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十六：無花果

一筐是極好的無花果，好像是初熟的；一筐是極壞的無花果，壞得不可吃。（耶利米書24：2）

人最殘忍的不是殘忍本身，而是站在原地去幻想別人的遠方。遠方有多遠，遠在企圖勒緊信仰，去渡咫尺的道德來彰顯哀的代價。

碰上你之後S擔心冰封的夢囈會遁形而漏，你的眼睛像一條隧道讓S降低自制力，如被蛇催眠般的走進去，返回十多年前一場真實的夢境。你與Y有着相同的瞳孔匿藏了相似的無花果，碰巧的甜度療癒了S幾乎窒息的嗅覺。

1

偶爾放學，沿着路步行回家都像一隻好dry的吸血鬼。穿過藍白藍白的警察局，犯案那麼多卻人煙稀少。在家轉角處的對街路口，有一座教堂名為「真耶穌」。我信教已有一小段日子，在蘇丹街附近一間衛理公會，牧師掌舵。最喜歡余牧師那身黑色聖服，尤其圍繞脖子的白色羅馬領，超有儀式感。聽說是象徵終身服侍上帝。Y曾陪同我在某個下午，過去「真耶穌」門口探個究竟，冷清清暗暗的，裡面的大樹根本隔離了陽光的維生素D。當我把頭挨近大鐵柵的鐵花，忽然有個老女人飄出來眼前。「細佬，揾咩？」我頂，好特別的招呼。哦，沒有，路過被「真耶穌」吸引。老女人告訴我們，要禮拜天才可以把門打開，裡面的大鐵籠有四隻大狗。我們很有禮貌的和她道別。四隻！Y說，想必這家的耶穌太過於真，需要特別護周全。我戲謔的望着他，可能我選擇的是不真的。

根本沒有必要說服信仰來成就彼此，如果我愛你，必然自動或不自覺地走向你。Y是個無神論者，更言我不像個有宗教信仰的人。Y喜歡聖經舊約創造天與地的故事，彷彿遊走童話。每個孩子都應該喜歡童話，可惜不在我。基督門徒傳的福音，猶如乘搭升降機彷彿他們都在不停直奔上天之路，耶穌拯救世人，世人得着永生。永生是海的味道還是草地的潮濕？從她的背後環抱着她的身軀，臉龐埋入頸項間，她髮尾剛好撩在眉宇間聆聽我的呼吸。雙手緊握她前方那對溫熱的天秤，足夠提醒大家是熱血的動物。再靠近一些，相同的胴體便是姥姥蔓藤，纏繞熟透的果實，我們是人間以外的豐收。

呃，你有讀報紙沒？很久以前十分轟動的分屍案，兇手被抓到了。我不甘願的把臉舉起來湊近Y的左臉，新聞不用讀的，是在課室裡三八進耳朵的。當然知道，就是在Parkson shopping mall發現其中部分肢解的屍塊，當初兇手把大體砍成小塊，再分別裝進多個黑色垃圾袋，分佈丟棄在不同的垃圾桶。兇案第一現場，是在一家酒店。那時候，身體全找着了就剩下頭顱，父母用西瓜代替之超度。剛大學畢業的代課老師告訴整班同學，霎時，所有人都精神抖擻。印象深刻是因為那週末我在Parkson門口旁邊的巷子偷偷地抽煙，綠色大垃圾桶就在我身旁，發現屍塊袋子就在隔天。老師譴責兇手喪心病狂。你呢？我搖搖頭，我沒有權利站在對方的立場去思考。某些時候是死者背着人性去引發痛點，而殺害者是被切斷電源的滅了的燈；而人類習慣性的去選擇同情誰先倒下的物體，與愛心毫無瓜葛。兇手也是有尊嚴的，只是不知道要走去哪裡。倏地，Y轉過身跪壓我大腿把乳房推向我臉，擠迫後腦勺微敲牆壁。雙重震盪的擊流，似打開胎盤的縫隙讓我縮回過去。不要剝離。

