧哲理。這種淡淡的機智,有時令作品餘味無窮,頗堪咀嚼。她散文中有自己的面目,〈小吹牛〉的「吹牛」,都不是甚麼「可吹」之事,小孩心性,才人筆墨,讀者卻生起與作者一番親近。論者常愛談楊絳散文的「魔幻」,其實只是她幽懷獨抱,發為文字,成為一種自我完足的表達,從另一面看,或者正是「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的最好註腳。終其一生作品,由年輕少作的〈收腳印〉到晚年的〈記似夢非夢〉等,橫越大半個世紀,都時有這種特點。

她有一篇不大為人談論的散文〈難忘的一天〉,我很喜歡,印象很深。文章的氣氛情味浮想起伏,很吸引,而且平實文字中,可見楊絳散文善於佈局設置,帶領讀者進入文字世界,不只是溫婉平淡所可道盡。文章寫作者戰爭中困居上海,蘇州老家忽然傳來父親急病消息,於是她和弟妹三人搭乘長途汽車回去,由車站到車上,都是一片惡劣環境,最後因為橋斷道路不通,折騰一天,被迫原路回家的經過。整篇文章主要只是記三姊弟妹白走一天的經過,就如上文說,寫劇本的藝術訓練,令楊絳散文的畫面場景調動佈置,很周全具體,讀者猶如置身其中。車子去程和回程,對比鮮明,刻意佈局,讀來相當有感染力。先看車子去時的「慢」:

顛呀顛呀顛,搖晃搖晃搖,只要車能開動就好。乘客的緊張稍稍放鬆……

車走得很慢,我不時看看錶。八時左右開的車,將近九點,我們還沒走多遠。人太多,車太重,別拋錨才好,真不知多早晚才能到蘇州。

 

到了回程,司機趕急回城,「快」得幾近是「瘋狂駕駛」,這裡的楊絳筆下,不再是溫婉淡定:

 

(卡車)一變來時風度,逃亡似的奮不顧身。它大搖大擺、大顛大簸地往回途奔馳,一會兒便開到橋邊。但是車並不停,呼、呼、呼一陣子衝了過去。這座橋還算完整。司機搶命似的衝過一橋又衝一橋,壓根兒不想停。

 

楊絳重筆濃墨,顛呀搖呀!寫出千鈞一髮、驚心動魄的情景:

 

這時乘着一股子衝勁兒,很塌敗的破橋也飛躍而過。我眼看成雙的後輪四分之三都懸空。……車上每個人都提着心,吊着膽,屏着氣,沒人叫喚一聲。卡車沒命地奔馳,顛簸顛簸,搖擺搖擺,呼、呼、呼,衝過一橋;顛簸顛簸,搖擺搖擺,呼、呼、呼,又衝過一橋……

     

 這一天的難忘,在前後對比的描寫,短句和擬聲詞的疊用,都表現得很鮮明。「走了一天,又回來了」,甚麼也沒有做過,戰爭中那份流離顛沛和身不由己的無可奈何,沒有直道,卻在文中描畫得深刻動人。濃蘸筆墨,可是楊絳也不只止於此,不忘隨筆點染,寫到車上一對「含羞帶笑的未婚夫妻」,又令壓抑緊張的氣氛生出轉折與調劑。文章的收結是一天顛簸後,白走一回,最後回到家中,丈夫悄悄告訴她父親過世的消息。「悲慟結束了這緊張的一天,也是最無可奈何的一天」,無論從情景描寫到情感變化,文章起伏抑揚,錯綜有致,一點也不平淡從容。這種平實以外的變化點染、機鋒佈置,都是楊絳散文予我深刻的印象。

 

 



潘步釗,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