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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 忠:政治化語境下的人性書寫――論《洗澡》的價值取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8月號總第380期

子欄目:「悼念楊絳先生」專輯

作者名:方忠

五四以來,知識分子題材一直是文學表現的重要內容。概而言之,作家通常在以下方面對這一題材進行開掘。一是表現知識分子的苦難遭遇和不幸命運,一是表現知識分子在時代大潮的影響下如何走上革命道路。前者如郁達夫的《蔦蘿行》、《還鄉後記》,葉聖陶的《倪煥之》,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後者如茅盾的《蝕》、《虹》,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楊沫的《青春之歌》等。在這林林總總的知識分子題材作品中,楊絳的《洗澡》可說是一個異數。

1988年,年屆七十七歲高齡的楊絳出版了長篇小說《洗澡》。這部作品一問世,便引發了人們的強烈關注。小說以獨特的藝術表現和鮮明的創作個性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學,在經歷了十年浩劫後,走向復甦和勃興。知識分子題材在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中都得到淋灕盡致的表現。無論是揭露文革造成的災難和苦難,反思文革中的種種荒誕、荒謬,還是表現我們這個民族在經歷大苦難後開始改革開放的新征程,知識分子往往在作品中擔負着主要角色。而就反思知識分子的命運而言,作品主要集中在文革時期;有些作品也涉及到了1957年的反右,而再往前回溯的則較為罕見了。《洗澡》則以一個特殊的年代,剛解放不久開展的「三反」運動為背景,表現了1952年前後一批從舊社會舊時代過來的知識分子接受思想改造的過程。這一題材是十分新穎的。而更為令人感嘆的是,《洗澡》在對人性的生動狀寫和細緻描摹方面,在同類作品中是出類拔萃的。

在以往的評論中,人們對《洗澡》中的情感線往往表現出濃厚的興趣,特別關注許彥成、姚宓和麗琳之間似有若無的三角戀。胡河清就曾認為,《洗澡》是「中國文學中少有的一部以精神戀愛為題旨的小說」。這固然是有道理的,小說的確用了大量的筆墨描寫了人物的情感糾葛。然而,這部小說更應值得人們關注的,或許是對特定政治歷史背景下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艱巨性和複雜性的描寫,尤其是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過程中人性的複雜性的書寫。作者在表現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過程中,直逼人性,把人性的種種弱點撕開了給人看,顯示了作者人情練達、睿智深沉而又悲憫善良的心靈世界。

小說以一個葛朗台式的吝嗇鬼余楠的登場為開篇,新舊知識界各色人等次第出場。其中有從舊時代過來的老夫子余楠,有從海外歸來投奔光明、在英國和美國留學的許彥成、麗琳夫婦,有在法國居住多年、研究法國文學的專家朱千里,有俄羅斯文學研究專家傅今,有大學畢業分配來工作的畢業生羅厚、姜敏,有因家庭變故未完成學業、但專業水準過人的姚宓,轉業軍人馮善保,以及解放區來的文藝幹部施妮娜、江滔滔,等等。小說描寫了這個複雜的知識分子群體在「洗澡」前後及其過程中,新舊思想的尖銳衝突和人性的幽隱深邃。

所謂「洗澡」,指的是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用范凡在動員報告中說的話來解釋,就是「要拋掉包袱,最好是解開看看,究竟裡面是甚麼寶貝,還是甚麼骯髒東西。有些同志的舊思想、舊意識,根深蒂固,並不像身上揹一個包袱,放下就能扔掉,而是皮膚上陳年積纍的泥垢,不用水着實擦洗,不會脫掉;或者竟是肉上的爛瘡,或者是暗藏着尾巴,如果不動手術,爛瘡挖不掉,尾巴也脫不下來。我們第一得不怕醜,把骯髒的、見不得人的部分暴露出來;第二得不怕痛,把這些部分擦洗乾淨,或挖掉以至割掉」。而「洗澡」的原因則在於「這都是因為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封建思想和資產階級思想使我們背負着沉重的包袱,束縛了我們的生產力,以致不能充分發揮作用,為當前的需要努力。大家只是散亂地各在原地踏步。我們一定要拋掉我們背負的包袱,輕裝前進」。「洗澡」並不能自己「洗」,必須要別人的「幫助」和「啟發」,而「幫助」和「啟發」則是有區別的:「『啟發』只是不着痕迹地點撥一句兩句,叫聽的人自己覺悟。『幫助』卻像審問,一面問,一面把回答的話仔細記下,還從中找出不合拍的地方,換個方向突然再加詢問」。這部小說便在充滿喜劇色彩的「洗澡」故事中,表現了人物豐富複雜的人性。

