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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樑:寫在楊絳錢鍾書的人生邊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8月號總第380期

子欄目:「悼念楊絳先生」專輯

作者名:黃維樑

我是錢鍾書、楊絳作品的讀者,和二位又有兩面之緣,而錢、楊兩位幾乎連成一體,要寫楊絳,就要從錢鍾書說起。先說稱呼。楊絳女士今年5月以一百零五歲高壽仙逝,報道和紀念的文章極多,都稱楊絳為楊絳先生,都說用「先生」一詞是對德高望重女性的尊敬。我不能苟同。其中一個原因是:如果我說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是一對恩愛夫妻,那豈不是有同性婚姻之嫌。錢、楊兩位在1935年結婚,那豈不是說那個年代已有同性婚姻,且是合法的――而錢、楊兩位豈會做違法之事?

從恩愛夫妻說起。楊絳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賢妻良母,就只主持家務、相夫教女而已。母語漢語之外,楊絳通曉英語、法語、西班牙語,著譯編豐厚,留下劇本《稱心如意》、《弄真成假》,長篇小說《洗澡》,散文集《幹校六記》、《我們仨》,翻譯作品《堂吉訶德》等等;一百零二歲時出版的八卷《楊絳文集》,凡二百五十萬言。夫君錢鍾書褒揚她為「最才的女」或許有點誇張,董橋說她的散文比夫君的散文好一千倍,更是誇張得一塌糊塗(這裡借用夏志清的四字口頭禪),但她確有很高的成就。劇本、小說、散文、翻譯之外,她還有學術論文。這方面大概是少人關注的。1950年代和1980年代,她一共發表過約十篇論文,其中1950年代的論菲爾丁的小說理論、論李漁的戲劇結構理論,表現她對文學的學識和見解,又往往從中西比較角度加以論述,都擲地有聲。1946年秋季,是楊季康(楊絳的本名)的季節:她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任外文系教授;1949年楊絳為清華大學兼任教授。楊教授撰寫學術論文,是本分的事。錢鍾書在他的著作中,有沒有對「最才的女」的學術論文加以稱許,待查。

楊絳是個溫文柔順的妻子,這是1984年我在錢家所得的印象。那年的夏天,我生平第一次到北京,心血來潮想到要拜訪錢鍾書先生,竟然如願。錢宅的書房兼客廳不大,佈置簡單,書不多。錢先生穿着絲質短袖襯衣,架黑色粗邊眼鏡,高額頭,雙目炯炯而溫煦,頭髮白了一半,面色光潤。雖然已經七十四歲了,卻好像還不到六十。他咳唾珠玉,語調適中,談鋒甚健,向他請益、和他晤談真是一大樂事。而錢夫人呢,她端坐在錢夫子旁邊,神情嫺怡,時露笑容,靜靜地聽我們兩人講話,偶然加插一言半語。楊女士個子不高,皮膚白皙,穿着淺色短袖襯衫。她為我們倒茶,還在我要求下,為錢老與我拍照。這次拜訪錢老是即興而為,事先沒有做功課,事後才知道楊絳翻譯的傑構《堂吉訶德》已經出版了幾年。文學大師錢夫子固然顯得親切平易,錢夫人也絲毫沒有翻譯大家的「風範」,而像是普通百姓裡一個夫唱婦隨的人。

錢鍾書生於1910年,楊絳生於1911年,女兒錢瑗生於1937年;一家的生活有時舒適安逸,有時遷徙流離過着苦日子。歪曲悖謬的文革時期,一家人都受折騰、受委屈:「牛鬼蛇神」錢鍾書被剃十字頭;同名號的楊絳被剃陰陽頭,還被罰清潔廁所,所翻譯的《堂吉訶德》巨疊稿件被抄掉(後來力爭力救才取回);女婿被誣告憤而自殺。一家人一生中病痛也多:楊絳切除過腺瘤,又有目疾,得過冠心病;錢鍾書的哮喘病經常發作,又切除過一個腎臟、三個膀胱腫瘤;有一年冬天,夫婦二人煤氣中毒,幸無恙;錢瑗於1997年、錢鍾書於1998年先後因為癌症去世。1970年代初期錢氏住所由於「革命男女」遷入,即所謂「摻沙子」,更引發頗為嚴重的衝突。生活的磨難如此,而三口之家相親相愛地過日子。1977年遷入新居之後,漸漸地年紀老邁、身體病弱不說,錢氏夫婦過的應是最安適的日子了。楊絳是賢妻良母的典範,是夫君錢鍾書所說的「最賢的妻」。

