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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金順:地方、記憶與詩意存在——論方路散文中的抒情圖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0月號總第430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文學研究與評論專輯

作者名:辛金順

前言

在所有文類中,散文可以說是最能呈現和揭示書寫主體的存在情境和生命情懷,以及身份的彰顯,尤其抒情散文方面,更是注重個人的境遇和性情表現,屬於自我意識相當強烈的一種文體。易言之,抒情散文與抒情詩一樣,都是以抒情自我(Lyric I)為主軸,以自我的臨現,展開生活的記錄,心情的迴映,或生命的告解與發聲,是內在的一種心象圖景,甚至可以說是屬於個人生命史的一種繪製。大致上,此類散文,具有「自傳」寫作的性質,呈現了自我揭露和「存在自身」的公開釋放,以情感意識和想像修辭,製作出一個文學形象式的自我來。

而抒情散文向來屬於散文類的大宗,在馬華文學的創作中也是。相關創作人可以列出相當長的一個名單,如早期的慧適(1940~2009)、憂草(1940~2011)、溫任平(1944~)、陳蝶(1951~)、溫瑞安(1954~)、方娥真(1953~),或已屆中生代的辛金順、林幸謙、方路、陳大為、鍾怡雯、許裕銓、曾翎龍等,其中尤以方路(1964~)在這方面,具有相當特出的表現。他的詩和散文,處處展現了他的美學意識追尋,以及對生命內在的自我探索。從某方面而言,他的散文書寫,具有一份深沉的馬華抒情特質,並常將自己的身世、命運,存在感知與地方進行鏈結,由此而凸顯出了他在散文世界中特有的感覺結構。也因此他的散文作品,無疑是比其他寫作同儕更能深入到情感的真實內部,以及更能觸動到文學核心的詩性存在。如其筆下的童年回顧、原鄉思念、親人的悼亡、時間的傷逝,或懷人憶往,生活喟嘆;還是旅程散筆,心事點滴等等,都全輻輳為他「此時此地」(馬來西亞)的存在話語,是屬於馬華散文書寫中不可忽略的抒情圖景。

況且,散文原就是最能貼近生命現實的意向敍事,以及直接反映作者情態的文字(但在文學評論中,卻往往常被忽視的文類),所以進入作家的散文天地,才能更細微地探觸到其之書寫指向和意義。故本論文企圖在此探討作為馬來西亞獨立後成長的馬華作家,方路是如何以其散文去構畫出他的主體想像?而此一想像慾望,又將拉出怎樣的一種創作視域?這樣的視域,又與馬華性書寫有何關係?而如果說方路散文的敍述主調在於「感傷」(1),則這「感傷」書寫背後,卻又呈現出一個怎樣的書寫意涵?以及方路散文中的詩意抒情寫作,將會在馬華文學中,奠定着怎樣的一個意義和位置?基此,本論文將通過方路的四本散文集《魚》(2)、《單向道》、《Ole Café夜晚》和《火蛋糕》,去進行相關問題的推敲、處理和解答。

 

1      雨、記憶和返鄉

閱讀方路的散文,實際上是無法忽略他做為一名詩人的書寫特質,是以他的散文抒情性濃厚,注重詩的意象構句,以及修辭的高度信仰。換句話說,散文創作可以說是他詩藝的另一個延伸,或是一種「詩之餘」,這符合了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詩人的散文〉一章中提出的,詩人所寫的散文注重詩歌文字的密度,而趨向「藝術散文」的境相,並常以書寫自己,或經由回憶的方式書寫他人以揭示自己身世的意味。散文作者可能以透顯自己的不幸和窘困為敘事,但卻又以自尊和自憐的方式來哀悼感傷的存在:

 

詩人的散文,往往會滑向輓歌式的,回顧式的自我召喚。彷彿被描述的對象按定義是屬於消失的過去……之前所忍受的貧困和痛苦,構成了這種輓歌式的聲調。他成為內心的流亡者,詩人永遠哀悼伊甸園的喪失,請求記憶說話,或哭泣。(3)(2004:13~14)

 

以這段蘇珊桑塔格對俄國作家的評論,回視方路的散文,從某方面而言,也可作如是觀。大致而言,方路常常通過回憶的方式,將自己構設到「感傷」的書寫情境之中,而形成了一種輓歌般的哀矜,加上他的散文中,頻繁地出現有關於雨的場景,以致其散文常常貼着雨聲,極度潮濕地構成了一種低氣壓的情感迴音。這樣的書寫,其實也常出現在他的詩作裡,如他的其中一本詩集,以「傷心的隱喻」為名,即標顯出了他以「傷心」做為一種寫作的技巧和主題(4),並以「感傷」和「悲情」鋪展出他許多詩作的敘事氛圍和情態,進而通過雨的黏人意象,漫漶地醞釀出了詩的感傷情懷。如寫冬至時為母親錄製聲帶,卻是「一卷鄉音/帶有雨滴的音帶」(〈母音階〉,2004:12),而母親的口音,卻幻化成了原鄉的雨聲,為異鄉的旅者,添上孤寂的哀念。或雨與葬禮結合,組構成了哀傷的悼亡情懷:「周圍抬棺的人冒着雨起棺,雨滴/弄濕了視野。有橋,感覺在搖晃,祖父感覺/在棺裡醒來,看一群雨坐在葬禮上感嘆」(〈雨〉,2004:98);或刻意把自己譬喻成為仰望的屋簷:「肩上有些疼//大概收集過量雨珠/積成沉重的時間」(〈屋簷〉,2004:19)等等,將外在客觀自然的雨,襯托出一種氛圍,進而投射為主觀的心境和情緒;即以外在景象,融攝為內在感官意象,以渲染悲情。此一情景融合的寫作手法,其實在古典詩詞中可謂常見,但在新詩中大量操作,則就比較少有了。