余楠是小說中第一個出場的人物。他留過洋,曾在一個雜牌大學教課,常在報尾巴上發表些散文小品之類。他的特長是快,要甚麼文章,搖筆即來。後來他當了一家刊物的主編,便以主編的身份結交了三朋四友,吹吹捧捧,抬高自己的身價。「他捧得住飯碗兒,也識得風色,能鑽能擠,這幾年來有了點兒名氣,手裡看來也有點積蓄;相貌說不上漂亮,還平平正正,人也不髒不臭;個兒不高,正開始發福,還算得『中等身材』」。也正是這樣,他贏得了胡小姐的芳心。他雖然口口聲聲說要和胡小姐正式結婚,卻總拖延着不離婚。「他的夫人宛英實在太賢慧了,他憑甚麼也沒有理由和她離婚。他實在也不想離。因為他離開了宛英,生活上諸多不便,簡直像吃奶娃娃離開了奶媽。」而關鍵還在於,他傍上了胡小姐,但又捨不得投資,攥着兩拳頭一文不花,活像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胡小姐要余楠置備一隻像樣的鑽戒,一對白金的結婚戒指,余楠卻說,鑽石小巧的不像樣,大了又俗氣,況且外國人已不興得佩戴珍貴首飾,真貨存在保險庫裡,佩戴的只是假貨。他捨不得買白金戒指,而以一對人家贈送他和宛英的結婚禮物――橢圓形的田黃圖章來糊弄胡小姐。結果胡小姐沒有和他而是和別人結婚去了國外,胡小姐原本給她的未來丈夫爭取到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個主任位置自然也就和余楠無緣了。於是,在解放前夕,余楠的出國夢破滅了。小說一開篇,作者便將一個極端自私、善於鑽營、內心陰暗的舊知識分子形象刻畫了出來。隨着小說的展開,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便如緊緊包裹着的外衣被一層層扒下來似的,來了個大暴露。

余楠在「洗澡」中的表現真可謂可圈可點。聽完動員報告,別人還在迷茫困惑之中,他便第一個搶着表態發言,說他看到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醜惡,震撼了靈魂;又說他從沒有正視過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臭多髒,他願意在群眾的幫助下,洗個乾淨澡,脫胎換骨。儘管如此,在暗地裡卻很緊張,他不知道運動會走向何方,因此雖然沒有像朱千里那樣變成活鬼,卻也面容憔悴,「穿上藍布制服,不復像豬八戒變的黃胖和尚――黃是更黃些,還帶灰色,胖卻不胖了,他足足減掉了三寸腰圍」。他自信政治嗅覺靈敏過人,政治水準高出一般,寫下檢討稿後又再三斟酌,覺得無懈可擊,群眾一定會通過。他痛駡自己為名為利,一心向上爬,要為他的老母親爭氣。他說自己向來把道義看得比私情重。他要求做一個鐵錚錚的男子漢,道義上無愧於心,事業上有所成就,想不到後來會完全失去主宰,把道義全都拋棄,喪盡廉恥深深陷入愛情的泥淖,不能自拔,一方面欺騙了癡心要嫁他的小姐,一方面對不住忠實的妻子。他只為迷戀着那位小姐,給牽着鼻子走,做了反動政客的走狗――不僅走狗,還甘心當洋奴,不惜逃離祖國,只求當洋官。余楠像一名化驗師,從自己的膿血中化驗出種種病菌和毒素,諸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個人主義思想,自高自大、貪圖名利,追求安逸和享受,封建家長作風等等,可謂應有盡有。他將之分別裝入試管,貼上標籤,群眾便認為他挖得很深很透。他這番檢討正是丁寶桂所謂「越臭越香」、「越醜越美」的那種。在經歷了一番自我矮化、自我醜化之後,余楠終於化腐朽為神奇,檢討獲得通過了。從這個人物一連串自我表現中,可以看到一個原本心理陰暗、自私吝嗇的舊知識分子,在革命大潮面前,為求自保,竭盡投機鑽營之能事,見風使舵,巧言令色,充分暴露出陰暗醜陋的靈魂。作者以冷嘲熱諷的筆法,對其卑劣醜惡的人性給予辛辣的諷刺。