楊絳且是夫君的守護天使,任務之一是保護夫子的寶貴時間不被蠶食。1980年代開始,錢鍾書的聲名愈來愈顯著,文學大師以至文化崑崙之稱,響遍海內外;誠心求見或攀龍附鳳的人極眾,邀請他講學或演講的學術文化機構甚多。夫妻二人同心,或在書信中,或在電話裡,盡量擋拒。非不得已,錢老連求見的外國漢學家都婉拒。他曾半開玩笑地寫道:「你覺得雞蛋好吃就是了,何必一定要見那隻下蛋的母雞呢?」對於各式各樣的文學社交活動,二人也避之唯恐不及。尺陰寸陰,都盡量用於讀書、寫書。

1984年那一次我唐突造訪,楊絳沒法阻擋。十年後我預約拜訪錢老,這位守護天使嚴峻把關,以一當四,四大天王一樣地護法。我懷有重大使命求見錢老,楊絳護法擋駕,結果我只在錢府與楊女士匆匆會晤,對錢老只有驚鴻一瞥,向他點頭致意。這也難怪,錢老的確體弱。此事我已有文章記述,不贅。我求見不遂,一個半月後,錢老因病住院;一入醫院深似海,自此直到1998年12月病逝。錢老住院期間,楊絳年年月月日日相陪。

二十多年前,楊絳八十歲,還想寫小說,且向夫君發出S.O.S.求助。此事知道的人可能不多。不過,只要讀過錢鐘書1991年寫的〈代擬無題七首〉,和楊絳為這組詩而寫的〈緣起〉,就一定會為這對事業上互相合作、唱和的佳偶而感動,而艷羨。

楊絳擬寫愛情小說,先請夫君「為小說中人物擬作舊體情詩數首」。二人「相敬如賓」地討論了一番,錢鍾書欣然命筆成詩。下面是其一:

 

風裡孤蓬不自由,住應無益況難留;

匆匆得晤先憂別,汲汲為歡轉賺愁。

雪被冰牀仍永夜,雲階月地忽新秋;

此情徐甲憑傳語,成骨成灰恐未休。

 

這一首和其他六首,頗有唐朝李商隱〈無題〉詩意境,在情詩中未必有甚麼大突破,難得的是夫妻唱隨之情。我還要指出,這幾首詩收錄於《槐聚詩存》(錢鍾書別號槐聚),而《槐聚詩存》線裝宣紙八十頁,全是楊絳親手抄錄的。如非真正的恩愛,妻子怎會這樣為夫君做抄寫員?楊的散文中處處有錢,錢的詩集中多有贈楊的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是最親密恩愛的「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

錢老既逝,楊絳繼續與書為伍,寫和編自己的書,為先夫的《錢鍾書英文文集》寫序,整理先夫的筆記,集成煌煌然巨冊《錢鍾書手稿集》,協助出版《錢鍾書集》十種。如非真正的恩愛,妻子怎會重視這樣的非金錢非物質的「遺產」(即使有稿費、版稅,所得都捐作清華大學學生的獎學金)?錢、楊兩人終生愛書,鍾情於書,楊絳更愛鍾書,夫妻融為一體,所以我說「楊絳就是鍾書」(寫過一篇文章,即以此為題目)。

錢鍾書的頭二字都從金,女兒錢瑗的瑗字從玉,絳字從絲;看來楊絳像一方絲巾,柔柔地包裹保護着金貴的錢鍾書。楊絳本人在風雲激盪的1950年代與1960和70年代,擇善固執,護夫堅強有力。有人「告發」錢鍾書對最高領袖不敬,她駁斥之;有人罵錢鍾書高傲,不尊師長,她澄清之。楊絳她堅韌堅貞如一塊黃楊木。

夫婦二人同心讀書寫作,把文壇應酬減少到接近零。錢鍾書在世時如此,既逝後,楊絳依然。她似乎不用參加文化界活動來減少「寂寞」;讀書寫作使她生活豐足,她可能根本並不寂寞。話說2004年,一位台灣著名作家獲得「第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散文家獎;主辦者請得獎人自選一位相關人士,在頒獎典禮上,把獎項授予得獎人。著名作家向來敬重錢鍾書,而其夫人楊絳也是望重的前輩,於是說請楊絳女士頒獎。主辦者聽後告訴得獎人:楊絳這位老太太不好惹,她不會答應這種「應酬」的。著名作家十分無奈,當然只得作罷。不過,楊絳自有其「交際應酬」,有高度選擇性的。其千金錢瑗的高足陶然,他對老師的母親非常敬愛,登門拜晤,楊絳自然熱情接待。德國漢學家莫宜佳翻譯錢鍾書作品,「有朋自遠方來」,楊絳自然接見,不亦樂乎。

