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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可偉:井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黃可偉


1

藍鐵燄看着在敷風濕藥布的弟弟,心中有點內疚,覺得三十年前棄下家業出來做事,是不是做錯了。這個內疚的感覺,藍鐵燄一直縈迴在心中,他本是長子,卻要弟弟承擔家庭重擔,自覺對不起他。可是內疚又怎樣呢?難道時間能重新來過嗎?又或者現在鑄蓋廠的地不用收嗎?一切都再控制不了。

當弟弟藍鐵熾跟自己說,政府要收地建新市鎮,鑄蓋廠的地皮正在規劃市鎮中央,不能留下時,他心中一灰,心想可以搬去哪裡呢?再想了幾秒,就知道工廠大抵不能留下了,爸的心血保不了,一種無力感由然而起。

藍鐵熾坐在對面,說:

結束也好,反正經營愈來愈艱難,自己與工人年紀也大了,是時間退休了。

藍鐵燄心中不捨,卻只是點頭示意表示明白,不捨又怎樣?他知道沒有適合的地,一切都完了,況且他何曾為工廠出過幾多力?一切出力的都是弟弟而不是自己,弟弟說自己已經五癆七傷,要退休,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資格去阻止他。

離開弟弟的家時,藍鐵燄邊走邊留意地上的坑井蓋,想辨認出哪一個是自家出品,哪一個不是。自小已在工廠長大,別人都說黑色生鐵鑄成的坑井蓋全都是一模一樣,但藍鐵燄並不如此認為,憑他在工廠長大的經歷,他知道每間工廠鑄造出來的蓋子都有各自的靈魂,每一家都不一樣,即使它們靜靜躺在地上,他也嗅得出自家出品那種特有氣息。

藍鐵燄知道,這種沉着將來可能會愈來愈少了,以往這些鑄上HK標誌的黑色井蓋鋪在地上,與黑色馬路襯在一起,街道顯得很安穩低調,可是近幾年新式井蓋就不同了,這些銀白色,由小格子排列織出來的井蓋,由大陸鑄造,由軟鋼造,這自然比生鐵造成的舊式井蓋顯得輕飄飄了。他問過在渠務署工作的朋友阿黃:

是不是成本比較低,才改用大陸貨?

其實鋼蓋比生鐵蓋還要貴呢,不過阿頭說新款式的井蓋比舊式的好,以往井蓋由生鐵鑄造,會給人偷走變賣,而且坑紋是斜長線,輪椅單車輪子容易陷入去,改成格子就不會了。況且格子可以承受二十噸重量,也增大了排水孔面積,比舊的好用,調研過才推出來的。

可是看着銀花花的新井蓋鋪在黑色馬路上,格格不入,看了就不舒服。

也沒辦法啊,針無兩頭利,你不要太懷舊,多看看就慣了。

藍鐵燄聽了沒再說甚麼,只是心中嘀咕為甚麼不在新井蓋塗上黑色呢,那才好看。後來有一天,他經過太古城,見到地上的新式井蓋真的塗上了黑色,可是時日久了,塗上的黑色剝落下來,見到下面斑斑駁駁的銀色底,看來更醜陋。他心中感慨還是新不如舊,不過一想到阿黃說的原因,就覺得自己真的年紀大了,開始戀舊,也接受不了幾多新事物了。

 

2

我想出市區找事做。

藍鐵燄跟爸爸說。

你不想想整個家?沒了你,工廠還可以維持下去嗎?

我不想留在這個地方終老,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看!看!看!你想氣死我嗎?現在長大有毛有翼了,你想離開我不阻你,可是要是在外面出了事,不要滾回來求我幫手!

就這樣,中三畢業後,藍鐵燄就寄住到市區朋友的家,開始他在繁華之地的生涯了。至於工廠是怎麼樣,他再沒有辦法去理,也不想再理,自小已經在工廠長大,他熟悉工廠那燒溶了的生鐵氣味,也習慣了高熱的溫度,可是他不想變成鐵漿中的青蛙,一生對住鑄鐵爐打轉。

小時候,爸爸便教藍鐵燄與藍鐵熾兩兄弟認識不同井蓋,走過街上時,他指着地上琳瑯滿目的井蓋,跟兩兄弟說:

這井蓋下面,不但有食水鹹水,還有煤氣喉、電訊設備,甚至滅火專用水。你知道它們有甚麼不同?讓我考考你們,圓的是甚麼?方的是甚麼?

