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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 逆: 影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9月號總第381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鍾逆

1

靚叔又走到弟弟身旁,掏出了一個青蛙布偶,哄他說:「看,這是甚麼?蛙蛙,蛙蛙。」

弟弟還是十分不安地坐在藤椅上,眼睛盡往我們這邊看,赤裸的身子像一團粉紅色的棉花糖,想萎縮,卻又不由自主地在那裡膨脹着。

「蛙蛙,蛙蛙。」

弟弟被逼着看了被推到眼前的青蛙一眼,哇的一聲哭將起來。

靚叔卻不慌忙,收回了青蛙,又把他頎長的身子躲回木匣照相機後的黑布幕裡。

突然,黑布幕裡傳來嚶嚶的聲音,漸而響亮;然後,一隻翠色的鳥從裡面飛了出來,在逼窄的四壁間一邊迅疾盤旋,一邊猛叫着:「乖乖,乖乖,坐定,坐定,笑笑,笑笑」。

弟弟眼珠子骨溜溜地跟着那鳥在旋轉,止了哭,但沒有笑。靚叔從布幕裡伸出頭來,看了看,又躲回布幕裡。

然後伸出頭來的赫然是一頭鹿,就像聖誕卡上的鹿車前的一模一樣。那鹿走到弟弟的藤椅旁,低下頭,用粉紅色的舌頭舔着弟弟的臉龐。弟弟還在看盤旋的鳥,這時被舔得癢了,瞧了瞧,粉紅色的小手伸出來推了一推,然後竟就抓起鹿上的觭角來把玩。

弟弟早已止了哭,但還沒有笑。弟弟好像要把鹿角當作樹枝來攀爬。忽然室內的空間就變成了一座森林,有猴子抓着天花板垂下的藤蔓從一邊盪到另一邊。地板忽然在動,原來一頭河馬冒出水面來。我們正要驚叫,視線卻給巍巍晃過、只見佈滿深刻的皺紋的一大塊棕皮遮住了――原來是一頭大象。牠把鼻子一伸,一捲,弟弟便在半空中咭咭大笑起來。

「對了,就是這樣!」靚叔從布幕裡伸出頭來,握着彷彿袋鼠陰囊似的按掣,「蓬」的一聲,強烈的閃光過後,弟弟的笑容還僵在那裡,那光的極大的幻暈也還在他的身旁四周,有點像聖誕卡上的馬槽的光景。

靚叔看了看,好像發現了一些甚麼,走過去,把弟弟的小鳥從胯下輕輕挑了出來,再端正擺好。那包皮有點過長的小鳥,這時仿若一尾熟睡中的粉紅色小魚,任外面的聲音如何激揚猛厲,始終動不到牠寧靜的世界的一分一毫。

「好,笑――就是這樣!」然後又是「蓬」的一聲,我們又好像再一次穿越了時光隧道。

 

2

靚叔的影樓就在戲院背後,一道長長的樓梯上端。我們要到他那裡去,最快的方法便是穿過戲院的大堂;而很多時,我們便因此而想快得慢了。

原因?當然是因為張貼在戲院大堂的劇照了。這邊廂的「即日放映」或許已看膩了,但那邊廂的「下期放映」和「不日放映」卻換上了新的。一塊玻璃展示箱總能貼上七八張劇照,有些還是伊士曼七彩的。甚麼是伊士曼七彩?我們其實不甚瞭然,但看上去,總覺得比以往黑白的電影更夢幻,更迷人,也令我們更嚮往能夠進場去一睹那有如夢一般的色彩了。平日,我們也有看電影,但只限於在教堂舉行的露天電影欣賞會,看白燕、張活游的《義犬報恩》,余麗珍、鳳凰女的《無頭東宮生太子》,或李海泉、李小龍父子的《細路祥》之類。雖然這些電影都很好看,晚風常教投入劇情中的我們更覺氣氛逼人,在恐怖或驚險處也常會加把勁地讓我們的後頸倏忽一涼,但比對展示箱中的伊士曼,比對煙雨迷離中的凌波,或蝴蝶翻飛中的樂蒂……始終差了好一大截。無奈我們連幾毛錢也沒有,父母忙於生計――即使他們有空也不會帶我們進戲院的,所以只能留連在劇照中恣意想像,那些在偌大無邊的黑暗處閃現、流動、不斷變幻的光影和顯然跟我們不一樣的人生。

從翻飛的彩色中走出來,陽光下的影子已斜伸至那邊士多旁的一排單車上去了。我走到靚叔的影樓下,只見幾張端麗的臉孔在朝我微笑。她們都是彩色的,但那種彩色顯然跟剛才在戲院大堂中所見的不一樣。

