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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 火:我讀楊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8月號總第380期

子欄目:「悼念楊絳先生」專輯

作者名:彥火

1  楊絳的散文

楊絳的散文,早已是公認的精品。

錢鍾書說:「楊絳的散文比我好。」

錢鍾書還說:「楊絳的散文是天生的好,沒人能學。」

記得楊絳的《幹校六記》出來後,聲名鵲起,寫苦巴巴的勞改,沒有疾言厲色的痛斥或控訴,讀來蘊藉而不露,一景一物一事,在她的筆下,娓娓道來,執着旁觀者的持平心態,而身為受害人的她卻抽離局外。

這才叫超脫。

她的一字一句,不帶激情,不經意流入讀者的心間,泛起的一輪輪漣漪,輕輕漾漾,決不是稍縱即逝那一種,而是持續不斷的、欲哭無淚、黯然神傷的餘痛綿綿。

但凡感人的文章,七情上臉的大喜大痛大悲大慟是一種,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是心口隱隱作痛的是一種。

我叫前者為「感官刺激」,後者是「心靈的刺激」。

感官刺激之後,是一種發洩,隨着發洩後的一剎那快感或傷痛的消逝而逝。

後者像給火炙一樣。

火炙時痛徹心脾,過後疤痕還在那裡。

事後當事者平靜地憶述炙痛時的那一刻,恁地是抹殺不掉的,與乎痛哭後的淚乾了了無留痕,完全是兩回事。

楊絳的散文的出色和過人之處,是她深諳心靈刺激比感官的刺激,完全是不同層面的表現手法。

這也是她的成功之道。

有一次與旅美作家於梨華談起最好的文章是甚麼。她表示,最好的文章是令人讀後難過而流不出眼淚、哭笑不得的文字。

這種文字,令人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幹校六記》誠然是楊絳散文的佼佼者。

1978年開放後,對那些諷刺時弊的馳名作品,丁玲有一個比喻。

丁玲說:「《班主任》是小學級的反共;《人到中年》是中學級;《幹校六記》是大學級。」

《班主任》是劉心武寫的,《人到中年》作者是諶容,與《幹校六記》同屬內地開放後的第一批傷痕文學。

雖然丁玲把文學作品泛政治化了,語帶貶意,骨子裡也是一種肯定,把《幹校六記》譽為「大學級作品」。

如丁玲的評斷正確,楊絳的《幹校六記》,在政治上是犯了大忌,在文革肯定是一株大毒草,這幾要置楊絳於萬劫不復地步。

還幸,長期管文藝的胡喬木,給予正面的評價。

這就是有名的十六字評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

胡喬木是真正讀懂了《幹校六記》,他說道:「楊絳文字樸實簡白,筆調冷峻,無一句呼天搶地的控訴,無一句陰鬱深重的怨恨,就這麼淡淡地道來一個年代的荒謬與殘酷。」

其實楊絳的《幹校六記》,名字是仿沈復的《浮生六記》的筆下,敘述的不過是如實記錄她與錢鍾書在幹校勞改時的生活點滴,不加主觀的月旦。

楊絳很能在勞改過程苦中求樂。她是真正吃苦過的。

1966年文革爆發,楊絳在外國文學研究所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揪出來」。

她從此開始了受種種污辱、踐踏、批鬥,過着非人的生活。

給她剃了「陰陽頭」,編派她做苦活、髒活,在宿舍院內掃院子,在外文所內打掃廁所,住牛棚。餘下的時間則作檢討、寫認罪書。

三天後,錢鍾書也被打成「牛鬼蛇神」。

1969年11月,錢鍾書被下放到信陽地區羅山縣。次年7月,楊絳也被下放到那裡,被分配在菜園幹活。

菜園距離錢鍾書的宿舍不過十多分鐘的路。

當時,錢鍾書負責看守工具,楊絳的班長常派她去借工具,於是,「同伴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

