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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樑:黃國彬的「四合語」散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6年9月號總第381期

子欄目:文學評論專輯

作者名: 黃維樑

1  「四合語」與黃國彬散文

語言像豆腐,某一語種某一較為原始階段的語言,比較純正的――其實語言很難說有純正這樣的東西――可比作白色的無雜質或少雜質的豆腐;語言演化,某一語種和其他語種的各種語言元素添加進去,作料一樣一樣地增加,擅長語言的作家,如廚藝高手,就會「料理」出小蔥拌豆腐、紅燒豆腐、家常豆腐、蒸釀豆腐、魚香豆腐、麻婆豆腐、脆皮豆腐、什錦豆腐,以至臭豆腐。純正的豆腐不純了,多花樣了,好吃了。當然,好吃與否,與不同人的口味有關。古羅馬人說:講到口味(taste),喜惡不同,這是無可爭辯的事情。中國人一定會說:吾與羅馬人也。中國的漢語,數千年來一直在演化。《文心雕龍‧通變》說的「三五因革,通變之數」,說的是文學的錯綜變化;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的變化,也是如此錯綜變化的。

這裡只略說一百年來的事。啟其端,我們要說的是梁啟超。十九與二十世紀之交,他在報章撰文,議論適時,感情飽滿,動輒千萬言,喚起民眾改革時弊之心,感染力和鼓動性強勁,號稱「新民體」(又稱新文體或報章體)。新民體的一個特色是半文半白,又雅又俗,外來語紛然呈現。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25》中謂其文章「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兢效之,號『新文體』」,正是夫子自道。梁啟超之後,胡適提倡白話文,語文觀較為「純粹」。數十年後,余光中對其文章所用語言的交雜現象,也可說是合璧現象,有與梁啟超類似的說明。余光中以「白以為常,文以應變,俚以見真,西以求新」的四元素形容其語言風格。(1)他是公認的文體家,寫的是另一種「新文體」。季羨林談文學語言時說:「我個人覺得,文學最忌單調平板,必須有波特起伏,曲折幽隱,才能有味。有時可以採用點文言辭藻,外國句法;也可以適當地加入一些俚語俗語,增添那麼一點苦澀之味,以避免平淡無味。」梁季余三位,可謂同聲同氣。(2)此外,還有一種俗稱「三及第」的文體,指的是由文言文、白話文、廣州話所組合而成的文體,晚清時開始流行於廣州、香港、澳門。研究者指出,三及第在香港曾經大盛;跟隨三及第而興起的還有「新三及第」,即由白話文、廣州話和外語混合而成的文體。(3)不同語言交集糅合而成的作品,其風味自有不同;讀者可以從小蔥拌豆腐、紅燒豆腐、麻婆豆腐、什錦豆腐,以至臭豆腐等等的不同色香味中自由選擇。

本文重點不在述論百年來漢語文學語言的演化,和各種相關的說法;而在描述和分析一位表現傑出、語言風格獨特的散文家作品,並略為探討其語言風格形成的背景,說明此與香港中西交匯的教育、文化有關。這位散文家的語言白、文、俚、西四個元素糅合,如果加上他也用的「潮語」,那是「五行無阻」了(4);其中尤以「文」和「西」最具特色。他是香港的學者、作家黃國彬。

先略為解釋白、文、俚、西、潮五者。白指白話,寬鬆而言,即現代漢語,或者說普通話。文指文言,寬鬆而言,即古代漢語。俚指俚語,寬鬆而言,包括俗語,我們早就有「俚俗」一詞;在香港,俚語俗語通常指粵語方言的俚語俗語。潮語指社會當下所尚的新造詞語,通常是先流行於網路的;西指西方語言。語言有常有變,不同語種不同方言的語言,經常互相影響滲透;漢語中的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難以「劃清界限」,白話與俚語俗語的分野也往往不清晰。潮語如果影響力持久,則會成為新的俚語俗語以至現代漢語。文學評論涉及本文所說的語言問題時,評論家不是化學的定性分析專家,不是數學家,如有含糊曖昧之處,希望讀者從《曖昧七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聯想到還有這裡的曖昧第八型。(5)

其次略為介紹黃國彬。他出生於1946年,為香港大學學士及碩士,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博士。曾在香港和加拿大多所大學任教,從專任教職退休時,是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的講座教授。已出版的詩、散文、評論集約三十種,另出版了翻譯並詳註的但丁《神曲》(翻譯自意大利文)和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他精通中英文之外,還通曉法文、意大利文、德文、西班牙文、拉丁文和希臘文。(6)

文學反映人生社會自然,黃國彬的各種文體作品,書寫個人的生活、感情,書寫人物與文學藝術,書寫社會、歷史、政治、經濟、文化,書寫日月星辰、山水樹木、花草魚蟲,題材異常廣闊;他筆耕五十年不變不輟,作品豐厚繁富,是博大型作家。下面以其散文〈伏在你肩上的女子〉(簡稱〈女子〉)和〈縮腳歲月〉(簡稱〈縮腳〉)(7)為分析評論對象,說明其語言的四合甚至五行風格,兼對其精彩的行文,略加評點。黃國彬的散文,篇幅長短極具變化,有短的千字文,也有長的萬言書和超萬言書。其長篇散文,可稱之為大塊文章或是大品散文,最能顯示四合甚至五行的語言風格。(8)本文所舉的〈女子〉長六千多字,〈縮腳〉則接近一萬字,都屬長篇,後者尤其可稱為大品散文。以此二篇為對象,主要是因為二者都以香港為題材,其多元語言的風格,最能明顯表現出來。下面分析其多元語言風格時,因為作品的語言主體,辭彙與句法都屬於現代漢語(所謂「白話」,或者說普通話),所以就不予以指出了。

 

2  黃國彬散文〈伏在你肩上的女子〉

先略析〈女子〉。它描寫東方之珠香港的海景,即香港維多利亞港及其周遭的風景。作者一年一度到香港灣仔的稅務大樓繳交個人所得稅,事畢在大樓38層的餐廳吃飯,而驚喜來了。不是美食超優,而是風景超美:看到了維多利亞港(簡稱「維港」,即香港島與九龍半島之間的水域)壯闊的海景。這裡大概是觀看香港海景最佳的位置,或者是最佳位置之一。香港海景之美,舉世知名,楊潔篪近日就曾極言其美為世界之最。(9)〈女子〉是對香港海景的讚美文:一篇現代的「賦」。