雖然如此,雨的意象在方路的詩中,還算是相當節制,而且因為新詩具有隱喻和象徵等等技巧的掩飾技法,使得感傷之情還不至於溢出詞面,而形成過於直接的表述。然而轉到散文書寫中來,方路在許多作品中,卻大量的描繪雨景和生命際遇交會與聚合,使得散文中的雨水飄潑處處,並形成了其心圖中迷離感傷的雨霧,如〈日頭雨〉、〈七月鄉雨〉、〈鄉關有雨〉、〈茶室觀雨記〉、〈時光雨滴〉、〈十一月的雨宴〉、〈今晨雨大不大〉等等,雨絲漫天籠罩,雨滴淅瀝之聲不斷,並常與故鄉、回憶中的童年飢餓、家境貧困、母親與兄長的傷亡結合,而形成了一種傷/愁的修辭指意表現。當然,從某方面而言,散文創作與新詩比較不同,因散文較重直抒與直觀,以及情感經驗的自我凝視,使得抒情散文中的抒情主體,無可躲閃的,必須把自我托出,或以獨白、或以傾訴、或抒情化的直面讀者,這無形中在書寫上,也成了寫作者自身經歷的直白(這也是抒情自我的書寫特質)表述。可是另一方面,此一情感因在書寫/創作中,得到了傾洩和抒發,以致最後,也會在精神上獲得了淨化與昇華(5)。

而方路許多散文中所描摹的雨,常常滲透到其文字的情緒之中,而成了主觀情態的投射。鍾怡雯在論方路作品的感傷主義風格中,曾經相當清楚地論析了方路在其創作中關於雨和所書寫的死亡、貧窮、病痛之關聯,並把它稱為「潮濕的內心圖景」(6),易言之,由於雨的景象常常成為方路作品中的表述基調,使得其散文作品因雨而描繪出的傷逝感懷,在情景交融的呈現下,而被渲染,及被深化和擴大起來。然而從方路的散文窺之,其作品所表現的情感還是誠摯的,頗有攤開生命歷程和直剖身世的書寫意味,這使得其敘事在揮之不去的雨層低氣壓中,產生了相當強烈的感染力度,讓人讀來,總是慨嘆不已。

如他寫回鄉途中的七月細雨,寫出了旅途的孤單寂寞;寫二哥沉溺於毒癮之中,寫探望在感化院三哥的記憶,寫父親因生鴉片而被關,處處都是「雨中書,牢中淚」(〈茶室觀雨記〉)的哀涼,或寫自己因關節炎腳痛難行的愁慘,甚至寫母親的病逝,二哥吊死於河邊樹頭,都成了斜風細雨中的傷懷愁緒:「細細雨,長命落,隔鄰的陽台積了水,形成二樓雨池,雨,落在九月秋分時節,多幾天是中秋節,想來也回不了鄉。」因此,茫茫的雨,被白蟻蛀壞的天花板之漏滴,回不了鄉的鄉愁,由外而內地化成了心境上的表述,濕漉漉地構成了雨天裡的感官意象,由此再擴散為一種人生際遇和人世流離的生命情調,感傷的散落在每一行的文字之間,而成了方路散文中特有的箋註。

易言之,從方路的散文中,可以見出其存在經驗與情感的豐富,表述上無疑也比詩作更為直接,或更無隱晦。在此,散文抒情自我的情感結構,因完全服膺於經驗主體的存在感知,自然而然的,亦展現出了一種存在式的敘事程式──一種記錄生活、反映心情和講述自己故事的文體。所以在散文裡,我們可以窺見方路生命路程上一個比較完整的切面。特別是當他在講述自己與家人的故事時,總是會將場景拉回到原鄉的空間,並通過回憶過去,以展現出自己當下的生命歷程來。類此以現在和過去穿插對照的書寫方式,使得抒情自我也因此而開顯出了一個比較完整的回應。這一如賽依德(Edward Said)在《鄉關何處》所指出的:「回憶是我對於嘗試維持內在我的完整(the integrity of the inner self)回應,憑藉的是攤開所有的矛盾和不合」(7),而方路攤開的是原鄉童年時的貧苦與飢餓,以及家境的空乏,是他不堪回首的過去,卻又不時在回憶裡探望和裸露的生命情景。一如他在〈三十九歲的童年〉,以回顧之姿,陳述了九歲時的拾荒境況:

 