後來,錢鍾書改任專職通訊員,每次收取報紙信件都要經過這片菜園,夫婦倆經常可以在菜園相會。

楊絳在文章這樣寫道:「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常可在菜園相會,遠勝於舊小說、戲劇裡後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

其實,這也是楊絳的幽默,不過,她的表達方式與錢鍾書不同,後者喜歡自謔謔人式的幽默,楊絳是煉達、洞明的幽默。

我在香港出了楊絳《幹校六記》的英文版(澳洲漢學家白杰明翻譯),深受其溫婉灑脫的文筆所感染。

此後對楊絳的散文,便情有獨鍾。

早年,我還特地跑了一趟書店,一口氣購了一套三卷本的《楊絳作品集》,放在牀頭,睡前都要翻閱一通。

這套作品集內的作品,個別篇章是楊絳早年甚至青年時代的作品,都是她在三、四十年代寫的,一點也沒有稚嫩粗疏的感覺。

千把字的散文,更像極散文詩。

如寫於1936年的〈蔭〉,寫了樹蔭、草蔭、牆蔭、屋蔭、山的蔭、雲的蔭;恬適的蔭、憂鬱的蔭、沉靜的蔭、散漫的蔭……所有這些誘發遐思的「蔭」,在她的筆下都幽清地活現起來了。

在這酷暑的日子,欣讀漠漠的輕蔭,漫漫像整片大海般的濃蔭,或從樹葉篩下錯駁的疏蔭……在在使人蔭透兩脅,泌泌生風。

我細算計一下,這篇文字攏共也只有七百來字罷了,已把世間上「蔭」的眾生相勾繪畢至了。

楊絳有一篇寫〈讀書苦樂〉的文章,別有一番見地。

她把讀書比作隱身串門子。

理由是:

 

──不必預先打招呼、攪擾主人,翻開書皮,便是闖進大門,翻過幾頁,形同升堂入室,而且可以來去自如,不辭而別,甚至另找高明。

──可以訪古友、尋今人,可以觀看前代的遺聞逸事,看蘇格拉底臨行刑前與朋友談話,活如壺公懸掛的一把壺裡,別有天地日月。

──隱門串身,比起現實生活的串門子,大相逕庭,起碼不必承色,來客如入無人之境。

 

可見不光是錢鍾書「鍾書」,楊絳也是「鍾書」的──喜歡書。

楊絳的「隱身串門子」,不僅可以排遣人世間的俗事俗慮,還可以進入無人之境,優哉遊哉,自得其樂也!

2  楊絳的小說

楊絳散文固然寫得好,晚年她亦問鼎小說。

我早年任事的香港三聯書店,曾出版過她的《洗澡》繁體版。

錢鍾書先生曾寫了遐邇海內外的《圍城》,以一把解剖刀,挑出舊知識分子的五臟六腑,讓人無所遁形。

晚年的楊絳,雄心勃勃,也以中國知識分子入題,承錢鍾書的遺風,寫出另一部不同時代背景的小說。

從汪肆的文采而言,楊絳相對夫婿似乎稍遜一籌。

但是就文字表達的高明,毫不遜色。

翻譯大師施蟄存先生對本小說的評價,最為入肉:

 

──我已有好幾年沒有看完一整本創作小說了。常常是,抓起一本小說,看不到二三十頁,就碰到了「不辭而別」、「羞羞答答」、「盡力而為」這一類似通非通的成語或濫調,我就把書丟下了。

──這本《洗澡》,自始至終,沒有迫使我丟下,作者畢竟是錢鍾書夫人,自是語文高手。

──說來也可笑,語文純潔,本來是讀者對作者,或作者自己對他的作品的最低要求。

──但在近十年來,卻已成為最高要求,在一群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作家的作品中,要找一本像《洗澡》那樣語文流利純潔的作品恐怕很不容易了。

 

施蟄存其實是說,《洗澡》是靠純粹文字的魅力取勝的,這本來是基本功,當時下的年青作家對這基本功闕如的時候,楊絳的語言表述能力就非常突出了。

除語言表達力外,施先生把《洗澡》,說成是半部《紅樓夢》加半部《儒林外史》。

具體到小說本身,施先生認為《洗澡》,前半部是以對話取勝,正如「《紅樓夢》的精神表現在全書的對話中。」

因為這許多對話,是為塑造人物性格服務。

好的對話,是需具備高超技巧的。

至於為甚麼說《洗澡》的後半部似《儒林外史》?

