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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俊: 論楊絳的《洗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8月號總第380期

子欄目:「悼念楊絳先生」專輯

作者名:劉俊

楊絳在1987年寫《洗澡》的時候,已經是個「老作家」了――這裡的「老」主要不是指年齡而是指資格。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楊絳就是個頗有名氣的劇作家,她的劇作《稱心如意》(1943年上演,1944年出版)、《弄真成假》(1944年上演,1945年出版)、《遊戲人間》(1945年上演)和《風絮》(1947年出版),在當時的上海文化界別具一格,着實引人注目過一陣子。抗戰勝利後楊絳轉入教育界和學術界,文學創作少了,翻譯和學術成果多了,翻譯家和學者的楊絳,名聲大過了作家楊絳。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作家楊絳重新復活,不但在香港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倒影集》(1981年出版),而且相繼出版了散文集《幹校六記》(1981年香港出版)、《將飲茶》(1987年出版)、《雜憶與雜寫》(1992年出版)、《從丙午到流亡》(2000年出版)、《我們仨》(2003年出版)以及長篇小說《洗澡》(1988年出版)。

作為作家,楊絳創作的大宗是散文,劇本次之,小說最少。不過,在楊絳的這些文學作品中,我覺得《洗澡》是一個值得重視的文本,在這部楊絳唯一的長篇小說中,她為我們描畫了一個頗為奇特的世界。

在《洗澡》的前言中,楊絳這樣寫道:

 

這部小說寫解放後知識分子第一次經受的思想改造――當時泛稱「三反」,又稱「脫褲子」、「割尾巴」。這些知識分子耳朵嬌嫩,聽不慣「脫褲子」的說法,因此改稱「洗澡」,相當於西洋人所謂「洗腦筋」。

寫知識分子改造,就得寫出他們改造以前的面貌,否則從何改起呢?憑甚麼要改呢?改了沒有呢?

……假如尾巴只生在知識上或思想上,經過漂洗,該是能夠清除的。假如生在人身尾部,那就連着背脊和皮肉呢。洗澡即使用釅釅的鹼水,能把尾巴洗掉嗎?當眾洗澡當然得當眾脫衣,尾巴卻未必有目共睹。洗掉與否,究竟誰有誰無,都不得而知。

小說裡的機構和地名純屬虛構,人物和情節卻據實捏塑。我掇拾了慣見的嘴臉、皮毛、爪牙、鬚髮,以至尾巴,但絕不擅用「只此一家,嚴防頂替」的貨色。特此鄭重聲明。(1)

 

楊絳的這個小說「前言」,可以被視為是解讀《洗澡》的一把鑰匙。既然小說名為《洗澡》,那對於1949年以後發生在中國大陸的這個「洗澡」運動,就有必要先做個介紹。雖然楊絳在「前言」中對「洗澡」已做了簡單的說明,但太過簡略,不瞭解那段歷史的人看了她的這個說明,可能還是不甚瞭然。

「三反」運動是1951年底至1952年10月由中共中央發起的一個鬥爭運動,「三反」是「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與之相伴的還有一個「五反運動」( 「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騙國家財產」、「反偷工減料」、「反盜竊國家經濟情報」),兩者合起來,並稱「三反五反運動」。「三反」主要針對黨政機關工作人員,「五反」則主要針對當時的私營工商業者。《洗澡》中的「文學研究社」可以算是「黨政機關」的周邊,所以與「三反」似乎能搭上一點邊。然而,在這樣一個並非權力中樞的學術機構,大張旗鼓地開展「三反」運動,還是讓人有點覺得匪夷所思――這也就難怪小說中的朱千里感覺這個運動跟他完全沒有關係:「這和我全不相干。我不是官,哪來官僚主義?我月月領工資,除了工資,公家的錢一個子兒也不沾邊,貪污甚麼?我連自己的薪水都沒法浪費呢!……還叫我怎麼節約!