拾荒,對一個稚童來說,像在自己延伸的想像中尋求無法兌換的現實。我的童年小徑,從拾荒的記憶開始。雞舍、牛車、廟埕、騎樓、菜巴剎、魚市場、垃圾堆沾滿濃烈的酸味、腥味、腐蝕味……,緊緊抹成記憶底色,釀成成長中的體味。漫長無邊的拾荒日子,漫開了童年的淡景,也掀開了我長大後,不時回過頭張望的一束回憶。(2005:12)

 

拾荒的路線,不但構畫出了大山腳的街景、鄉人圖像、廟慶、家境的清寒與飢餓的存在狀態,同時也描繪出家人的際遇和弱勢,母親為人包辦洗衣的苦況,以及弟弟失業後被迫在賣春樓守門等等卑微而窮困的處境,配上細細雨絲翻飛的雨天,無形中也在文字裡暈染出了一分濃郁的憂傷情緒。在此,我們可以窺見敘述主體通過三十九歲的眼睛回顧九歲時的生命流程,並經由返鄉,重新走過童年拾荒的路線,以呈現出其成長過程的苦難情景,進而建構和銘刻其自我心靈於歷史的現實版圖之上,以求得內在生命的和解與完整。因此,一次次的返鄉,一次又一次的回顧,遂成了其探尋自我根源的記錄,以及做為事後啟蒙價值和人生成長的意義。

所以如果翻開方路的散文,我們不時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不斷穿梭在回鄉與回憶的敘事之中,那是一種生命的自我記錄,「苦難」其實不是他此類散文真正的主題,而在那追憶成長的書寫中,隱藏在「苦難」情境下的「離/散」處境,才是敘事主體處在孤單回憶中所形成哀悼情念的根源。這才是促使他經常藉由返鄉與回憶,以去追索所有在時光中消逝的場景、情態和人事,包括那曾經經歷過的「苦難」境況的原因。是以,故鄉的母校日新中、小學,韓江公會、伯公埕、玄天廟的潮劇和中元節的廟慶等,都成了他在返鄉時不斷回探的「離/散」場景,以此去召喚過去的自己。

一如到伯公埕看酬神戲,作者想的是小時候在鄉下與母親看酬神戲時,「幫母親抬木椅到戲台前霸位」(〈七月鄉雨〉2005:22)的情景;在大山腳醫院,探尋的是十三歲時因吃過量酸柑而患上腰子病,躺在病房數週面對一室白牆的茫然少年(2005:31);或在大街韓江公會裡遇到多年前還是少年時候的自己,在會所裡學華樂,參加歌詠隊和跳民族舞等等的青春時光(〈鄉關有雨〉2005:41),包括與母親及兄弟的聚合/離開,都隱含了對時光消逝的失落與哀愁。因而回鄉與離去所產生的離/散不定之人生處境,一種沒有安定之感的無奈和感傷,時常構成了其這類散文的生命情調:

 

晚上,大侄兒用電單車載我到巴士公司搭車回城,城,成為我回返的地方。而家鄉,倒成為我離開的方向。午夜,在等最後一趟長途巴士時,仍有微雨落下,加深了夜的寒意。母親在門口送我時說:「這次回去,大概要等到新年才回來了吧。」「有時間會回來。」我回答的時候,仍是好多年前第一次離鄉的感覺,有些傷感。有雨為證。(2005:43)

 

故離/散,雨和原鄉成了方路在其散文中佔着極其重要的心靈圖景,它與一般回憶書寫所常具有的懷鄉、憶舊、憶往、親情等感傷情懷,更是存在着相當緊密的關係。如阿萊特.阿斯曼(Aleida Assmann)所指出的,回憶具有一種感性的力量,如同所有感情創造,都是從回望的姿態開始(8)。而方路以記憶追索過去種種人情與故鄉(大山腳)的圖景,本身就是一種傷逝的表述,畢竟時光難逆,舊事難返,只有通過回憶才能再現過去,然而經由回憶將過去的故事重新編碼,或重新以文字框架起來,惟在那文字的框架內,不經意的,還是會流露出了「永遠消失」的淡淡失落;換句話說,離/散中,傷逝所形成的懷舊意識,或憶往的情態,才是形成了其散文中的感傷情緒。從這方面窺之,離/散情態,無疑成了方路散文裡,重要的感性敘述,也是其文字裡雨絲紛飛揮之不去的感懷底蘊了。

此外,異鄉的流徙,每每在回鄉時,總會以「尋覓者」的心態,回溯過去童年和少年的成長體驗,以去進行一種生命歷程的再現與書寫,而此一書寫,不經然的也會呈現出了「傷逝」的內在悲情。所以從方路這一系列的〈三十九歲的童年〉、〈七月有雨〉、〈鄉關有雨〉、〈今晨雨大不大〉、〈在河邊〉及〈時光於我〉等「原鄉追尋」之作,以雨和記憶/回憶做為鋪陳敘事的手法,建構了其散文生命龐大的感覺/傷結構,以及連接上故鄉中其父母和兄弟等各種失落與傷逝的人生際遇,挖掘出淡淡的家庭/身世悲感,而形成了一種哀悼情態的書寫方式。在此,回望的姿態,遂成了一種時間的奠祭,一種消逝與無法復返的修辭敘事,以襯托出抒情主體的心靈圖景來。因此從某方面而言,這也近乎成了方路在《單向道》此一散文集裡的一個重要書寫主題了。