是因為小說中的人物都是「儒林中人」。

這一說法,有點對號入座。

施先生詼諧地說,《洗澡》中許彥成、杜麗琳和姚宓的三角關係,是吳敬梓寫不出來的。

況且楊絳把這三角關係「寫得非常高雅」,若合了傳統文化的「發乎情,止於禮儀。」

楊絳在小說《洗澡》刻畫一男二女三角的情愛關係,是帶點戲謔的口吻的。

小說中的標準美人杜麗琳和許彥成的婚姻充滿功利色彩,反而姚宓與許彥成的婚外情,變得更實在和甜美了。

楊絳在這本小說是有反諷的味道的。

後來中國新進導演張揚把《洗澡》搬上電影舞台,這種反諷就更濃厚了!

從以下電影劇情可略窺一、二──

一位女士在洗澡的時候,被突然闖進的歹徒搶下了脖子上的金項鏈,她勇敢地追了出去,卻從此成 為世人的笑柄……

一個丈夫因為陽痿日日與妻子吵架、鬧離婚,不得不住進了澡堂,不料卻因此而治好了病……

一個有心理障礙的胖青年,卻唯獨在澡堂裡能完美地用意大利語唱出《我的太陽》……

一個即將出嫁的陝北少女,為了洗一個「出嫁澡」而奉獻出全家的口糧。結婚後她的心上人立志在北京開一個澡堂……

……

由於這部電影勾繪出世俗社會的眾生相,幽默而抵死,令觀眾看後為之大樂。影片很快得到國際影壇的青睞。

影片榮獲第二十四屆加拿大多倫多國際電影節最佳故事片評委會大獎,和第四十七屆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兩項國際大獎,並與全球五十六個國家簽訂了發行放映合同,被譽為可以與《光豬六壯士》相媲美的中國現代生活喜劇大片。

繼《洗澡》之後,楊絳在晚年寫了另一部長篇,書名《我們仨》。

《我們仨》顧名思義是寫他們一家三口的故事。

除了開首有點虛構以外,基本是真實故事。

要瞭解《我們仨》的創作契機,就得瞭解楊絳一家的遭遇。

文革的某一天,上頭派人通知錢鍾書,要他去參加國宴,說是「江青同志點名要你去的!」

錢鍾書拒絕說:「我很忙,我不去!」

來人很為難:「那麽,我就說你身體不好,起不來?」

錢鍾書說:「不!不!不!我身體很好,你看,身體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

這已為錢鍾書埋下禍端。

旋不久的1969年,錢鍾書被下放到河南幹校勞改。楊絳和女兒、女婿流着淚去送他。

楊絳幫他把一條補好的褲子裝進包裡,那條褲子,一補再補,補成了圈圈,錢鍾書開玩笑說,以後不管去哪裡,都不用帶椅墊了。

1970年,楊絳也被下放到河南幹校。

楊絳走的那天,女兒錢瑗一個人去送她。錢瑗的丈夫得一,一個月以前因為受不了批鬥迫害而自殺了。

楊絳心疼女兒,卻不能不走。

她一走,就剩下錢瑗一個人在北京了。

 

上次送默存走,有我和阿圓還有得一,這次送我走,只剩下阿圓一人,得一已於一月前自殺去世。

――楊絳《幹校六記》之〈下放記別〉

 

