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呂大明:說到情濃時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9月號總第381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

散文家園

 

說到情濃時

 

花雨

一陣風雨,陽明山的櫻花飄落如花雨,紅的,粉紅的,純白色的雨,如今回憶都是濃濃的鄉愁?

其實花雨象徵的不是鄉愁,是愛情。白仁甫的《梧桐雨》雜劇借高力士對唐明皇一句:「主上,這諸般草木,皆有雨聲,豈獨梧桐?」來敍述唐明皇獨鍾情於梧桐雨聲的愛情盟誓,當時的情濃,今日的淒涼意。

白仁甫是文學高手,他形容濕濛濛的楊柳雨,冷淒淒濕透簾幕,細如絲是梅子雨……引出敍述的主題,如「花奴羯鼓調,伯牙水仙操」的梧桐雨聲,讓唐明皇淚濕龍袍……

當生命與時間宣告結束,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塵土,那位精雕細塑,追求「Art for arts sake」;為藝術而藝術的法國詩人戈紀葉(Gautier)高喊着「所有東西都要回歸塵土,除了唯美。」

愛情也是唯美,唯美必然逃過時間與宿命,遁入永恆。

月下吹起一陣秋風,零亂了枝枝葉葉,朦朧了月痕花影,正是情人語切切的時刻……

關雎,王詩都是敍述愛情,繾綣情深一定得與玉轡金鞍連在一塊,愛情脫離不了世俗。元朝鄭德輝《倩女離魂》雜劇中的書生自稱「黃卷青燈一腐儒,三槐九棘位中居。」三槐九棘是古代在宮宛中種植槐樹棘樹當成朝臣的位置,三九之數就指的是三公九卿。如果劇中儒生不能魚躍龍門,必然不能與倩女面對喜蛛、靈鵲燈花這類喜訊的兆頭。

但倩女魂魄追隨儒生進京考試卻是超現實的描寫,已超過世俗。

春天在凡爾賽一家咖啡座,我欣賞窗外一陣木蘭花雨,令我聯想古典味兒極濃的蒼苔露冷凌波襪……那類含蓄的,優美的愛情故事,留在文學裡永垂千古的故事。

 

生離與死別

若說白仁甫是借「梧桐雨」寫下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死別,馬致遠則以一隻孤雁寫下漢元帝與王昭君的「生離」,昭君和番「今日漢宮人,明日胡地妾。」是愛情上的生離。

法國當代著名女作家莒哈斯(Margaerite Duras)經常將她小說中的男女主角安排在生離與死別中,她這種悲劇性極濃的書寫,粉碎了自古以來的團圓美夢。

古人追求的是「結髮同枕蓆,黃泉共為友。」劃破生死界限,永恆的愛情。

時代的變遷,空間與時間已為更複雜的生存狀態填滿,「純情」也幾乎只能存在心靈深處,看到白髮老夫婦依舊攜手共同走完人生的旅途,令人羨慕!但更多婚姻破碎的悲劇在你我生存的世界不斷地發生。

湛湛青天要敍述的是天有情,天亦老,愛情本是地老天荒的,生離與死別在記憶中鐫刻永恆。

當愛情結束時是極為淒涼的一幕悲劇;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但丁將對貝德麗采的愛情寫入《神曲》,遠遠地超越了世俗的宿命。

 

山陽與山陰

是令人添愁的連宵秋風秋雨,蘸滿了濃墨要說的仍然是「情」字。

說到情濃時,敍述故事的人已跳出情感的圈圈,否則很難以超越的角度去描寫兩情相悅的喜與悲,歡笑與熱淚。愛情像一首詩,一組文字,你讀這樣的一首詩,一組文字,心境已純淨如洗,精神上已接受宗教的聖洗,這回我並不超越。

在牛津唸書時,一位同學貝麗薇是來自東歐的農家少女,自小好學手不釋卷,在麥田裡,在瓜棚下,在農閒時不忘讀書,她以東歐農家女進入聞名的學府城攻讀,與英國貴族詹姆斯相遇相愛。

奧麗薇戲稱詹姆斯是Lond Byren,拜倫十一歲被冠上勳爵,英國文學史上總是稱他為拜倫勳爵,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也是出自名校伊頓與牛津,那時我們都是浪漫主義的信徒。

同學中來自香港的黛雲,經常如唱曲兒似地帶着唱腔:「她,她原是挑菜,看瓜,種穀,澆蔴的農家女……」黛雲毫無嘲笑奧麗薇的想法。

宋代呂蒙正貧困時,到寺廟趕齋求得一飽「撥盡寒罏一夜灰」寫的就是他自己。牛津這座聞名學府的碩士博士研究生在餐館打工,在花店賣花的例子不勝枚舉。

詹姆斯是學長,取得牛津大學博士學位就到蘇格蘭執教,分別前夕奧麗薇在一家有山石林園勝景的Pule為詹姆斯餞行,邀請了我與黛雲,我們舉杯共飲,「遞酒」也許有點兒俗氣,就借用古典辭彙「把盞」,黛雲又忍不住吟唱:「釜有蛛絲,甑有塵,人生哪能那麼完美……」其實黛雲這回是含着淚珠兒哭出的字句。

詹姆斯寫給奧麗薇的信經常引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句子……

To sever for years / pale grew thy cheek and cold / colder thy kiss.