而成為書名〈單向道〉這篇散文,寫的其實就是一種回不到過往的惘然。中學時課堂上的校長、老師、鄰座的女同學、打球和越野賽跑等學生生活,在回鄉與探入母校的回憶裡,成了少年時一條永遠無法逆反的單向道,走下去,或走出去,就完全無法再回頭了。因此「單向道」在這裡也象徵着過往時光,以及年華逝水的情景,永難再現,因而唯有通過孤獨的回憶和書寫,才能在不斷返鄉的行程中,召喚過往,重構記憶;也只有故鄉的土地,才成為他散文中生命對話的出口。所以方路嘗謂:

 

散文對我來說,是一種傷逝的文體,一種赤裸、瞻望自己涉身而過的淡淡閱歷。單向道,一種獨身對話的宿命。(2005:X)

 

此話與其散文作品進行辯證,實可得出其散文書寫自我的企圖,回憶/記憶的時間性行動,或一種精神溯返的實踐,只有在文學書寫和創造中才能成其之可能。所以返鄉、雨和記憶,在他這類抒情散文裡,輻輳成了生命書寫中相互指涉的情景,同時也在追憶複疊的想像裡,記錄了自我生命與故鄉之間的身世圖譜。所以從這方面來看,方路散文所表現的,不只是一種獨身地跟自己對話,其實也是一種跟時間/記憶,以及故鄉對話的「離/散」和傷逝之語,或一種趨向了講述自我故事的製作,且饒有意趣的,不經意的在感傷的回憶裡,繪製出了自己的生命地圖來。

 

2      河口源起,生命的探尋

班雅明(W.Benjamin,1892~1940)就曾經在《單行道》一書嘗試以「回頭閱讀自我」(reading oneself backward)的書寫方式,通過回憶書寫,將自己的生命當着一張地圖的繪寫空間,以箴言、記號或碎片隨感的方式呈現出來。因此蘇珊桑塔格稱他的書寫,具有「追憶失去空間」(A la recherche des espaces perdus)的能力(9),這是一份追溯生命起源的製作方式,也是作者在精神漂泊中尋探自我的一種寫照。而方路在這方面的創作,多少也具有這份自我追尋的意識。尤其是他企圖不斷回到他生命起源的河口――Kuala Muda(瓜拉姆拉),去尋找他誕生的故土。所以他把這誕生地稱為「羊水的河口」,一個如母親子宮裡溫暖羊水包圍着他,並把他生出來的原初母地,那是他母親的記憶花盤,也是他的記憶花盤,一個嬰兒啼破天地時最原始的地方:

 

在這裡,母親的胎盤完成一個生命,出生的期待,延續一路上逃過命的基因。一頭躲在母胎十月的胎兒,像玩累的脊椎動物從羊水的河冒出頭來,狹窄的陰暗管道,弄開嬰孩的哇聲。生命滑出母胎,攀附在年年的土岸,沙籠圍住,泥土味,潮水走過來問候,不痛的,臍帶,抹拭污黃的液體後,沒事了。河口,誕生地。(〈羊水的河口〉,2005:48)

 

母親的子宮和河口,連結為他生命史的一個起源,相互比附,成為他記憶的初胎。五歲後離開河口,兒時的記憶卻龜裂成為模糊的景象,所以他只能循着母親的羊水,去感受那裡「沼澤的感覺、河、木牀、命運、雨」(《單向道》,2005:51)以及天地的回聲,並且在離開三十年後,帶着母親回去探索生命誕生的地方,河水出口的交叉點:「孩子的誕生,遍地移進來的河水,走遠的海」。這些充滿彈性張力與文字密度接近詩句的敘述,在〈羊水的河口〉一文裡,蘊含着一份自我挖掘的夢想詩學,一路又一路的探向河口的深處,以去挖掘出那被封閉在時間內層模糊的初胎與記憶,由此而去辯證出生命與文學在起點上的故事(10)

後來那小小漁村的河口成了方路常孤身探訪的地方,而每一次的探訪,對他而言,宛如剝洋蔥那般,一層層的想剝到記憶的最深處,生命的核心(11)。另一方面,在記憶的編碼裡,河口的記憶場,帶給他的可能是屬於比較私密的追尋,那份記憶的存在感覺,成了他隱密與充滿隱喻的世界,也成了他文學創作的另一個出口。此後,站在這河口之上,方路的創作,才能溯河而上,去尋找他生命的一條長河之旅;同時往下,也將可能衝出河口,去面向一個更寬廣的海洋世界。