其實當年與「三反五反」運動幾乎同時進行的,還有一個專門針對知識分子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這個運動從1951年秋天開始,到1952年秋天結束,運動主要針對的是當時大約二百多萬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按照當時的判斷和定位,這些知識分子雖然愛國熱情很高,學有所成,但他們大多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長期受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教育,在思想上難免會留下「舊社會」的烙印。為了使他們在「新社會」「重新做人」,中共中央發起了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1951年9月29日,周恩來受中共中央委託,向北京、天津兩市高校的教師學習會作了《關於知識分子的改造問題》的報告,同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在學校中進行思想改造和組織清理的指示》,要求在學校教職員和高中以上學生中普遍開展學習運動,號召他們認真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聯繫實際,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進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此後運動由教育界逐步擴展到文藝界和整個知識界,到1952年10月基本結束。

瞭解了「三反五反運動」與「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幾乎同時進行這樣的一個背景,我們就可以知道《洗澡》雖然表明上寫的是「三反」運動,實際上楊絳是在寫「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因為正是在這個「運動」中,才對知識分子提出了「脫褲子」、「割尾巴」的要求――也就是要求知識分子深挖自己思想深處見不得人之處(舊思想),將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之謂「脫褲子」),並對之進行鬥爭和批判,斬斷自己與「舊思想」的聯繫(是之謂「割尾巴」),以求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所謂「洗澡」,也就是要知識分子們洗去滿是「污垢」的「舊思想」,「乾乾淨淨」地做個新社會的「新人」。因此「洗澡」,其實也就是西方人所說的「洗腦」(brainwash)――用楊絳的話來說,就是「相當於西洋人所謂『洗腦筋』」。

當我們理解了「洗澡」的真實含義後,再來看小說《洗澡》,我們就有了必要的「知識背景」――「洗澡」的真實含義就如同一個意味深長的「典故」,成為理解《洗澡》的關鍵之一(考慮到小說創作和發表時的社會環境,楊絳在小說的「前言」中只能含蓄而又含混地將「思想改造運動」和「三反」運動攪在一起,使用了一個「障眼法」,讓不明就裡的讀者誤以為作品中的「洗澡」就是「三反」運動)。如果不釐清/還原「洗澡」這個「典故」,可以說就無法真正讀懂《洗澡》。

《洗澡》除了「前言」和「尾聲」之外,其主體共有「三部」,每一部的名稱都「引用」得很有來頭,當然也隱含深意――我們可以把這種「引用」視為是《洗澡》中的另一(幾)個「典故」。小說前兩部的名稱出自《詩經》:第一部《采葑采菲》引自《詩經‧邶風‧穀風》,用來比喻不因其短而捨用其長;第二部《如匪浣衣》引自《詩經‧邶風‧柏舟》,用來比喻忍辱含詬,生活過得不順遂(用張愛玲的話來說就是「霧數」);第三部《滄浪之水清兮》出自屈原的《楚辭‧漁父》,比喻清水有清水的用途――可以用來洗頭上的東西(當然濁水也自有濁水的用途――可以用來洗腳)。在一部現代小說中以傳統典籍中的「名言」作為標題,這種呈現方式本身就意味深長――它既因使用了「典故」而使其「所指」複雜深邃,也因其表達含蓄而令人難以一眼看透,同時,這種呈現方式還具有隱性表達作品主題的功能。

在瞭解了《洗澡》名稱的當代政治含義與小說主體「三部」名稱的古典「所指」之後,我們再來看小說的具體內容,就能對作品中的「內在」蘊含有更多的感悟。

小說名為《洗澡》,但「洗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直到第三部才開始,前面兩部寫的都是「洗澡之前」(「前洗澡」時期)的事。小說從比較「花的」余楠一次不成功的「婚變」開始,首先寫這個善於「投機」(包括在感情上的「投機」)的「舊時代」知識分子如何在與胡小姐的婚外情失敗後,投身「北平國學專修社」,來到北京。隨着北京進入「新時代」,「北平國學專修社」成了「文學研究社」,在「文學研究社」這個小社會裡,有留學英美歸來的許彥成和杜麗琳夫婦,有在法國居住多年的法國文學專家朱千里,有俄羅斯文學專家傅今及其夫人女作家江滔滔,以及江滔滔的密友從蘇聯回來的施妮娜,施妮娜的丈夫汪勃,還有留用的「北平國學專修社」時期的丁寶桂、馬任之和夫人王正,已故「北平國學專修社」社長姚謇的女兒姚宓,以及剛分配來的大學生姜敏,姚宓的大學同學姚家遠親羅厚,青年人陳善保、方芳、肖虎等,這些人在「文學研究社」這個小社會裡,相處時彼此關係十分微妙,往來時各人姿態各不相同,充分體現了「新」「舊」交替時期各色人等的魚龍混雜和人性本身的複雜面向。