一別經年/你的臉兒蒼白冰冷/你的吻更冷。

譯自拜倫(George Gorden Parted Byron)我倆分手時(When we two parted)。

奧麗薇以to sever問我,她眼圈兒紅紅的,顯然曾經哭過,她有意讓朋友知道她的悲傷,與對詹姆斯的情深……

人生聚散匆匆,我去了利物浦,黛雲遠到愛爾蘭都柏林,奧麗薇取得牛津高等學位回到故鄉成為文化界主角。

黛雲來信說詹姆斯與奧麗薇已經分手,最後在信上引了一句戲詞:「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牡丹亭》第二十齣「鬧殤」)

寫這篇散文時我正在阿爾卑斯山度我的冬季假日,雖說山陽山陰決定了晨昏暮晚,在嚴冬酷寒的季節,晨間山頂白雪覆蓋,到了黃昏幕色籠罩,雪光閃爍,眼前是灰濛濛白茫茫的一片,已經跨過山陽山陰的界限。

奧麗薇與詹姆斯當年一片至情,那樣的情深不是to sever或 when we two parted可以摧毁的,莒哈斯在小說中安排生離或死別的情節是將愛情寫入永恆。

翻開舊相冊,有黛雲為奧麗薇與詹姆斯在淇薇爾河泛舟拍的照片,詹姆斯是英國紳士典型的美男子,奧麗薇像初綻的牡丹花兒……

浪花泛起漣漪,有節奏的槳聲,斷雁的哀鳴,風的吟唱,都在歌悼昔日這一段情。

 

牡丹亭上三生路

濃密的花樹蔭將月痕密密遮起,池塘裡的蛙聲終夜不斷,幽齋夜讀《牡丹亭》燈火燁燦,「牡丹亭上三生路」,年少的我為那斷腸辭彩入迷。

湯顯祖在1598年完成《牡丹亭》,這一年也是他罷官回到臨川。

「玉茗」是白山茶的別名,湯顯祖就稱自己的住處為「玉茗堂」。

「杏壇」今日一般指執教講學的地方,原是水澤高地多產杏樹而得名,也是孔子講學的原地,今是山東曲阜縣孔子廟大成殿前。

莫非湯顯祖也在杏壇上講解愛情的主題:「牡丹亭」?

我的老師戲劇家姚一葦曾說:「愛情只存在發生愛情的一剎那。」姚老師如暮鼓晨鐘,敲醒了人間的癡夢。

湯顯祖掌握古代的典故,華美絕倫的辭彩,就為敍述人間這場癡夢。

愛情是永恆的?見仁見智,古今文人堅持姚老師的「一剎那」,以他們超越的情感與思想將一剎那寫成永恆。他們遺忘人生的宿命,生命的掙扎,疾病,痛苦,死亡,人類臉部悲哀的刻痕,人類背負生命的十字架……

暮秋的雁聲不飛過瀟湘,而是在我記憶中的淇薇爾河畔,那麼婉轉,那麼淒清,那是湯顯祖寫《牡丹亭》的詩筆。

古人踏青又稱踏春陽,原有一段浪漫的傳奇,邢鳳晝寢,夢到一美女傳授詩卷,第一篇名「春陽曲」,說:「長安少女踏春陽,何處春陽不斷腸。」

《牡丹亭》氣勢宏偉,不是一段踏青或踏春陽的傳奇,不是晝寢夜夢的一場夢。

杜麗娘的愛情蹤迹從人間到幽冥,從遊園驚夢到寫真鬧殤……魂遊生死兩界,湯顯祖以五十五齣戲來寫《牡丹亭》。

當代的文學取俗不取雅,精深淵博的文彩從文學界失落,再讀《牡丹亭》令人深思!

 

完稿於2016年7月7日 凡爾賽

 

 


呂大明,福建南安人,台灣藝專畢業,英國牛津學院高等教育中心畢業,英國利物浦大學碩士,法國巴黎大學博士研究,曾任台灣光啟社編審,台視基本編劇,歐洲華文作協兩屆副會長,法國文化部法國作協會員,歐洲學術聯誼會會員,出版著作包括散文集:《這一代弦音》、《英倫隨筆》、《來我家喝杯茶》、《大地頌》、《尋找希望的星空》等十餘種,翻譯:《天國的子民》,戲劇:《蘭婷》,並編寫電視廣播劇包括《梅莊舊事》、《孔雀東南飛》、《雲深不知處》二百餘集。曾獲台灣幼獅文藝全國艾散文獎,台灣新聞處優良散文獎首獎,兩屋華文著述獎散文首獎,耕莘文教院兩屆文學獎,讀馬致遠漢宮秋雜劇論文英文稿獲台灣文建會翻譯獎等。現旅居法國巴黎凡爾賽。公元2012年出版新作《世紀愛情四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