因此,方路的一些散文,常會出現蜿蜒的河水,穿過他生命裡各種人生景象的土岸,展開了各種悲歡離合的旅程。正如循着母親子宮誕生的河口,流經河邊,方路經歷的是其母親病逝百日後,二哥蹲着懸頸吊死於油柑果樹的傷亡故事。河流的水聲捲走了其二哥吸毒、戒毒、落魄、失落和哀傷的一生;最後,河岸寂寂,只留下了其二哥寫在一張撕下日曆背後的遺言:「對不起/我沒用/我去了」,註解着一個弱勢者的無奈,以及悲涼的命運。〈在河邊〉寫來,文筆壓着低沉的傷痛,如河水的嗚咽,卻感性地觸動了許多讀者的內心。且方路喜用詩人之筆,以隱喻和對比的修辭格,將傷情壓入了紙背,卻不至於泛濫。如寫其二哥走投無路的景況:

 

樹不高,不足懸緊的高度。是蹲着吊呀,父親說,你哥如果不想走,可站起身。土岸上的河已乾涸,乾涸的河龜裂着牀還算河麼。樹旁拿督公亭,斜斜架着幾塊板,木樑上還貼着褪色的紅萱紙映着幾個失去光澤的墨字:出入平安/財源廣進。(2010:13)

 

從父親的直白的話,轉進了以「河牀乾涸龜裂」隱喻二哥的存在狀態,以及二哥吊死樹旁拿督公亭樑柱上張貼的褪色墨字「出入平安/財源廣進」,形成了強烈的反諷,這樣的詩人筆意,在方路的許多散文中常可見到,這也形成了其散文獨特的風格。

河的身影穿梭過方路的散文,形成了曲折迷離的水光,探尋着他文字生命裡遙遠的旅程。如前面所提及的,他是馬華散文作者群中,少數勇於面對/揭露家族貧病、蹇困、亡逝的狀態外,也不時挖掘着私我內在的情感世界,或去記錄生命的過程,而這類揭示自身經歷,裸露心迹的散文書寫,往往也是文學史看待散文的重要標準之一。因此,以經驗主體出發的生命史書寫,宛如河水流向,展現出怎麼樣的兩岸景觀,無疑也將會決定着其之作品的深受矚目與否。方路的散文向來文采豐富,文字精煉,寫景敘事抒情,都因具有詩人之筆而顯得更加華采精茂,修辭技法也不落俗套,如在〈螢河一夢〉中,暗夜遊河,筆繪河景螢光,然而在那景政的描摹下,卻是另有意指:

 

舢舨已划進河心進入河的上端,接近岸,岸上的樹,一盞盞螢火的光,微微閃爍夜中,一萬朵火盤繞樹身,大規模的火源聚在一起,把暗影亮成光身的火樹……兩岸一棵棵似乎害怕寂寞而相爭圍在一起的樹林,卻圍成一條更害怕寂寞蜿蜒的河身。(2010:48)

 

樹因寂寞而圍聚,卻圍出了一條更害怕寂寞的河之蜿蜒,這是作者的心理轉喻,「樹」和「河」,均投射出了敘事主體內在的心理情態。因此作為「害怕寂寞的樹」,以及作為「蜿蜒的河」,透露了一個生命流向上的存在情態――流離的孤寂。這也逼近了人生存在的命題,孤獨與寂寞。對於英國心理學家安東尼斯托爾(Athony Storr)而言,孤獨與寂寞其實是成長的一種需要,以及自我和解的一種生存方式;同時更是回歸到自我,與形成創發的動力來源(12)。可是,對抒情主體而言,寂寞卻是令人產生恐懼/害怕的,這自與其離/散存在有關,身處異域,孤單孑立,這也使得他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回鄉,尋找家人的慰藉,故鄉的慰解,以消除個人寂寞和空虛感的主要原因了。

而生命的旅程,宛若河之蜿蜒,總是曲折而流,雖然寂寞,卻誠如瘂弦在〈如歌行板〉中的詩句所說的:「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不論是螢河夢短,還是姆拉河流長,都映現了人生裡無可避免的曲曲折折之行迹。方路在散文裡寫河,雖然不多,卻總是充滿況味,如在加影冷嶽河岸旁看流水的流淌,在華玲的橋頭上看橋下湲湲水流,都融攝了其之心境感懷,生命際遇的境況:「河,在任何時候都是蜿蜒而行,像蛇,永遠無法筆直而走。可能是昨夜的一場雨,河勢流得嘩啦有聲,似乎唬吼着,拍擊岸邊石塊,激起河潮,河央流動着一根根浮木,從上游漂下,一身潮濕。」(〈時光公路〉,2018:36)隱喻了人生經歷的必然過程,衝擊、挫折、身不由己的存在狀態。當然,在河流的隱喻背後,無疑潛藏着個人的成長與經驗語境,且彰顯了其流離書寫的生命情態。而方路的散文喜歡裸裎其內心的荒涼與哀衿,如姆拉河蜿蜒的流影,沖刷出的,都有着他生命軌迹和想像的兩岸風景。

方路散文中的河流具有其生命經歷的隱喻,不論是回溯原鄉,或是歧向其他地方,都在繪製着其生命地圖的版面,擴大文學的想像,同時也展現了方路企圖建構散文中的感性美學,以詩性的文字,凸顯出其散文的風格來,這無疑也是方路散文吸引人的地方。

