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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曉毅:經驗與寫作:楊絳的獨特性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8月號總第380期

子欄目:「悼念楊絳先生」專輯

作者名:鍾曉毅

楊絳的獨特性,主要是她面對世界時有着清醒明白的姿態,她活得足夠的長,看遍了人世間的風風雨雨,生命時間的寬度也因為文學得到了極大拓展和豐富,她比別人多那麼些時間去看世界和人生,生活和生命的狀態――時間之河的流動,在她的身上彷彿變得紓緩和多層面,一些原本被我們忽視或遮蔽的相對來說隱形的世界,被她的生命和文字點亮,突然打開,呈現在我們的面前,讓人驚喜也讓人感恩。無論時代怎麼變,在她那裡,她所擁有的世界仍然是完整的,宇宙是一個互相充滿生機生命力的整體,她與時間比慢,是要對抗人類面對時間的侈慢心,她與文字推己及物,自然會對萬物有一種悲憫之情,文字中便多了許多溫暖、溫情的東西,所以讀她的文字,我們常常會有「有那麼一瞬間我被照亮」的感覺。著名文化學者許子東和陳丹青在一次對談中,曾說到過「走不出的五四」這個話題,說胡適、魯迅等那一代人身上有着一種清貞的質感,清潔的「清」,堅貞的「貞」,就是志氣清堅,有禮貌,但是很剛烈,做事夠擔當。若把這個詞用到楊絳身上,也是合適的,時代的車輪轟轟烈烈地往前走,可是大部分只能可憐地看着大櫥窗裡自己的一個模糊面影,非常可憐自私的,誰也擋不住往後更大的破壞。但總有清醒明白的人,從文化使命的角度去維持維護好源遠流長的人文精神,何謂自由思想,何謂人格獨立,何謂知識分子傳統,在他們的著述和處世中都能斑斑可見。楊絳也在這一群難得的人群當中,只不過她表現得更為沉潛溫婉,但力度可能也更為持久綿長。

因此,在楊絳以一百零五歲的高齡去世後,各類的紀念和懷想不絕如縷,當然有懂她的,也有純屬跟風的;確實也不可能有那麼多人懂她,更多的還是把她和錢鍾書先生扭結在一起,而她和錢鍾書的故事,被描述成了「最理想的婚姻」,這當然是事情其中的一面,但並不是全部,無論是楊先生還是錢先生,都是非常可愛而有個性的人,但絕不僅僅只是「理想的一對夫妻」那麼簡單。我們不管讀《圍城》,還是讀《洗澡》、《幹校六記》,都會被字裡行間表現出來的作者的幽默與智慧所打動,但是,這些作品還是有不同風貌的,所以,在懷念楊絳之前,或許首先要弄明白的,我們懷念的是一個人,還是僅僅是連綴在錢鍾書後面的一個不可分割的名字?

當然是要把她當成一個獨立的人來懷念,雖然她的丈夫如此評價她,「最才的女,最賢的妻」。但在文字的領域裡,她就是她,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她與辛亥革命同齡,出身名門,天賦文才,讀了政治系,愛着文學書,懂史、悟世、明理、養性,一生與「書」結緣:愛寫字讀書,嫁予錢鍾書。雖歷經滄桑,仍葆有平和嚮往。在動盪歲月堅守信仰,在人生際遇敏於尊嚴。她這一生中始終充盈着向上之氣,是最讓人敬仰的,她把人生百年的大書寫得很好,就如在南方與我們站在一起的木棉,分擔寒潮、風雷、霹靂;共用霧霾、流嵐、虹霓,滋潤斯人,更滋潤着一代代後來人,在一份淡定從容的人生答卷中,以滴水穿石的力量平和地迎接每一天,過好每一天。在這一天天中,她寫下了這麼多的文字,著述豐碩,除了眾所周知的《幹校六記》、《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等散文集,還包括小說《洗澡》,譯作《唐吉訶德》、《小癩子》等,以及劇本《稱心如意》、《弄真成假》等等,這些都全部收在了2014年8月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九卷本《楊絳全集》中;其中,由她翻譯的《唐吉訶德》被公認為最優秀的翻譯佳作,至2014年已纍計發行七十多萬冊;早年創作的劇本《稱心如意》,被搬上舞台長達六十多年,九十三歲出版散文隨筆《我們仨》風靡海內外,再版達一百多萬冊,九十六歲出版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一百零二歲出版二百五十萬字的《楊絳文集》九卷。而她的文學創作,儘管在民國時期就少有名氣。但更重要的創作還是在「文革」之後,這就與錢鍾書先生恰恰相反,因為後來忙於《管錐編》的撰寫及其他理由,新中國成立後的錢鍾書棄小說創作而主攻學術。有趣的是,楊絳在翻譯與研究的同時,卻開始了大量的文學創作,夫妻二人恰好走了反向的路。由此亦可見,楊絳是有着自己「獨立的書房」的傑出女性。

