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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秋弦:揚起一片塵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葉秋弦


Its up to you」他說。

上巴士前,我微笑揮揮手,便沒再回頭。司機油門一踩,引擎轉動,窗外塵土飛揚,宿霧的塵埃總是在空氣裡疊起厚厚實實的一層,令人難以辨認方向。只是我想,若探頭出去,大概也看不清Carlito的臉。因此我沒有轉頭回望。

如果我還能夠記住一個人的模樣,在很多年之後。如果我折返原地,不曉得是否會遇見。但我開始尋思重逢的必要,有些人,沒遇見比遇見要好,不重逢更無所謂念想。

「回頭是一種誘惑。」在電話裡,我對曼竹這樣說。她知道我不是在敘述Carlito,話筒另一邊,我似乎感覺到她點了點頭,說:「哎,總是這樣。」

抵達宿霧的當晚,在一家裝潢十分簡陋的青年旅館入住。店家說,今晚住客不多,給我升級至單人房。獨立房間一整排列在建築物右側地面,我甚至連青年旅館的內部都不曾踏進過,進入,出來,都徘徊在側邊小門,我需要的充其量不過是一張牀。進門後,照了一張相,傳到了1662公里以外的小島,告訴他我安全抵達。他沒有時間讀訊息,畢竟生活忙碌。而我在一張白淨的筆直牀單攤開了自己的盥洗衣物。

浴室的水流非常微弱,像一條清幽的河流,不疾不徐地流淌。我伸手一探,水是微溫,不至於冰冷,用一顆肥皂,簡單洗了澡。冷氣機引擎聲從窗外回傳,用毛巾擦頭髮期間,我打開了房門,踩在空地上仰頭看星星,原來宿霧也是沒有星星的一座城市。後來我沒有關掉牀邊檯燈,讓一盞燈與冷氣引擎聲陪我入睡。

醒來隔天,我決定要搭巴士下南部,南邊有海。歷經長時間的搖晃震動,塵埃滾滾,巴士從平路駛向山林,再從山林繞圈回到地面,下車已是四個小時之後的事。我去的小鎮叫「Moalboal」,遊客多來玩浮潛和見識「沙丁魚風暴」景象。深秋時節,非旅遊旺季,於是我一個人,肩挎一個背包,臉掛一副黑色墨鏡,帶着一片雪如花的淨空腦袋來到Moalboal。與幾名乘客前後下車,結果迎來一大堆督督車、摩托車甚至計程車司機擠了過來,注視着我們。那陣容,彷彿是接待貴賓所行的注目禮。我看見一堆堆人頭湧動,又聽見交響樂曲般起伏的響號,慌亂之際我不認為自己能抓住任何一根稻草,或相信一個人。我心底有點煩躁,如此嘈雜之聲。於是甩頭就走,輕巧地過了馬路,走進對面便利店的ATM取錢。出來時,忽而瞥見遠處有一黝黑男子坐在摩托車上與我對望,他露出白淨牙齒,靦腆一笑,頭上掛了一頂廉價的紅色鴨嘴帽,黑衣、黑褲,腳底夾了一雙拖鞋,我愛穿黑衣黑褲,但眼前這人,他已經把一堆巧克力色融化在皮膚上,我猜想入夜之後很難看見他的影子。

在我想像之際,這人指了一下他的摩托車,示意讓我搭乘。我走了過去,開口問價。他看見我手機顯示的青年旅館地址,誠懇地點點頭,再靦腆一笑,露出白淨牙齒。談好價格,我跨上了摩托車。雖然不知道他會開往哪裡,好像哪裡也無所謂了,一個人,陌生路途。引擎啟動,塵土飛揚,路上一片鄉野黃土地,彷彿來到了一個無人的故鄉。

大概十五分鐘之後,到達青年旅館。我放下行李,他問我想去哪裡。他指着摩托車,再次露出潔白牙齒,說話的時候甚至有點漏風。他說,「I can drive you」。我警覺性地想到,這如同包車旅遊,而我不過是包起一台摩托車。我的城市基因告訴我,首要條件還是談好價錢,不然不上車。

Beach。」

Okay。」

How much?」

100 peso。」

如此簡潔的話語使我感覺到,生之純淨。如果簡單字詞能涵蓋所有語言,也許人與人不會再起過多紛爭。車子載我,走向海洋。既為乘客,也為過客,根本無須留下任何痕迹故事。宿霧的海水清澈見底,帶有淡淡的微藍微綠,是我未曾見過的水波盪漾。沙灘無人,我告訴他,如果他要去載客,可先離開,我在此逗留兩個小時才會離去。他可以回來接我。如果他不回頭,我也是可以慢慢依靠雙腳步行的,鄉間只得一條路。怎料到,他說,「NoI can walk too。」他低下了頭,紅帽子蓋在他光溜溜的頭頂,太陽覆蓋不了他的黝黑膚色。我顯得有些不自在,但又不好說甚麼。該陪我走這段沙灘路的人,好像不是這位陌生人。但想想也無妨,誰是誰,誰不是誰的誰,都一樣。