黃國彬寫道:「維多利亞港,是香港的靈氣、秀氣之源;與香港的關係,有如明眸之於美女。」「如明眸之於美女」的比喻,不算新穎,不過,作者心理隱藏的意象,卻具普遍性。正如殷國明所說,「女性是美的化身」,女性的誘惑力大不可擋(10);所以黃國彬既以美女及其明眸形容香港及其維港,更被其美色誘惑,而只顧「以雙瞳飲碧海的浩瀚」;真正的餐飲呢?作者的比喻是:「桌上的午餐,這時變成了襯托主菜的冷盤。主菜在哪裡?主菜不在桌上,主菜是眼前維多利亞港的無敵海景」。色食性也;對作者來說,這裡色的誘惑力大於食。

「靈氣、秀氣」的明眸有三種:湖泊、河流、大海;黃氏用「鋪陳其事」的賦法,作了三者的比較,或可稱為「水學比較」。他續施其法,作了世界三個海景極為宏闊的城市紐約、悉尼、香港的比較,或可稱為「港學比較」,而把桂冠給了香港。我們已有「港人治港」的熟語,這裡是「港人讚港」。黃國彬的讚詞,從香港島、九龍半島不同視點,從晝、夜不同時間,從宏觀、微觀不同角度審視維港之美,意象豐盈,比喻迭出,氣魄宏大,這裡不能細說,只略為析論其多元的語言風格。主菜雖是風景,講到吃,不能無言:「善吃的人都知道,吃飯,不光是吃碗中的飯、碟中的菜,也吃氣氛,吃香港人所謂的『鑊氣』。」關於「鑊氣」這個俚語,《360百科》解釋道:「指由鑊所烹調的食物,並運用其猛烈的火力保留食物的味道及口味,並配合適當的烹調時間,帶出精華,製成色、香、味、形俱全的菜餚。」所說頗得我心,可補充的是:粵式烹調中的炒菜,十分講究鑊氣;「鑊」形如大盆,乃烹飪器具。

對於吃,黃國彬在意的是氣氛,是聯想,是文學:

 

你在維也納郊外一家餐廳的露天茶座喝茶,望着多瑙河的輕霧,想起了約翰‧史特勞斯,藍色的旋律就漾起藍漪,把你的每一瓣思念都浴得藍藍的,叫你不由自主,反覆吟誦史特勞斯樂曲的名字: 「An der schönen blauen Donau...An der schönen blauen Donau...」誦着誦着,你飛離了座位,凌波於河面上,與多瑙河最美的水仙跳着華爾滋。《藍色的多瑙河》,1867年在維也納奏起,流波至今不減當年的柔藍。Donau多瑙。

 

他顯然希望讀者也能進入德語的世界,多瑙河的「多瑙」,正來自德語Donau的發音。這裡語言多姿,「每一瓣思念都浴得藍藍的」,用的是通感(synaesthesia)手法。至於主菜,他怎樣「吃」呢?他神思蹁躚,化身為海鷗,「扇着南風用鷗目吸飲港中的碧涼」,「俯瞰壯麗的海港,海港兩邊多姿的建築」;他引《阿彌陀經》的一段描寫:

 

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佈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瓈合成。上有樓閣,亦以金銀、琉璃、玻瓈、硨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

 

並加上評論:「這樣的極樂世界,絕對引不起香港人艷羨之情;」因為維港兩岸的豪華購物中心,正是這樣的極美極麗。黃國彬禮讚的是維港,文首卻先提稅務,有原因的,他要引出法語和英語的兩段話:

 

法國哲學家盧梭說過:「我認為,徭役之有乖自由,不若納稅制度嚴重。」(「je crois les corvees moins contraires a la liberte que les taxes.」)卡普蘭(Mortimer Caplan)的說法更進一步:「收稅官和動物標本剝製師有別:後者剝後,尚會留皮。」(「There is one difference between a tax collector and a taxidermist—the taxidermist leaves the hide.」)

 

為甚麼又把本文的題目定為〈伏在你肩上的女子〉,這與香港或者維港看起來完全無關的人物呢?有原因的。本文的最後一段是:

 

披頭四的名曲「Hey Jude」有這樣的一句:「The movement you need is on your shoulder.」唸大學的時候,見宿舍的男孩子有溫柔漂亮的女朋友,卻不懂珍惜,就會盡諫友之責,竄改披頭四的名句提醒他們:「The woman you need is on your shoulder.」(「你所需要的女子,就伏在你肩上。」)今日,看見主宰維港命運的人士,正千方百計把聚福、聚美的海港填成維多利亞河、維多利亞溪、維多利亞大笪地,比我當年的同窗更不懂珍惜,我也要坦白地提醒他們:「The woman you need is on your shoulder.」

 

末段點題。首段與末段,我們或可仿照古代小說敍述模式的「得勝頭回」,加上一詞「得勝末回」,來顯示作者的「外語勝利」。當然,我們不要忘記他用了「大笪地」這個粵語俚語,以加強香港本土色彩。

 

3 黃國彬散文〈縮腳歲月〉中的港式奶茶

跟着析論更能表現四合甚至五行風格的〈縮腳歲月〉。黃國彬認為香港的茶餐廳,有三大特色:港式奶茶、茶餐廳阿嬸和港式相聲。關於港式奶茶:「港式奶茶有真正吸引港人之處,非多倫多奶茶、紐約奶茶、倫敦奶茶、巴黎奶茶可比。」賦體文章重鋪陳,這裡是個開宗明義的小鋪陳。作者說港式奶茶所加的奶,不是北美洲的人喝紅茶時加的奶(cream)。「這種cream,觸舌而不覺其軟滑,熏鼻而不聞其芬芳,完全辱沒了法語『la creme de la crème』(『精英中的精英』)這句名諺;香港茶餐廳加入紅茶的奶是三花奶,英語牌子叫Carnation。」這裡加插法語以為襯托,彰顯其多語特色。由奶茶之香,他說到「口感」;大米做的飯,有軟有硬,口感不同:

 

我個人也因為是猿人後代,也不喜歡太軟的米飯;太軟的米飯就像太簡單、太淺顯的文學作品,叫你吃後腸胃仍空虛如故;有彈性、有韌性的米飯像耐咀嚼的文學作品,如〈秋興〉八首那樣,全方位向你的心靈挑戰。當然,我身為香港男性的一分子,也視「吃軟飯」為奇恥大辱。

 

這裡,作為文采最重要表徵的比喻又來了。至於講口感而徵引杜甫的傑作〈秋興〉八首,顯然是語言上夾古典以自重。「吃軟飯」則為俚語。然後由俚俗之言,轉到大「雅」之語:

 

尹吉甫《詩經‧大雅‧生民》寫周宣王祭上帝時有以下兩句:「其香始升,上帝居歆」。據李辰冬《詩經通釋》的說法:「其香始升」指「香氣開始上升」;「上帝居歆」指「上帝高興」。上帝是神,聞到香氣會高興;港人是凡軀,聞到港式奶茶,怎能不高興呢?