這時藍鐵燄搶着說:

圓清方濁!圓的下面是雨水渠,方的下面是污水渠!

對!為甚麼是一方一圓的?

因為污水渠很危險,下面是污水,為了讓渠務工人警惕,小心留意下面有沼氣,於是造成正方形。

你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話。好!今次又再問另一個問題……這邊跟那邊一套的叫甚麼?用來有甚麼作用?

這時爸爸指指馬路邊那斜紋的蓋子與路壆旁豎起的矮矮鐵長框,還有馬路中心沒有坑紋的鐵蓋子。再指指藍鐵熾要他回答。

……嗯……嗯……好像是……我忘了……

藍鐵熾紅了臉,垂下頭來。

我不是早已說過很多遍嗎?到現在還忘了?冇記性。

答案這麼簡單!爸我答!通孔有斜紋的井蓋是「梳冷」,令雨水可以快點疏導,在馬路邊的長方框是「櫈仔」,是去水口。馬路中間的是「咖喱缸」,平時封住,用來暫時儲存雨水流經時枯葉小東西等垃圾,定期由工人打開,剷出垃圾以免淤塞。爸!對不對?藍鐵燄搶答。

對,很好。細佬,這些都是我們工廠要生產的東西,你一定要記住,否則這麼簡單的東西也記不住,那麼到我老了,要退休時怎麼辦?鑄造廠將來就靠你們兩兄弟了!

當時藍鐵燄只有九歲,而藍鐵熾只有五歲,他不知道為甚麼四五十年前的事到現在還記得那麼準確。在爸心目中,他是長子,長得又聰明,一定要繼承家業的是他而不是弟弟。他有一種感覺,大概因自己比較醒目聰明,自小就比弟弟更得爸爸歡心,可是聰明又有甚麼用呢?最後繼承工廠的不是自己,而是生性比較木訥的弟弟,這自然不難不令爸爸失望了。這個遠古記憶片段,不知道為甚麼並不曾消失,就正如他也不知道,為甚麼爸教過他們,井蓋上的英文與數字代碼代表甚麼,他到現在仍然認得。

在兒子君實十二三歲時,他會跟兒子玩一個小小遊戲,去破解路上見到的密碼代表甚麼。有一次,一條街道上鋪滿了不同井蓋,他跟君實說:

知不知道井蓋上面,EN124與20130343代表甚麼?

不知道啊!

好!爸跟你破解這些密碼。這些文字就是井蓋隨身帶備的出世紙,說明井蓋的負重能力,屬於甚麼工程項目。EN124就是European Standards,歐盟標準認證。EN124是規定路面井蓋的品質、類型、通過的測試等要求的標準,總共分六級,E500屬於第五級,可以承受五十噸力負荷。

爸爸很厲害啊,英文也很好!

藍鐵燄當時心中苦笑,自己的英文怎會好呢?而歐盟當時成立不久,香港才剛採用他們的標準,藍鐵燄小時候沒由爸那裡聽過,他是由弟弟那裡才知道European Standard代表甚麼,只能用來騙騙兒子自己很懂。

那麼這「咖喱缸」上HK DC/97/05又代表甚麼啊?

HK是香港Hong Kong簡稱,代表是政府財物。其他是……

後面的比較深,我現在教你,DC是指Drainage Contract,渠務署合約,DC/97/05是蓋子製造年份及合約編號,指渠務署1997年05號合約。這個項目號碼只在大型工程才會在鑄造時一併製造,所以這條馬路上的是大型工程啦!以後見到這些密碼你就要知道代表甚麼了!

又有一次走過另一條街道,兒子又問藍鐵燄:

爸爸!為甚麼井蓋上時常見到有英文字母H、M與L?

