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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 逾:松下茅亭五月涼 汀沙雲樹晚蒼蒼——永在的楊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8月號總第380期

子欄目:「悼念楊絳先生」專輯

作者名:凌逾

楊絳,這名字很特別。先生本名楊季康(1911~2016),姐妹們叫名經常說快,季康就變成了絳,前字聲母和後字韻母拼合而成。筆者覺得,絳,彷彿在向那西方靈河岸絳珠仙草轉世真身致敬。先生以學者身份,確實撰文論過《紅樓夢》,談的就是林黛玉的淚,林黛玉的心病,論寶黛愛情為何以誤解結束,為之抱冤;評曹雪芹如何細描愛情的重重疊疊障礙,反叛才子佳人的速成愛情式俗套;從寫作角度而言,多磨才好,因為「欣賞藝術,就是欣賞困難的克服」(1)。這實在是解人之語。

早年,楊絳文字也滿蓄着林黛玉的淚感:二十多歲時,愛寫景,充滿陰性意象,苦寒,陰冷,暗黑。1933年寫散文〈收腳印〉,被朱自清先生稱許,推薦發表於《大公報‧文藝副刊》。該文開篇就是:「聽說人死了,魂靈兒得把生前的腳印,都給收回去,為了這句話,不知流過多少冷汗……幽僻處,樹下,牆陰,影兒綽綽的,這就是鬼魂收腳印的時候了」;結尾則是:「悄悄長嘆一聲,好,腳印收完了,上閻王處註冊罷」;這駭人的意象處處滲出寒意。無獨有偶,黃碧雲《血卡門》(2002)新造出獨特的「靈魂收割者」,收集影子如同收集死亡,他無法收集舞者有價值的影子靈魂,而有些靈魂不值錢,無法購買啤酒(2)。收腳印與收影子異曲同工,意象詭異駭異,兩才女隔代呼應。散文〈陰〉素描各種陰:樹陰、草陰、牆陰、屋陰、山陰、雲陰……此文1936年寫於國外,卻彷彿已經預感到即將到來的戰亂、抄家、逃難、母逝等各種困厄。她還寫過被約束的風,用來隔離的窗簾,借之寫青春愁緒,滿溢陰性心結,一片陰性文字。五四一代女作家的文風都比較sentimental,有人譯為「酸的饅頭」,多愁善感。三十多歲,風格一變,轉寫喜劇,四幕喜劇《稱心如意》、五幕喜劇《弄假成真》,還有喜劇《遊戲人間》,後又創作四幕悲劇《風絮》。初寫戲劇,因怕出醜,始用筆名「楊絳」,一如「魯迅」筆名之於《狂人日記》。《稱心如意》細描兩對男女的錯愛糾葛、恩怨情仇,無父無母的女主人公被長輩們甩來甩去,無處安放,刻畫周圍親戚們的自私勢利,百般做作,蠻橫操縱年輕人的人生軌迹。名為喜劇,表面看來是大團圓結局,實際充溢含淚的笑。全劇對人際關係細微處的犀利玩味,對情場糾葛的痛徹感悟,一如張愛玲的《情場如戰場》。該劇被搬上舞台長達六十多年,2014年還在公演。楊絳因戲劇而成名,成名早於錢鍾書。戲劇《弄真成假》還被改編為電影,兩人看完這齣電影後,他對她說,想寫一部長篇小說。她甘為「灶下婢」,支持他寫出了《圍城》,從此,他一鳴驚人。