在幹校,楊絳被安排在菜園幹活。菜園裡活不重,閒的時候,她就搬個小馬扎,坐在園子裡看書。

「文革」結束後,錢鍾書和楊絳回到了北京。

某天,楊絳要把她給錢鍾書織的一件舊得不能再舊的毛衣捐掉,錢鍾書緊緊抱着不放。那毛衣有一份楊絳織進去的款款深情。

1995年,錢瑗生病了,咳嗽,腰疼。到後來,她竟起不了牀。

她的學生把她送到醫院去的時候,她還故作輕鬆地對楊絳說:媽媽等着我,我很快就回來。

她患的是脊椎癌,進醫院已是晚期。

沒過多久,錢鍾書也病了,住進另一間醫院。

楊絳暗忖:「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

錢鍾書在病榻之上,全靠楊絳一人照料。

他當時已不能吃東西,只能靠鼻插管從鼻輸入食物。

楊絳每天給他精心做飯。菜做成糊糊。魚做成粥,把小刺一根根挑出來。

那段時間,錢鍾書住在北京醫院,錢瑗住在西郊的醫院,楊絳兩邊奔跑着,疲於奔命。

錢瑗擔心她去醫院看她太勞累,總是說自己的病已經好很多了,不要她去看她。

楊絳只能經常打電話給女兒,她們在電話裡,聊「甚麽最好吃?」

在病中,錢瑗仍然在堅持寫作。

 

人生在世,應愛惜光陰。我因住院躺在牀上,看着光陰隨着滴滴藥液流走,就想寫點父母如何教我的事:從識字到做人,也算不敢浪費光陰的一點努力。

――錢瑗

 

有一天,楊絳去看錢瑗,因為每次打電話,錢瑗都嘻嘻哈哈,她以為女兒的病不會重到那個地步。但是,這一次,看到女兒在病牀上連翻身都困難了,她心裡已明白是甚麼一回事,只有傷痛!

錢瑗於1996年初已診斷為肺癌轉脊椎癌的末期,她怕父母耽心,說可以治癒的骨結核症,在入醫院後,矢志要在病榻寫一部《我們仨》,但病情惡化。

1996年11月3日,醫院向家人通報錢瑗病危,楊絳方知真相,忙勸女兒「養病要緊,勿勞神」。

錢瑗只好擱置寫作計劃。《我們仨》只開了個頭,其餘部分由楊絳完成。

從《我們仨》對錢瑗的工作生活的敘述,可以窺見一個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多舛的人生軌迹──

接踵不斷的政治活動、大小會議之餘,熬更守夜批作業、編講義,常年體力超支;

學校離家遠,交通又不便,某一天早上匆匆忙忙趕到學校,要進入教室時,才發現腳下穿的竟是兩隻不一樣的鞋。

因為錢瑗是一個極端有責任心的學者,應付頻繁的政治、社會活動之餘,對教學一刻也沒有鬆懈。

入住醫院以後,她還在病牀上修改教學計劃,指導研究生修改論文,忙個不停。

《我們仨》寫到錢鍾書臨終的情景,令人讀後黯然!

楊絳知道女兒病危,對錢鍾書秘而不宣。她照常天天到醫院看望。錢鍾書雖病重,頭腦一直很清楚。

1996年11月12日,他倏地望着楊絳連聲呼喚「阿圓!阿圓!」

楊絳:「阿圓在醫院裡呢。」

錢鍾書:「叫她回家去。」

楊絳:「回三里河?」

錢鍾書:「那不是她的家。」

楊絳:「回西石槽?」(錢瑗的婆家)

錢鍾書:「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的家裡去。」

楊絳答應為他傳話;錢鍾書就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楊絳與錢鍾書的恩愛,在《我們仨》的字裡行間處處泛現,感人至深。

錢鍾書沉痾不起,身體逐漸虛弱。

起先楊絳去探望,兩人見面總說說話;後來錢鍾書沒有力氣說話,就捏捏楊絳的手,以表示回答及問候。

再後期,錢鍾書已動彈不得了,只能用睜眼來向楊絳示意了,兩人以眼神進行無言的交流。

錢鍾書儘管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但每到探視時間一到,仍拚盡力氣,努力睜開眼睛,以表示對楊絳的迎候。

直到1998年冬的一個早晨,剛過了他八十八歲生日後不久,離開了人世。

女兒錢瑗比父親已先走了一年!