她的獨特亦在於,不僅僅人云亦云,隨着大流走,而且獨出機杼,出於天然。她的女性文學創作,始終有着與歷史的某種錯位。在民國時代,上海淪陷時,她寫的都是世態喜劇,內戰爆發後,她則改寫小人物的靈魂掙扎。錢鍾書的《圍城》也是如此,所以才會在「文革」之後被「再次閱讀」。到了改革開放之後,傷痕文學似乎已過時之際,她卻拿起筆來重寫那段創傷的歷史。還真是沒想到,這次的寫作,居然讓她從邊緣走向了中心,但當人們拿之與主流文學比照時,卻又愈發顯出其中的那份冷刻與孤高,但這也構成了楊絳文學創作的基本特質,正如著名評論家李建吾先生早就指明的:「楊絳不是那種發揚踔厲的作家,正相反,她有緘默的智慧。」而這種緘默,也塑造了這位百歲女作家的韌性與力量。

楊絳的創作基本上是為女性和當代的知識分子畫像。從早期的劇本創作到近期的小說創作,都有着較為清晰的脈絡,富有深度地呈現了作品人物的情感狀態和思想狀態,含蓄地傳達了作家對世態人生的悠長感慨和深刻情思,同時借助作品人物的言與行表達了作家對生存意義、愛情、婚姻、死亡等思想命題的思考。

早在抗戰時期,楊絳就以喜劇作家的面貌示人,《稱心如意》、《弄真成假》、《遊戲人間》、《風絮》等劇本都揭示了一個共同的主題――物質貧乏時期人們以婚姻為板,企圖通過嫁娶富貴來改善生活,以此去體現楊絳喜劇創作的一貫風格:運用幽默手段、注重情節安排、善於創新手法,探討哲學問題。她的這些作品既是她清華求學期間耳濡目染的結果,又受西方喜劇傳統如奧斯卡‧王爾德的影響,更是直接取材於當時的社會背景和普遍事件。她選擇以輕鬆幽默的喜劇探討婚姻的重大課題,直面荒謬和殘酷,從而避免直接涉及戰爭,一是與她的女性身份相關,二是可更深入地去探究永恆的人性優劣。《稱心如意》和《弄真成假》的成功在於時尚的語言、智慧的對話、跌宕起伏但組織嚴密的情節,以及對戰時混亂的社會情狀中扭曲的金錢觀的諷刺。《風絮》因戰爭接近尾聲、劇院蕭條而沒有上演,但其主題――自私、虛偽、浪漫愛情的無用、理想的破滅――同樣表達了楊絳當時的人生感悟。這一層面,美國康乃狄克學院東亞語言文化系副教授艾米‧杜麗(AmyD. Dooling)在其〈楊絳抗戰時期的喜劇,換言之,婚姻是一場交易〉(Yang Jiang’s Wartime Comedies;or,The Serious Business of marriage)論文中有較精彩的論述。這些喜劇都建立在楊絳深刻的生命體驗上,如果排除外來文化的影響,作為喜劇性的重要特徵的語言自足,意義虛無,體現的是當時的楊絳在生存價值尋求過程中對女性在婚姻愛情如何自處的深刻焦慮。以喜謔而寫焦灼,反差頗大,影響也就不一般。