問得好!這裡下面都是沙井,蓋上的英文字母標示這井蓋的級別:H即Heavy duty,是重級,可以承受重型貨車在上面行駛;M即Medium duty,中級,可讓普通車輛通過;L即Light duty,解輕型,適用於一般行人路。

唯一一次藍鐵熾主動提出問題,就是他見到一連幾個井蓋都塗上了不同顏色,而不是一般黑墨墨那種,有點藝術天分的他問爸:

爸,這幾個井蓋花綠綠,很漂亮!

難怪老師說你有藝術天分,可以當藝術家!等爸爸解釋給你們聽:這些有顏色的多屬於水務署,因為有關井蓋記錄不太準確,未能辨認到水掣功能,所以為了方便前線人員工作辨認哪個是鹹水、食水等水掣,就用不同漆油標示。這個紅色的是食水,黃色的是鹹水,前面那個藍色就是廢棄不再使用的水掣,還有你們見過白色的嗎?

兩兄弟搖頭。

白色的當然少見了,它代表「過塘水」,意思是水管直接駁到配水庫,你們少去水塘,自然未見過。

與藍鐵燄比,藍鐵熾比較沉默木訥,沒藍鐵燄那樣得爸歡心。藍鐵燄看見兒子時常問出好問題,他很開心,覺得兒子遺傳了自己的聰明,他期待兒子將來可以好好讀書,大學畢業後找一份好工作,不用像他那樣學歷低,要做工資少又辛苦骯髒的工作。不過他又有點遲疑,因自卑,總覺得要是兒子將來多讀書,就會知道他現在的「英文好」、「學識廣博」都是錯覺,到他長大了,就會發現自己只是一個沒有幾多學問的通渠工人。不過到最後,他還是有點於心有愧,最後家業還是推卸給弟弟負責了,弟弟本來有機會發展他的藝術天分,可是最後他卻是扛起家族責任的人,自己對不起他。有一次藍鐵燄跟弟弟說過,弟弟卻體己地說:

有甚麼問題呢?我們是兄弟,不分你我,家中的事總要有人擔起,況且我一直生活得很滿意啊!

這樣回答,更令藍鐵燄不能釋懷了。

當然,藍鐵燄也有自己的苦,當時入行做通渠工人,也只是自家中搬出來後沒找到工作,恰好朋友家旁的鄰居是通渠工人六叔,六叔見他那時無所事事,問他要不要跟自己學學手藝,藍鐵燄見無事可做,不想浪費時間,也不好意思沒錢卻白吃白住,增加朋友負擔,便答應學師了。起初他跟六叔到人家公司住宅通渠,真是不習慣,他愛乾淨,通渠卻很髒,往往由坑渠拉出不同名目,甚至意想不到的東西,由普通的屎啊廁紙啊毛髮啊,到一隻半腐爛的老鼠屍體、一隻埋藏在污漬中的鑽石戒指都有,有時垃圾很乾淨,有時卻叫人倒胃,令自己吃不下飯。可是三個月過去後,要看的都見識過了,那便習慣下來,再沒有吃不吃下飯的問題了。

有一次通完渠,六叔與藍鐵燄在大牌檔吃飯,六叔問他:

我聽你朋友說,你本家做鑄造業,是工廠太子爺噃,為甚麼走出來捱?

太子爺?哈,只是家中有一間小小工廠罷了,賺不了幾多錢,而且工作比通渠還要辛苦呢!

嗯?

這些井蓋可是一個個人手鑄製而成呢!工場又熱又危險,首先要將鐵磚在煉爐加熱至攝氏二千度,熔成鐵漿,再製作砂模,倒鐵漿進砂模定型。隔天拆掉砂模後,清理井蓋表面的砂漬,再髹上油漆才完成。做一個靚井蓋很有學問,除了原材料要優質,熔爐溫度要夠高之外,砂模亦要舂得結實,不然便會影響外觀,正方形不成正方。

工廠沒工人?要你太子爺落手做?