《我們仨》是寫於2003年冬。

楊絳辦完女兒、丈夫身後事後,把女兒開了頭的、記載他們的書稿重新翻出來,強忍悲傷下筆。

全書共三部,第一部《我們倆老了》,篇幅只有幾百字。

作者開篇寫老年時的一個夢境,講述一家三口的生離死別,由此拉開全書的序幕。

作者以質樸、冷峻的口語道出「我們倆老了」、「我們仨失散了」的淒迷無助的心境。

第二部《我們仨失散了》,是從三口之家的歡聚場面開始。

這時候,錢先生突然接到一道神秘的、不可違抗的命令,匆匆離家而去。

文章驀地切入新場景,他們三人走上了「古驛道」。

「古驛道」,意喻古往今來人人必經的人生最後旅程。

「古驛道」上只有他們三人往返奔波,分外的辛勞,格外的漫長。

此時作者筆下流淌着迷離惝恍的境界,實實虛虛,忽醒忽夢,加上時空的切換,讓人看到他們三人身受的種種苦難,看到楊絳如何在絕望之中憧憬着希望,又從希望之中再次墮入絕望深淵。

以她的柔弱之軀,孤身為夫君和愛女與死神抗衡,她迭遭失女喪夫之痛,大有「欲哭還無方痛絕」之慨。

第三部《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從題目看很傷感。

這部分寫從1935年7月他們到英國留學,寫到1998年歲末錢鍾書去世,可以說完全是對往事的追憶。

與此同時,這一部分也是全書的亮點,溫馨甜蜜,字裡行間充溢的是親情友情──

──他們倆的足迹遍佈半個世界,歷經新舊社會的風風雨雨。

──回首往日曲折崢嶸的歲月,值得細味的是:幸福和美的婚姻愛情,負笈異國的留學生涯,愛女錢瑗的誕生成長,給一家帶來的歡樂。

──不管風大雨狂,三口之家在一起,充瀰親和而美滿。

──正直善良做人之道,一味勤奮好學,是他們的人生準則。

──既不官也不政,不卑不亢, 為文為人都是表率,生活充實而有意義,簡約而從容。

文章也涉歡樂,也道波折,總之,一樁樁,一件件,娓娓寫來。

字裡行間透出作者溫婉嫺靜的絲絲扣扣的情感。

作者在書中寫道:「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

書末三個附錄,是錢瑗的手稿、習作、畫作,包括為爸媽造像,天真、活潑、幽默。她的早逝,更令人惋惜、欷歔。

 

3  整理文稿

楊絳在錢鍾書逝世後,她沒在悲痛中沉淪,而是強忍內心的苦痛,旋即投入錢鍾書手稿的整理出版。

錢鍾書生前做下大量讀書筆記,他去世後經楊絳反覆整理,歸納出三類:

一、外文(包括英、法、德、 意、西班牙和拉丁文)筆記,共三萬四千多頁;

二、中文筆記,數量與外文筆記不相上下;

三、日札,讀書心得,共二十三冊,二千多頁,分八百零二則。

錢鍾書做的筆記,溯自1936年留學牛津大學開始,迄到上世紀九十年代。

筆記手稿,伴隨主人流徙顛沛,不難有殘缺。

據楊絳稱,大部分紙張多發黃變脆,有的已模糊破損、字迹難辨。

虧得楊絳以極大耐性和細心,一張張輕輕地揭下,再緩緩地抹平,黏補缺損,分類裝訂。

錢鍾書的手稿涉獵題材之廣、數量之龐大、內容之豐富,聞所未聞,令人嘆為觀止。

人人都說錢鍾書博學、記性好,不知道他一生用過大苦功,涉獵書籍之多,範圍之廣,他筆下這七萬多頁的讀書心得筆記,就是最好的註腳。

話得說回來,如果沒有楊絳晚年殫精竭思地把筆記整理出來,相信錢鍾書的心血結晶很可能被埋沒。

走筆至此,我不禁想起錢鍾書對楊絳的評價:

 

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這是衷心之言。錢鍾書是一個幸運兒。

說起楊絳與錢鍾書的邂逅,肯定是緣份。

且說1928年,楊絳十七歲,立心要報考清華大學外文系,她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因為清華招收的女生,南方沒有名額,楊絳只得轉投蘇州東吳大學。

但是,楊絳倏地臨陣變卦,雖然清華沒有名額,她毅然決然去當清華的借讀生。

楊絳就是在清華與錢鍾書邂逅上的。

楊絳的母親曾說過:

 

阿季的腳下拴着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季是楊絳的暱稱。

月老存心把楊絳與錢鍾書的手緊緊扣着,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錢鍾書不在的日子裡,楊絳一絲不苟、有條不紊地把錢鍾書的作品一一安排妥當。

楊絳實現在錢鍾書病重的時候,一家三口(錢鍾書、楊絳和他們的女兒錢瑗)作的承諾,將錢鍾書和楊絳作品的全部稿費和版稅捐贈母校清華大學設立「好讀書」獎學金,以獎掖那些好學上進、成績優秀、家庭經濟困難的學生,使他們能無後顧之憂地完成學業。

錢家三口對受獎的學生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他們學成以後,有朝一日能以各種形式報效祖國、回饋社會。

一個年逾耋期的體弱老人,憑着一顆鋼鐵之心,一樁樁地完成女兒、丈夫的遺願,還不忘自己的創作,寫下一部部感人肺腑的作品。

楊絳九十歲誕辰,曾借翻譯英國詩人蘭德那首著名的詩,吐露自己的心語: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楊絳除了完成夫婿錢鍾書、女兒錢瑗的遺願,自己還完成一個浩大工程──整理出版了《楊絳文集》。

這套文集共八卷,約二百五十萬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其中一至四卷為創作部分,第一卷小說卷選收長篇小說《洗澡》和七篇短篇小說。

第二、三卷「散文卷」選收《幹校六記》、《將飲茶》、《雜寫與雜憶》,以及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至新世紀之初所創作的全部重要散文,其中還有2003年暢銷書《我們仨》;

第四卷「戲劇文論卷」,收入塵封已久的兩部喜劇《誠心如意》和《弄真成假》;

「文論」部分彙編了作者評析外國文學名著的理論作品以及她論述《紅樓夢》,和談文學創作與談翻譯等論文十四篇;

第五至八卷譯文部分則收入重要譯作《堂吉訶德》、《吉爾‧布拉斯》、《小癩子》、《斐多》等。

此外,《文集》還收入了作者選輯的照片和插圖八十幅,其中大部分圖片都為首次發表。

卷末的〈楊絳生平與創作大事記〉,是楊絳根據回憶和記錄親自撰寫和編訂的。

其實,這部分更像一篇「楊絳簡傳」。

共有一萬餘字,楊絳以精煉、生動的語言勾勒出她一生。這更像一幀素描。

過去,有許多文章談到費孝通是楊絳的初戀情人,楊絳也在文集中作了辟謠。

楊絳與費孝通的交往,溯自1932年初,當時東吳大學因學潮停課,開學無期。

楊絳在東吳大學攻讀政治學系,快將畢業,不能呆等,就想到燕京大學借讀,借讀手續由她的同學孫令銜請費孝通幫忙辦理。

換言之,楊絳是先於錢鍾書認識費孝通的。

據知費孝通當初也認同楊絳是他的女朋友。

費孝通曾就此事與楊絳有過以下對話:

 

──我們做個朋友可以嗎?

