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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 然:去秋,明明還握着她溫暖的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8月號總第380期

子欄目:「悼念楊絳先生」專輯

作者名:陶然

2015年10月24日下午,我告辭,楊絳起身,說,送送你吧。我忙說,不要不要,但她早已從沙發上站起,在小吳的輕扶下,從客廳送我走到過道門邊。我握着她的手,溫暖,輕抱她,小吳在一旁說,奶奶一百零五歲了。楊絳插嘴,一百零六歲!我們齊聲笑着附和,一百零六歲!然後踏着梯級下樓。

自從2004年9月,我和仁強夫婦有幸登三里河楊府大門以來,每年都會在九、十月間重訪,成了慣例。由於錢瑗是我們當年在大學比較親近的老師這個淵緣,即使楊絳先生晚年已閉門謝客,但我們還是有了這種機會。2005年4月初,她在給我和仁強的信中寫道:「應仁強的盛情,我將是你們的楊絳媽媽。」我們一直沉醉在這種溫情中,誰料到,今年5月中,網上忽然傳出楊絳病危的消息,有幾個友人發短訊詢問,但我完全不知情。急忙掛長途給小吳,她問,是網上消息吧?她說,沒有的事!奶奶是住院了,只是調理,沒有大問題。她還說,奶奶還問誰打來的?知道是我,她還點了點頭。我放下了心。不幾天,風聲越來越緊,言之鑿鑿,我不能不再打電話探問。打了數次,終於打通小吳手機,她說,是真的。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真……的?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怎麼可能?我明明還握着她溫暖的手,聽她笑語還留在耳畔,怎麼說走就走了?不是還說,一六年九月我們再來嗎?但一切已經變了,我們趕不及九月,奶奶竟然走了,據說走得安詳。

楊絳先生默默走了,但我們沒有獲得任何通知,有些朋友問起,沒去送行?我們怎麼送?往哪裡送?後來才知道,楊絳生前有遺囑,喪事從簡,「不開追悼會、不受奠儀,至多七八至親送送」,「不設靈堂,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不留骨灰。」我們所能做的,唯有北望遙拜而已。中國新聞社香港分社和《星島日報》的記者曾分別電話採訪,當時心情頗亂,也不清楚說了甚麼,事後也沒看有關報道。

猶記得2011年9月,我們北上探望楊絳那次中午,她留仁強、樹西和我,吃小吳做的河南滷麵,談笑風生。上世紀四十年代,他們一家人曾經路過香港,我們都力勸她重訪香港,她只是笑着,指着小吳,是你想去香港看看吧?再等三年吧,三年後再說。後來一想,她似乎有某種預感。她七月生日,那天我覺得是補慶,她並沒有明說,但大家非常開心。吃着,楊絳忽然說,我給你們唱兒歌吧!大家轟然叫好。於是她便唱起來了,那是我們從沒聽過的兒歌,聽她唱得動情,我們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唱完,大家誠心熱烈拍掌,才猛然驚醒,怎麼忘了錄音?但已經追悔不及了。何況我們也沒有「預謀」,也就算了。只要曾經有過那麼美好的一刻,就心滿意足了。

在聊天時,雖然沒有明說,但我總覺得她是相信人有靈魂的。在《我們仨》裡,她寫道:「1997年早春,阿瑗去世。1998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她總是說,錢先生和阿瑗都走了,我的路也走完了!聽得我們揪心。如今,她也追隨他們而去了。但願他們仨果真在溫暖的地方重聚。

5月16日,是錢瑗的生日,2005年5月,我們特意北上,在那一天探訪楊府。接下我們送上的花束,楊絳滿面笑容。這花團,是給錢瑗,還是給楊絳,我們也分不清楚了,反正就是一片心意。我們很清楚,因為錢瑗的關係,楊絳把我們當作親人。她說,錢瑗剛生下的時候,不哭也不鬧,拍了半天,差不多這個時間吧,她才哭出聲來。楊絳還取出一張相片給我們看,原來是「我們仨」當年在倫敦居住的洋房,任我們遙想當年歲月。她說,錢瑗走了八年,遺物都一直沒動過,最近才整理出來,包括錢瑗生前手寫的一封給我的航空信封,卻沒有信。估計是九十年代中寫的,而信還沒寫成她就入院了;留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寂涼。她說,天天都忙,現在要把「我們仨」的東西分門別類,「本來這應該是錢瑗的事情,現在只好由我做了。」2011年9月25日,我們在楊府,小吳悄悄告訴我們,楊絳昨夜手抄錢鍾書舊詩詞,一直抄到兩點。我們翻看了手抄本,那是楊絳一筆一劃寫下來的,有些註釋要用小字,又要抄得整齊,像印刷體似的。稍微計算不準,她便用塗改液塗去再來過。原來,北京一家出版社預約將手抄本製版印刷成書,公開發售。