從對余楠的描寫中,我們可以充分領略到楊絳那獨特的幽默而略帶諷刺的藝術風格。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她寫了《稱心如意》、《弄真成假》等喜劇作品,諷刺了人性的虛偽和自私。幾十年過去了,她的這種藝術表現愈加成熟。

相比較而言,朱千里在「洗澡」中的遭遇就要坎坷得多。他曾是偽大學教授,在法國留學多年,是法國文學研究專家。最初他聽說「三反」反的是官僚主義、貪污和浪費,認為:「這和我全不相干。我不是官,哪來官僚主義?我月月領工資,除了工資,公家的錢一個子兒也不沾邊,貪污甚麼?我連自己的薪水都沒法浪費呢!一個月五塊錢的零用,煙捲兒都買不起,買些便宜煙葉子抽抽煙斗,還叫我怎麼節約!」漸漸地,他從各種管道知道大家都在忙着學習開會,便不能泰然置之事外了。看到大家惶惶不安的樣子,他也有點惶惶然。後來,他雖然從群眾嘴裡撈得不少資料,但要串成一篇檢討卻也不容易。他左思右想,睡也睡不穩,飯也吃不下,原是個瘦小的人更加消瘦,原先灰白的頭髮越顯灰白,原來昏暗的眼睛越發昏暗,再加失魂落魄,簡直像個活鬼。他平日寫文章,總愛抽個煙斗,這會子連煙斗都不抽了。在「洗澡」過程中,他先感謝革命群眾不唾棄他,給他啟發,給他幫助,讓他能看到自己的真相,感到震驚,感到厭惡,從此下決心痛改前非。他接着一改先前的清高,開始深挖根源醜化自己,把桌子一拍說:「你們看着我像個人樣兒吧?我這個喪失民族氣節的準漢奸實在是頭上生角,腳上生蹄子,身上拖尾馬的醜惡的妖魔!」他看到許多人臉上的驚詫,覺得效果不錯,緊接着就一口氣背了一連串的罪狀。他說他自命為風流才子,調戲過的女人有一百零一個,為她們寫的情詩有一千零一篇。他以為使出點兒招數,就能過關。大火燒來,他就問羅剎女借一把芭蕉扇來扇滅火燄,沒知道竟會越扇越旺的。有人憤怒地舉起拳頭來喊口號:「不許朱千里胡說亂道,戲弄群眾!」又有人高喊:「不許朱千里醜化運動!」接着是一片聲的「打下去!打下去!」朱千里嚇得呆呆怔怔,連家都不敢回。他儘管自稱是來個徹底的檢查,結果卻讓群眾趕了下來。

過了些時日,經過重新準備,朱千里參加了第二次檢討會。這一次,他決定端正態度,老實揭發自己的問題。他說:「我上次作檢討,聽來好像醜化運動,其實我是醜化自己。我為的是要表示對自己的憎恨,借此激發同志們對我的憎恨,可以不留餘地,狠狠地批判我。我實在應該恰如其分,不該過頭。」他接着痛說家史,說自己是貧僱農出身,小時候也放過牛,因父親早死,沒能夠按部就班的唸書。當有人問到「朱先生還自費留法呢?是真的嗎?」他承認自己並沒有得過大學博士,但接着又說實際上得了不止一個博士,他和他的窮留學朋友常替有錢而沒本領的留學生經手包寫論文。朱千里把群眾當貼心人,說了許多貼心的真話,人們卻只顧盤問,他一時心頭火起,發怒說:「你們連真假都分辨不清,叫我怎麼說呢?」「是朱先生分不清真假,還是我們分不清真假?告訴你,朱千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朱千里氣得說:「好!好!好個雪亮的群眾!好個英明的領導!」有人高聲喊:「不許朱千里誣衊群眾!」「不許朱千里鑽空子向黨進攻!」朱千里氣得不等散會就一人衝出會場。他含着眼淚,渾身發抖,心想:「跟這種人說甚麼貼心的真話!他們只懂官話。他們空有千隻眼睛千隻手,只是一個魔君。」他也不回家,直着眼在街上亂撞,一心想逃出群眾的手掌。最後,他拖着一雙沉重的腳回到家裡,草草寫下遺書:「士可殺,不可辱!寧死不屈!――朱千里絕筆。」然後找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喝了自殺,卻又被送到醫院搶救而沒有死成。經過這一番折騰,朱千里總算明白了,在群眾會上他檢討自己不該和群眾對抗,已經知罪認錯。說明他的小組到人事處查究他的檔案,他檢討裡說的多半是實話,只是加了些油醬。他們告誡朱千里別再誇張,也不要即興亂說,只照着稿子一句句唸。他的檢查最終也通過了。