早期短篇小說多寫情,情中見出理性與反叛意識,這已經有別於五四一代女作家。1934年寫第一篇短篇〈璐璐,不用愁〉,講述懷春少女周旋於小王和湯宓兩個男子之間,不知如何取捨,這璐璐與丁玲筆下的莎菲可謂同病相憐,莎菲也在凌起士與葦弟兩男人之間猶豫不決;不同的是,丁玲寫來熱淚滂沱,楊絳寫來理性節制。1946年寫《ROMANEQUE》,寫一個年輕男子無意中遭遇騙局和艷遇的浪漫,乍看像是才子被風塵女救助的傳奇,但後來,艷遇不了了之,落了個空,全文筆調卻極為反諷,全不相信所謂才子佳人的俗套故事。同年還有〈小陽春〉,寫育有兩子的中年女人,表面冷眼看丈夫與女學生粉絲曖昧出牆,內裡實是滿腔怒火,還要暗暗想法兒排解。〈「大笑話」〉講北京平旦學社的知識分子情愛風波,要搶人家的情人,卻被人偷掉了自己的丈夫,寫人際之間曲折拐彎的幽暗細節,非常細膩。〈「玉人」〉寫郝志傑租屋而居,遭房東驅趕,又突遭車禍骨折,兩子尚年幼;在雞飛狗跳的日子,回想起舊日戀人,寫詩〈玉人何處〉,結果被太太田曉看到;在跟女房東艱難周旋中,還要不時應對「玉人」之責;幸而,後來皆大歡喜解了套。〈鬼〉分兩部分。前一節寫胡彥大學畢業後,住館教人英文,卻遇到了女鬼,第二天辭館而去,一直不知實情。後兩節講述真相,原來這家少爺娶了美少奶奶,兩人情投意合,卻未生育,母親強迫其再娶貞姑娘做小,備受冷落的貞姑娘迷上了胡彥,以為胡彥也有心,斗膽夜半前來幽會。後懷了小孩,被家婆勒令假作少奶奶所生。誰料,少奶奶裝產婦裝得太像、太過,一命嗚呼。結果,反而成全了貞姑娘的扶正上位。這恰似給《聊齋誌異》的書生遇鬼故事添上了續篇。新文寓意在於,世上沒有鬼,有的是上不了檯面的難堪事實。鬼,不過是搪塞的藉口。先生傲骨儼然,有意反叛專寫戀愛、卿卿我我的鴛鴦蝴蝶派傳統套路,多犀利揭露婚後故事,開拓這少人涉及的、寫作難度大的題材。

五十和六十年代,進入譯著期和評論期。六十七歲出版譯作《堂吉訶德》,直接由西班牙原文譯出,到2014年已纍計發行七十多萬冊。《堂吉訶德》嬉笑怒駡,灑脫不羈,若由錢鍾書來翻譯,應很值得期待,因他是十足的幽默大師,健談善辯,雋思妙語,令人捧腹。楊絳自稱:「我平常看書,看到可笑處並不笑,看到可悲處也不哭」(3),個性不輕易傷情動性,文字也嚴謹正經,一絲不苟,其個性不是奔放自由、飛揚躁厲款,而是含情脈脈、沉靜婉約款。當然,冷靜派的翻譯和幽默派的翻譯也各有千秋。楊絳通曉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一生譯作不少,有《1939年以來的英國散文選》、西班牙流浪漢小說《小癩子》,法國勒薩日的長篇《吉爾‧布拉斯》、《斐多》等。

1980年後,文學創作抵達一個高峰。1981年,七十歲出版紀實散文《幹校六記》,寫得相當有生命氣息。五十五歲起,先遭遇文革,斯文掃地挨批鬥,再下鄉鍛煉,深入農村,接了地氣,在困厄中,文字反而一掃陰霾,一掃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一如楊克詩云:「眼睛往低處看,靈魂在枝上飛」。歷盡人間磨難,省思近十年後,再做記錄,文字別有韻致:淡然超然,一副事不關己的筆墨;不溫不火,多大的痛,都彷彿不過起了個水泡而已;萬事不過過眼雲煙,何足掛齒。《幹校六記》六節,分別為「下放記別、鑿井記勞、學圃記閒、小趨記情、冒險記幸、誤傳記妄」,明顯取法於《浮生六記》的六卷結構:「閨房記樂、閒情記趣、坎坷記愁、浪遊記快、中山記歷、養生記道」,向該作致敬。她仰慕前人的生活情趣和處世哲學:清朝蘇州人沈復(1763~1825)寫六記,詳細記述與妻子陳芸志趣投合的日常生活,出身幕僚家庭,卻不赴科舉,而以賣畫為生,過布衣素食的藝術生活,卻為世不容,飽受貧窮磨難,妻子早逝,生離死別。《幹校六記》講的是離別情,恨別意;鑿井、種菜、建茅廁;狗亦有情人無情,鄉村偶見齷齪事;夫妻被迫分處兩地,兩人益生患難真情,菜園相會,雪夜冒險相會,好像經歷了一次說走就走的輕鬆旅行。切身親歷,寫來因此刻骨銘心,感人肺腑,遠勝那些道聽途說的他者故事。煉人比煉鋼費事,一番改造學習後,文尾來了一句:「我還是依然故我」。有意思的是,錢鍾書寫序指出,最好再加篇「運動記愧」:有人記冤,少人記愧,如慚愧自己是糊塗蟲、懦怯鬼,或慚愧「明知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賬,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談葫蘆案」(4)。他還提及《浮生六記》是自己不很喜歡的書,兩人觀點偶見歧異。《幹校六記》先後有英、法、日、俄等多種譯本問世。