要啊,我家工廠請了七十多個伙記,一天可以製作五十多個模具,可是有時接了大訂單,大家忙不過來,每天放學後我便要跟弟弟到工廠幫忙。我們都是做篩砂、打磨般較輕巧的工作,一來年紀輕、力氣小,二來熔爐工序很危險,我們都見過工人叔叔時常受傷。

藍鐵燄四十年後教兒子坑井蓋的知識時,有時也忍不住跟他說:

不要小看這些井蓋鋪在地上,黑沉沉,毫不漂亮,它們的出現全靠工人流了不少汗。我以前在你爺爺工廠幫手,他說最辛苦的工序一定要掌握,工人會放假,到時只能自己頂上。以前在廠裡工作很危險,根本沒有安全措施,小小傷口一定有。熔鐵時,生鐵熔點攝氏一千三百度,爐內起碼一千五百度,那些火屎周圍飛,鐵水周圍彈,像放煙花,衣服碰上它們會燒出小洞,有時手臂燒傷了,拍拍它,連紅藥水都沒有,找點紗布棉花敷敷就算。而且運輸也很辛苦,兩個井蓋很重,有三百磅,每次搬貨都需要起碼有二人。現在上貨有吊雞車省力,以前哪有?

那為甚麼還做?

傻瓜,大家都要搵食啊,你不做有其他人做,可是自己不做就全家餓死,即使很危險也要做啊!所以我時常叫你多讀書,將來大學畢業靠拿筆搵食,工作便不會那麼危險辛苦。

現在藍家工廠早在八十年代搬回大陸了,香港只留下後期加工部門。香港鑄造業早已不復往昔興盛了,藍鐵燄成長時的六七十年代就是香港鑄造業最風光的時候,那時工業尚未北移,經濟又起飛,建築又多,當時所有井蓋仍未在大陸生產,真正本土製造。當時光是元朗區便有過百間鑄造廠,當中有很多小型工廠,兩三個人開一個爐,不只做井蓋,也有做機器零件、引擎外殼啊、車牀底架……那些都是用生鐵造。除了重型建築與機件外,連玩具製作也要生鐵部件,當時藍家工廠旁是玩具廠,便委託藍家鑄造不倒翁裡面有重量墜住的鐵球,現在老家還擺着幾個廠商送的不倒翁,只是已不知放到哪個角落了。

六叔聽到鑄鐵廠工作危險,便說:

那也對,鑄鐵比通渠危險辛苦多了,單是看看夏天三十幾度還要對住熔爐就想像得到。鑄鐵是重的工作,令人頭昏,通渠卻是輕的工作,只要廢物一通走,「喳」一聲污水就在水管裡流走了,自己聽着也覺輕爽。我做了通渠幾十年,現在還是喜歡通完渠水可以通暢地流走的聲音,而且還可以得人尊重,客人師傅前師傅後,叫你「渠王」,不是比在工廠做更得人尊重嗎?

藍鐵燄不太相信,自忖樂天知命的六叔在安慰自己,可是這個輕與重的感官比喻,藍鐵燄一直覺得很貼切,他又聯想到兩種工作的特徵與輕及重多麼密切啊!鑄鐵廠要一間移動不了的大工廠,入面都是很重的機器與原材料,通渠卻不同了,只要帶了工具箱,就可以隨時由一個客人的家轉移到另一個客人的公司,要輕快多了。兩者唯一相同,就是它們都與坑渠有關,只是六叔教自己通的是小渠,自家工廠鑄的卻是鋪在馬路坑渠,重甸甸的生鐵井蓋。

藍鐵燄小時候,工廠在粉嶺坪輋,其他鑄鐵相關工業工場都集中在元朗,由礦場材料公司、製作鐵磚的工廠、買賣生鐵的鐵倉都有,可是現在鐵倉雖然仍在,買賣的不再是生鐵,而是回收業那些亂七八糟的爛鐵。有時聽弟弟說,香港本土鑄鐵業再做不下去了,香港大概已再沒有鑄鐵廠生產鐵製品,因為環保排污問題,法例不容許這些重污染工業,工作又辛苦,工人短缺,沒甚麼人願意入行,自九十年代初他家已將主要生產基地北移,交由大陸鑄造廠製作,現在香港再沒有人開爐了。藍鐵燄問弟弟:

情況真的那麼差嗎?