那是甚麼分別呢?顯然不是因為她們缺少了像樂蒂、夏夢、尤敏、葛蘭、林翠的星光魅惑,而是那彩色有點不像真,不像是來自她們原有的膚色,原有的即使是經過化妝的色彩。

靚叔從櫃檯後稍一抬頭,又沉了下去:「曬相嗎,初仔?」

「找不到底片了。」我的下巴剛好抵着那櫃面,看見靚叔給髮蠟塗得滿是油光的、髮線有點上移而呈M字的頭。他,真有點像粵語片中經常看見的張瑛。

「那麼要拍了。半身照,一打?」

「不拍也不行,老師說要近照。以前那張,已是兩年半前拍的了,老師說過老拿那張舊的不成……」

靚叔又藏在黑布幕後了。我坐在椅上,眼睜睜的盯着前方。

「放鬆,放鬆……」靚叔好像催眠似的。我感覺百無聊賴。坐在這裡,又是做回兩年半前做過的無聊透頂的事,挺直身,把皺得差點爛掉的校服白衣領聊盡人事的拉直,擠出不露齒的微笑,然後,在午後時光的極緩極緩的推移中,驀地給那強光在眼中虹膜上造出一圈久久也不消散的幻影。

我取了收據,還沒有離開的意思。靚叔也不大理會我,做回他剛才所做的事。我在影樓上東摸西碰,有時坐一坐那張磨得異常光滑的木馬,有時看一看牆上張掛着的照片。 「靚叔,他們是誰?」我忽然看到一幀黑白照片,不像是在這影樓拍的。

照片中人是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短髮與耳齊平的極其清秀的女子,站在一個中華牌鉛筆商標似的場景上,手抱一個好像剛滿月的嬰孩。看真切些,那背景也不是真的,而是像我父母過去抱着我們兄弟所拍的家庭照片一樣:那些亭台,那些廊柱,那些棕櫚樹……都是手繪的背景畫,從牆上九十度角接入我們真真實實踏着的花紋地磚。

靚叔看了我一眼,唇角有些蠕動,但隨後卻不打話。我見他整個人完全沉在櫃檯背後,不知在忙甚麼,便好奇地走過去看一看。

他並沒有因我走近而停下來望我一眼。

只見他執着筆,在一幀照片上聚精會神地描上如絲線般幼細的艷紅。那是一個燙了鬈髮的時髦女子側過四分三邊面來的黑白面孔,好像因剛剛塗上了愜意的口紅而極其滿意地微笑。

然後靚叔把狼毫筆在紙巾上抹了抹,在小磁碟上另蘸一隻沒那麼鮮的紅色,又往女子的臉頰上細細地描……

原來,影樓長梯下的「彩色」照片都是這樣繪成的。

然而,那色彩,即使看出是假,但若仔細地看,真是一絲不苟的活兒――不同的人,還會有不同的顏色呢。

 

3

兩天後,我放了學不先回家,逕自到靚叔的影樓拿半身照。

到戲院前必先經過菜市場,菜市場前有一家大牌檔,每次我總打那兒穿過,為的是呼吸一下混和着鹹魚、豬骨熬成的湯底,與剛從大油鑊炸出來的油條和鹹占餅的香氣。

當我放慢腳步正想再深深地吸一口氣的時候,便瞥見大牌檔偏遠的一角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靚叔。他沒有看見我,只顧低頭吃麵,腰板還是挺得筆直,貼服的油髮也紋風不動,唯一的動作是來自拿筷子的手和幾乎不覺翕動的薄嘴。

我初以為他是一個人,其實並不。他對面坐着也是在默默吃麵的德叔。德叔是修理鐘錶的,在菜市場出口左側的邊角擺檔――自我有記憶並能保存以來,他已在那裡擺檔了。他檔裡掛着的鐘錶,永遠指向不同的時間,像聯合國展示着世界不同的時區似的。

靚叔與德叔一直對坐着,沒交談。或者都談過了,再沒有別的話。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靚叔與德叔都一樣,沒事的時候都不喜歡作聲,像生活在這個塵俗以外的世界似的。不過像這樣兩人沉默對坐的情形我還是第一次碰見。這種情況,用數學老師常說的一句話來形容,就是:沉默加沉默,卻大於兩人沉默的總和。

不過我還是慶幸這時碰上他們,用不着一早跑上影樓吃閉門羹。我在附近的遊樂場玩了一會,又到戲院大堂看了一回劇照,才施施然走上影樓取照片。甫推開門,只見靚叔已把自己藏在黑布幕後,木匣照相機前,坐着一個身材削薄、臉容異常蒼白的女子。