──但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換句話說,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若要照你現在的說法,我們不妨絕交。

 

從以上對話可知,費孝通追求楊絳不遂,極其量楊絳只是費孝通單戀情人而已。

楊絳曾公開表示:「費的初戀不是我的初戀。讓他們炒去好了。」

〈楊絳生平與創作大事記〉一文中,楊絳申明道:「我和他(錢鍾書)相見之前,從沒有和任何人談過戀愛。」

楊絳在〈大事記〉,澄清了她與費孝通的關係。

所有這些已化成歲月的塵煙。

楊絳不僅感情生活單純,她的為人一直很低調。

她唸高中,她的課堂習作:〈齋居書懷〉,着寫了以下的詩句:

 

世人皆為利,擾擾如逐鹿;

安得遨遊此,翛然自脫俗。

 

老師批──仙童好靜。這是楊絳孜孜追求的人生境界!

楊絳逾一世紀的人生經歷,基本上若合了夏衍先生在八十歲給她賀壽題詞的旨意:

 

無官無位,

活得自在;

有才有識,

獨鑄偉詞。

 

楊絳對生活要求不高,甚至可以說,她不在乎生活物質的豐儉。

她一副精神全撲在做學問寫作上。

她曾說過:「我家沒有書房,只有一間起居室兼工作室,也充客廳,但每間屋子裡有書櫃,有書桌,所以隨處都是書房。」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經常去三里河南沙溝探望錢鍾書先生。

錢先生的大書桌是放在客廳中間。

我沒有見過楊絳自己的書桌。也許正如楊絳所說的,她的書桌與書櫃,每間房都有。

楊絳曾寫了一篇文章,叫〈隱身衣〉,可謂自況自喻,文中寫到她和錢鍾書最想要的「仙家法寶」莫過於「隱身衣」,生活中的她的迹近「隱身」,刻意低調,悠悠然隱於浮華繁囂之外,陶陶然全心治學,婉謝來訪。

楊絳在錢鍾書入醫院,就發願:「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

她日常起居飲食很有條理。她自稱:

一、少吃油膩之物。

二、經常購買大棒骨敲碎煮湯,再將湯煮黑木耳,每天一小碗,以保持骨骼硬朗。

三、她每天用枸杞西洋蔘泡茶。

四、每日早上散步、做大雁功,時常徘徊樹下,低吟淺詠,呼吸新鮮空氣。

五、年歲大了,又改為每天在家裡慢走七千步,直到現在還能彎腰手碰到地面,腿腳也很靈活。

一百零二歲的楊絳,寫了一篇〈百歲感言〉。

她對人生有深刻的體會:

 

人壽幾何,頑鐵能煉成的精金,能有多少?但不同程度的鍛煉,必有不同程度的成績;不同程度的縱慾放肆,必積下不同程度的頑劣。上蒼不會讓所有幸福集中到某個人身上,得到愛情未必擁有金錢;擁有金錢未必得到快樂;得到快樂未必擁有健康;擁有健康未必一切都會如願以償。

保持知足常樂的心態才是淬煉心智,淨化心靈的最佳途徑。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於精神,這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是精神對於物質的勝利,這便是人生哲學。

 

文末她為她的人生歷程做了小結:

 

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

 

這是多麼透脫的人生感言!

楊絳以一百零五歲高齡走了,真正「回家」了,與她的夫婿、女兒在天國再一次團聚,過着他們仨自己的生活。

 

 

 

 


彥火,本名潘耀明。現職《明報月刊》總編輯兼總經理。《國學新視野》特邀主編、《明報.明藝》主編。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香港作家聯會會長、世界華文旅遊文學聯會會長、香港世界華文文藝研究學會會長、世界華文文學聯會執行會長、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 , The University of Iowa)成員、馬來西亞「花蹤世界文學獎」終身評審委員。著有評論、散文二十七種,分別在內地、港台及海外出版。其中《當代中國作家風貌》被韓國聖心大學翻譯成韓文,並成為大學參考書。個別作品被收入香港中、小學教科書內。曾二度獲北京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舉辦之散文獎。2009年5月,獲日本聖教新聞社頒發「聖教文化獎」。 2009年9月,獲香港國際創價學會頒發「香港SGI」獎狀,表彰在文化上的重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