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詩歌
作者名：吳燕青
珍珠宣言
剔去粗糲，堅硬，砂礫，拍打。我有柔軟。
剔去海浪，岩石，徒步，嵌入。我有晶瑩。
還要再剔去些甚麼？海水的鹹？泥沙的粗？悠長旋轉的黑？
忽略柔軟的肉體嵌入的疼痛，疼痛中生長出的動盪，遷徙。
忽略漫長的形成，成長。忽略不曾有花朵長出的暗時光。
站在燈光下，圓潤晶亮，再也阻擋不了，投向我的讚美的目光。
購買我，佩戴我，多麼高貴。珍藏我，炫耀我，多麼富有。
站在鏡子前，我和我的姐妹們，手牽着手。
就像天上摘下的星辰，有不可擋的熠熠之光。
如此安靜嫻雅，如此端莊美妙，如此潔白無瑕！
晚宴上美人微笑，夫人也溫柔下來，母親們也有神聖的光。
多麼高貴的修辭啊！
打磨，穿孔，鑿洞，不能再剔除了。那些疼痛，我忘掉吧！
松子油，矽藻土粉，融入膚體的浸泡。
不能再剔除了。這些刺鼻的氣味，我忘掉吧。
貝殼，海水，波浪，岩石。我的故鄉，再也回不去了。
寂寞唱起嘹亮的歌謠，像孤兒一般的珍心，這樣的悲傷，我忘掉吧！
剔去的，忽略的，究竟重不重要？
從此，我只剩下美和有關美的所有讚詞了。
多麼驕傲！
凌晨三點的哺乳室
順着夜風的手指
一群剛從一場血淋淋的
戰場退下的女人
虛弱地 緩慢地 蹣跚地
抱着誕生不久的嬰孩
走向凌晨三點的哺乳室
剖宮產 撕裂傷 側切 大量的血
所有生產帶來的疼痛 傷口
忽略掉吧
眼前嬰兒的哭聲多麼動聽
城市還未醒來
喧囂尚未鼓脹嘴角
懷中柔軟的小小肉團兒
初來乍到 他們慌亂地哭
慌亂地劃着小手腳
解開紐扣的母親們
在中央空調的涼風中
手忙腳亂地用身體中的
另一種柔軟哺餵柔軟
巡班的護士托起一位初為人母
的母親鼓脹的糧倉
幫她調整方便哺乳的角度
喇叭狀的小嘴 吮啜着母親
少女 花朵 羞澀 青春 蓓蕾
不再低下頭 勇敢的果實
夜還沒有醒來
城市尚在安靜的夢中
整個地球的嬰孩都在
所有的母親也在
冬季和春季也都在
凌晨三點的哺乳室
熱帶季叢林
熱帶季 叢林雨水喧嘩
有隱匿之心的人
在路上走着走着
自行消失蹤迹
一隻貓從椰果樹上降落
無聲無息地變換月色
茫茫的人群中
有人摁掉星光
慣性地彼此靠近彼此
慣性地
彼此丟失彼此
茫茫的人群中
有人摁掉身上的煙火
慣性地
彼此尋找彼此
熱帶季 叢林歌聲嘹亮
有甚麼重新折返
在彼此認領的途中
曼陀羅
倒垂的花朵
碩大的銅鐘
曼陀羅
倒垂着夏日熾熱的蜜
也倒垂着濃稠的毒汁
這攻心的燄火
海水倒灌出沃土
星星長出軟軟的翅翼
遠古的三葉草化石滴落
跋山涉水
來到你的面前
一朵碩大的倒垂之花
帶着燄火之光
愛情乍然地醒了
妹妹抱抱
從小長在蜜裡的那個小小女孩
追向一輛遠去的車
進城的母親決然的背影忍不住顫抖
母女的悲傷
只有小女孩用哭聲喊出來
這是我今天早晨聽母親說的
當我向她問起六歲小堂妹時
母親說她抱住了追車的她
堂妹在母親的懷裡拚了命地嘶哭掙扎
照鏡時，我看見三十年的自己
當年六歲的小女孩 追向進城的大巴
在沙子路上跑掉了鞋
跑出滿腳的血
那時，母親沒有抱住我
她只是把我孤零零地寄居在祖母家
自己一人衝進陌生的城
她用汗水勞力眼淚苦痛思念
換回我的學費營養費衣服
三十年了，我常常夢見那個追車的小女孩
常常忍不住替她哭出來
妹妹，笑起來甜甜的驕傲的小妹妹
你是我，我也是你
我們都有同一個母親
一個身不由己的母親
請容許
緩慢地走一段路
在半山的香雪道
夜還沒有熟透
植物層林佈滿星星
霧滲出雨滴
燈光也緩慢地徒步
推紙皮車的老人
蝦弓一樣的腰
快要墜到地面上
再緩慢地走一段路
蘭桂坊伸出手掌
掌中擠着啤酒瓶
異國男女站滿路央
無聲地舉杯
石板街階梯濕滑
老奶奶是迷路人
坐着不說話
夜再夜一點
還要緩慢地走
把貼近地面的腰
再挺一挺
更貼近地面的事物
抖一抖生活賦予的顫抖
請繼續
緩慢地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