「好,坐定,笑,一、二、三……」靚叔的聲音在黑布幕後傳出。

女子沒有笑。

「再來一張。笑。」

女子還是沒笑。她好像連半點想笑的意慾也沒有,彷彿完全聽不到靚叔的話似的。

靚叔也沒要求她怎樣。再來一張的時候,靚叔忽然從黑布幕後探出頭來,說:「嗯,頭髮,左邊……」

女子撩了一下頭髮。

「不對……」

靚叔好像不懂得怎樣表達似的。

女子又撩了一下頭髮。

靚叔忽然走到女子跟前,俯身,以拇指和食指拈起女子左額上的一撮細髮,然後極小心地輕放在她左側太陽穴上。

我以為女子會因靚叔這下突如其來的舉動而有點受驚,然而不。她還是木然地坐在那裡,眼尾也沒看靚叔一眼。

靚叔回到黑布幕後,按掣,閃燈。

這時我盡朝着那女子看。很面熟,卻怎也記不起在哪兒見過。

女子接過收據,然後往櫃檯後的一角看。這時,我才發現那裡有一個小孩,正低頭專心地玩着漆油幾乎完全脫落了的積木。小孩不過兩歲光景,能這麼安靜,確是少見。

女子抱起小孩走了。靚叔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回頭看見我,喫了一驚,回過神來才說:「噢,初仔,你甚麼時候來的?」

 

4

靚叔平日很沉默,即使對客人也不多話,好像嚴重缺乏詞彙,也好像曾經學曉過、卻在關鍵時刻老是想不起可以怎樣說似的。這很像我,我遇上測驗、考試的時候便往往是這個樣子,所以看到他有點窘迫、嘴角囁嚅着的時候,便特別有共鳴,因而對他產生了一定的好感。

因此我有事無事都跑上他的影樓去。後來看得多了,產生興趣,便央他教我如何沖曬照片。

「你年紀還小。」靚叔說。

「不小了。」我抗議。

靚叔在我的堅持下,開始讓我進入黑房,看他怎樣沖菲林,怎樣放照片,怎樣調校顯影、停影、定影藥,過清水,等等。很多複雜的程序和時間的掌握我怎也記不牢。他說不要緊,很多事,隨着時間,慢慢就會知道的。

「慢慢,你就會知道的。」

他目前唯一放心讓我獨個兒去做的,是曬底片。我把上次的半身照底片放到擴大機上,調好焦距,然後把影像重複放在一張大相紙上曝光,接着把它浸到顯影藥盆裡。不一會,影像便在一盞昏昏紅燈的映照下慢慢地浮現出來了。

是一再複製的我,無數個,一樣的臉容,一樣的笑。奇怪,我這時才發現我左頰上的那塊半月型胎記沒有了。

「靚叔,我的胎記呢?」

「哈,你這時才發覺?」

「上次不怎樣留神嘛。」

「跟你考試時一樣。」

靚叔把底片取出來,指了指上面的一個白點。那白點,描在我原來胎記上的位置,很小,若不是細心觀察,真不易發覺。

「那,蓋住了,不就是造假嗎?」

「哪有甚麼造假不造假,你不想好看一點嗎?」

說實話,我倒不在乎胎記不胎記。沒有這胎記,老師和同學也一樣認得我;有了這胎記,我也不認為自己會醜到另一個地步去――本來面目就是對我全無所謂的平凡,有沒有胎記對這平凡的外表,根本起不到絲毫美化或醜化的作用,所以,我認為靚叔是有點多此一舉了。

然而,看靚叔,他倒是一臉不以為然。或許那是他的職業病:不理會別人怎看,只着眼於自己怎看,即使對別人毫不足道或不屑理會的微末細節,他都是十分執著的。

那是一種沉默的執著。對我猶有話說,對別人就經常話到嘴邊就收回了。

「靚叔,我這樣放相不浪費你的相紙嗎?」

他搖了搖頭。

「我還是最喜歡這種黑白。」我舉着滿是我的半身照、仍未完全乾透的相紙在看。

靚叔又回到櫃檯後描紅,沒答我。那份工作,就好像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5

德叔又把一塊剛修好的手錶掛在玻璃櫃上,跳動的秒針在滴滴答答的走,但那顯然不是走着現在的時間。

然後,他又拿起一個短管狀的黑目鏡套在左眼上,把頭埋在案上工作了。

我一直都不清楚他是怎樣把目鏡套在眼上的。目鏡沒有甚麼鈎帶或黏貼的裝置,可卻能輕易地套在德叔的左眼上而不會掉下來。有時仔細觀察,倒是以為德叔深深的黑眼窩,就是一個恰恰可套住目鏡的天然裝置。若套在旁人眼上,準會套不牢而輕易掉下來。有時又想,或許是德叔套着那目鏡的時日久了,眼窩已因要適應它而形成了一個跟它更配合無縫的形狀,令目鏡更不會輕易掉下來。因此,我有時總覺得那目鏡就是德叔身體的一部分,若沒套上它,反覺德叔就不像是德叔了─他眼窩上深深的凹狀,明顯呈示着一種缺陷。

如今德叔就是德叔了。還是一個沉靜得有點怕人的德叔。但我不怕這種沉靜。我跟平日一樣走到他的玻璃櫃前,沉靜地看他工作。他知道是我,也沒有特地抬起頭來。他的小鉗子還是拿得很沉穩,看上去幾乎沒有甚麼動作,就像在那迷宮似的齒輪間睡着了一樣。

這時我才發現,他身旁有一輛嬰兒車,半閉的遮陽篷下睡着一個小孩。

那不就是當天在影樓所見的,那蒼白女子的小孩嗎?