1984年我初訪錢鍾書,談話中,我問:「文化界都知道你們兩位伉儷是標準的恩愛夫妻,但您的名著《圍城》卻大寫特寫男女主角夫妻大吵特吵,為甚麼?」錢先生聽此問後,笑着大談藝術與現實的關係。他說:藝術往往出諸想像,和作者生平沒有必然的關係。研究文藝的人,不要把作品當作傳記。杜甫詠馬,「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李賀詩句「石破天驚逗秋雨」,這些都是想像的馳騁,不必是作者親歷的記錄。錢先生又引述康德哲學,以及莎劇《馬克佩斯》的評論,進一步說明這個藝術與現實的問題。

現實生活中,錢楊兩位有沒有吵架,我們自然不得而知。有一件事情,卻極可說明錢家三人的互相衛護,以至不惜跟別人吵架打架。文革期間,鄰居的女士辱駡錢瑗,楊絳為其女兒辯護,引起雙方吵架,以至打起架來。錢鍾書聽到看到幾個人吵架打架,趨前保護妻子,拿起一塊大木板打向該女士的丈夫;幸好被擋住,沒有造成大傷害。此事楊絳有文〈從「摻沙子」到「流亡」〉(寫於1999年)為記,文中有這樣的句子:「打人,踹人,以至咬人,都是不光彩的事,都是我們決不願意做的事,而我們都做了――我們做了不願回味的事。」人非聖人,行事為人不可能完美;人生邊上哪能沒有「不願回味的事」?這裡提到此事,讓我回憶起相關的另一樁事情,這是他們兩位人生邊上的邊上了。現在「爆料」。

大概是1993年4月某日,我在北京機場書店看到一本新書,書名是《錢鍾書傳稿》,這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本錢鍾書的傳記。作者名為「愛默」,大概是喜愛、愛護「默存」之意;默存是錢鍾書的字。我馬上買了,在機上讀了。書中有一節說文革期間,錢鍾書夫婦與鄰居衝突打架。錢鍾書彬彬儒雅,妻子楊絳溫柔嬌小,他們竟然與人打架,可能嗎?作者「愛默」,應該不會虛構故事吧,打架畢竟不是君子的作為。我疑惑不已。

回到香港,過了一兩天,晚上參加校園的一個餐聚。校內外高朋滿座,談笑間我心中仍有愛默寫的特別事件。剛好長桌對面有兩位嘉賓,其一是來自上海的陳子善教授,另一位是來自北京的林先生。我趁機會向他們兩位求證事件的真確性。問子善兄,他熟知文壇掌故,但他說不知道有錢鍾書夫婦與鄰居打架一事。我轉而向中國社科院的林先生詢問,他說平時少交際應酬,都待在家裡看書、寫作、聽音樂,不知道外間的事。

當晚也在場的鄭子瑜老先生好客,幾天後請子善兄吃飯,潘銘燊教授和我作陪。閒談間,我自言自語:「奇怪,錢鍾書夫婦為甚麼跟人打架呢,跟誰呢?」言畢,子善兄說:「就是跟那個林某啊,前幾晚說不知道外間事的他啊!」鄭老先生一聽大驚,繼而大笑,差點兒噴飯。我幾乎大叫起來。此巧合事件,只與楊絳間接有關。

回頭說文雅的事。錢、楊一生辛勤著作,作品一一出版,出版後再版,又編輯全集性文集,為的是甚麼?為的是劉勰說的「文果載心,餘心有寄」,寄望於現世或後世有知音。為的是曹丕說的「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曹丕認為文章是「不朽之盛事」。《楊絳文集》(文論及戲劇二種)附有楊絳親撰的〈楊絳生平與創作大事記〉,裡面詳細記錄夫妻二人的出版事務。它也記載1982年楊絳在北京「賽凡提斯逝世366週年紀念會」上的發言;記載1983年楊絳「隨代表團訪問西班牙」;記載1986年「英國女皇來訪,[…]錢鍾書與我皆赴國宴」。「赴國宴」?錢鍾書不是頗有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的高風嗎?我這裡引述時,故意先漏掉[…]的十四個字,現在補上:「行前曾閱讀錢鍾書牛津大學論文」。錢鍾書的英文論文,成為女皇「御覽之寶」,這不表示很光榮嗎?愛名之外,〈大事記〉1997年有記載:「錢鍾書於香港回歸甚關心,有興看電視。」1994年夏天錢老生病住院,仍然關懷國事,而且是港事;夫妻同心,相信楊絳也關心,否則不會寫到〈大事記〉裡面去。

 

 


黃維樑,香港中文大學一級榮譽學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博士。1976年起從事大學教學,歷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講師、高級講師、教授;美國、台灣、大陸、澳門多所大學教授或客座教授;先後任美國Macalester College及四川大學客座講座教授。著作有《中國詩學縱橫論》《香港文學初探》《壯麗:余光中論》《中西新舊的交匯》《黃維樑散文選》等二十餘種。歷任香港內外多個文學團體主席或顧問。曾獲多個文學獎、翻譯獎,作品入選各地選集及編入中學語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