阿哥,你離開鑄鐵廠太久了,現在香港早已不是當年的香港。你也知道那時我們家一日可以熔十噸鐵,大約可以製造一百個重型井蓋,以當時設備來說這算是很多了,可是你知不知道現在大陸一日可以隨便鑄到三四十噸了,我們怎能夠跟大型煉鋼廠相比?香港鑄鐵業沒有了,現時鑄造廠的角色是供應商,把製成品從大陸運送到香港,就是不知道我們幾時挨不住要執笠。阿哥你當時明智,早走早着,現在不用五十多歲才徬徨。

藍鐵燄聽到很內疚,覺得自己不負責任,很早就將家庭包袱丟給弟弟,自己卻甩掉重的負擔,投入輕的工作,通渠雖然不是多高尚賺大錢的工作,可是到底是一門實用手藝,去到何時何地都有人需要,不用像重甸甸的鑄造業那樣轉不了型。弟弟是快將滅絕的恐龍,自己卻是輕型的人類,誰早淘汰自然是不難想像的事,但想到這樣比喻弟弟,自己就更心虛內疚了,於是只好趁機轉換話題。

 

3

兒子君實在大學讀歷史,藍鐵燄想也沒想過,只是他覺得人是活的,學位是死的,只要人聰明醒目,拿着畢業證書到哪裡找工作都不成問題。他自己也只是中三畢業,可是還不是可以養家活兒,在社會混了這麼久,養大了兒子長大成材嗎?兒子有大學文憑,條件比自己好,斷不至餓死,他對兒子有信心。

只是兒子讀歷史要讀甚麼,倒是沒有幾多概念,有時吃飯時跟他聊天,他說的不是唐宋元明清,也不是拿破崙希特拉,說的卻是甚麼集體回憶、社區生活、本土文化,這些概念他完全不懂,也搞不清楚跟自己有甚麼關係。不過這幾年電視、收音機也愈來愈多人談起了,他隱隱約約覺得這些似乎是很重要的東西,但究竟是甚麼他卻沒有深究。

在一個暑假,大學學系派兒子到一間本地環保團體長春社實習,有一天,兒子突然問:

爸,你還記得小時候在鑄造廠工作的日子嗎?

嗯?這麼久遠的日子,記憶都很模糊了,問來做甚麼?

長春社打算舉辦一個有關井蓋的展覽,我要幫手。

井蓋展覽?井蓋有甚麼好展覽?

不是啦,井蓋可以看出很多歷史,我現在要蒐集資料,可是找到的都是檔案資料,卻沒有活生生的人的經驗,我就想到你!

你問我?我沒在工廠三四十年了,不如找你叔叔吧?

叔叔?我都忘記了叔叔現在負責鑄鐵廠。爸,你跟我約叔叔,找一個時間我去訪問他,跟你們做一個家族鑄造廠的口述歷史吧?

訪問?嗯?我不知道你叔叔應不應承,我盡人事問問吧……

好!我等你回覆了,你一定要幫我約好叔叔,這事很重要,也很有意義啊!

本來藍鐵熾不肯答應,說自己口拙,不知道怎回答,可是哥哥懇求,又是親姪兒的要事,就勉為其難答應了。

在一個初夏中午,藍鐵燄與君實到鑄鐵廠見藍鐵熾,這時藍鐵熾早已在辦公室準備了茶點招呼了。這天工廠除了他們三人,便沒有其他人,工人都在放週末假。藍鐵熾本來打算在開了冷氣的辦公室受訪,怕出面天氣太熱,熱壞姪兒,君實卻說不要緊,邊在廠房逛邊由他介紹,邊接受訪問更有味道。

這天天氣有三十多度,天文台早已宣佈炎熱警示信號,三人走到大熔爐旁邊時已是汗流浹背,藍君實說:今天天氣真熱,熱得要命。

想不到藍鐵燄立刻搶白:

熱?別在叔叔面前見笑,我們小時候,工人要在那些幾千度的熔爐旁工作,可是那個年代沒有冷氣,只倚賴十多把風扇降溫,我們卻都沒聽過工人喊熱呢。你們這一代人都被寵慣了。

藍鐵熾聽了,連忙幫姪兒解圍:

哥──怎怪得他們呢,他們自小夏天有冷氣,冬天有暖氣,又不用像我們那樣辛苦命捱慣了,做這些辛苦工作,在這樣的環境長大自然受不了,怎可以怪他們呢?君實,你有甚麼想知道?儘管問,叔叔盡量答你。

藍鐵燄聽了,看看兒子尷尬的樣子,有點後悔自己搶白兒子,自己想想當年出走工廠,其中一個原因不也是因為工廠工作太辛苦了嗎?現在自己卻以相同的原因怪責兒子,實在說不過去,只是他實在忍不住。拐過熔鐵爐,藍鐵熾向君實介紹熔爐的作用與用法時,藍鐵燄卻在想自己為甚麼會那麼敏感,他最後的答案卻是因為自己內疚,覺得對不起弟弟,留下他攬起辛苦的家族事業,所以他下意識不容其他人批評弟弟的工作,還有養大自己的工廠,哪怕這事出自兒子的口,而君實所說的也只是本來沒有關係的話,他卻自動連起熱與工廠與辛苦三件事,令自己反彈了。 

弟弟跟兒子邊行邊聊,兒子邊錄音邊做筆記,記下很多重要資料。走走停停,便回到辦公室了。在入面兒子問了藍鐵熾很多日常工作的細節與趣事,藍鐵燄聽到,像時間倒流,回到三四十年前的日子,這些經驗他以為早已忘得一乾二淨,想不到由弟弟口中娓娓道來,記憶卻自腦海底部浮現出來,藍鐵燄有點感慨。

在訪問最後,藍君實問叔叔:

叔叔,你覺得香港鑄造業還有甚麼未來的可能與機會呢?

藍鐵熾斬釘截鐵說:

機會?沒有了,香港鑄鐵業再沒有了,現時香港的經營環境愈來愈困難,環境條例又嚴,成本又高,就像這個鑄造木模一樣,以往工序是先做木模再做砂模,再倒金屬溶液,可是我們用的翻砂黏度不夠,模具不夠堅固,做小件成品還可以,一做大成品就看得出高低,現在我們想接大型工程造大型成品都沒能力了,你說還能跟大陸的大規模工廠較勁嗎?沒可能了。跟你說,香港鑄造廠的角色現在是供應商,把製成品從大陸運送回香港加工再分銷,香港的辦公室現在是門面,我們要轉型才可以勉強生存下去,可是將來就不知道了……

為甚麼?不想經營下去嗎?

不是到我想不想,而是由經營環境話事,粗重工作太辛苦了,即連大陸現在都沒有人做,請人很困難,要請人就要加工資,可是成本怎控制?

叔叔會不會懷念以前手工作業的日子?擔不擔心你們的手藝會失傳?

傻瓜,你問你爸爸懷不懷念,擔不擔心?不會的,現在搬了去大陸,不用自己落手落腳做,一切都做回以前的樣子就不是好景氣啦!

手藝失傳,不會可惜嗎?

到了今天,鑄井蓋早已不單靠人手,而是視乎數量和款式決定,現在整個行業都用機器,數量不多、尺寸特別才會人手製作砂模,要是再用以前小工廠的模式生產,那麼接不到大訂單,工廠不是更容易執笠嗎?哎……況且這些所謂手藝學了也沒有用,香港鑄造業沒落了,學來做甚麼?失傳就失傳吧!

弟弟說來輕鬆,藍鐵燄聽來卻滿不是味兒,這間他充滿回憶,即使分隔了幾十年的家庭工廠,聽來彷彿好像要很快消失了。他想到要是自己當年不離開,工廠可以捱得住嗎?他知道這只是癡心妄想,個人力量又怎抵擋得過社會轉變呢?現在兒子時常說的集體回憶、本土記憶大概都會像沙末一樣,輕飄飄一吹就散失了,即使像鑄造廠這個重甸甸的大事物,到最後還不是會粉碎崩潰倒下來嗎?