 

杜甫之外,有《詩經》還有上帝,真是「神思」廣遠。《文心雕龍》有〈神思〉篇,「神思」一詞的重要(也許是最重要)出處在此。而這個詞正是黃國彬喜用的文言辭彙,如緊接此段的下一段:「一句港式奶茶,叫我的神思不由自主,飄回了上世紀五十年代。」由儒家的杜甫,黃國彬的筆鋒揮向基督教:

 

基督徒用膳前先向天主或上主謝飯,是智慧的表現。我不是基督徒,但也常常謝飯――說得準確點,是謝吃。我何以不說「謝飯」而說「謝吃」呢?在這裡要稍作交代。基督徒謝飯,是感謝上帝賜他們食物;我對上帝的感謝更進一步,除了謝上帝賜我食物,還謝上帝賜我食慾。

 

「謝吃」一詞可能是黃國彬的發明。若然,這是本文「五行」之外的另一行,是「創語」了。作者繼續申論:「無論是食物或食慾,都不是必然的。在大陸生活過而又有糧票經驗的讀者,會完全明白食物為甚麼不是必然。」「糧票」一詞應該是現代漢語的辭彙,雖然現在內地的八十後和九十後青年不一定知道,遑論香港等地用漢語的「境外」青年了。糧票這「陌生語」之後,有「熟悉語」,或者可稱為「熟語」,又或者可稱為「潮語」:

 

至於食慾,在今日的香港和歐美,比大陸「糧食緊張」時期的糧食更「緊張」。今日,許多體態本來標準的可憐少女,受了「纖體」廣告的誤導而扣喉,而患上厭食症,連基本的營養也不敢吸取,結果餓走了本來標準的體態,叫男朋友不知如何是好。

 

潮流重「纖體」,乃有「纖體」這個潮語。至於「扣喉」,此詞與減肥有關,看來也是頗為新潮的。「餓走了」則似乎是個有新鮮感的動詞片語。

 

4 〈縮腳歲月〉中的茶餐廳阿嬸

香港茶餐廳的第二大特色,黃國彬說是茶餐廳阿嬸,即是負責清潔的女工,年紀通常是四五十歲。阿嬸來了(我們可說比不久前結束播映的電視節目《康熙來了》更有氣派的):

 

你坐下不久,正喝着奶茶,用味蕾和軟顎品嚐着香甜軟滑,一位五十上下的阿嬸就會一手提一個紅A牌紅色塑膠桶,一手擎一個長柄掃帚從廚房操出來。塑膠桶盛的是水,用來清潔地下。不一會,不管是遲是早,阿嬸就會降臨你身邊。在陶醉於三花奶香甜軟滑的剎那,你會突然聽到一聲大喝:「縮腳!」聲未止,帚已到。

 

「縮腳」是粵語俚語,意為雙腳從地面向上抬高;這裡是騰出空間,以便女工清潔地面之意。一般人講美食,都着眼於「味蕾」,黃國彬多用了「軟顎」,這人體器官的增加,又一次表示他語言資源的豐富。這裡有色有聲的一喝,我們可說威力不比張飛的小:

 

晴天霹靂,變生肘腋間,你差點沒有把杯中紅茶潑落你的白襯衫。原來在這位阿嬸眼中,你是隻黃鼠狼,偷了村子的雞叼在口中,逃不過她的銳目。她大喝一聲,是要奪回你口中的雞。你一驚,雖然仍捏着杯耳,但上下顎一鬆,褲子已濺滿了唾液和有待細嚼的蛋治。

 

這裡敍事生動明快,用的是童話的故事和筆法。甚麼是「蛋治」?這不是寫錯字,而是香港式熟語,即雞蛋三明治。霹靂一響波及眾人:

 

雷響時不管你在餵男朋友雪糕還是餵幼兒麥片,還是埋首於《幸運馬經》,研究皇仁飛駒的晨操資料,進入了佝僂丈人的境界:「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一句話,不管你是誰,不管你當時在做甚麼,霹靂一響,你馬上要縮腳。在阿嬸心目中,世上再沒有別的事情比縮腳更重要、更急迫的了。

 

《幸運馬經》是香港雜誌的名稱。1997年之前,馬跑,舞跳;1997年至今,香港「馬照跑,舞照跳」。提供賽馬資料的報刊,是曰「馬經」;「馬經」顯然是香港(和澳門)特有的慣用語;上引的「晨操」一詞亦然:騎師早上操練馬匹(如上引的「皇仁飛駒」),以備參加比賽,謂之「晨操」;這可不是人們在早晨做體操,鍛煉身體。順便一說,刊載賽馬資料的報刊而曰「經」,簡直有要跟《詩經》、《易經》等華夏經典分庭抗禮的大氣概。上引中,「佝僂丈人」(駝背老人)出自《莊子‧達生》:「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香港的馬照「賭」者,「刨」(研讀)起馬經來,誠然有佝僂丈人的專注。講馬經,黃國彬又一次用文言,據典引經。他繼續用文言和成語,又徵引歷史人物,來與茶餐廳阿嬸並列,來增強聲勢,來營造詼諧史詩(mock epic)的效果:

 

到掃帚遠去,你的雙腳還懸垂於空中,在現實世界中定格。因為,不管你是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還是罕見的大勇韓信張良,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發自阿嬸口中的霹靂,一定會叫你震慄色變,乖乖遵命,放棄腳下小得可憐的顧客領土,讓掃帚挾迅雷烈風和漂白水的氣味掃過來。

 

上引中,曹沫等七人是古代勇士,「震慄」是古代漢語,「泰山崩於前」有典故,「定格」是現代外來語的漢譯,這是古今中外糅集的又一例子。文化大革命的詞語也來了:

 

