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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益懷:走黑路倒能把四周分辨清楚——說說楊絳藝術人生中的「隱身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8月號總第380期

子欄目:「悼念楊絳先生」專輯

作者名:蔡益懷

我喜歡楊絳的散文,始於《我們仨》。當年,在書店翻開這本書,一下子就被她那平緩的語調所吸引。許是這幾十年來讀過太多豪言壯語、太多無限拔高的宏辭偉論,對空洞浮華的那類文字總有一種厭惡感,進而對不少當代散文有避之則吉的心理。我一向鍾情的是不假雕飾的文字,所以,一看到楊絳那淡然沖和的文字,以及字裡行間的脈脈意緒、溫婉情態,就為之着迷。我想讀的就是這樣的文字,如慢火熬出來的白粥,綿滑可口,滋養身心,這實在是中國當代文苑中的珍品。記得,我在讀完這本書後,又去買了一本來送文友,於我來說,這不是一個尋常的舉動,喜愛之情由此舉可見一斑。

今天,我不打算談《我們仨》,倒是想通過另外的文本,如《幹校六記》及《將飲茶》中的篇章,來說說我對楊絳散文的認識。在我看來,楊絳的散文表面看,說的都是「門庭絮語、米鹽瑣屑」,卻有一種「老松閱世、蟠錯百尺」的超然氣度與深厚根基,這正是當代文壇中那些心浮氣躁之徒所不具備的器識涵養與功力。楊絳有着傳統文人的節操與精神氣度,但她不出風頭,相反甘於淡泊,以「卑微」之姿,冷眼看紅塵變幻。無論是為人還是為文,她都披上了一件「隱身衣」。也許正是這個緣故,在身故後才惹來了「犬儒」、「圓滑」的非議吧?

在此,就讓我們來讀讀她的〈隱身衣〉,看看這件「隱身衣」的質料與法寶。楊絳說︰「凡間也有隱身衣;只是世人非但不以為寶,還惟恐穿在身上,像濕布衫一樣脫不下。因為這種隱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無睹」。我想,這應該是身處亂世的一件「保護衣」吧?在中國歷史上,政治最黑暗的時候,文人們都會有這樣一件「迷彩服」,如竹林七賢,嵇康與阮籍之流,清談暢飲,或隱身自晦,或佯狂避世,都是一種自保的策略。再讀下去,我們就會知道楊絳這件「隱身衣」的質料︰「且看咱們的常言俗語,要做個『人上人』呀,『出類拔萃』呀,『出人頭地』呀,『脫穎而出』呀,『出風頭』或『拔尖』、『冒尖』呀等等,可以想見一般人都不甘心受輕忽。他們或悒悒而怨,或憤憤而怒,只求有朝一日掙脫身上這件隱身衣,顯身而露面」。這就是楊絳不與人爭、「身處卑微」的內在邏輯,據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她的心性與內功了。不與人爭,不搶風頭,不顯山不露水,說來容易,卻沒有幾人真能做到,這個年代太多守不得寡、不甘寂寞的文人了。所以,楊絳也有用感嘆號的時候︰

 

要煉成刀槍不入、水火不傷的功夫,談何容易!

  

隱身「黑暗」  暗火不熄

「隱」是楊絳的處世哲學,也是她的為文之道。在此,就讓我們用這個關鍵詞,來解說楊絳的散文之道吧。

在楊絳的文學生涯中,除了翻譯、戲劇之外,最廣為人知的成就莫過於散文,《幹校六記》便是其中的代表作。這部憶述文革時期「幹校」經歷的回憶錄,以個人的視角,真實再現了那個荒誕時代的種種事象,沒有聲嘶力竭的控訴,沒有呼天搶地的悲鳴,沒有憤怒的斥責,只有輕描淡寫的娓娓敍述,和風細雨的叨絮,像一位白頭宮女在閒話當年。文革時期的「幹校」美其名為「大學校」,實則是中國式的「集中營」,專門集中容納老幹部、知識分子,進行勞動改造、思想教育。楊絳夫婦當年所下放的「幹校」,前身就是一個勞改農場。從書中所記便知其苦況,但作者並沒有刻意渲染悲情。在作者筆下,沒有甚麼轟轟烈烈的事件,縱使面對死亡,也沒有任何煽情的悲號,表現得十分克制。這讓我不期然地想到白俄羅斯作家亞歷塞維奇,她們的筆法路數都是一樣的,以冷靜而客觀的筆觸記錄時代的聲音,揭示隱藏在心底的真實情感。楊絳筆下的「幹校六記」,只是「記勞」、「記閒」,如錢鍾書在「小引」中說,「不過是這個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而正是這種「閒筆」充分體現了楊絳的「隱身」哲學及創作風格。