這種喜劇色彩一以貫之,一直延續到楊絳之後的長篇小說《洗澡》和散文體的《洗澡之後》、《我們仨》、《璐璐,不用愁》、《小陽春》等作品中,寓說教於娛樂,在笑聲中抑惡揚善。《洗澡》是楊絳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這點倒是跟錢鍾書異曲同工,錢鍾書也只有一本長篇小說《圍城》問世,卻影響彌久。許多人之前誤解《圍城》和《洗澡》是姐妹篇,其實風格並不一樣,雖然都是以知識分子為主體,錢鍾書創作《圍城》時還很年輕,書中充滿智慧和諷刺,重在暴露人性的劣根;而楊絳創作《洗澡》時已有相當的閱歷,重在關注個人的提高,更多描述了革命時代理想的知識分子一直具備的道德和智力素質:獨立、遠見、榮譽、超然和純潔。只是這種知識分子的潔身自好的精神在大動盪的時代被分崩離析得很厲害,《洗澡》中記錄了京津地區三千多名大學教職工集中一起進行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思想改造運動,諷刺了這場運動的荒謬,暗含着文人的情感痛苦。《幹校六記》則以冷靜、內斂的口吻回憶知識分子在艱難政治環境中的生活瑣事,避免描寫他們與權力的接觸,但諷刺、深思的氛圍處處體現,從一開始就具有的對生命之痛的深切表達一脈相承,去除歷史的宏大敘事,去除典型化同樣可以深刻揭示生活與人性的某些本質。

這樣的寫作風格從容散淡、平易溫和,自然有其局限性在,自童年時就擁有的優越的家庭條件和生活環境固然為楊絳提供了良好的文化支撐與創作前提,卻又可能使作家對於這種平靜、閒適的生活產生自足心態。還有他們一家都刻意低調的門風,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了其看待現實與世界的眼光,一種帶有相對主義色彩的觀念讓作家對世態人生的體驗,思考不會走極端。在對一個個故事的不動聲色的敘述中,卻又能不知不覺地把人引向了一個更深層次上認識生活的境界。

《我們仨》就是其中的佳作。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是《我們仨》的主調,即便是寫那麼一種錐心之痛的情懷,楊絳也沒有用撕心裂肺的筆調去寫作,而是把「刻骨的真實性」和「刻骨的懷念」用平和自如、行雲流水般的語言去作深入骨髓的描述,看似波瀾不驚,實則驚心動魄。這反而為她贏來更多的讀者。東西方有很多的讀者和評論家,都是因為閱讀了《我們仨》後才對她倍感親切,開始關注她的人生,關注她和錢鍾書如何深愛對方、渡過艱難時世的。作品裡頭關於長夢、客棧、船舟的描寫,是她在講述一個又一個關於婚姻、葬禮的小故事裡頭的大慟與大徹。記敘錢瑗的內容不多,但講述了一個沒有名門光環的真實的錢瑗:一個多病但很聽話的戰爭時代的孩子,是可造之材,但栽培不夠,不像父母那樣人文素養高、知識面寬……這跟時代環境是緊密相連的,其痛入肺腑的傷心也在這裡。《我們仨》開創了女性自傳體寫作的先河,當時已屆九十高齡的楊絳不僅為自己贏得了一大批「貼心」讀者,也為當時九十年代幾乎所有媒體都大量刊載有關女性的文章蹚出一條新路。

楊絳在翻譯界裡大有名聲,在學術研究方面的獨立也為人熟知。但是但是啊,「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一生傳奇,一縷煙雲。她活在澄明蔚然的世界,遠離嘔啞嘈雜,但還是不得不走。先生走了,一切讚美與感嘆或許都是妄言。然而還好,有文字、有書籍,她的美好就可以傳續下來。她的性靈風範亦可讓我們長久去追憶。

 

 



鍾曉毅,文學評論家。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哲文所所長,研究員。出版著作《走進這一方風景》、《穿過林子便是海》、《在南方的閱讀》、《慢慢長大》、《紅塵有舞》等。獲國家優秀圖書獎、廣東魯迅文學獎等,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