進了港式茶餐廳,千萬別以為顧客至上,顧客為尊,有不縮腳的權利;在阿嬸眼中,你早已被定性為「牛鬼蛇神」;而阿嬸是聶元梓姐妹,正積極回應「炮打司令部」的最高指示:「消滅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牛鬼蛇神」之後,「女巫」出場:「你一旦到過港式茶餐廳,此後就會做惡夢,夢見一個女巫揮着長柄掃帚在後面追來。」「女巫揮着長柄掃帚」顯然來自西方童話,當代的來源自然是《哈利波特》,這裡用的又是西方辭彙。黃國彬馬上回到本土的香港與內地:「1997後,茶餐廳阿嬸和維園阿伯同時升級,與大陸線民成為神州三寶。」「維園阿伯」的香港本土色彩,要花不少筆墨才能解釋清楚;「神州三寶」大概是作者的「自鑄偉辭」(此四字引自《文心雕龍‧辨騷》)。

 

5  〈縮腳歲月〉中的港式相聲

香港茶餐廳的第三個特色是港式相聲。作者重施賦體的慣技,羅列地名,中外各國的:

 

港式相聲是香港的民間藝術,有多年歷史,在紐約、倫敦、巴黎、羅馬、雅典、北京、上海、西安、成都、杭州、湘西、張家界、九寨溝都聽不到,也值得保存,值得發揚光大。

 

跟着還是羅列地名,香港的:「要聽地道的港式相聲,最好到旺角、油麻地、深水埗、灣仔、屯門、天水圍……的茶餐廳。」潮語(或者熟語)「控煙」在下面出現:「香港控煙前,這些地區的茶餐廳通常有萬寶路的霧靄瀰漫,就像孫悟空劇集裡的南天門」。香港人將一種美國牌子香煙Marlboro翻譯成「萬寶路」,這裡,漢化的外來語「萬寶路」之後,地道漢語的「孫悟空」、「南天門」如電影的蒙太奇般「切入」(cut-in)。霧靄瀰漫中,相聲來了:向「夥計」(內地通常稱為「服務員」)點的食物還沒到――

 

你已經開始「耳食」,因為鄰桌或背後的卡位,早已鞭炮般響起以下對話(女讀者請多多包涵):

「XXXX,昨日喺街見到你,去邊X度啊?」

「XXXX,落雨濕濕,有邊X度好去啊?咪去買馬囉!」

「XXXX,我上個禮拜買馬,輸到仆街!」

「XXXX,點解會咁X黑架?」

「XXXX,我都唔知點X解,就係咁X黑囉!」

……

 

這,就是港式相聲。

見諸《史記》的古代漢語「耳食」一詞,意為不假思索就輕信所聞;此處含義不同,意為聽進去。引文中的X代表粗口字詞,一X一字。黃國彬在本文中婉轉地解釋,XXXX意為講話者「問候」對方的「母親」;「去邊X度啊」一類語句中的X,筆者要代黃氏補充解說,則為男性器官(這裡單字成詞)。對粗口式俚俗語的引用,這一段登上了高峰,而且,此峰之外還有別的峰,峰峰爭高,恕不繼續引述。黃氏接下去還引出了香港大學利瑪竇(Mathew Ricci)宿舍的一個「爆粗英雄」。比張愛玲的《傳奇》更傳奇的,是這位英雄竟然是在港大留學的印度人:

 

我在[香港大學的]利瑪竇宿舍住了多年,倒不得不承認,當年的利瑪竇宿舍的確不乏爆粗英雄。如果讀者問我,舍友之中,誰是武林至尊。我的答案會叫讀者愕然:是一位姓「星」的印度同學。這位印度同學,廣東話比不上宿舍中的香港同學,但爆起粗來,全宿舍的香港同學都要辟易。

 

引文中「辟易」意為摒退、擊退,引申為消失之意;這裡夾帶了古代漢語。黃國彬寫散文如寫意識流小說,古奧的「辟易」之後,馬上是近在眼前的新聞報道:「如果說香港同學爆粗是正規軍投擲手榴彈,則這位星同學爆起粗來,就像伊拉克的恐怖分子自殺時引爆汽車炸彈,在屠殺幾十甚至幾百名無辜……」(11)以下是對英雄人物的進一步描述:

 

宿舍的尋常英雄,爆粗時只用一個語首X,如「X,真定假㗎?輸咗俾U Hall?」或者用一個揳位X,如「咁夜去水街?唔X去!」;或者唸一下三字經:「XXX!真係冇X癮!」要動用四X導彈,往往是迫不得已。這位星同學與香港長大的同學有別: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爆則已,一爆沖天;而且敵友不分,一出口,就動用廣東話軍械庫(arsenal)裡殺傷力最大的六X導彈:「XXXXXX!」

 

香港的大學生,中英夾雜是一種「舊常態」,這裡「U Hall」即University Hall,就好像「U拉」為University Library一樣。這種中英夾雜的說法,何止五十年不變!至於「廣東話軍械庫(arsenal)」,這是「廣東話」和「軍械庫」的絕妙組合,是粵語粗口的另一說法。上引的「去邊X度啊?」「X,真定假㗎?」等等粵語方言,如要解說,篇幅就「一幅布咁長啦」。總之,這些都是與性或者性器官有關。大篇幅引述方言話語之後,黃國彬又來兩個外文詞語:「這位星同學,是個成年的『爆粗兒童』(enfant terrible),吃咖喱長大,爆起粗來辣上加辣。」enfant terrible可不是terrible infant;terrible infant是「可怖的嬰兒」,是英語;enfant terrible是頑童、惡童,是法語。

爆粗,或者說港式相聲,黃國彬指出,「不管從民族學、文化學、武俠小說學、語言學、文學、生理學角度,都有研究價值」;而他接下去就發表「研究」成果。他發揮其外語能力,用小說筆法,做了一個中西粗口文化的比較;不過,三言兩語的舉例解釋,這個比較難免有點大而化之:

 

話說一個華人初到外國,不懂外國的文化風俗,在打架邊緣跟一個外國人吵了起來。外國人先發難,一開始就動用英語軍械庫裡最犀利的武器:「F—you!」(「我X你!」)中國人聽了,馬上投桃報李:「F—your mother!」(「X你娘!」)當時,洋人已經磨拳擦掌,準備動武;一聽這話,馬上忍俊不禁,笑着回答說:「I don’t mind,as long as my mother doesn’t mind.」(「只要我娘不介意,我也不介意。」)西方人注重人權和個人自由,兒子的確不會過問母親的私事。

 

這裡的黑色幽默,顯而易見。從港式相聲的粗口,黃國彬談到「句首重複」語法:

 