 「對,是瑛姐的孩子。」德叔說。

這時我才知道她叫瑛姐。其實幾天前我已從母親口中得知那位面熟的女子就住在我家背後一個破舊村屋裡。甚麼時候搬進來的?母親沒有說,她也似乎十分避忌談及她,倒跟她近日經常與鄰舍交頭接耳不斷叨叨提及她的情況截然相反。經我多番追問,母親惱了,只說:「總之,你平日就不要到屋背後玩了。」

為甚麼不能到屋背後玩?我偏偏比平日更頻繁地到屋背後走動,一個人爬樹,摘野果,捉蜻蜓,一個人在空地上玩打井遊戲。但偏偏每次都沒有碰到母親口中的「那女人」,以及,她的孩子。有時我會繞到那女人所居住的村屋背後,從窗口窺看裡面有沒有人。其實我早知道沒有人,只是想看看裡面的陳設而已。一看,原來比我家還要簡陋:一桌,一椅,一牀,一櫥,同樣都是木頭原來的顏色,之外甚麼家具也沒有了。而牆上有一掛鐘,我曾留神一望,心裡約莫估算着要在甚麼時候離去,以免錯過了晚飯;而直至我在空地上玩一回再來窺看的時候,才知道那掛鐘的時分針一直都是停留在原來的地方。

「瑛姐去了哪裡?」我問德叔。

「工作去了。」

「所以她把孩子交給你照顧?」

德叔點了點頭。

「瑛姐是做甚麼工作的?」

「不好說。」

「為甚麼不好說?」

「小孩子不要知道太多。」

這時瑛姐的孩子睡醒了,揉了揉眼睛,木無表情地望着德叔。德叔摘下了目鏡,說:「要玩甚麼?」小孩不答話,只一味看着德叔。德叔拿了幾條色彩繽紛的皮錶帶給他,他都不接。

「還是要回上一次的?」

孩子還是定定地望着他。

德叔嘆了一口氣,從抽屜裡拿出一塊殘舊的機械錶來。這錶的玻璃護殼丟失了,錶面上也沒有任何走針,只剩下十二個時間刻記守在那裡。

孩子接過這錶,立即低頭專心致志地把玩起來。

這時有客人來到,問錶修好了沒有。

「修好了。」德叔從玻璃櫃掛着的眾多手錶中取下一塊來。

德叔從沒有記錄甚麼,也從沒給客人發收據,但他清楚知道每一個客人的手錶是哪一塊,之前出了甚麼情況,到現在又是甚麼情況。

「終於!」客人拿着手錶在摩挲,細心地察看。「我還以為你要修到明年哩。」

「這錶的零件現在不好找。不是原廠的我不會裝進去的。」德叔淡淡地說。

「我不是說過可以將就的嗎?這樣價錢也可以便宜點啊!錶能走就成。沒有人會打開錶蓋往裡面看的――

「手錶給回我。」

「甚麼?!」

「給你校回現在的時間。」

「呃,我還以為……現在是甚麼時候了?」

 

6

靚叔看見我,還是跟平日一樣,沒說甚麼。我逕自拿出上次鋪滿我的半身照的相紙來,放在鍘刀板上裁。

我按着相紙,把它貼着板頂,然後狠狠地鍘下去。

差點把其中一個頭顱鍘去了半邊。

這鍘刀不好用,我暗駡。

靚叔從描紅的工夫中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也看着他。

他又抬起頭來,眼睛好像有話,嘴皮動了一下,然後指着自己的臉。

「甚麼?」我說。

「這裡。」他又指了指臉頰。

我連忙到鏡裡一照,果然還有痕迹。

那是用墨水描的,字不成字畫不成畫有如符籙一樣的東西,殘留着的墨迹剛好形成一個「爪」字,就像一隻烏鴉留下來的爪痕一樣。

那是隔壁大孖和細孖做的好事!剛才玩「天下太平」輸了,受罰時他們說今天想了一個「新鮮」的罰法。我那時沒多想,便由得他們。他們說要在我臉上「化妝」,就像「那女人」所做的一樣。我問是瑛姐嗎。他們只陰惻惻地笑,然後就動手了。我說男的不化妝,他們就搶着說我總會有這一天。我說甚麼。他們就不說話了,一味用筆蘸墨往我臉上塗。塗畢,他們就忍住笑,驀地並排直挺挺地立正,朗聲向我說:「有客到,來賓請留步,一鞠躬……」說到這裡,他們已笑得前俯後仰了。