1988年,七十七歲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洗澡》,十八萬字,三章節標題分別為:「采葑采菲、如匪浣衣、滄浪之水清兮」,出自《詩經‧邶風》之〈穀風〉和〈柏舟〉、春秋戰國的漢北民歌《孺子歌》,含藏深意。該書講述某文學研究社海歸派們的靈魂洗澡,在「三反」運動中,知識分子對自己的思想骯髒面徹底清洗。前面兩章均着墨於文人們之間的恩怨糾葛,尤其是對照、細剖兩對三角戀,肉體出軌者和靈魂出牆者,一褒一貶,精心精當;直至尾聲才言及每個人的檢討、過關。前半是和風細雨,後半是風狂雨驟。有前因才有後果,但個人的前因與血統的前因糾纏不清,成了一筆糊塗賬。洗了一場澡後,卻是水清心不清,「如匪浣衣」:心中的幽怨抹不掉,好像沒洗的髒衣裳,靜下心來前思後想,只恨想飛無翅膀。施蟄存譽之為「半部《紅樓夢》加上半部《儒林外史》」。與虛構小說相呼應,有紀實散文〈丙午丁末年紀事――烏雲與金邊〉,七節講述六事:如何被揪出來、挨皮鞭、剃陰陽頭;掃女廁所、在廁所避難讀書;《堂吉訶德》譯稿上交後,鬥智鬥勇地取回,恍若與風車作戰;在鬥爭會為夫說話,而成為演劇主角等;因簾子而得着空間,因爐子而得着溫暖;被披着狼皮的羊偷偷地照顧。全文秉筆直書慘痛的血淚,但念茲在茲的是烏雲的金邊――遭大劫時,遇到相幫者,感受到一縷縷的人情溫暖、人性閃光,冷事以暖筆述之,這迥異於《幹校六記》的閒淡文風,暖事則以冷筆寫之。在十年的紀實與虛構中,先生從多個層面陸續勾勒出了那特殊時段世相的全貌,見出風骨。2014年,續寫《洗澡之後》,講述傷心人杜麗琳出軌離婚在先,於是,姚宓和許彥成兩位有情人,終成眷屬。先生因不想讓別人狗尾續貂,玷污了聖潔的精神之戀,於是,以一百零三歲高齡續寫了這一齣大團圓小說。

更喜歡的,當然是她後期的作品。一個女人,要到晚年,愛情、婚姻、家庭的重荷不再,才能真正得到大自由。大多數人的黃金時代都在青年、壯年、盛年。僅燦開了三十一年的蕭紅,黃金時代尤其如此。但是,楊絳的黃金時代在晚年,九十歲以後,至為豐產。高壽,為其贏得了一座文學城池。

一個人思念我們仨,九十二歲,楊絳寫下感人肺腑的傳記隨筆《我們仨》,不寫三人的豐功偉績,世俗名利,不求說理論辯;所記皆情,三人結緣之長情。第一部和第二部都寫夢,一長一短,書寫對生離與死別的驚恐,尤其是「萬里長夢」,串接了與女兒、夫君永別的痛徹心扉意緒,文筆一如既往的冷靜,不僅能化淚,而且能入心。第三部是主戲,倒敘當年的相識、成家、立業。楊絳一生,開局恢弘,1911年7月17日生於北京,一至八歲,隨父母遷居,從上海轉到蘇州、杭州、北京,又遷回故鄉無錫,後就讀於東吳與清華大學。但其立傳不從自己不平凡的出身寫起,而是從中間起筆,直接寫結婚,1933年與錢鍾書訂婚,1935年結婚,即同赴英法留學。1937年5月生女。1938年秋回國,在戰亂中,丈夫前往昆明教書,她帶女兒到上海與父親姐妹團聚,病應母校振華女中校長邀請,在上海建設分校,當校長,其小說〈事業〉以此經歷為藍本寫成。1941年夫妻始得團聚於上海。1949年,遷居北京。1966年後遭難,1970年6月,女婿含冤自殺。7月,五十九歲的她下河南幹校,1972年回京。但這段老弱多病、貧困交加的歷史,此書寫得少,因已在前述三文裡寫過。女兒錢瑗一生獻給了北京師範大學,精通俄語和英語,是文體學和語言學專家。1997年3月4日,女兒未滿六十而離世,母女情緣六十載。1998年12月19日,丈夫八十八歲去世,伉儷情深六十五載。《我們仨》梳理三人一生之線索,不寫社會歷史大事件,而是刻寫生活中有情趣的點滴細節,寫趣語、讀書、出書、育子,寫生老病死,寫感情濃得化不開時的節點,如圓圓寫傳,開篇就是爸爸逗我玩,附錄三人彼此應和的詩作、書信和畫作,一家子都是趣致的雅人,春風化雨,不消說教、載道。2003年該書由三聯出品,風靡海內外,再版達一百多萬冊,截至2013年共印刷三十八次,總銷量超過二百萬冊。楊絳論死亡的文章不少,除1933年的〈收腳印〉,還有1983年〈孟婆茶〉的胡思亂想:死前乘上雲海的火車,卻有牌而無座,教師座、作家座、翻譯者座都滿了,只能隨坐;到了孟大姐茶樓,對於喝不喝茶、上不上樓,又很費思量;然後,因夾帶私貨過不了關,又跌回枕上;寫來相當科幻。這些都可以跟2003年的《我們仨》對讀。