《幹校六記》分別為「下放記別」、「鑿井記勞」、「學圃記閒」、「小趨記情」、「冒險記幸」及「誤傳記妄」,述說的往事貌似瑣屑,卻總是飽含意蘊,點到即止,無一閒筆。我想,只有深諳中國傳統詩文之「煉意」門道的手筆,才會有如此的功力。放在時下那些賣弄點小聰明、小情趣的小資文藝男女青年手裡,那肯定就只是一些娘腔娘調的搔癢貨色,不痛不癢。器識有差異,境界有高下,楊絳的「閒筆」後面隱藏着深厚的內功。看看她筆下幾處寫死人的段落,都是淡淡的幾筆,「零度情感」的客觀敍述,卻有着引人深思的情感力度。女婿得一自殺,她是這樣記述的︰

 

得一承認自己總是『偏右』一點,可是他說,實在看不慣那夥『過左派』。他們大學裡開始圍剿『五一六』的時候,幾個有『五一六』之嫌的『過左派』供出得一是他們的『組織者』,『五一六』的名單就在他手裡。那時候得一已回校,阿圓還在工廠勞動;兩人不能同日回家。得一末了一次離開我的時候說︰『媽媽,我不能對群眾態度不好,也不能頂撞宣傳隊;可是我決不能捏造個名單害人,我也不會撒謊。』他到校就失去自由。階級鬥爭如火如荼,阿圓等在廠勞動的都返回學校。工宣隊領導全系每天三個單元鬥得一,逼他交出名單。得一就自殺了。

 

   這樣的筆調似乎冷靜得有點不近情理,對吧?這是楊絳的冷漠嗎?不是,她把所有的情感都收在「隱身衣」裡了。到了女兒送她下放時,「我看着她踽踽獨歸的背影,心上淒楚,忙閉上眼睛;閉上了眼睛,越發能看到她在我們那破殘凌亂的家裡,獨自收拾整理,忙又睜開眼。車窗外已不見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裡。

在寫到「幹校」的另一宗自殺事件時,楊絳又是幾筆側寫︰

  

那是1971年1月3日,下午三點左右,忽有人來,指着菜園以外東南隅兩個墳墩,問我是否幹校的墳墓……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幾個人在胡蘿蔔地東邊的溪岸上挖土,旁邊歇着一輛大車,車上蓋着葦席。啊!他們是要埋死人吧?當時沒有一個老鄉在望,只那幾個人在刨坑,忙忙地,急急地。後來,下坑的人只露出了腦袋和肩膀,坑已夠深。他們就從葦席下抬出一個穿藍色制服的屍體。我心裡震驚,遙看他們把那死人埋了。

 ……荒涼的連片菜地裡闃無一人。我慢慢兒跑到埋人的地方,只看見添了一個扁扁的土饅頭。誰也不會注意到溪岸上多了這麼一個新墳。

 

這筆觸似乎漫不經心,實則是春秋筆法。作者後來寫到「幹校」搬遷,拖拉機來耕地,一切都抹去了,「連那個扁扁的土饅頭也不知去向,只剩了滿佈坷垃的一片白地」。一場滅絕人性的「革命」之殘酷程度不言自明。

楊絳在文中固然沒有發出振聾發聵的控訴,但「無聲勝有聲」。她讓自己隱身在「黑暗」中,卻從來不曾熄滅心中的暗火,那就是獨立的人格精神,洞燭歷史與社會現實的智慧。

 

我獨往獨來,倒也自由靈便。而且我喜歡走黑路。打了手電,只能照見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處;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我順着荒墩亂石間一條蜿蜒小徑,獨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樹叢裡閃出燈光。但有燈光處,只有我一個牀位,只有帳子裡狹小的一席地――一個孤寂的歸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記起曾見一幅畫裡,一個老者背負行囊,拄着枴杖,由山坡下一條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墳墓;自己彷彿也就是如此。

 

這正是她在那個荒唐的年代,隱身自處的最佳寫照。

 

睜眼就看看   閉眼就歇歇

面對一個荒誕的時世,楊絳選擇了一種「明哲保身」的人生姿態。她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專政」的銅牆鐵壁,是一堵堅硬的高牆,「明知這扇門牢牢鎖着呢,推它、撞它也是徒然」,所以,她穿上了「隱身衣」。但這不等於她無原則地順從,她選擇的是另一種抗爭方式,「我睜眼就看看,閉眼就歇歇」。縱使在毫無人生自由的環境下,她仍然保持了一種傳統文化人的心性,那就是擇善固執,以「不合作」、睜眼閉眼的方式來保持一點做人的尊嚴,同時又在泯滅人性的大環境下,偷享一點人性的歡忻。