後來我坐下,他也坐下,我玩沙,他也玩沙。忽然間好像身旁多了一個複製品,他會重複我的動作,我的表情甚至我的閒適。他忘記了自己是司機的身份嗎?但彼此的心理狀態,始終是不一樣的。他見我拿起相機拍照,說要幫我拍,我說好啊,謝謝你。

尤其記得當時我穿一條民族圖騰的藏青色無袖布裙,風吹過來,裙子飄逸,十分清涼。很多年後,我還記得那一陣海邊拂起的風,彷彿嗅到薄荷的味道。

入夜之前,我到小鎮唯一的大街買了點食物,回到房間,跟他約好明早九點去浮潛。他說,他有朋友做浮潛生意,可以載我過去。於是告別前,我付他第一天車錢,共二百塊披索。

小鎮真是幽靜,與我生活的大城市不同。城市空間的壓抑,濃縮了所有生命故事,繁複,傷人心,情緒超負荷,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青年旅館的老闆是一位英國男子,三十歲不到,他說來到陌生之地,不慕繁華,純粹生活。開間小型背包客棧,接待喜歡旅行的年輕人。他倒半杯威士忌,問我是否喝酒。我微笑點頭。懷着夢想來到千里迢迢的小鎮,從零開始,與人溝通、建造房子,長久經營生活。我幻想有一天自己是否也能像他這樣,來到陌生境地,讓名字的符號從零開始。

一覺醒來,果然他與他的摩托車已停在門外。今天他戴了一頂黑色帽子,淺黃上衣與大紅短褲,我看見這身滑稽搭配,這回先從臉上露出笑容的是我。跨上車,他一催油門就開到了海邊的房子。他的朋友同樣黝黑,相對矮小,他站在門前,示意我可以在屋外的廁所換裝。沒告訴他們,雖然身穿泳衣,其實我是一個不會游泳的女子。

事後回想,我也驚嘆於自己的膽量,與兩位陌生男子出海,懷着一副不會游泳的身軀。但也因為信任,即使只有我一位乘客,螃蟹船還是開往了無人的小島。穿着救生衣跳下海的一刻,兩位男子一左一右抓着我的手腕,帶我潛入海中觀看細小的海洋生物。他們教了好久,我才懂得從吸管呼出第一口氣。後來再與沙丁魚暢游,上岸後竟耗去整整三個小時。這是我第一次浮潛,但我想世界上可以浮潛的地方很多。而我嘗試人生第一次浮潛時,是在一個如此幽僻的小鎮上。

Moalboal,有人譯作墨寶,但英文唸起來,有「oa」之音,更顯得曖昧有情。

接近傍晚時分,我挎着背包準備離開小鎮,搭當天最後一趟巴士回宿霧市區。按照表定時間,巴士應在傍晚六點駛經大街。他載我回到前天下車的地方,他問我是否需要進超市買點食物。我點點頭,打算買完食物,再站在街上等巴士。我掏出錢包時才想起,今天並沒有和他談過車資。

於是我笑着問:「How much?」

他的眼神開始飄走,很快抹去了臉上的笑容。我發現他的眼神飄到了摩托車的後視鏡,隨後再飄到了黃土地上。

他輕聲說,「It’s up to you。」他仍舊盯着那片黃土地。

我從錢包掏出了四百披索,花了人家一天時間,心底過意不去。他摺疊了錢,隨手塞進褲帶,催促我趕緊去買食物。他說他會幫我看着巴士。我再笑了笑,說不用啦,我很快出來,讓他去接待新的客人。

在我離開超市,走到馬路邊等車期間,忽然身邊有人向我走來。定睛一看,是他。我問,摩托車呢?他指了指遠處的停泊。旁邊開始有同行跟他聊,他把頭轉過去隨便聊聊,又轉了回來。其實我沒有太多話,他也沒有太多話。兩個靜默之人,站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忽然他想到了甚麼,從口袋掏出一張紙,他在紙上寫了「Carlito」,對我說:「My Facebook」。我接過紙條,笑了笑。

事後我並沒有加他為好友。唯獨記住了小鎮與純樸之人的景象。

我再傳了一則訊息:「上了巴士,回宿霧市區。一切平安,勿念。」

後來曼竹無意中說起,會不會所有的愛都經由自己想像而催化為情,你以為的想念,別人可能未曾掛念?

 

 



葉秋弦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碩士畢業。中學時期開始創作及投稿,以散文書寫為主。自大學起開展背包之旅,先後遊走於台灣至東南亞各大小城市。喜歡舊書和藏書,閒時看戲。現任研究助理、《大頭菜文藝月刊》義務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