2

八哥又來了，它的新聞都是新鮮。今天它顯得比較躁動，一來就在窗前踱步，短喙上下抖動喃喃自語。咳咳。八哥望着窗外的楊桃樹：Y被一尾小鱷魚咬了，她被家裡養的小鱷魚咬了。一顆不熟的青楊桃在枝上跌落地上。八哥飛上樹上，背向着我。從補習中心回家，她便累癱在客廳的沙發上。爸媽還在顧店沒回家，廳裡就只有一個智商與年齡稍有距離的弟弟，在看漫畫。Y已經入睡。小鱷魚浮出水面，淺游來到獵物面前，它張口利齒撕咬拉破對方的皮。驚醒前，鱷魚嘴已經擠身竄入獵物私密地帶，突來爆發的撕裂叫獵物痛不出聲的掙扎。一顆半黃帶綠的楊桃在枝上跌落地上。Y使力推開鱷魚嘴巴，鱷魚犯了紅眼症，根本停不下來，發出的紅幾乎染了整片河。翻滾之際，跌撞茶几，鬆脫那幾秒間，Y抓起茶几上的煙灰缸敲了鱷魚頭。鱷魚跌坐在地上，Y再用煙灰缸在砸鱷魚的鼻樑。也許太痛了，弟弟流着鼻血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像個嬰兒般哭，直到哭暈過去。姐姐站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一步一腥味走進廚房，再走回出來。八哥說到這裡，便無比激動地拍翼。Y拎着保鮮膜蹲在鱷魚旁，拉開膜黏在鱷魚臉托起它的頭繞個圈再黏一黏，繞了四五層。她說給弟弟止血，保鮮。關於自己，甚麼也沒做，就衣衫不整的依偎在鱷魚旁。

八哥新聞報告完畢，也不和我道別就穿過楊桃樹離開了。一顆熟透的楊桃從枝上逃跑，摔倒在地。楊桃樹擋住了月光，卻迎來了風，葉子並沒有被吹得很快樂。葉子和我心一樣，皺着眉墜落。

早晨醒過來，臉上像被螞蟻軍隊爬過般的狼狽，額頭熱熱的貼着爸爸昨晚給的退熱貼。我已病倒一週，沒有上學。滑開那不敢low Batt的手機，看着whatsapp裡面的白色八哥頭像，最後上線在一週前的上午11：35。我拉開窗簾推開窗，看着外面睡了一地的楊桃。爺爺說楊桃有解毒止血的功能，我借着書桌攬腳爬出窗外行到樹下，赤腳使勁踩踏楊桃的身體。看着它們的肉醬與汁無措的爛開噴出，亢奮得讓我極度敏感起來，果味的酸澀陸續的從鼻子眼睛冒出來，跟着我踩踏的節奏抖落，直到地底下。

Y從此消失了，不在家也不再唸書，傳入耳朵的八卦是她裹住厚實的自己在一棟白白的建築物裡面，遠離喧囂的世界。班主任瞥了我一眼，小朋友，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哦，沒有表情就是給老師最安心的回答，就如當初辯論不能出賽的原因，擔心我會被判紅卡。上課時間去廁所的時候，不必故意兜個圈經過你的班，反正也不再有人在等待中望向走廊。沒有了Y，但願能從此斷奶。神便打發我走出伊甸，因為和祂一樣能知道善惡；但我不會伸手摘生命樹的果子，永恆只會玷污結尾。

我度過了雙倍的十六歲，身體不再是幼稚的少年。在鄰近的藥材舖買了包乾無花果，美國的暫時沒貨，老闆推薦了剛入口的墨西哥品種。果較小，看起來也不太圓滾滾，香味和甜味有別，環境和土壤的差異，不過品質不錯。在等小砂鍋裡的水翻滾沸騰，這樣煲出來的西洋菜才不會苦，扔進兩顆剝開的乾無花果。四個小時後，盛出湯在一個沒有公雞的瓷碗。我到現在都不明白她為甚麽會如此不愛西洋菜湯，她總把它推向我：yerrr……喝了它。今天天氣好好，藍天白雲分明，太亮了。用匙羹舀上一口，打破了回憶的僵局，卻有點兒不甘心。在一隻獅頭的島上來懷念如茶杯的市鎮上愛過的人，說服自己不要回到過去，才能遠遠的保持安全的距離。