在小說第一部中,楊絳首先對「文學研究社」裡的成員進行了「介紹」。余楠「是『花』的――不過他拳頭捏得緊,真要有啥呢,也不會」,他的特點是會鑽營,擅投機;許彥成和杜麗琳雖為夫妻,卻沒有愛情,許彥成為人正直,書生氣十足,他與美麗而又頗富心機的杜麗琳相處並不愉快,時用英語吵架;朱千里人雖有些猥瑣,但其實是個書呆子;丁寶桂在1949年之前算是個「反共老手」(反動政客的筆桿子),不過政治立場並不妨礙他還算是個頗具同情心的讀書人;江滔滔以領導夫人和作家雙重身份躋身學界,她的好友施妮娜雖有蘇聯生活經歷卻缺乏專業文學知識,經常犯些《紅與黑》是巴爾扎克作品、《惡之花》是小說而《人間喜劇》是戲劇之類的「常識錯誤」;姚宓則不但美麗,而且冰雪聰明,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姜敏急着找男朋友(目標鎖定陳善保),而陳善保則先想追求姚宓看看沒有希望就轉而和余楠的女兒余照談起了戀愛;羅厚對姚宓雖有愛意但似乎只限於精神戀愛……第一部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在展示「文學研究社」各色人等和複雜關係的過程中,愛情(在作品中楊絳稱之為「純潔的友情」)已然悄悄地在許彥成和姚宓之間發生了。

雖然這個愛情的發生在小說中似乎有點突兀,但它卻實實在在地「閃耀」出來。幾乎是從見面的一開始,許彥成和姚宓就有一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應,據丁寶桂的觀察:姚宓「在做記錄,正凝神聽講。忽然她眼睛一亮,好像和誰打了一個無線電,立即低頭繼續寫她的筆記」。「誰呢?」即便是丁寶桂當時也無法偵破這個「無線電」「感應」的秘密,而這個愛情秘密,就成了《洗澡》中的一條重要「線索」並牽扯出許多重要內容:它不但對許彥成和杜麗琳的婚姻關係帶來衝擊,而且也對許彥成和姚宓相關的社會關係帶來了震盪,更為重要的是,這份愛情在許彥成和姚宓的內心世界既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矛盾衝突、情感糾結,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全新的興奮體驗和心靈再生。

當《洗澡》在向人們呈現許彥成和姚宓的愛情的時候,另外一條重要「線索」――就是圍繞在許彥成和杜麗琳身邊的「文學研究社」其他人的人性表現――也在同時展開。作為許彥成的妻子,杜麗琳自然對許彥成的情感動態超級敏感並嚴加提防,可是她用盡心思,竭盡全力,卻還是沒能阻止許彥成與姚宓的情感發展。對於美麗聰慧的姚宓,「文學研究社」裡對她懷有種種想法的當然不乏其人,從朱千里到丁寶桂,從陳善保到羅成,都對姚宓格外「關心」――朱千里的想佔便宜,丁寶桂的過度關注,陳善保的一廂情願,羅厚的精神戀愛,這些「關心」乍看都是男人的想入非非,細想卻體現了人性的一種樣態。此外,在「文學研究社」「前洗澡」時期發生的分組、捐書、借稿、偷情以及發表批判文章等「事件」,也充分表明在一個以研究文學的人群裡,「打架」(準確地說是「衝突」和「鬥爭」)的事也是經常發生的――羅厚說得好:「做研究工作也得打架,而且得挖空心思打!