 

3      漫遊視域下的地方圖景

其實不論是書寫家人、原鄉、回憶的場景,或記憶所及的人、事、物等等,方路散文裡構畫出的,都是屬於其存在圖景裡的抒情文本,包括外在之景,常化為內心之情,故其興懷之筆,乍看是隨意為之,實則卻隱含着其之技藝和佈局,加上文字質料具有詩性感染力,因此讓讀者讀其文時,常會產生美感經驗的享受。

此外,在方路的散文中有不少作品描述其與文友到各地談文論藝的情景,或旅程所及之地方景象,那都是屬於隨意式的散筆,掠影而過地點染着旅途中所接觸的人情與景物,卻也無意間如漫遊者一般,繪記下了這些地方圖景和特色。如寫直涼,「以中央主幹山脈為伴……悠閒的街場,雨樹撐蔭」(〈直涼初旅〉,2005:177),彭亨河支部流過的大地,每到雨季河水就會淹上公路等等;或寫怡保安靜的舊街景,近打河流域錫礦業榮景的歷史;或進入實兆遠小鎮探看了馬共首領陳平誕生的舊宅,以及歷史典故;或到班台漁村素描玄天上帝廟,看店舖毗鄰密集而建的老街,並與漁船出海等經驗;或探訪海濱漁村班茶:「進入鬧街,只有一條微彎的路,左側店舖,剛好黃昏向陽照得特別彩麗,右邊是渡頭,是蒼茫的傌莫河口和海交接點,附近泊滿漁船,一艘艘在水潮中晃動,像是記憶的光影。」(〈班茶。李有成。河〉:2018;64)以簡筆與掃描的方式,寫出了小小班茶的空間感與地理位置。但方路在這方面,卻無意於地方誌書寫,或為其所經過的地方拓殖歷史文化景深,這些地方只是他活動點上的一個景綴,寥寥數筆的素描而已(但有些卻落入了報道方式的表面陳述)。雖然如此,這些素描的景象,卻賦予他散文另一種隨意的筆調,在點與點的浮光而去間,展現了一個旅者抒情式的地方散筆。如他所說的,只是旅者所目所睹,所述所錄的地方腳註(〈抒情的旅者〉,2010:64),一個簡單的表述。

但方路對故鄉――大山腳的文化習俗和景觀,卻是描繪得相當的詳細。這不但在他的詩中如〈大山腳詞彙〉匯集了地方的景點:伯公埕、麗光戲院、韓江公會、郵政局、日新小學、打石店、慶豐棧,或以個別的詩寫孟光水壩、萬宜樓等等,都是通過懷舊情懷,去繪製記憶中所感知的景觀和場域。這樣的詩創作,聚焦點不在於外在景觀的描繪,或地理位置的指認和記事――「地點誌」(topography of the place)的敘述,而是通過詩中的抒情自我,將這些空間轉化為個人情感中形而上的感覺表述,或一種內化為個人經驗的「心靈風景」。換句話說,這些地點,只是抒情主體的懷舊情意寄託而已。如寫〈伯公埕〉:「屋簷長了一座山,煙有時從側面經過/帶了些土堆來種植煙火//廟裡唯一的銅鼎/把香火頂上焚化成一些鄉音/鎮上的人都在廟口/走過。好像那裡/就是一尊時間」所以伯公埕只是方路寄寓的一個地點,以空間化為時間,抒發他對大山腳信仰中心的感知,這也是以象託意的寫法;或他寫老店舖「慶豐棧」,也是如此:「老東主在櫃檯前捲草煙/撥響算盤,傳來很久以前的回音/牆角的螞蟻也老了。鐵窗生鏽/一個個進去的人也在裡面//坐很久//在這裡好像兜售的是/歲月」。以實寫虛,具象的寫出歲月老去和時光的悠久。因此,方路詩中的意象佔據了他的想像,並成了在回憶裡追索的一個舊情懷,景觀並不是他真正的關注所在。

如果從表面敘述而言,方路的這些詩作,並不具有一般地誌詩所應有的空間與歷史人文描繪,因此有人可能會質疑它並不具有地誌詩的特質。可是,一如阿萊德.阿斯曼(Aleide assmann)所指出的,場所圖像所構成的記憶情感,實際上是一種空間時間化的記憶象徵,懷舊情懷的時間意識,其實也可以是地誌的一種表現。雖然在詩作中,因語言的節制和意象化,使得詩在細節描述上,簡略許多。反而在散文裡,方路不斷透過視域中的景觀、文化習俗和歷史的古今對照,去寫大山腳的外在與內部景象,勾勒出了原鄉的面貌,同時也抒發了自己對故鄉的鄉愁與情懷。