歷盡磨難,相濡以沫,歷經淬煉,患難生情,夫妻才能日篤情深,彼此珍愛,才能活化成真正的神仙眷侶。按李碧華所說的愛情標準:「大概是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蚊蚋、蒼蠅、金龜子……就是化不成蝶,並無想像中的美麗」。錢鍾書和楊絳最終昇華為梁祝,雙雙化蝶。錢鍾書人稱為「博學鴻儒、文化崑崙」,楊絳人稱為「世紀文豪」,夫妻倆珠聯璧合,寫就天下文章。兩人有共同的志趣、共同的人生方向,如此,其餘一切不過成為「茶杯裡的風波」,如年輕時為一個法語讀音而爭吵。錢楊愛情最終實現了婚姻的最高境界,精神相知,靈魂相守,位列千萬人之一,羨煞旁人。總是不經意看到他們的一些細節故事,被深深打動。諸如,偶遇停電,兩人互背古詩,滔滔江水般,急得女兒在旁只跳腳,無此神技。錢鍾書寫書信,臨末簽名,總是「楊絳同候」。出國則每天記日記,為妻細述。經先生過目,2001年三聯出版《錢鍾書集》,2005年三聯出版《我們的錢瑗》紀念文集。先生年近九十歲時,為夫君完成未竟事業,謄清、整理其生前留下的大量手稿、日記、中外文讀書筆記,直至2015年年底,《錢鍾書手稿集》七十一冊終於全部由商務印書館影印出版,費時近十五年,為夫完成一偉業,毅力可嘉。

2007年,九十六歲寫成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由商務出品。這呼應於錢鍾書的隨筆小書《寫在人生邊上》,三十一歲的他出版第一個集子,由妻子楊絳編定,上海開明書店1941年初版。夫妻倆陰陽兩隔十年,卻依舊同聲相和,可謂「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楊絳三十多歲寫〈喝茶〉〈說話的藝術〉,已經很得夫君文風,兩人相處久了,文風也神似。《走到人生邊上》分兩部分。前半是自問自答,論世說理,論神鬼、人的靈魂、個性、本性,靈肉鬥爭和統一、命與天命、萬物之靈、人類文明、靈魂鍛煉、修身之道、人生價值等等宏大的抽象命題,彷彿屈原的《天問》。後半是註釋,小說筆法,論人記事,講述百姓蒼生具體生動的故事。何為正文,何為註釋?理性是否必然勝於感性?抽象是否必然勝於具體?對先生而言,未必。

2016年5月25日,楊絳仙逝,享年一百零五歲,仙骨飄飄,能媲美的百歲女作家是冰心,生於1900年10月5日,1999年2月28日仙逝。兩人都出生於中國歷史的關鍵時間點:一個生於辛亥年,一個生於庚子年;兩人都是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一生一世一雙人。玉壺的一片冰心是愛與美,暖色調;絳珠仙草掬的是清水淡水冷水,冷色調,心是一朵蓮花。每個人最終都難免死在天堂邊上。臨終前,冰心寫要回童年的家,魯迅寫我要騙人,楊絳已經了結人生的各種重任,無愧於心,淡然超然。為之立傳有孔慶茂的《楊絳評傳》(1998)、吳學昭的《聽楊絳談往事》(2008)、羅銀勝的《楊絳傳》(2004)和《百年風華:楊絳傳》(2011)等。最近,在各大書店,楊絳和錢鍾書的作品文集佔據要津,洶湧而至,鋪天蓋地,但願這股熱潮不是一陣風,而能長長久久地紥根,愛讀書,讀好書,風氣長存。