在朱千里的這些遭遇中,我們看到了作者含着淚的笑。朱千里固然是可笑的,作者甚至在他自殺這樣嚴肅的問題上還要和他開個玩笑。作者寫他要吃安眠藥片自殺,但家裡只十多片,他怕藥力不足,又把老婆的半瓶花露水,大半瓶玉樹油和一瓶新開的腳氣靈藥水都喝下(因為瓶上都有「外用,不可內服」字樣),廚房裡還有小半瓶燒酒,他模糊記得酒能幫助藥力,也一口氣灌下,然後回房躺下等死。這自然是死不成的。但作者在寫朱千里的時候,更多的是同情。當她寫到朱千里承認自己是個又想混飯吃,又想向上爬的知識分子,決心要痛改前非,力求進步,為人民服務時,我們能感受到她的筆高高地舉起,輕輕地落下了,女性作家的溫柔、善良盡在筆端。

在小說中,丁寶桂是介於余楠和朱千里之間的一個間色人物。他是古典組唯一的老先生,平時學習懶得細讀檔,愛說些怪話,說他糊塗吧,他又很精明;說他明白吧,他又很糊塗。大家背後――甚至當面都稱他「丁寶貝」。他聽了杜麗琳的檢討,悟出一個道理:關鍵是不要護着自己,該把自己當作冤家似的挑出錯兒來,狠狠地罵,罵得越兇越好。挑自己的錯就是「老實」,罵得兇就是「深刻」。可是朱千里檢討挨克,他又覺得老實很危險,不能太老實。反正只能說自己不好,卻是不能得罪群眾。他只好硬着頭皮到會做檢討。他圍繞着「怕」字做文章,說自己顧慮重重,謹小慎微、簡直沒有膽量,對自己要求不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把自己包得緊緊的,生怕人家看破自己不是好公民,響應黨的號召是勉強,服從黨的命令是不得已。最後他總括一句話,說自己是個混飯吃的典型。大家倒沒有多為難他,提意見的人不多,最後拍手通過了他的檢討。作者寫丁寶桂的「洗澡」時顯得出奇的平靜,但從他過關的心理描寫中,我們所讀到的分明是作者自己的輕鬆、愉悅:「丁寶桂放下了一顆懸在腔子裡的心,快活得幾乎下淚。他好像中了狀元又被千金小姐打中了繡球,如夢非夢,似醒非醒,一路回家好像是浮着飄着的。」

對於杜麗琳這一位「標準美人」,作者則主要從愛情和家庭的視角突出了其細緻精明、善於經營、長於交際的性格特徵。麗琳家在天津,是大資本家的小姐,上海一個教會大學的畢業生。她身材高而俏,面貌秀麗,同學送了她一個「標準美人」的稱號。她將自己幸福的賭注都壓到了丈夫的選擇上。她一心追求的是個貼心的丈大。她自幸及時抓住了許彥成。她認為彥成算得是一個模範丈夫,他忠心――從不拈花惹草;他尊重她,也體貼她,一般總依順着她。但她也有不滿意的地方:彥成對她界限分明,從不肯花她的錢;有時也很固執,把她的話只當耳邊風。麗琳感到他們之間好像夾着個硬硬的核;彥成的心是包在核裡的仁,她摸不着,貼不住。她為此感到苦惱,甚至不惜採取貼身盯防的方式,防止彥成有外遇。