整理錢瑗遺物後,她說要送錢瑗的東西給我們留念,都是開信刀,送我的是法國製造,至今留在我案頭上;送仁強的是新加坡製造。她笑着補充,不能白送,你們得各給我一毛錢。仁強打開錢包,楊絳眼尖,指着一角紙幣,就這一張!我錢包裡沒有一角,楊絳看了看,說,五角也行。後來她補充,你們沒有這個習慣吧?因為開信刀是利器,兇物一般不能送人。如果要送,就得被送者象徵式回禮。

楊絳居住的房子,寛敞但並沒有怎麼裝修,正中掛着「我們仨」的半身合照,窗口放着盛開的一大盆馬蹄蓮。這麼多年來,除了近年楊絳自己掏錢裝修過廚房之外,其他都原封不動。大院裡那麼多房子,人家早都換成木地板了,只有楊府和另外一家還是保持原來的水泥地板。楊絳解釋,公家也提過要裝修,但她不肯,她說不願意花公家的錢。我暗想,除此之外,也許楊絳想要保留「我們仨」居住時的原貌,免得錢鍾書和錢瑗找不到回家的路吧。那時,我們有意帶她去逛北京城,但她笑笑說,電視上也可以看到啦。甚至後來下樓到院子裡走走都不願意。不下樓不是因為腳力,而是因為怕碰見熟人,須打招呼閒聊幾句,「我耳朵不好,站在那裡,夏天很熱,冬天又冷。」其實她每晚臨睡前,都必在客廳裡走七千步,她打開一個小包,裡面並排放着七支黑色原子筆,「每走一千步,我就放下一支筆。」難怪她步伐輕盈。她站在那裡,我們請她坐下,她很敏捷地一下就坐了下去,嚇了我們一跳;而她卻掛着孩子般天真笑容。

早在2005年4月初給我和仁強的一封信中,她寫道:「錢瑗舊日相片二幀(作者按:指1984年錢瑗應邀到中文大學講翻譯期間,與仁強、樹西夫婦和我相聚時的合影)、複印信二件(作者按:指錢瑗在八十年代初給我的信)都收到。錢瑗在最困難時有你們為友,我至今為她慶倖。」我們記掛着她,而她也記掛着我們。2011年9月,聊天時說起香港沒有退休金,她說,老了就不管了?香港甚麼都好,這點可不好,要給香港政府提意見,我要放炮!我簽名,大大的字!人家辛苦工作幾十年,退休就沒人管了?!她不但說,而且上心。她指着我,對仁強說,你要看住他。並且說,我有個建議,你們看好不好?這個事情壓在我心底好久了。我想,你編雜誌要動腦筋,很辛苦。不如你去給阿雯(仁強的女兒)補習中文,仁強你給他工資,這樣乃賢你就解脫出來了,你們說好不好?我只是笑笑,心裡卻無限感恩。仁強當即笑說,我會看住他,您放心。

2004年12月,我應邀前往印尼萬隆開研討會,碰上南亞海嘯,她即來一封短信,「前從仁強來信中得知你到印尼開會,不知已平安歸否?甚念甚念。盼給我一短信。」後來在給仁強與我合寫的信中又說:「我聽仁強說,乃賢到印尼開會,報見印尼海嘯,擔心了幾天,後得乃賢電話才放下心。」我不善於表達,但那種感激,千言萬語,永遠留駐心底,不會褪色。

十多年來,以每年一至兩度的探訪節奏,候鳥似的,只感到親切,也從未想到,見一次就是一次,只有滿心歡喜,以為這樣也就是天長地久了。豈料時光不留情,任誰也無法阻擋歲月的步伐。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我內心卻是堂吉訶德,幻想與風車搏鬥。當傳來奶奶走了的消息,我有一種無力無助感,但過後回心一想,畢竟是一百零五歲,是高壽了,她也沒有留下太大的遺憾。除了整理了錢鍾書和錢瑗的遺物外,她自己的創作也達到相當的高度,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最重要的,是她雖曾遭磨難,但她畢竟挺過來了。一百多歲老人,思路清晰,雖終歸大去,但應該沒有太大的遺憾了。

唯有心裡暗自祈願:奶奶一路走好。

 

2016年7月17日,匆匆草於楊絳先生一百零五歲冥辰。

 

 

 


陶然,本名涂乃賢,原籍廣東蕉嶺,出生於印尼萬隆。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現為《香港文學》總編輯、香港作家聯會執行會長、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藝術顧問。著有長篇小說《一樣的天空》、《與你同行》、中短篇小說集《沒有帆的船》、《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歲月如歌》、短篇集《連環套》、散文集《街角咖啡座》、《風中下午茶》、散文詩集《生命流程》、文藝隨筆集《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