「靚叔,你認識瑛姐嗎?」我到黑房的水龍頭取水洗臉,隔着半掩的門對靚叔說。

「認識。」 「你知道她做甚麼的嗎?」

「知道。」這回話隔了半晌才傳過來。

「你不害怕嗎?」這句我沒有問。我變得跟靚叔一樣沉默。靚叔低頭聚精會神地描紅,好像渾忘了剛才的對話;而我,又拿起我另外一些不露齒而笑着的黑白頭顱,對好位,狠狠地再鍘下去。

 

7

離開了戲院大堂,我認定這部電影我是非看不可的了。以前很多部伊士曼七彩,我都想看,最後沒看成,我也只是懊惱了一陣子,不一會,便給另外一部伊士曼七彩分了心。但這部不同,我深信如果這次看不成,我是會終生悔恨的。

口袋裡沒有錢,怎辦?小童是可以「拉大人衫尾」免費進場的,但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不是怕難以啟齒,而是內心好像有一種叫甚麼「骨氣」的東西教我一直沒有這樣做。然而,這次不同了,我要看這部電影,這部不一樣的伊士曼七彩電影。於是我硬着頭皮挑觀眾最多的七點半夜場去戲院。我沒有央任何大人「帶」我進場,我的辦法是,選定一個單身來看戲的,尾隨着他,然後在人擠人的撕票根的進口處乘亂混了進去。

由於是七點半場,全院滿座,我只好坐到走道的梯級上,待開場,才躡手躡腳地摸黑走到戲院最後排的邊角上,貼牆踮腳看戲。

樂蒂果然是想像中的美。那美,由最初荷塘彈琴吟詩,身披烏金綺羅、頭飾金釵的艷,到最後淚潛流、魂回鄉的素,都讓我喜歡。討我厭的只是那唯恐你不害怕,幾乎由頭轟響到尾的配樂。那是極其誇張的配樂,尤其是鬼魅將出現前,那㗅――――的像風吹竹林般的懸疑聲響。不過,倒也奇怪,樂蒂的鬼魅素妝看上去,也是極其渲染的,看得出那是下手極重的色彩,但我卻完全接受。或許,這是因為人的緣故。我,就是那麼毫無理由,也毫無保留地愛上樂蒂,就像我愛上粵語片中的林鳳一樣。

從戲院走出來,我還沉醉在剛才的影像世界中。對面的燈影,幾乎看成了荒郊的鬼霧;而騎單車雙雙離去的男女,就看成驢車裡的趙雷和從骨殖中幻化出來的樂蒂,也是一樣的繾綣,一樣的迷離。

經過大牌檔時,我也渾忘了以往一再留連的氣味。我也未有察覺到那裡尚有一盞孤燈未熄。及至發覺剛才恍惚掠過的一縷身影,與我腦海裡尚在不斷盤旋的影像驀地重疊時,才回頭一看――

竟是她。原來真是她。瑛姐。她默然坐在大牌檔一角,素色的衣衫令她身影顯得更其單薄。她身邊沒有嬰兒車。好像缺了甚麼似的。缺了甚麼呢?我向前走了幾步,回頭才看到坐在她對面的,是一樣默然的靚叔。

 

8

我過了許多天才再到靚叔的影樓去。經過樓下的宣傳玻璃箱,竟看到了瑛姐。

照片中的瑛姐還是抿着嘴――也不是抿着嘴,而是她根本就是這個樣子。這是她自然而然的樣子,不會無緣無故地笑,無緣無故地去討好誰。

只是,這原本是黑白的照片,現在,卻給描上了胭脂和口紅,眉眼也深了許多。

瑛姐會喜歡自己的照片放上去嗎?會喜歡這個「彩色」的樣子嗎?

我不知道。

這幾天,別人談論瑛姐更多,甚至已不是背地裡談論了。

住在她隔鄰的人最多話,說一見她拿着化妝箱出外就「啋」聲連連了。有人在眾多的壞話中說了一句好話,說,她自己從來不化妝,總算有點避忌,在意他人了。另一個人立刻反駁說,死的不是她呀,她不化妝,就是要映照別人,更顯得是對別人的一種詛咒,一種無聲的詛咒。這最教人害怕了,正因為無聲無息,就在你身邊。不是說,無聲狗,咬死人嗎?突如其來,很恐怖,就像死亡一樣。

我這時便恨不得那些人立刻死掉。

他們還談起她的男人。為甚麼不見她的男人呢?有人說被她剋死了。有人說跟別的女人跑了。有人說她根本沒結婚,那個孩子不知是跟誰生的。

然後,就談起現在跟她過從的幾個人來。嘿,這種女人,也有人不怕的。男人,就是喜歡冒險嘛。然後就咭咭的笑翻了。

其中,我隱約聽到靚叔和德叔的名字,但在此起彼伏的笑聲中,聽不真切。

上到影樓,我已忘了上去是為了甚麼了,只得沒事找事的東翻西找。靚叔也沒理會我,只一味低頭做他的事。不久,我也不知為了甚麼好像心血來潮的走進黑房去。關上門,我開了那盞小小的紅燈,一室就好像倒在血泊中了。有幾幀照片還用衣夾夾在掛繩上,不知為甚麼還沒有取下來。在紅色的昏光中那些臉孔有幾分恐怖,尤其是那些微笑中的臉孔。我看了看那幾個紅色的藥水盆,都早已乾透了。擴大機還在那兒,我隨手把它調上調落,假裝從中變幻着某些影像……突然,我聽到外面有一點異響,人聲中夾雜着物件被摔破的聲音。然後一切便平靜下來。