離開時,君實跟藍鐵燄高興地說:

今天收穫很豐富啊!

是嗎?藍鐵燄輕輕地回說。

爸,做甚麼?不開心?

不是,就是有點累。沒事沒事。

藍鐵燄說出來的話輕飄飄,入面卻沉積着很重的記憶與感觸。

 

4

在一個週一,藍君實跟藍鐵燄說井蓋展覽在星期日要開幕了,邀請他與藍鐵熾出席典禮,答謝他們曾經出力。起初兩兄弟都婉拒了,怕應酬,而且自覺是粗人,去到這些高貴的展覽場地會怯場不習慣,可是藍君實極力游說,他們二人又有點好奇,想知道兒子會怎樣呈現自己的回憶,最後答應了。

週末來臨時,兩兄弟不約而同穿了西裝,西裝是舊款帶舊風霜的式樣,一看就知道它們的主人很久沒穿過。藍君實一看,就說太隆重太誇張了,藍鐵燄卻正經地說:

穿西裝出席有關自己家族行業的展覽是尊重,鑄鐵工廠養活過我們,沒有它就沒有我與你叔叔,也自然不會有你這後輩了!

藍鐵熾聽了大力點頭附和,藍君實只好說:是!是!對!對!

去到展場,藍氏兄弟見到一些老行家,祥興、劉祥利、合興的負責人都來了,看看對方,都見大家滿頭斑白,感慨地說大家都老了。不過展覽倒是令他們有回到當年,有一種同聲同氣的同在感。當他們見麗的呼聲這間香港及亞洲第一家電視台的井蓋,合興老闆就跟藍君實說:

要不是你們後生的做過研究,應該不懂了。早期電台和電視不是用無線發送接收,只能靠電線線路傳輸,家家戶戶才有電視看,這個井蓋就是當年剩下來的,有部分唐樓至今仍然依賴麗的留下的電線作中轉站,收看免費電視台,不過不知道香港現在還有幾多了。

在西營盤、大埔、旺角等唐樓舊區還有不少呢!

藍君實答,他們老人家聽了就老懷安慰,彷彿他們的時代還未過去。

在轉過一個角落,劉祥利見到一個梳冷,立刻大叫:

是我工廠做的梳冷!

原來平時常見的梳冷由兩個三角組成,斜紋設計有利去水,從橫切面角度,一律以地面方向垂直設計,但這個特別井蓋,則以地面方向傾斜四十五度設計。

是劉祥利出品,只造了十個,我不會認錯。當年路政署特別訂製,因為港島某些路段路面傾斜,所以試試會不會提升去水速度,但後來卻不知原因沒有再訂了。

劉祥利井蓋旁邊是一個密集方磚幾何圖案井蓋,這時祥興的崔師傅說:

這款是九十年代設計,我設計的,我也覺得好漂亮,但製作成本貴,很難賣,最後我也不敢再設計更有創意的新款式了。

其他人說:

老劉老崔,你們現在歷史留痕了,很駕勢堂,劉祥利與崔師傅聽到一臉自豪。這些老人家一面看一面回想當年,長春社職員都覺得舉辦展覽很值得,本來自以為成品不見得人的老行家,都因這個展覽自豪起來,這不是肯定了他們對社會的多年貢獻與價值嗎?辛苦多時的籌備工夫很划算,值回票價了。

回程時,藍君實問藍鐵燄與藍鐵熾展覽好不好看,二人異口同聲說精彩,可是藍鐵熾卻補了一句:

那都是舊日的風光了。你做過研究就知道,五十年代初創業門檻不高,兩個人已經可以開間專鑄造模具的小翻砂工廠。全香港大大小小的鑄造廠不下一千家,僅灣仔、旺角、大角咀一帶就有上百家鑄造廠。可是到了八十年代,經濟轉型,工作又辛苦,請不到人青黃不接,工廠只好北移,現在香港不到十間鑄造廠了,現在社會又要不停找地發展,我們這些舊式工業還可以留下來嗎?鑄造廠還有希望嗎?