在文學作品裡,把某一音、某一詞或某一短語連續在行首或句首重複,語言學家和修辭學家稱為首語重複法(anaphora)。在西方,《聖經》就經常連續重複「And」字。譬如《舊約聖經》Numbers(天主教譯《戶籍紀》,新教譯《民數記》)第六章第九至二十節,每節都以英語「And」字開始。愛爾蘭詩人葉慈,寫〈茵尼絲翡麗湖心島〉(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時,也採用這一修辭法:「I will arise and go now,and go to Innisfree,/And a small cabin build there…」(我要動身了,動身去茵尼絲翡麗,/在那裡蓋一間泥笆屋……)

 

這裡又一次顯示其豐厚的語言資源:又是《聖經》語句,又是英詩句法。中西比較之後,他結論道:「像港式相聲那樣用四X為語首重複的,在其他語言或方言中都聞所未聞。」言猶未盡,他指出「港式相聲中的揳位X」,「約等於語言學所謂的expletive,」即「填補虛詞」或「語助詞」。他引了若干英語例句以為說明,跟着回到中國的古典,語域變化之大,有如是者:

 

揳位X又像楚辭的「兮」字。如《九歌‧湘夫人》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禮魂》的「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像「兮」字一樣,港式相聲的揳位X也可以用在句子中不同的位置。唯一的分別是:「兮」字可以用在句末(如《離騷》的「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港式相聲中的揳位X不用在句末。此外,港式相聲中的揳位X有「兮」字所無的功能:可以揳在副詞和形容詞之間(如「好X熱」);副詞和動詞之間(如「唔X去」);動詞和名詞之間(如「冇X用」)。這是從語言學和文學角度看港式相聲。

 

黃國彬轉個角度,說港式相聲的香港人,嗓門特別響亮,「足以把鄰座顧客的耳膜震裂」。他認為「世界各國的生理學家,不妨到香港茶餐廳深入研究港式相聲演員的聲帶,看看東方人和西方人的生理結構有沒有分別;然後把研究結果公佈,以爭取諾貝爾醫學獎。」

學術研究上升到世界級,香港這茶餐廳事物則應成為世界文化遺產。黃國彬這篇〈縮腳〉,寫法層層推進,步步擴張,很有樂曲漸強(crescendo)的節奏感;他鄭重倡議:

 

最近,世界流行向聯合國申報各種各樣的文化遺產。有人提出,香港的茶餐廳也應該申報。這一建議深得我心,在此不妨說幾句芻蕘之言。西九龍文化中心落成之日,旅發局和康文署不妨在裡面開設一家大型港式茶餐廳,為遊客提供港式奶茶,每天上演多場港式相聲,像海洋公園的海獅、海豚表演那樣。(未滿十八歲的觀眾要有家長陪同指引,以免在老師面前實習相聲技術。)遊客觀賞、聆聽港式相聲時,服務員會端上香滑的港式奶茶。至於齋啡、鴛鴦啡、阿華田、好立克、蛋治、油多、牛奶麥片、通心粉一類食物,也一應俱全。節目到了高潮,茶餐廳阿嬸就會出場,一手提着紅A牌塑膠桶(桶裡的水,有一比百分之九十九的漂白水),一手擎着長柄掃帚;大喝「縮腳」間舉帚向觀眾捅去。旅發局或康文署要下達指令:阿嬸要一視同仁,不管顧客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白種人還是黃種人黑種人,也不管在掃帚範圍的是卡位觀眾或搭檯觀眾,都一律讓雙腳在空中定格。

 

末句「……一律讓雙腳在空中定格」極具電影感,寫法簡直和電影劇本無異。說回多元語言。通心粉,普通話有此詞吧?阿華田、好立克等食品牌子,內地消費者應有認識吧?齋啡、鴛鴦啡、蛋治、油多則非解釋不可:齋啡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鴛鴦啡是奶茶與咖啡的混合體,蛋治是雞蛋三文治(三明治),油多是塗了牛油的多士(toast,吐司是也),這些都是現代的港式粵語方言。「芻蕘之言」則為文言。

黃國彬建議的開幕式表演,有其精彩構思,這裡不再引述。表演有精心策劃,這篇〈縮腳〉也有畫龍點睛的結尾:在奶茶的香味、茶客的粗言、職工的聲威中,「讓雙腳在空中定格,同時在漂白水氣味瀰漫中重溫那叫我一直懷念的縮腳歲月」。

 

6 「語言嘉年華」和「炫耀性書寫」

論者把三及第和新三及第書寫稱為「雞尾酒語言」和「混血語言」。(12)黃國彬散文每每呈現四合甚至五行風格,有時兼具三及第和新三及第的特色,因此也可用「雞尾酒語言」和「混血語言」來形容,更可說是一種「什錦豆腐」式的散文。由於黃國彬的四個元素中,文言和西文的分量甚重,所以,他的「雞尾」、「混血」、「什錦」之作,顯得相當高雅化。中國古代固然沒有黃國彬這樣的「什錦」散文,二十世紀自梁啟超、魯迅、冰心、梁實秋、錢鍾書以至兩岸當前的散文家的書寫,也沒有。香港中西交匯的歷史極長,很多知識分子不薄今文愛古文。香港的散文家,語言多姿的為數甚眾,如梁錫華、陳耀南、林山木、董橋、潘銘燊、陶傑等等,但其寫作中文言和西文元素如黃國彬「什錦」散文般濃重的,而且篇幅如此綿長的,如此「大品」的,氣象如此高華的,筆者還沒有發現到。(13)這種散文,可能是黃國彬這位「積學儲寶」貫通中西的學者型散文家,得心應手自然而然的寫作,也可能是他刻意求工、鑄造個人風格的篇章。創新是文學家藝術家永恆的追求;在紛繁媒體爭霸的時代,在馬大康所說「注意力爭奪戰白熱化」的時代(14),有創新,才比較容易吸引到受眾的眼球。余光中要把散文寫得「有聲有色有光」(15),並有其夫子自道的四元素說;王蒙用了「集束重磅炸彈」(何西來語)式手法,寫出「語言潮流」(郜元寶語)(16),這些都代表了個人風格的追求和建立。黃國彬已建立了四合五行、文(言)西(文)濃重的「什錦」散文文體風格;他的書寫,如果再用一些形容詞,是一種「語言交響」,一種「紙上交響」(17),是一種語言嘉年華。