我從黑暗的地方走出來,只覺外面很亮,很亮。朦朧中看到靚叔呆呆地站在門邊的背影,地上躺着一個相架,玻璃碎裂,反光中乍現一張彩色的臉。是瑛姐。

「瑛姐來過嗎?」

靚叔還是站在那裡,默不作聲。

 

9

我在戲院大堂不知留連了多久。也不是為了看劇照。這段時期無論是國語片或粵語片,都好像不大好看,都好像忽然喪失了往常的吸引力。這家戲院位處新界邊陲,是所謂的三輪戲院,即市區繁華地段的一線戲院放完了,不大繁華的地段和新界大鎮的戲院都放完了,才輪到好像它那麼偏遠的小鎮的戲院放映。我一向對此都無所謂,每次看劇照,都好像迎接新片般那麼高興,還慶幸可以在之前的報章專欄裡找到許多影評供我參考。但這時,我卻好像忽然發現它們的過氣似的。

我又走到「即日放映」的展示箱下,心想好不好再拉衫尾去看這電影的七點半場。箱內展示着的是《不了情》的劇照,林黛、關山主演。林黛素來不討我喜歡。我不喜歡偏胖和面龐圓潤的女子。到底,她不是樂蒂。另外,我奇怪為甚麼這部片子是黑白的。國語片不是已有很多伊士曼七彩的嗎?為甚麼這部片子要走回頭路?是因為它是一齣悲劇,而悲劇必得要黑白才能配合那劇情,渲染那氣氛,更催人淚下嗎?這不就是那種事先張揚,務必要令你黯然下淚的電影嗎?我不喜歡這種預先設定的格局。

於是我離開了戲院。本不想繞到後面去,但雙腳卻不知為甚麼往那裡走去了。經過影樓下,又不由自主的往那長長的樓梯一瞥。咦,樓梯盡頭的一盞昏燈下,好像躺有一個人。

是靚叔。我連忙跑上去,看看有甚麼可以幫忙。只見他滿身酒氣,嘴裡唸唸有詞。我發現鑰匙已插在影樓大門的匙孔裡,便順手旋開。我想扶他起來,但個子小,力氣也小,扶他不動。後來是我半拉半扯,他半站半跌的蹭進影樓內。

扭開燈,發現裡面的東西亂七八糟的,不像平日愛美愛潔的靚叔所為。這時靚叔已軟癱在沙發上。我倒了一杯開水給他,他未接過,卻突然狂奔到洗手間去,抱着馬桶嘔吐起來。

過了大約十分鐘,他才踉踉蹌蹌的走回來,腳步不穩,差點撞到那座木匣照相機上去。

「多謝……你啦,初仔。」他還認得我,幸好不是很醉。

「不用謝。要是沒別的事,我要走了。」

「初仔,麻煩你……濕毛巾,在洗手間裡……」他靠臥在沙發上,半閉着眼,好像完全沒聽到我剛才的話。

我到洗手間裡胡亂拿下一條毛巾,浸過水,扭乾,走回來遞了給他。

這時,我突然留意到沙發旁的工作櫃檯上,有一張黑白照片。中華牌鉛筆商標背景,短髮與耳齊平的女子,手抱初生嬰兒的那張。

我回頭看牆頭,那張照片原來所在的位置,現在只餘下空框。

「靚叔,你想描上顏色?」我指了指那照片。

靚叔轉過頭來,半睜着眼睛,說:「我會描上顏色嗎?我為甚麼要描上顏色……」

「你不是喜歡為照片上色的嗎?」

「對啊,我喜歡,為照片上色,我喜歡的……不,我沒有問過他們,他們也沒有告訴過我……」 「他們是誰?」

「他們沒有告訴過我啊……他們沒有寫過一個字給我……一個字也沒有,我的信全都退了回來,說,查無此人……怎會沒有呢?她,好端端的一個人,還有那孩子,多可愛的一個孩子,有小鳥的呢……還有那些手指,你們沒看到,那些手指,一根一根的動,你沒看見,都像小蠶蟲那樣呢……」