藍鐵燄聽了沒話可說,只怕再說甚麼在弟弟耳中聽到都是風涼話,唯有不作聲。藍君實聽到,卻說:

不會的,香港人靈活多變,要生存,自然會想到巧妙的求生方法!五十至七十年代時,香港井蓋生產地多種多樣,又有英國倫敦的出品,也有來自印度的,香港公司不也分到一杯羹?到1991年實施《空氣污染管制條例》規管排煙狀況,鑄造廠要在熔爐加裝成本過百萬的除塵器,否則三個月內停產,你們不也想到將製作基地北移,減低成本嗎?人會求生,不是求死的,關關難過關關過!

兩個快六十歲的中年人聽到,只覺得這個小朋友在安慰自己,這時空氣都靜默下來了。

幾個月後藍家在新界祖屋有家族聚會,祖屋同樣在坪輋,有一個偌大、種滿扶疏花木的花園。兩兄弟早已淡忘了幾個月前井蓋展覽帶來的快樂,這時二人一談起的就是收地發展規劃已經通過了,鑄鐵廠與祖屋一定要搬了,香港沒有幾多大面積的便宜土地,賠償也未必足夠另置新地,他們都擔心家族企業與自己的根不知道何去何從。

正當兩兄弟在愁時,藍君實來到了,他見到爸爸與叔叔正在密談,走過來說:

你們看政府上個禮拜前政府辦的新款井蓋設計比賽結果!

原來政府在半年前為了美化啟德河街道,籌備了這個設計比賽,最後得到冠軍的是一個女性年輕設計師的作品,只是藍氏不上網,不知道有這個比賽。在他們的記憶中,街上井蓋圖案都是一成不變,一切要考慮都只會是成本問題。這時藍君實在手機向他們展示了冠軍作品,二人看了就覺驚艷──井蓋主體圖案是啟德河,上面有小白鷺又有香港市花洋紫荊。藍君實說:

小白鷺是香港居民,洋紫荊又代表香港,在河邊就種植洋紫荊花,加上水景,生態不是很豐富又漂亮嗎?香港現在不適合再做高污染的重工業,那就發展乾淨的輕工業囉!有人住的地方一定有排污,像新建公路與屋邨都需要井蓋,生產地轉移而已,時代變遷都阻止不了,隨遇而安啦,不鑄井蓋,那轉型去做加工、代理,研發新的環保物料代替,甚至像日本一樣把井蓋化為藝術品,那不就可以吸引年輕設計人與研究人員入行?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兩個長輩聽到,本來沈重的心情好像被君實撥開了雲霧,露出一絲輕盈的曙光。他們望着那有小白鷺與洋紫荊的河景坑蓋,再望望對方,藍鐵燄這時說:

真的嗎?將來真的可以見到這個漂亮井蓋遍佈香港嗎?

你們看看那井蓋多有生機!

藍鐵熾話鋒一轉,說。

藍氏祖屋的花園內有個放在廢井上,初創業時在五十年代鑄造的井蓋,細看發現不少蜜蜂圍着飛,原來數月前有蜜蜂於井蓋內築巢,藍鐵熾找蜜蜂專家指導如何安置,讓蜜蜂建立家園。對他而來說,對待蜜蜂跟對待工場如出一轍,對未來沒有特別奢望,就像守護蜜蜂家園一樣,至於將來搬到哪裡,唯有隨緣吧。這時蜜蜂正在傍晚飛返牠們甜蜜安穩的家。兩兄弟看了,心中本來重甸甸黑墨墨的生鐵恍惚慢慢變成白色的輕盈白雲,飛往心底深處的晴空,再不知所終了。 

 

 


 


黃可偉 香港土著,1981年出生。2003年畢業於中大中文系,2012年獲科大哲學碩士。現為自由寫作人。曾出版小說《田園誌》(2016年)及《逝者紀事》(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