《洗澡》中許彥成和姚宓的「愛情故事」與呈現「文學研究社」「眾生相」這兩條線索,交叉展開,在每條線上楊絳又設計了一些「故事」和「事件」,介紹人物關係,展示人物性格,昭示人性特點――這構成了《洗澡》的基本結構形態。在第一部《采葑采菲》中,楊絳向人們展示了「文學研究社」中各人的「來歷」和「特點」,展現了這些「學者」雖然不無缺點但都是實實在在活生生的現實中的人――不必因其短而捨用其長。到了第二部《如匪浣衣》中,許彥成和姚宓的愛情不斷深入卻也陷入更深的痛苦和矛盾,「文學研究社」裡的人際關係不但產生多邊糾葛而且也更形複雜,生活有如不乾不淨卻無處不在總也揮之不去的陰冷潮濕的霧霾(「霧數」?),總是讓人無法開朗歡欣痛快起來――「忍辱含詬,生活過得不順遂」恰如其指。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大概指的就是這種情形吧。

如果說《洗澡》中的第一部和第二部還屬於「前洗澡」時期,那麼到了第三部《滄浪之水清兮》,則「洗澡」正式開始,在前兩部中「愛情」和「眾生相」交叉展開的兩條線,至此也擰在了一起,併作一股,聚焦於「洗澡」過程中各人的表現(就連許彥成因和姚宓發生愛情導致的家庭矛盾,此時也「壓縮」到了「洗澡」的話題/過程之中)――在「洗澡」的高壓下,人性的脆弱、卑微(朱千里、丁寶桂、余楠、杜麗琳)和高傲、尊嚴(許彥成、)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面對「洗澡」要求(小說中的領導范凡是這樣定義「洗澡」的:「舊思想、舊意識,根深蒂固,並不像身上揹一個包袱,放下就能扔掉,而是皮膚上陳年纍積的泥垢,不用水着實擦洗,不會脫掉;或者竟是肉上的爛瘡,或者是暗藏着尾巴,如果不動手術,爛瘡挖不掉,尾巴也脫不下來。我們第一得不怕醜,把骯髒的、見不得人的部分暴露出來;第二得不怕痛,把這些部分擦洗乾淨,或挖掉以至割掉」),朱千里、丁寶桂、余楠和杜麗琳都以貶損自己為前提,以放棄自己「人的尊嚴」為代價――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忍受了極大的精神痛苦(朱千里甚至還為此自殺――雖然並未成功),以求自己能順利通過「洗澡」這一關,「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而許彥成雖然也在時代的裹挾下難以全身而退,但他在「洗澡」過程中卻能維持住自己「為人的尊嚴」,不但對朱千里、丁寶桂等人的醜態「幾乎失笑」,而且他既沒有交代屬於自己個人隱私的與姚宓的情感經歷,也「沒說自己是洋奴」,甚至當別人「幫助」他們時意有所指地說「聽說有的夫妻,吵架都用英語」時,他幾乎是本能地「瞪着眼問:『誰說的』?」――這種帶有反抗姿態的舉動,導致了「沒人回答。……到會的人都呆着臉陸續散出,連主席也走了」。以至於善於適應環境的麗琳向他埋怨「彥成,你懂不懂?這是啟發。

「洗澡」的壓力使得朱千里、丁寶桂、余楠和杜麗琳等人被迫放棄自我,經由「洗澡」/洗腦,備受羞辱之後,最終以臣服之姿向一種無形的社會威權低頭,實現了「脫胎換骨」,得以「重新做人」。形格勢禁,許彥成自然也難以抗拒「洗澡」背後的威權力量,然而,當「洗澡」運動鋪天蓋地泰山壓頂向他撲來之際,他尚能拒絕放棄自我,保有為人尊嚴,在「洗澡」時不失做人的體面,而他和姚宓的愛情,也在經受住了以「作踐自己、揭發他人」為特徵的「洗澡」考驗之後,顯得更加默契、堅固。

經過「洗澡」運動的衝擊,「文學研究社」最終解散,「文學社」同仁風流雲散,各奔東西。於是,不但許彥成和姚宓的愛情嘎然而止(雖然到了《洗澡之後》他們的愛情有了大團圓結局,但已不在本文的論述範圍),就是文學社的「眾生」,也都走出「文學社」的歷史,奔赴人生的下一站。當「洗澡已經完了,運動漸漸靜止。一切又回復正常」時,《洗澡》也就結束了(雖然後面還有個「尾聲」)。