如在〈三十九歲的童年〉,方路經由舊家往市鎮一路走去,以漫步的方式拼圖出了大山腳的市貌:雞舍、靈師壇、水溝、公廁、伯公埕、一排排商舖、網際網絡中心、玄天廟,「過了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左邊的小攤擺着白人囉也,對面矮矮的店舖是新潮飯店、客記飯店、興隆花業銀行、曼谷中泰海鮮飯店,接着是一棵老橄欖樹下的石三戲院、益華書店、大馬旅社,轉個彎看到火車站頭間店舖萬宜樓。」(《單向道》:16)相當詳細地排鋪出了大山腳的街景和圖景。是以一路行經而過,目視所見的街景和記憶中童年的景觀相互對照,照映出了一些場所的改變,使得地方誌也因此轉換到了時間誌(topography of the time)的敘述上來,並由此展現出了一個具有地方感性的大山腳圖景。

除此,方路對大山腳的信仰空間,在〈七月有雨〉和〈鄉關有雨〉中多有着墨。他在大山腳的漫遊,最後總是要佇足於伯公埕的玄天廟前。那是過年過節(尤其中元節)鑼鼓喧天的地方,大士爺的香火鼎盛,廟前戲台潮劇戲樂悠揚,人潮洶湧,煙霧繞裊,酬神戲班搬演着各朝各代的歷史與故事,師公誦經,千人陪巡和燒鬼王儀式等等,輻輳成了市景中一個壯觀的節慶景觀,同時也形成了一個具有宗教象徵的特有文化地景。方路通過其文字召喚故鄉的信仰中心,其實是感覺創造的一種表現,及經由記憶、情感和空間結合,展現了一份地理人文學家段義孚所謂的地方愛(topophilia)(13)之方式。類此地方與經驗書寫,實際上也是一種認同表現,即對曾經生長與成長的土地(或感覺空間perceptual space),賦予歸屬的認定。這也是家園意識書寫最令人動心之處,因為它不只佔據於小鎮的中心,實際上也展現了小鎮民眾生存空間裡最重要的精神/宗教核心――一個集體記憶和精神寄託的所在。

總而言之,不論從原鄉的家園景觀書寫,或地方感覺創造,到通過行旅中漫遊各地城鎮而繪製出來的地方圖景,甚至以報道的方式,掃描地方某些景象等,大致上我們可以窺見方路散文中所表現的地方感性,或表意式的書寫地方特質,均具賦予了地方某種意義的作用。這有如漫遊者通過他的移動視域,一步一步去建構他情感和感覺中的景觀,或記錄、繪製,進而轉換為歸屬與認同意識,這也無疑是「地方關愛」的一種展現。因此誠如Mike Crang所指出的,將地方景觀或家園進行文學式的編碼,可以說是一種自我認同的建構,並可以此界定出自己的存在身份與位置(14)。而方路在這方面的散文書寫,無疑是具有其濃厚的情感與別有特色的地方情懷表現了。

 

總結

作為一名創作超過三十年的馬華作者,方路的文學創作經驗可以說是相當豐富,由於他的創作是以詩歌為主,是以其散文的修辭和表現技藝,自然也隱含了詩的創作意識,而顯現着象喻與技藝的靈活性,字質穠密多變,設譬豐富和充滿着一份詩性的特質。大致上此類「藝術散文」,具有強烈的創發展現。加上其抒情的聲調,幽隱地將其散文感性特質內化為身世際遇與情感的生命姿態――感傷的抒情化,由此構成了其散文書寫特有的生命情境和風格。如其散文講述時光的流逝、生命的變動和親人的離/散等,都具有一種文字奠祭與哀悼的儀式,而方路就是通過這樣的書寫,記錄生命,裸露心迹,以作為回鄉的方式,來完成自我。

方路雖然曾經提及,他的創作階段是要經歷感傷、悲情和懺悔來完成(15)。雖然這樣的寫作理念有點怪異,因為感傷、悲情與懺悔是來自生命經驗本身,非寫作的階段設定與階序創造所能循序而成的。然而實際上,書寫本身,其實就是一種懺/解的歷程和精神治療了。因為當一切時移事往,則童少時期的生命感傷經驗,貧困厄難,以及親人的不幸與傷逝等,皆可經由回憶式的書寫洗煉過程,而淘洗及昇華為一種更具生命歷練的主體,以去創造出更為深刻的生命/情懷之文學來。

如一條生命的河流,蜿蜒的過程,必然有其景深的生命探索,從個人與土地,從家鄉到異域,從自我到他者,那散文文字的詩意流脈,一直是方路散文裡追尋的標的。因此在馬華散文創作者群中,方路可以說是少數注重散文的純粹性,或關注藝術特質的文字表述,這使得其散文比一些創作同儕,更具藝術感染力。除此,在對地方書寫的關注上,也有其特有視點和處理的方式,不論是對家鄉的場所繪製,精神空間的描摹等,處處展現了其之戀地情結的一面;且另一方面,他又以旅者的漫遊方式,掠影式和寫意的探觸了一些所行遊過的地方,並通過寥寥數筆的揮灑,構畫出這些地方的感性存在,或透過抒情方式,召喚認同的場址,以展示處在馬來半島上的地景(包含人情)風貌。這些書寫,結合身體行動與地方想像,標示了自我的位置,肯定自己的歸屬,同時也拓大了方路散文創作的內在的腹部,書寫的版圖。