《文心雕龍‧體性》析論作家風格的形成,歸納為才、氣、學、習四個因素。黃國彬風格的形成,固然與其才、其氣相關;其學與習,則基因於香港中西交匯的教育與文化環境。他自小閱讀群書,中學教育在著名英文中學皇仁書院完成;後來進入香港大學文學院,修讀中文系和英文系的課程,又修讀法語課程;又在校外的法國文化協會、意大利文化協會、歌德學院、西班牙學會修讀法語、意大利語、德語、西班牙語。他還自修拉丁文和古希臘文。(18)香港如果沒有像皇仁書院這樣高水準的英文中學,沒有像香港大學的極重視英語的大學,沒有西方各國在香港設立的法國文化協會、意大利文化協會、歌德學院、西班牙學會等文化教育機構,而只靠自學,黃國彬大概沒有這樣高強的外語能力。香港社會通行「兩文三語」,兩文指中文與英文,三語指粵語、普通話(現代漢語)和英語。粵語和普通話(現代漢語)不但發音不同,辭彙也有不少分別。學生在學校所學,是現代漢語的書面語;但媒體上的文字,為了讓讀者覺得親切真實,也會夾雜粵語的俗語俚語(大概就是余光中說的「俚以見真」)。香港的人口,操粵語的佔壓倒性多數。(19)文貴良認為「言語、語言、話語的最終意義要落實到其使用者的生存狀態上」(20);誠然,黃國彬的語言、話語風格的形成,除了他本身的才華與努力,與他在中西交匯、「動感之都」的香港的「生存狀態」大有關係。(21)1997年之前,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黃國彬的語言風格,也大可用後殖民主義的混雜說(hybridity)加以分析。

什錦且交響,四合更五行,這樣的書寫,是太夾雜了,太混雜了,太炫耀了。的確可說是夾雜,而夾雜一詞屬貶義;《羅密歐與茱麗葉》中年輕人講話時英語法語夾雜,又好用新名詞,羅密歐的好友墨枯修(Mercutio)即對此大加諷刺(見於第二幕第四景)。說到混雜,因為既「混」且「雜」,也不是褒揚的話。炫耀呢?經濟學家有炫耀性消費(conspicious consumption)的概念,指的是一種消費現象,沒有褒貶之意;生活簡樸論者則會反對。客觀地說,文學作品中不同的語言元素,其存在狀態究竟是夾雜、混雜還是什錦、合璧、交響、交融的呢,大概有仁智之見,甚至評論起來會「褒貶任聲」(《文心雕龍‧辯騷》語)。說到炫耀,炫耀性消費指購買價昂名牌奢侈品,消費者崇金錢,崇豪華,可能因此導致利慾熏心,不擇手段奪取財富,以過奢華揮霍的生活,貪污腐敗由此而滋生,這自然不是個人與社會之福。至於炫耀性書寫,或可稱為conspicious composition的,作者積學儲寶,發揮才華,而成《文心雕龍‧風骨》所稱譽的「藻耀而高翔」風格;喜歡這類作品的讀者,閱讀時欣賞到銜華佩實、引經據典、文采飛揚的什錦合璧交響交融的詩文,又能增加種種知識,則實際生活即使簞食瓢飲也不應減其樂。

話說回來,讀者口味不同,《文心雕龍‧知音》篇說:「慷慨者逆聲而擊節,醞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黃國彬的〈女子〉和〈縮腳〉這類大品散文,有其「慷慨」「浮慧」「愛奇」的諸多元素,卻不一定贏得普遍讀者的青睞:〈女子〉如參加有胡適作評判的「選秀」,一定難以進入三甲;胡適喜歡「平淡而近自然」的文風,小蔥拌豆腐式的作品,大概是其最愛。(22)請他捧讀〈縮腳〉,他的眼目可能未入文本深處就已「縮手」。〈女子〉和〈縮腳〉這類篇章,有布洛牧(Harold Bloom)所欣賞的豐厚語言資源(resources of language),和「審美能量」(aesthetic strength);如用藍漢穆(Richard Lanham)的散文分類,則這類篇章屬「高階風格」(high style)。(23)這類散文,也正是所謂「學者散文」,而如梁錫華說的,「學者散文」不一定能吸引到很多普羅讀者。(24)欣賞這類散文的人,我認為需要相當的「腹有詩書」的想像力(這相當於Northrop Frye 說的educated imagination)。(25)此外,心愛仁孝悲憫作品的讀者,讀了〈女子〉和〈縮腳〉,大概不會被感動,因為這二文是要被佩服的:佩服黃國彬之精準把握香港風物的特色,佩服其「炫耀」,佩服其「語域」之廣,像男高音巴笩諾提的音域之寬一樣。

上面說過,黃國彬是博大型的作家,其風格因不同題材、不同主題而變化調整,既有高華的鋪陳,也有深刻的感懷;他有風趣幽默之篇,也有悲天憫人之作。筆者析論、推許其篇章,主要因為其文銜華佩實、情信辭巧,有錢鍾書說的「行文之美,立言之妙」。(26)其長篇詩文,且想像力超邁,有《莊子》大鵬的「恣肆」之姿;這種想像力,包括了不同語調、語彙、語言的聯結調度。寫香港的〈女子〉和〈縮腳〉,題材既極具香港本土色彩,所用語言更能表現他的深厚功力。

香港人向來享受到各種自由,其文學多元化發展,活潑紛繁。香港社會重商,港人工作忙碌,生活節奏急促,閱讀文字作品多取短篇;報紙雜誌的專欄雜文(散文的一種)短小精悍,最受歡迎,我認為它是香港文學的「重鎮」。專欄作家之多,在當地影響之大,世界罕見。我曾戲言,諾貝爾文學獎應集體地頒給香港的專欄作家。香港中西交匯,其散文家(包括專欄作家)所寫,語言有「多元化」的,而且也有篇幅較長的(27)。然而,像〈女子〉和〈縮腳〉等文一樣,如此大品地、「炫耀」地表現語言的四合甚至五行,黃國彬可說唯他獨尊。由於黃國彬獨有的語言文化修養,由於其大鵬式的「恣肆」,這種語言的四合體特色發揮得淋灕盡致,發揮至高峰,如〈女子〉所彩描(不是素描而已)而他攀登過的香港太平山、八仙嶺、鳳凰山,以至他曾彩描和攀登過的華夏的泰山、黃山、峨眉山。

 

 

 

[附記:本文為2016年4月27~30日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與《學術月刊》雜誌社合辦「現當代中國文學語言問題國際學術研討會」的論文。筆者編的《黃國彬卷》都609頁,2016年7月由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卷首有筆者撰寫的二萬言導讀,題為〈黃國彬:文武兼優眾體全能的高峰作家〉。〕

 


 

【註】:

(1)      余光中多次談到他的散文語言四元素;例如,在一次獲獎演說中,即有這樣的夫子自道。見余光中著《金陵子弟江湖客》(北京:華藝出版社,2005)頁7。余光中的語言四元,但對四元中的「西化」或者說「歐化」卻有戒心,他反對「惡性西化」的漢語書寫。漢語的「西化」(「歐化」)是中國現代化的一大現象,對現代漢語影響深遠;袁進有論文論述這「歐化」的一大推動力及其影響,請參見其〈試論近代的歐化白話文〉,此文載於2015年6月上海《「中國新文學:語言與話語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2)      見季羨林《當代中國散文八大家》(深圳:海天出版社,2001)的《漫談散文(代總序)》,頁6

(3)      詳見黃仲鳴〈香港三及第文體的流變及其語言學研究〉(暨南大學博士論文, 2000年度);略見此論文的內容提要

(4)      五行一般指金木水火土,本文指的自然是白、文、俚、西、潮語五者;五者在作品裡通行無阻,我謂之「五行無阻」。〈五行無阻〉是余光中詩篇名稱,這裡借用之

(5)      Seven Types of Ambiguity是英國批評家William Empson 1930年出版的詩學專著。方言、俚語、俗語、潮語、熟語、慣用語等等,很難劃清界線;這方面的論述甚多,與香港和粵語有關的,可參考曾子凡《香港粵語慣用語研究》(香港: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08)一書。智慧手機改變了當代人類的生活方式,網路把民眾一網打盡,成為線民;線民都是弄潮兒,「潮語」一浪接一浪,我們的語言日新又新。以下一段文字,摘錄自香港《大公報》2015-12-2 的 B18版《大公園》副刊的〈網路熱詞是非談〉一文(作者是馬承鈞),為避繁瑣,不加引號了。時下,「土豪」、「大媽」、「顏值」、「創客」、「暖男」、「雷人」、「高大上」、「女神」、「女漢子」、「新常態」、「你懂的」、「有錢就任性」、「羨慕嫉妒恨」、「小官巨貪」、「打虎拍蠅」、「民心紅利」等等等等流行語在坊間乃至媒體屢見不鮮,成為「新常態」。這些網路熱詞,或詼諧潑辣,或虎虎給力,或吐槽搞怪,它們新鮮、簡潔、麻辣、接地氣、有個性,有的懷有「憤青」心結,有的卻不乏愛國情懷,它們已成為一個新興的文化現象,正快速席捲社會各個層面

(6)      比較詳細的介紹,可參考黃國彬自己提供的資料,如下(這項資料載於2016年7月由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的《黃國彬卷》)。黃國彬現任香港人文學院院士,香港中文大學和聲書院特邀委員,香港翻譯學會榮譽會士;曾任嶺南大學翻譯系韋基球講座教授兼主任,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講座教授、研究教授兼主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副院長(研究),香港中文大學人文學科研究所所長;亦曾在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香港大學英文與比較文學系、加拿大約克大學語言、文學、語言學系任教。黃國彬的詩和散文,多年來為香港校際朗誦節的朗誦材料;詩作和散文多篇,列入香港中學會考中國語文科課程;散文集《琥珀光》於1994年獲第二屆香港中文文學 (散文組)雙年獎;已出版詩集十四本、詩劇一本、詩選集一本、散文集八本、文學評論集八本、文學評論集(合著)一本、翻譯研究論文集兩本、翻譯研究論文集(合編)一本;英語翻譯研究專著一本;英語翻譯研究論文集(合編)三本;收錄多種文類的選集一本;翻譯除但丁《神曲》和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譯外,尚有中詩英譯一本、中英雙語詩選(合著、合譯)一本和未結集的中文作品英譯,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德文、西班牙文詩歌中譯多篇;中、英學術論文經常發表於香港和海外的學術期刊;研究範圍包括文學翻譯、翻譯研究、語言研究、中國古典文學、中國現代文學、歐洲文學、比較文學

(7)      黃國彬這兩篇文章都收於其散文集《第二頻道》,香港當代文藝出版社2011年出版;〈女子〉在115~126頁,〈縮腳〉在246~262頁;為省篇幅,本文引述該二文內容時,不註明其頁碼

(8)      1979年黃國彬出版其《華山夏水》(散文遊記),到了2011年出版的《第二頻道》,已出版的散文集一共有八本。黃國彬的「近萬言書」、「萬言書」和「超萬言書」,〈縮腳〉一篇之外,散文集《第二頻道》即有〈老子獨秀〉、〈在七千五百萬年前的海底飛翔〉、〈登黃山,天下無山〉等八篇

(9)      國務委員楊潔篪2016年3月7日出席港區全國人大代表團審議政府工作報告的小組會議,他談到香港,說他見過的世界各地的海港,以香港這個最美麗。見3月7日香港無線電視翡翠台六點半新聞。香港之美,美景在維港,美食則有奶茶和點心,這幾乎是舉世遊客皆知的。香港《大公報》2016年3月14日A6版的頭條報道,題目是《奶茶點心 維港美景 霓虹招牌:豈止掃貨 香江風情更吸客》,內文包括:「韓國的遊客GwakYung-yeong與男友,拿着手機與旅遊書,興致勃勃地研究行程。在首爾飲過台式奶茶,一直希望來港品嚐正宗港式奶茶味道。」又:「來自瑞典的Cecilia笑言,原本從澳洲返回瑞典家鄉,中途需路經香港、倫敦,於是決定留港兩週遊玩。她坦言,今次放棄在曼谷、新加坡、東京等城市轉機,原因是在瑞典已聽聞過香港點心、奶茶等飲食文化,希望在港一一嚐遍,並於彌敦道仰望璀璨的霓虹燈牌。她認為香港的海景是『世界一流』,亦喜歡香港文化,希望日後再有機會重臨香港。」

(10)    見殷國明《女性誘惑與大眾流行文化》(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頁39

(11)    近年香港大學和其他大學的學生,常有「對抗性」行動,行動時出現講粗口的場面。香港報章2015年10月即報道了香港大學學生會會長馮某用粗口罵記者。文灼非講述2016年春一次「對抗性」行動中,這個馮會長對着香港大學校委會主席「粗言穢語,肆意辱駡」;請見文灼非〈學生衝擊港大校委會之目擊〉(刊於《明報月刊》2016年3月號;引文見頁72)。2016年7月香港大學校園內也出現了用粗口辱駡校委會主席的大字報。看來香港大學某些學生喜歡講粗口,已成為傳統,且變本加厲,「內銷」之外,還「出口」了