楊絳寫作《洗澡》,一方面,是要展示一個愛情(「純潔的友情」)故事,另一方面,是要描畫出知識分子的「劣根性」以及在「思想改造運動」中的「眾生相」,並通過這兩個方面的藝術描寫,呈現她對「洗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運動的態度和判斷。為此,她在《洗澡》中通過對「洗澡」含義含糊而又含混的指代、通過對知識分子自身毛病的嘲諷、通過對愛情(「純潔的友情」)的肯定,對「洗澡」這樣的「洗腦」運動,表示出了自己的不以為然。

這種不以為然首先表現在對「洗澡」名稱含糊而又含混的指代上。前面提到,楊絳在《洗澡》中用「三反」來指稱「洗澡」運動,但事實上,她的《洗澡》寫的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用「三反」運動含糊而又含混地指代「思想改造運動」,正表明楊絳充分意識到後者的敏感性,在楊絳寫作《洗澡》的年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在小說中並非正面地描寫五十年代初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在當時的現實環境下,是要承擔一定的(政治)風險的,為了規避這種風險,楊絳巧妙地將幾乎同時發生的「三反」運動作為「外殼」,「借殼上市」,以「三反」運動做掩護,明着說是寫「三反」運動,實際上是在寫「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從這樣的一個「技術」處理中,不難看出楊絳對「洗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判斷和態度――如果這是一個值得正面肯定的「運動」,楊絳不必如此頗費思量地對之進行「技術」處理吧。

楊絳在處理《洗澡》中的兩條線――表現愛情(「純潔的友情」)和展示知識分子的「眾生相」――時運用的筆調是不同的,對於許彥成和姚宓這兩個人物以及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愛情,楊絳的筆調是抒情的,莊嚴的,禮讚的,純淨的,可是一旦轉到對其他知識分子「人」和「事」的描寫,她的筆調就會或多或少帶上一種具有「錢鍾書風格」的嘲諷。小說一開始余楠與胡小姐的婚外情,就有《圍城》中慣用的男女彼此算計用心攻防的那種韻致,而余楠打給丁寶桂的那份電報,也明顯有着《圍城》中高松年對方鴻漸所稱「你收到我的信沒有」(2)(其實根本就沒有這封信)的痕迹。隨着小說的展開,楊絳對余楠、丁寶桂、朱千里和杜麗琳乃至姜敏、江滔滔的嘲諷越發用力,他們的種種個人毛病(余楠擅長投機、丁寶桂精於算計、朱千里迂腐而又有些猥瑣、杜麗琳看似精明實則軟弱),經過楊絳的描寫,得到了充分的表現,雖然楊絳在用嘲諷的筆調書寫他們的時候,其文字是平靜的、「怒而不怨、哀而不傷」的,但嘲諷的勁道,卻是深刻有力的。

在《洗澡》中楊絳對筆下人物的嘲諷隨處可見,如形容施妮娜「她身材高大,也穿西裝,緊緊地裹着一身灰藍色的套服。她兩指夾着一支香煙,悠然吐着煙霧。煙霧裡只見她那張臉像俊俏的河馬。俊,因為嘴巴比例上較河馬的小,可是嘴型和鼻子眼睛都像河馬,尤其眼睛,而這雙眼睛又像林黛玉那樣『似嗔非嗔』」;通過姚宓的視角,楊絳對「文學研究社」的幾位「老先生」進行了掃描(當然是嘲諷式的掃描):

 

那位留法多年的朱千里最討厭,叼個煙斗,嬉皮賴臉,常愛對她賣弄幾句法文,又喜歡動手動腳。丁寶桂先生倚老賣老,有時拍拍她的肩膀,或拍拍她的腦袋,她倒也罷了,「丁老伯」究竟是看着她長大的。朱千里有一次在她手背上撫摸了一下。她立刻沉下臉,抽回手在自己衣背上擦了兩下。朱千里以後不敢再冒昧,可是儘管姚宓對他冷若冰霜,他的嬉皮笑臉總改不掉。余楠先生看似嚴肅,卻會眼角一掃,好像把她整個人都攝入眼底。只要看他對姜敏把手不放的醜相,或者對「標準美人」(杜麗琳――引者註)畢恭畢敬的奴相,姚宓懷疑他是十足的假道學。