紀念一代文學大家的最好辦法,是盡可能地重讀其所有作品,梳理其創作脈絡、文風、發展、變化,感觸其一生的智慧,了悟其一生的價值:南方成長,北方求學,英法留學,上海成名,北京終老,歷經劫難,風雨過後,重拾文筆,一生創作大量的散文、小說、戲劇,文體不拘,勤於翻譯。楊絳作品結集版本不少,2004年,《楊絳文集》八卷本,二百五十萬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當年即獲重印,後又重印四次,總印數達一點六萬套。2014年出版九卷本《楊絳全集》,已發行了一萬多套。2015年三聯書店出版《楊絳著譯七種》,不久即重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寫萬卷書,一輩子不偷懶,楊絳是真正做到了的巾幗文豪。

最能反映先生處世哲學的,是1987年七十六歲寫的〈隱身衣〉,作為文集《將飲茶》代後記,可與〈流浪兒〉〈讀書苦樂〉對讀,她嚮往「書遁」,好比孫猴兒駕起觔斗雲,轉瞬間到了十萬八千里外。讀書好比隱身的串門兒,遨遊於現在界、過去界、未來界,貫通三界,樂在其中。她婉拒舉辦文集研討會,說過一句名言:「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晚期每年「避壽」,這些都是隱身衣精神的延續。李健吾說她有緘默的智慧,有沉靜優美的敏感。正因如此,她才更能冷眼看世界,關注當下,關注世相,敢寫敢當,眼睛燭照簡直像高強聚光燈、遠程鐳射燈,了悟世俗人情,洞若觀火。楊絳善於寫人,寥寥幾筆,刻骨盡象,入木三分。如記父親的大夢、大業、責任;寫錢鍾書的癡氣、才氣;記二十二歲早逝的妹妹楊必,寫其嬌氣、伶俐、幽默、善模仿,一片純真,文風十足似豐子愷;記傅雷的硬氣和嚴肅,寫錢穆的談風有趣;寫林奶奶正邪兼具的性格,寫老王的老實厚道……不管是寫名宿還是草根,都能做到寫一人,活一人。

從民國才女到新世紀文豪,很難說清她是現代作家還是當代作家,其一生就是一部二十世紀革命史、文學史、社會史。畢飛宇說,「散文和隨筆是靈魂的長相」。挨過最黑的夜,成為最亮的星。楊絳歷經一生修煉,晚年散文已臻化境,寵辱不驚,雲淡風輕,字裡行間,藏着其所走過的路,讀過的書,愛過的人。陶然說,「她的好學,她的不專崇名人,她的平易近人,都讓我深受教益」(5)。楊絳待人親切,熱心提攜後輩,其堅韌的意志力,頑強的生命力,堅守不移的文學信念,讓人肅然起敬。

在速朽的時代如何不朽、耐腐?楊絳先生歷經時間的淬煉,為才情保鮮,點點滴滴地不斷烤心,烤出了從自己心裡長出來的、從地裡長出來的那一些真意。一生赤子,不改初心;成名早,成名久,一生紅火,一如其名「絳」,赤色、火紅,一如元朝〈海岸春行〉詩云:「越橋西下苑牆高,綠染垂楊絳染桃。生子當如孫仲謀,生女當有楊絳墨。」楊絳永在,關鍵不在於其是錢鍾書夫人,夫譽其為最賢的妻,最才的女。不朽的關鍵在於,獨特的筆鋒,閃亮的文墨:通曉三門外語,譯著七種,戲劇三部,中長篇小說兩部,論集類兩部,而散文則是不計其數,成就最高。如此豐產的大文豪,在中國女作家中首屈一指。在文學語言才氣天分方面,張愛玲勝出;在才識學養方面,楊絳勝出,也超出了冰心和丁玲。楊絳的文學價值還會升值,熱度還會高漲,因之不是瞬間燦開的煙花,而是歷久常新的心花。有心的閱讀者,必能從中找到人生的力量。楊絳,挑戰了一個女人的極限值,成為後人難以超越的一顆啟明星。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華文文學與中華文化研究》(批准號:14ZDB080)的階段成果]

 

【註】:

(1)      楊絳:〈藝術與克服困難――讀《紅樓夢》偶記〉(1962),收入《楊絳作品集》第三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頁122

(2)      凌逾:《跨媒介香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頁274

(3)      楊絳:《我們仨》,三聯書店2003年版,頁108

(4)      羅俞君選編:《楊絳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頁73

(5)      陶然:〈言猶在耳,楊絳媽媽就這樣「回家了」〉,《解放日報》,朝花週刊,2016年6月2日

 

 

 


 


凌逾,華南師大教授,中國社科院博士後,中山大學比較文學博士。高校「千百十人才培養工程」省級培養對象。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理事。發表學術論文一百多篇,出版書籍《跨媒介香港》、《跨媒介敘事:論西西小說新生態》、《跨媒介:港台敘事選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