(12)    請見註(3)黃仲鳴的博士論文

(13)    黃國彬這種大品高華的學者散文,確是戛戛獨造。正文已指出其「不見」,散文選集如傅德岷、韋濟木主編的《中國散文百年精華鑒賞》(珍藏本)(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1)也沒有這類散文

(14)    見馬大康《文學活動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中第十章〈注意力匱乏時代的文學批評〉,頁166

(15)    見余光中《左手的繆思》(此書有台灣和大陸好幾個不同版本)的後記

(16)    王蒙的「集束重磅炸彈」式語言、「汪洋恣肆的行文方式」(這引號內為何西來語),形成其「語言潮流」(郜元寶語)。見潘耀明主編《2000年文庫――當代中國文庫精讀:王蒙》(香港,明報出版社,2000年)郜元寶所寫〈導讀〉,頁8。誠如郜元寶所言,王蒙的「小說語言構成相當複雜,有[…」文言,有各種外來語,有各地的方言,[…」當代作家中大概沒有誰的語言比王蒙的更複雜了」(同上引,即頁8);應該指出的是:王蒙作品中的外來語,和黃國彬的不一樣:王非直接引用原文,而黃直接

(17)    交響樂是多種樂器交相演奏,古典樂迷陳子善名其「音樂散文」文集為《紙上交響》(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4)。陳子之言甚善,正好借來形容黃國彬散文的四合或五行的 「紙上交響」

(18)    黃國彬學習外語,請見註(6)《黃國彬卷》所附的年表。又:黃氏博士論文題為A Study of the Literary Translations of the Hong lou meng: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David Hawkes’s English Version;請注意,Translations一詞是眾數,因為黃國彬研究的是《紅樓夢》的五種西文譯本: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

(19)    香港以普羅大眾為對象的報紙,固然行文和標題常有粵語方言辭彙;連讀者對象較為專精的報紙如《大公報》,在其社評中也偶爾用了,例如2015年12月12日在其大小兩篇社評裡,就有「預『口左』抄牌」(準備了被抄牌)、「百足咁多爪」(像蜈蚣那樣多腳)、「加零一」(超級)等粵語方言語詞。媒體文章加入方言辭彙,是重視本土意識的一種表示。近年台灣和香港都流行不同形態的本土思想,兩地時有「惺惺相惜」的情形。例如,2016年2月號的台灣《聯合文學》雜誌,有「2016香港文學最前線」專輯,幾篇文章的標題都用了粵語方言辭彙,其一是《香港文學『口系』呢度:作家、文學『口既』存在空間》。把這個標題「翻譯」成普通話,是《香港文學在這裡:作家、文學的存在空間》

(20)    見文貴良《話語與文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頁15

(21)    近年香港政府旅遊部門用「動感之都」來宣傳香港

(22)    胡適當年讀過張愛玲的小說《秧歌》,寫信給作者,稱美此書「平淡而近自然」(見台灣皇冠版《秧歌》扉頁);這個形容準確與否,此處不論。胡適本人的文風即平淡而不華美

(23)    反對把文學當作政治社會文獻的布洛牧,極言「審美能量」(aesthetic strength)之為文學的正能量,而「審美能量」離不開各種修辭手法的揮灑自如(mastery of figurative language),和辭藻的璀璨華茂(exuberance of diction);見其着作The Western Canon(《西方經典》;New York:The Berkley Publishing Group, 1995),頁27~28。又:Richard Lanham的Analyzing Prose一書把英美散文的風格分為高中低三種;其中的high style散文,語言特色包括對拉丁化辭彙的運用。Analyzing Prose有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英文原文影印本,可參看;引言在頁160

(24)    梁錫華有長文論學者散文,收於其《己見集》(香港:中國學社,1989)。又:蔡思果、梁錫華、曹惠民、喻大翔等對黃國彬的散文,都非常推崇。我本人寫過多篇文章,析論黃國彬的詩文;1980年拙作短文〈華山夏水賦〉,大概是褒揚黃國彬散文最早的文章,我力稱其「高華靈巧的健筆」,並指出其所用的「賦」(漢賦的賦)的筆法。此文收於拙著《香港文學初探》(香港:華漢文化事業公司,1985)

(25)    Northrop Frye 有書名為The Educated Imagination, 即以此為論題

(26)「銜華而佩實」、「情信而辭巧」語見《文心雕龍‧徵聖》。錢鍾書認為值得載入文學史的作品,必須具「行文之美,立言之妙」,這個觀點見於《錢鍾書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頁484

(27)    筆者在上文中說:「香港的散文家,語言多姿的為數甚眾,如梁錫華、陳耀南、林山木、董橋、潘銘燊、陶傑等等。」這些作家的散文也有文言或/和外語成分,但其密度不若黃國彬之高,且外語多限於英語。再說董橋和黃國彬。董橋是具風格的散文家,他的長短作品,基本上是劄記式、隨筆式的,甚至有點「意識流」。董橋寫的離不開書房的雅品、讀書的心得、文友的交往,題材和黃國彬頗為不同。董橋寫的多是「小境」,優美。黃國彬寫的多是「大境」,宏壯。一是晚明景致,一是盛唐氣象。董橋的〈在微風裡〉(刊於《明報月刊》2016年1月號)是個例子。另說遊記,比較一下黃國彬和林山木所寫的。兩人都常以外文入文章。我認為黃國彬是「山水旅客」,以相對於林山木自己說的「遊食旅客」(gastronomic tourist)(見林山木《好食好食》;香港:天地圖書公司,2010;頁12~13)。林尋找美食,享用之,並比較不同地方的美食,兼及其地的歷史文化。他必先細讀《米其林飲食指南》(Michelin Guide,見前引書,頁28)而後出遊(其文章因此可戲稱為飲食的Lin Guide)。黃國彬則尋找名山勝水,攀之,遊之,兼及其地的山理水文。林山木的文章在遊食旅客文章中是一絕,黃國彬的文章在山水旅客文章中是一絕。

 



黃維樑,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學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文學博士。在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學廿多年,任講師、高級講師、教授。歷任美國、台灣、大陸多所大學的教授或客座教授。2012/2013學年任澳門大學中文系訪問教授。著有《中國古典文論新探》、《香港文學初探》、《突然,一朵蓮花》等十多部;編著《中華文學的現在和未來》、《火浴的鳳凰:余光中作品評論集》等逾十部;歷任各地多個文化學術團體主席或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