《幹校六記》的章節中,我特別喜歡「小趨記情」這一章,以狗襯人,更顯人間的無情。文中的「小趨」是一隻通人性的小狗,給「幹校」裡的人們帶來了許多的樂趣。文中描述小狗的文字,有許多精彩的看點︰「牠遠遠看見默存從磚窯北面跑來,就迎上前去,跳呀、蹦呀、叫呀、拚命搖尾巴呀,還不足以表達牠的歡忻,特又饒上個打滾兒;打完一滾,又起來搖尾蹦跳,然後又就地打個滾兒」。對於狗的有情有義,作者不無感慨地說,「我常想:是狗有人性呢?還是人有狗樣兒?」 這當然不是對一隻狗的思考,而是對一個時代、一個世道的反詰。

   在「誤傳記妄」一章,敍寫錢鍾書一度聽聞有機會遣送回京,殊不知名單公佈了並沒有他,楊絳感觸萬端,背誦起韓愈的詩〈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對此詩稍有認識的人,相信都不難理解楊絳的心情。韓愈此作表達貶謫後的無奈心情,流露的是一種「人生由命」的宿命觀。楊絳將此詩題寫入文中,實在是難得的心迹外露。由此可知,這一對落難人當時身不由己的無奈。她「自慚誤聽傳聞,心生妄念」,且感慨「解放以來,經過九蒸九焙的改造,我只怕自己反不如當初了」。

讀到這樣的文字,我倒是感佩楊絳擇善固執的文人風骨了。如果她一早放棄了自己的信念,會成為「死不悔改」的「反動學術權威」,關「牛棚」下放「幹校」嗎?「經過九蒸九焙」的楊絳,面對那一面堅硬冷漠的高牆,始終是有所堅持的,她的卑微,她的退避,本身就是一種拒絕,一種堅守,一種靜默的對抗。她不會滿口「良知」、「道義」、「信仰」,因為這些都早已深植於她的心靈之中,是其精神世界的組成,她在人世間的生活中無時無刻不在身體力行着這些品性與美德。通常將這些詞彙掛在嘴邊的人,反倒是最沒良知、最沒信仰也無道義的。像德蘭修女、像曼德拉這些人類道義精神的守護者,誰是只會空喊口號的人?他們的一切理想追求都體現在行為之中。

在當下這個「犬儒」的年代,環顧文壇,滿目都是「無脊椎動物」,誰更有資格去指責別人「犬儒」呢?更何況,楊絳從來就沒有放棄過「臭老九」的那份脾性︰

 

改造十多年,再加幹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

 

正是有這一份清醒的認知,她選擇了穿上「隱身衣」,以「卑微」的方式活着,以不與人爭的方式面對人世,以「世俗」的眼光書寫「瑣屑」的人生故事。

楊絳的散文固然格調閒淡,如同小品,如果我們只是把這種特性當成一種書寫風格,那就大錯特錯了。楊絳的散文之所以有不凡的品質,在於承傳了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美學傳統――「怨而不怒,哀而不傷」,這是儒家詩教的原則,老杜的心性,東坡的通達,她沿續了我中華文學的千年文脈。正是這樣一種文化氣性,讓楊絳活出了超然的姿態,文字呈現出幽默詼諧的風格,散發出智慧的珠光。如她寫泥濘路上的艱辛,「一路上的爛泥黏得變成『膠力士』,爭着為我脫靴」,寫大車拱起的輪轍,「浸了水是一條『酥堤』」,撞入溝裡,竟「不勝忻喜」,真是訴苦都不失風趣。對於「幹校」的任務,她也不放棄幽它一默,「由勞動改為『學習』――學習階級鬥爭吧?」說到「學部」,也不放過點小小的譏刺――「學習部」也。

楊絳就是以這樣的處世哲學和藝術風格走過了百年人生,她以「卑微」的人生姿態,「隱身」而不是苟活於亂世之中,以洞明的目光看風雲變幻、潮起潮落,以曠達的心性面對悲歡沉浮,以從容克制的筆調講述大時代的一個個小故事,以雲淡風輕的文字留下裊裊餘音,迴響空谷。

 

2016年6月13日於南山書屋

 

 


 



蔡益懷,文學博士,傳媒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近年致力於文學評論,著有小說集、文學論文集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