Y留了一口井給我，鎖入她瞳孔裡。太深了，我唯有假裝忘記不去打撈。

3

你的髮尾到五官到身上似乎都打通了經文，尤其那一雙手，一攤開的掌紋就像每一章每一節提醒S，阿拉法與俄梅戛的號角響起耳邊。你從來都沒有改變臉部表情，固定的肢體語言，一直半站坐在福音堂門口旁的牆壁上。胸膛間記錄着團契活動和主日崇拜的日期和時間，任風雨也颳不掉。虔誠是個符號，S從來都不符合基督徒必須供應人間的必需品，尤其傳福音。食色性也，快樂並非我一個的罪惡。

臉書彈出法國媒體報道巴黎聖母院失火，所有巴黎人都感到自己的肉在被燒。圖片上樓頂塔尖燃出的紅像血獸捲走了聖母院的頭顱，人群跪倒塞納河畔淚眼禱告。S的觸動停留在童年時的《鐘樓怪人》，有個喜歡大鐘的人抱着所謂最愛的人直到死亡。307號巴士將S送達福音堂了，走下車，便發現有啄木鳥正在親吻你的右眼。怎麼可以，隨手一揮把鳥趕走。S惱怒的伸出拇指撫摸你右眼被啄傷的裂痕，像極了當年八哥講故事的傷疤。

每個禮拜日是基督徒在教會安息的日子，等待敬拜、等待讚美詩、等待掰餅領杯、等待聽道。這應該是屬於高等的行為模式與習慣，與神合一的時間，站立高歌的聲音彷彿能傳到天際與擊倒地獄之火。一群很holy的白鴿，聚集在一架鋼琴上很有秩序的follow音符。他們彼此聖潔也只彼此相愛，他們不必要愛情只需要在同類中尋找相同的信仰就能結合。例如你。瞧見S踏入堂內，神情錯愕，過後移步走近S和他道平安。S微笑地擦過你身走向前排的座位。陌生的寒意應在預料之中，你怎麼手顫。

好久以前，牧師曾告訴你說S身心意並沒完全符合神的旨意，他太多疑問，太屬人，是外邦人。我信耶穌，真的。但，我不是你信仰裡的基督徒。如果你要說我是公山羊，我願意成全你。請不要用宗教信仰來綁架感情。終於你還是把與S的愛情拆開，過了不到半年的時間，便同教會某個自小是虔誠的弟兄順理成章的結婚生子，組織一個完整的門徒家庭。完美的綿羊群成就基督的標籤，省了屬世界的糾纏，足矣。你更應該丟棄當初和S的舊月情書甚至否定情愛的果核，只需緊緊自我擁抱。除了來月經，你閱讀經書就好，動情的詩和人你不配動心。

S給你設置了一個愛情密碼：Midnight AI。

或者，你都不知道掰開無花果，果肉裡紫紅欲白綿密的絲狀就是花。誰說花需要開。是你錯看S視線糊了，他眼睛攀上的血絲便分佈在果實上，一點一點的籽是碎過的痕迹聚集淚水中，浸過的飽滿。

在山上造船，無疑是等待大雨降臨，淹沒孤島。也許我們都無法前進，唯有選擇跳進洪水裡閉氣生存。船抑或會隻身而退，畢竟，這不是挪亞的方舟。神眷不眷顧，你在乎並非我亦要在乎。如若你認得出我，那日必有活水從耶路撒冷出來，一半往東海流，一半往西海流；我會和你說，若能再見亦不能如初，不能如初又何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