在「洗澡」的問題上,杜麗琳表現出一貫的精明。參加了幾次檢討會,她對基本的套路有了清晰的認識。她開頭便降低身段進行自我批判:「我祖祖輩輩喝勞動人民的血,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飯來開口衣來伸手,只貪圖個人的安逸,只追求個人的幸福,從不想到自己對人民有甚麼責任。我只是中國人民身上的一個大毒瘤,不割掉,會危害人民。」接着她說感到自己在群眾眼裡並不是甚麼美人,而是一個標準的資產階級女性,淺薄、虛榮、庸俗,渾身發散着濃郁的資產階級氣息,內心充滿了資產階級的信念,在她,工作不過是飯碗兒,工作的目的是為了賺錢,學識只是本錢。她上大學、留學、讀學位都是為了纍積資本,本錢大,就可以賺大錢。這都說明自己是唯利是圖的資產階級,斤斤計較的都是為自己的私利。最後,她批判了自己錯誤的人生觀,安逸的生活方式,說她已下定決心,不再迷戀個人的幸福,計較個人的得失,要努力頂起半邊天,做新中國的有志氣的女人。她的這一番檢討,儼然是一篇好文章,起承轉合節奏鮮明,態度又顯得那麼誠懇,立即博得好評。會議主席便總結說:「自我改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好的。我們人人都需要長期不懈地改造自己。杜麗琳先生決心要拋棄過去腐朽骯髒的思想感情,願意洗心革面,投入人民的隊伍,我們是歡迎的。讓我們熱烈鼓掌,表示歡迎。」她「洗」了一次「澡」,便順利過了關。她的精明睿智、工於心計,由此可見一斑。

最後一個「洗澡」的是許彥成。儘管他也有不少缺點,但在作者筆下,他是個近乎「完美」的人物。他留學歐美,新中國成立後,放棄了國外舒適的生活回國,立志報效祖國。他做事認真,堅守自己的原則,不虛偽不做作,敢於說真話。當然,他也有無奈無助的時候,特別是在與姚宓和麗琳之間的三角關係上,他原本可以更有擔當,但常常首鼠兩端,迷惘焦慮。在「洗澡」的問題上,他有自己的觀點。他曾和麗琳爭論: 「我只是覺得這種『洗澡』沒用――白糟蹋了水。」「認識到自己的不好是個很痛苦的過程。我猜想聖人苦修苦練,只從這點做起。一個人刻意修身求好,才會看到自己不好。然後,出於羞愧,才會悔改。悔了未必就會改過來。要努力不懈,才會改得好一點點。現在咱們是在運動的壓力下,群眾說明咱們認識自己這樣不好,那樣不好,沒法兒抵賴了,只好承認。所謂自覺自願是逼出來的。逼出來的是自覺自願嗎?」他對麗琳在檢討會上的表現便不以為然,認為她很會說該說的話,但那些都是空頭支票,她的認識水準其實還很膚淺幼稚。當麗琳像母親管兒子複習功課那樣,定要他把要檢討的問題先對她說一遍時,他認真地說道:「你不用管我。別以為我不肯改造思想。我認為知識分子應該帶頭改造自我。知識分子不改造思想,中國就沒有希望。我只是不贊成說空話。」對比前面幾個人過關之艱難,令人很難相信他竟會那麼容易地在檢討會上過關。作者只用了寥寥九十個字就寫完了許彥成的檢討會的全過程:「許彥成的檢討會是范凡主持的。他的問題不如別人嚴重,所以放在末尾。麗琳覺得很緊張。不過彥成雖然沒有底稿,卻講得很好,也不口吃。做完大家就拍手通過了。他沒說自己是洋奴,也沒人強他承認。」這既表達出了作者對「洗澡」的看法,也反映了作者對自己筆下心愛的人物的厚愛。她不願看到許彥成在檢討會上喪失尊嚴,斯文掃地,遭受屈辱。她要為許彥成捍衛人性的尊嚴和價值。

從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楊絳在《洗澡》中重在揭示知識分子在建國初期思想改造運動中的心路歷程,表現他們在特殊政治文化背景下人性的複雜性。作者以睿智而幽默的筆觸,生動地刻畫出了知識分子的群像,為人們藝術地勾勒出知識分子在特定時代的心靈史。

 

 


方忠, 1964年生,江蘇南通人。文學博士。江蘇師範大學副校長,教授。 社會兼職有: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常務理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理事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江蘇省現代文學學會副會長、江蘇省台港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作家協會理事。在《文學評論》、《台灣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江海學刊》等刊物發表論文一百餘篇,出版《台灣散文縱橫論》、《多元文化文化與台灣當代文學》、《二十世紀台灣文學史論》、《台灣通俗文學論稿》、《台港散文四十家》、《郁達夫傳》等著作十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