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張錦忠:雜寫楊絳散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8月號總第380期

子欄目:「悼念楊絳先生」專輯

作者名:張錦忠

楊絳的「記憶之書」《雜憶與雜寫》有好幾個版本,有單冊的,也有分兩冊的(三聯書店版《雜憶與雜寫:1933至1991》與《雜憶與雜寫:1992至2013》),我讀的是台灣的時報版《雜憶與雜寫:楊絳散文集》,內容與兩冊本略有不同。書分「雜憶」與「雜寫」兩卷。雜憶卷最早的文章寫於1980年,雜寫卷最早的一篇則寫於1933年。這些「記憶散文」懷人記事感時憶舊,筆觸平實,娓娓道來,卻自有其動人之處。

書中最後一篇〈憶孩時〉發表於2013年,楊絳時年一百零二歲。百歲老人憶兒時,她最早的記憶是四五歲時父親牽着她的小手帶她會客――明清史專家孟森與胡適的老師楊志洵(兩人合作譯述南洋公學譯書院出版品多種),她對客人「太先生」行鞠躬禮。楊絳晚年睡前常翻閱舊書,某次翻看有錢鍾書圈點摺角的《明清史論著集刊》時,「忽然想起」作者孟森就是那位自己兒時曾向他鞠躬的「太先生」,她曾經見過作者。

法國思想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有一回偶然看到一張傑霍姆.拿破崙的相片,並對他「看到的這雙眼睛曾親見過拿破崙皇帝」頗感訝異,但是他跟人提起這種訝異他人皆無同感,後來他就淡忘了此事,直到晚年寫攝影札記《明室》(La Chambre claire)時才提起。

楊絳晚年才忽然想起孟森就是童年時見過的「太先生」。那本有錢鍾書圈點摺角的《明清史論著集刊》喚起的「不經意的記憶」,引發了她的「訝異感」――借用巴特的話說,她那雙眼曾見過作者;於是她說:「我恨不能告訴鍾書我曾見過作者,……可是我無法告訴鍾書了,他已經去世了」。楊絳記下這件事,也記下她的憂傷,彷彿那本有錢鍾書圈點打摺角的書是一本哀悼之書,她「把摺角處細讀」,是再記憶之舉。母親去世後巴特也在日記這麼描述慯喪這種「新的傷痛」:「有時我心中會頑強地浮現一個意象,……我確知:她不在了,她不在了,永遠的,完全的不在了」。

1998年12月,錢鍾書病逝。女兒錢瑗在早一年春天過世了。1999年,楊絳譯柏拉圖對話錄《斐多》以遣悲懷,「因為這種悲痛是無法對抗的,只能逃避」,她在〈介紹莫宜佳翻譯的《我們仨》〉中寫道。這種悲痛大概也不能用寫作來逃避。寫作不可能,所以翻譯《斐多》,是在思考死亡的問題嗎?還是以翻譯為寫作的替代(作為一件需「投入全部身心的工作」)?無法用寫作回憶的,就以翻譯一本「舊聞的回憶」來過渡,直到2002年冬天,楊絳才開始寫《我們仨》。書中提及1950年代反右期間楊絳論文在被批的「白旗」之列,令她下決心「再也不寫文章,從此遁入翻譯」。四十來年後她翻譯《斐多》還是一種「遁身」之舉,不過所遁者不是政治批鬥,而是更大的憂傷。

楊絳在《我們仨》中寫道:「現在我們三個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我一人。」寫《我們仨》時的楊絳,已是九十二歲高齡,書題的「我們仨」一詞所指,已非「我們三個」,而是「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過去是一種「不在的存在」狀態。換句話說,《我們仨》其實寫的是「我們散」──我們三人失散了,沒有「我們仨」了,幸存者楊絳只能以書寫「哀悼 」「我們仨」,追憶「我們仨」的往日時光,重溫(巴特論攝影所說的)「此曾在」的「我們仨」歲月。書寫作為一種存有的延續。此書分三部,第一、二部寫夢──暮光之夢與萬里長夢,第三部則是一人回憶三人「如何一同生活」的狀態。《我們仨》實為一座楊絳的「憂傷紀念碑」,她的「我們仨的記憶」。

羅蘭.巴特的母親於1977年10月25日病逝;次日,巴特開始在《哀悼日記》記下他的喪母憂傷。他在1978年3月23號的日記寫道:「開始寫有關攝影的書,也就是將我的痛苦融入寫作」,作為憂傷紀念碑。那本「有關攝影的書」即那年6月9號提到的《媽媽──攝影》,也就是1980年出版的《明室》。

楊絳在「暮年憂傷中寫成的《我們仨》」當然是哀悼之書。不過,她自承 《我們仨》是在「憂傷中寫成」, 這豈不表示以翻譯《斐多》作為替代書寫是「失敗的逃避」?她寫〈憶孩時〉中的「太先生」時,距寫《我們仨》已近十年,文中所記者,其實並非會客記,而是親人之缺席(「可是我無法告訴鍾書了」)。這篇短文末句為:「我只好記下這件事,並且已經考證過,我沒記錯」。句中所敘依序為書寫、驗證(見證)、記憶,顯然退回到寫作與記憶的可能與必要。對「記錯」的焦慮,其實是對忘記的焦慮──忘記此曾在的事件,就會記錯;記憶難免不經意地添加,或刻意遺忘某些事件或細節。

這令人想起她1985年年底在〈寫《圍城》的錢鍾書〉文末所說的:「我自己覺得年紀老了;有些事,除了我們倆,沒有別人知道。我要乘我們夫婦都健在,一一記下。如有錯誤,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圍城》裡寫的全是捏造,我所記的卻全是事實。」「一一記下」,就不會忘記;可見早在彼時,書寫就已是對遺忘的對抗了,儘管身體的存有並非記憶的保證。

在萬里長夢之後,走到人生邊上的楊絳,從翻譯走回寫作,寫完了《我們仨》,她在書末寫道:「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此後的寫作,盡是人生邊上的雜憶與雜寫,一直到2016年5月,她才找到她的「歸途」。

 

 

 

【註】:本文所引羅蘭.巴特服喪日記文字來自劉俐譯,娜塔莉.雷潔      (Nathalie Léger)編註,《哀悼日記》(Journal de deuil)(台北:

            商周,2001)

 

 


張錦忠,1956年生於彭亨州,廣東潮安人。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文學博士,現為台灣中山大學外文系副教授。著有詩集《眼前的詩》(1979)、短篇集《白鳥之幻》(1982)、論文集《南洋論述:馬華文學與文化屬性》(2003),並編有短篇集《別再提起:馬華當代小說選(1997∼2003)》(與黃錦樹合編,2004)、論文集《重寫馬華文學史論文集》(2004)、《重寫台灣文學史論文集》(與黃錦樹合編,200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