「他們到哪裡去了?」

「光哪,光!看到了,看到了,那光就滅了,就滅了……」

天花板的燈泡鎢絲突然跳動了一下,噝噝的像蛇剛吐了一下舌。我吃了一驚,回頭看靚叔,他已閉上了眼睛,左手在身旁不斷划動,不一會,又改用右手。

「我拚命地游,划水,另一隻手抱住那籃球……籃球你懂嗎?籃球……我打了半年籃球,天天打,後來他們都不留意我了,我拿着籃球走到海邊,很黑,沒有月光,月光就是不出來……我拚命游,踩水,拚命游,踩水,我一直踩水,我沒有踩水了,只抱緊籃球不放……很黑,很黑……他們說看到燈你就拚命游過去,我沒有看到燈……很久很久,都沒有看到燈……死定了,這次死定了……死……我不能死啊,不是因為我……啊,有光了,光……你不知道,光是多麼美麗……只那麼一點,那麼,呃,幾乎看不到的一點,是多麼美麗,裡面有很多,顏色……呃,很多,顏色……」

然後靚叔的聲音就逐漸模糊了。我是第一次聽他說那麼多話,但也可能是最後的一次。我找了一件外套蓋在他身上,關上燈,便推門離開了影樓。

 

10 

瑛姐死了。

她去得很突然。沒有人知道她是因甚麼病死的,也從來不知道她生病。母親與鄰舍在交頭接耳時,都在說甚麼「整定的」、「剋不了人便要剋自己了」之類的話,然後都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而整個小鎮,除了這些耳語和晚上枕席間的私語外,彷彿沒有任何聲音,靜得怕人。

我又走到戲院的大堂內留連。以前在門口暗紅色的大絨布幕旁總聽得見裡面傳來的電影聲響,但這次諦聽良久,還是聽不到任何聲音,彷彿裡面在放映默片似的。

看劇照,又倒退回那些不爭氣的粵語片世界裡。《沙三少與俏銀姐》,看了幾張劇照便提不起任何興趣來,新馬仔那輕佻惡少的樣子我是最討厭的了,雖然有林鳳,林鳳演那嬌俏的銀姐。但最後我還是不打算進場,因為林鳳,因為不想看到林鳳在一群不匹配的演員中很努力地去演自己不擅長的角色,這,在我看來,無疑是一種很殘酷的方式作賤自己。

我拐到戲院背後。影樓關了門,跟整個小鎮一樣靜悄悄的。

我走到我家屋背後,瑛姐所住的村屋的大門也關上了。我從窗口望進去,還是一桌,一椅,一牀,一櫥,還是木頭原來的顏色。但牆上的掛鐘,這次,竟然在動,而且,我相信時間還很準確,雖然我沒有手錶比對。我以為自己在做夢,揉了揉眼睛,再看那掛鐘,不錯,它在動。

我走到菜市場門口找德叔。

德叔看見我,把黑目鏡從左眼窩上摘下來。

「人去了,時間還在走。」

德叔好像早已知道我會找他似的。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塊瑞士錶來,給我看。

那錶銀黑色,鋼帶,時間刻記和走針都造得十分精緻,但那造型不像女裝錶一貫的婉約典雅,反而接近男裝錶簡約、直截和硬朗的風格。

「瑛姐的?」

德叔微微點頭:「她還是第一次幫襯我。」

「我以為她是不看時間的。」

「對,我也沒見過她戴錶。或許她念我常幫她的忙吧。」

「是的,你常為她帶孩子。」

「你知道嗎,她拿這錶給我時,我真不敢替她修呢。」

「為甚麼?」

「這錶的零件不好找。我央人寫了一封英文信寄到瑞士總廠去問,也沒有。這款錶早已不再生產了。」

「那怎辦?」

「唯有等,等同款的錶出現,然後問錶主可不可以賣給我。」

「機會很微呀。」

「所以我到處打聽,到處問行家。行家都很多年沒來往,見我拜訪,都覺得很奇怪。」

「於是就找到了?」

「是的,也是機緣。錶主說錶總修不好。我說修不好,就賣給我吧。然後他開個價,我完全沒有還價,就買下了。」

「零件合用嗎?」

「幸好合用。不是壞了的部分。這也是我的運氣。」

「瑛姐知道嗎?」

「她把錶交託給我後就從來沒有問起過,我也沒有向她交代過進度。修好後碰見她,自會開口。」

「買回來的那塊錶呢?再也修不好的吧?」

「丟了。」

我沒問德叔為甚麼丟了,這也不像是德叔平日節儉愛物的德性。我拿起那塊修好的錶,貼着耳,細細聽那滴滴答答的聲音。

把錶還給德叔的時候,我發現錶面上運行的時間不對。

「這時間……」

「時間嗎?她沒來接收,這是另一個世界的時間……」

我忽然想起瑛姐的孩子,便問德叔:「她的孩子呢?現在怎樣?」

「孩子嗎?自有人照顧的了,我也沒這緣份。」

我嘆了口氣正想離開,只見德叔喃喃的好像在跟自己說話:「孩子也不是她的。」

「甚麼?」

「孩子的雙親死了,她就一個人負起照顧的責任。孩子的親戚當初很反對,說她這個職業嘛,後來討論誰來照顧孩子,就個個推搪,最後才不反對瑛姐暫時託管孩子。嘿,人就是這副德性……」