 

對於從蘇聯回來的新型知識分子/革命幹部(施妮娜)和從「舊社會」過來的舊知識分子(朱千里、丁寶桂、余楠),楊絳都不假辭色地一概予以嘲諷。然而,楊絳對這些她所熟悉也深知他們缺點的知識分子的嘲諷,是一種具有道德潔癖和智力制高點的「精英」,對芸芸眾生的「俗人」的嘲諷,這種嘲諷雖然犀利,但其實是基於對人性弱點的瞭解甚至不無同情――也就是說,楊絳對她筆下的這些嘲諷對象,並沒有從根本上否定他們作為「人」的資格(儘管他們是有弱點和缺陷的「人」),而只是指出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其實只是普通的凡人,他們「新」也好「舊」也好,凡是「人」所具有的缺陷和弱點,他們都有――或許正因為他們身上都具有人性的弱點,他們才是真實可信的「人」,而正是這些「人」所具有的人性缺陷或者說是弱點,導致了人生和社會的「霧數」和「尷尬」――楊絳將《洗澡》的第一部和第二部分別命名為《采葑采菲》和《如匪浣衣》,深意或許就在於此。

可是到了第三部,「洗澡」運動開始,這些被楊絳在「前洗澡」時期不吝嘲諷的「人」們,卻在「洗澡」過程中令人產生了深深的同情――因為在「洗澡」高壓的擠迫下,他們中的許多人面對「運動」的要求和背叛、告密的氛圍,已經徹底喪失了「人」的尊嚴,相對於日常生活中人性的弱點和缺陷,這種制度性的、結構性的對「人」尊嚴的剝奪和對人性弱點和缺陷的利用(背叛、告密並製造彼此的不信任),其可怕性和應加嘲諷性,比起前兩部,不知要強化多少倍――就此而言,第三部的名稱《滄浪之水清兮》(屈原詩中的原句為「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以及整部小說的名稱《洗澡》,就構成了這部小說最大、最強烈的嘲諷/反諷意味。

現在回過頭再來看楊絳的《洗澡》前言,我們發現,楊絳在「前言」中的這段話就顯得意味深長:「……假如尾巴只生在知識上或思想上,經過漂洗,該是能夠清除的。假如生在人身尾部,那就連着背脊和皮肉呢。洗澡即使用釅釅的鹼水,能把尾巴洗掉嗎?當眾洗澡當然得當眾脫衣,尾巴卻未必有目共睹。洗掉與否,究竟誰有誰無,都不得而知」。

也就是說,知識上或思想上的尾巴是可以清除的,可是長在人身上的「尾巴」是無法洗掉的。換句話說,也就是外在賦予人的思想、觀念是可以改變的,可是人性中的本性、天性(如對美好愛情的追求、對人「生而為人」的尊嚴的維護等)是根本無法阻止也難以改變的,因為這「連着背脊和皮肉」,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和天性!

所以,楊絳對「洗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功效其實是很懷疑的。楊絳顯然覺得,長在人身上的「尾巴」(本性、天性)「即使用釅釅的鹼水」(高壓的政治運動),也未必能洗得掉。就此而言,發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其實是一次失敗的「洗澡」/洗腦運動。在這場運動過去三十多年後,楊絳以小說的形式,用含蓄而又嘲諷的筆調,對「洗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進行了顛覆和反諷。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華文文學與中華文化研究》(14ZDB080)和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世界華文文學中的「複合互滲」現象研究》(12BZW148)階段性成果]

 

 

 

【註】:

(1)      本文選用的《洗澡》版本為三聯書店1988年12月版。文中所引小說中的內容,均出自該版

(2)      參見錢鍾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10月版,頁200

 

 


 


劉俊,男,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獲得者。受聘為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廈門大學台灣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委員,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漢語傳媒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中國現代文學館柏楊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江蘇省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中華詩學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世界華文文學整體觀》、《越界與交融:跨區域跨文化的世界華文文學》等論著數種,主編、參編教材若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