總而言之,方路的散文創作,不論是其身世狀態所形成的感傷,存在的追索,或地方的感性創造等,實是隱含着馬華作家所特有的馬華性特質――即其存在於這片土地的感知意識,際遇、命運和深情。一如赤道雨聲的淅瀝,構成了一種赤道的憂鬱,排鋪成其散文內在的生命狀態和外在的風格,那是具有強烈辨識性的馬華特質之散文,而且他也在散文創作的這塊場域,形構出了相當令人矚目,以及不可忽略的文學位置。

 

 

【註】:

(1)      鍾怡雯〈論方路的感傷主義風格〉《馬華文學史與浪漫傳統》,台北:萬卷樓出版社,2009,頁247~267。實際上,方路在最主要的兩本散文集中《單向道》和《Ole Cofee之夜》,回望、原鄉和雨幾乎輻輳成了他在散文書寫中主要的感傷情調,這與他的一些詩作雙併為一種氣壓沉重的灰色抒發(相關的討論,可見陳大為〈原聲雨的音軌分析:論方路詩歌灰暗抒情與苦難敘事〉《方路詩選I序文》,吉隆坡:有人,2016,頁14~39),因此一書寫過於頻複,所以在討論方路的散文時,幾乎無法繞過也無法忽視

(2)      《魚》這本書因獲第五屆馬來西亞潮州青年作家獎。而《魚》(1999年出版),乃一本集新詩、散文和極短篇的合集,因散文是此書的組成文類之一,故也將它納入一起討論

(3)      見蘇珊.桑塔格著,陶傑/黃燦然譯《重點所在》,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頁13~14

(4)      方路詩集《傷心的隱喻》〈單純地刨木.自序〉提及,「傷心」原本是他寫作的一種隱喻,或技巧,可是因為母親的傷亡,使得「傷心」也成了一種存在的實體,或人生的內容和主題。(有人:2004),頁2

(5)      這有如亞里斯多德在談「悲劇」時所言及的,「悲劇」的功能是在於引發哀憐與恐懼之情緒,從而使這情緒得以發散與淨化。(見亞里斯多德著,姚一葦譯註《詩學箋註》,台北:中華書局,1993,頁67)亞氏雖然所談的是針對觀眾而言,但其實用在寫作者身上,其實也是如此,一旦抒情主體的深邃感情得到抒發,同時其之感情也因此而得到淨化和昇華

(6)      鍾怡雯〈沉浸在雨水或淚水裡的魚〉(《馬華文學史與浪漫傳統》),台北:萬卷樓,2009,頁247~267

(7)      見薩伊德(Edward Said)著,彭懷棟譯《鄉關何處:薩伊德回憶錄》,台北:立緒出版社,2000,頁19

(8)      阿萊特.阿斯曼(Aleida assmann)着,潘璐譯《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2016,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頁111~112。阿斯曼提及,回憶內在存有着一些想像力,使得人在回顧的時候,會產生一種新感知,它會縫補記憶的斷裂處,使人的回憶,產生了一分創造意義

(9)      見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著,廖思逸、陳耀成、姚軍偉譯《土星座下》,台北:麥田,2007,頁140~151

(10)    方路這篇寫於2000年的散文,四年後以同樣的題材轉換為詩的創作〈羊水的旅人〉(《電話亭》2009,125~128),以河水和羊水的對比,呈現了其對母親的想念。但詩因隱喻修辭關係,沒有散文直指姆拉河口那麼清晰,以及更為情感豐富與深刻。(方路在書寫家人的散文,其實常會以詩再處理過一次,因此構成了其創作中的辯證圖像。)

(11)    散文〈七月鄉雨〉:「趕在天黑前,一個人,把車子停在kuala muda海風圍起小小漁村空曠地。對我來說,這裡如我撥開記憶洋蔥最深處,一層層剝下去,與誕生遇合。」吉隆坡:有人,2005,頁31

(12)    Anthony Storr著,凌春秀譯《孤獨:回歸自我》,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6,頁12~38

(13)    段義孚(Yi Fu~Tuan)以「地方愛」(topophilia),即人類對地方情感連繫的概念,陳述人與地方因為存有生活經驗、記憶和感情,而使人對那地方產生認同與歸屬感。相關討論,可見段義孚著,王志標譯《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頁126~128

(14)    關於地方的「認同建構」,可參閱Mike Crang著,王志弘、余嘉玲、方淑惠譯《文化地理學》,台北:巨流出版社,2004,頁79~82

(15)    見方路詩集〈前往春天的路上〉《電話亭》,吉隆坡:有人,2009,頁218。

 

 



辛金順 台灣中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獲:新加坡方修文學獎新詩和散文首獎、馬來西亞海鷗文學獎新詩首獎和散文特優獎等獎項。著有詩集:《風起的時候》《最後的家園》《詩圖誌》等;散文集:《江山有待》《一笑人間萬事》等;論著:《存在、荒謬、知識分子――錢鍾書小說主題思想研究》《中國現代小說的國族書寫――以身體隱喻為觀察核心》等,並主編《時代新書:中國現代小說選》《時代、典律、本土性:馬華現代詩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等和總編《馬來西亞潮籍作家作品集(1957~2014)》(新詩、散文、小說三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