我從來沒有見過德叔這麼多話。瑛姐走了,好像甚麼也變了。

 

11

 過了一個星期,我來到了殯儀館。

不是因為瑛姐。她在哪天舉殯,在哪家殯儀館,我全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有甚麼殯葬儀式。她好像沒有甚麼親人;朋友,好像也沒有幾個。

我來到殯儀館是因為葛老師。

葛老師是我班的英文科老師。他在元朗一家英文書院預科一畢業就來了我們的學校任教,對教學很熱心,教學方法也不像那些古老石山的老師,既開放又靈活,讓我們的每一節課都上得十分有趣。放了學,他還犧牲自己的私人時間,為我們這畢業班補課,為的便是那即將來臨的、一試定生死的升中試。雖然我們的資質有限,我們這小學每年能考上官立和津貼中學的,大概也只有一兩個學生,但他還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每天都是那麼幹勁沖天地為我們上課、補課,不以為苦。很多時,他還會教我們課程以外的東西,如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教我們國際音標,聖誕節前又教我們唱聖誕歌,在活潑的課堂氣氛中讓我們不知不覺地學會了英文歌詞的意思。他還教我們在西餐廳如何叫食物,說,即使將來上不了中學,要出來工作,也還有些東西學到了是用得着的。那是帶在你身上的,成了你的知識,別人搶不了去的,即使暫時用不着,或你覺得沒用,也還是你的。他經常這樣說。他也教我們不要輕信,要質疑,甚至質疑老師,包括他自己在內,這樣學到的、驗證到的,才真正是自己的。而正當我們就要在一個月後考升中試的時候,他卻突然倒下了。他倒在課堂上,我們最初還以為是他經常會做的一種突發性的教學活動,為的是考核我們的應變能力。

現在,我在靈堂上面對着葛老師的照片。我和幾個同學一起,站定,行了三鞠躬禮。然後,我們就走到靈堂一邊,坐下,加入那一大班白衫黑褲的弔祭陣容中。我們就像在學校上課一樣,望着葛老師,但這時葛老師已完全沉默下來了。

我看着葛老師的笑容,眼裡便開始有點澀。我以為自己不會哭,但眼淚已不知甚麼時候自行跑了出來。我初時還以為是靈堂側燒祭冥鏹所引起的煙氣燻出來的。我忍不住站了起來,低着頭走了出去。靈堂外還是靈堂,在走廊外四處展開。我走到梯間,正想下樓去,忽然瞥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瑛姐。

瑛姐仍在那張抿着嘴不笑的黑白照片內。這次沒有添加甚麼顏色了。那就是瑛姐喜愛的顏色嗎?黑白也並非瑛姐原來的顏色,即使她本來的面色很蒼白,但此白不同彼白,這到底是有分別的。

這時,我才察覺到她的靈堂沒有人。這小小的靈堂與其說是一個靈堂,倒不如說是一間斗室,只不過因為沒人,才勉強顯得空間尚可而已。

我走前站定,正想向瑛姐行鞠躬禮之際,驀地看到靈位側的地上有一個化妝箱,箱蓋打開了,兩個粉盒歪倒一旁。跟着,我聽見細微的聲響從後面傳出。我悄然繞過去,隔着靈位旁立着的一個花圈,我看見了靚叔。

靚叔彎着腰,正聚精會神地持着一支狼毫筆在描。那動作之細,即使近看,也幾乎是全無動靜的。而這時,我深信,即使我發出任何聲響,他也是聽不到的。

這是靚叔的影樓。四周的素白剎那間化成懸吊着昏燈的暗黑了。瑛姐躺在櫃檯上,抿着嘴,木無表情地看着靚叔為她細細描上了脂紅。

 

12

靚叔抱着孩子,坐在藤椅上。突然河馬從花磚地上冒出來,把他們的藤椅弄翻了。他們就拍翼飛了起來。他們原本是鳥,但一瞬間就變成了蝴蝶。一大一小的蝴蝶,雙雙飛到鹿角的森林中,飛到大象高舉的鼻尖上,然後他們就把七色逐一從翅膀上揮掉,揮落到底下千姿萬彩的不同世界裡,直至自己的身體變成完全的透明,無有色彩,無有聲音,然後他們就一先一後,繞過黑布幕,飛進那木匣照相機裡去了……

而我突然醒來,發現滿身是汗,就像那黑房裡至今仍然懸掛着的,仍在不斷滲滴着水的影像。

  

 

鍾逆,本名鍾國強,香港出生和成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寫小說外亦寫散文、詩和評論。作品有《生長的房子》、《只道尋常》、《記憶有樹》、《開在馬路上的雨傘》、《浮想漫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