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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啟寅:霧與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吳啟寅


酒店禮賓員熟練地打開出租車的後備箱,還沒等詹楊向禮賓員示意行李不重他可以自己來的時候,這個身着筆挺制服的年輕人就已經將他的行李取了出來。年輕人恭敬地候在車外,將詹楊這邊的車門拉開大半,只等這位即將入住的貴賓下車隨他一同進入酒店大堂。

詹楊對司機說,師傅,您收現金嗎?司機朝後視鏡裡瞄了一眼,撇了撇嘴,顯得有些不耐煩,這年頭還有人用現金?你沒有支付寶和微信嗎?被他這麼一問,詹楊倒像是做錯了甚麼一般,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向司機如實交代,他很久沒有回國了,國外的銀行卡暫時還綁定不了微信支付寶。當然,詹楊的微信裡有些零錢,但那些搶紅包得來的零錢根本不夠從機場到酒店的打車費。

「我聽說在國外也有很多華人用支付寶和微信。」司機將琥珀色鏡框的方邊眼鏡朝鼻樑上推了推,從後視鏡裡打量着詹楊,比之前顯出更多的好奇,彷彿是要從他的臉上找到一絲在國外旅居過的痕迹。但很顯然,即使在成年後已經旅美多年,詹楊仍然和他一樣,還是地道中國人的長相。

要不是現在正有一個年輕禮賓員在車外等候着詹楊,或者說催促着他,好讓排隊在後的汽車可以進入酒店門口的環形通道,並用自己那畢恭畢敬的態度使人良心上不安,詹楊大概還會與這個司機再閒聊上幾句。詹楊敷衍地回應了一句,隨後便又問道:所以師傅,收現金嗎?

「收。」

詹楊將人民幣塞給他,找零的時候司機將紙質小票撕下一併從玻璃窗的縫隙裡遞給詹楊。詹楊說,小票不用了。司機像是忽然反應過來,在後視鏡裡衝他笑了笑,哦對,你也沒法報銷。他的牙齒因煙漬而泛黃,這是詹楊對他最後的印象。

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候,詹楊才發現那位幫他開門提行李的禮賓員個頭很高,生得白皙帥氣,詹楊向他道謝,年輕人也只是靦腆地笑着說應該的。在排隊等候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詹楊和那個禮賓員閒聊,得知他才二十二歲,比自己小整整十五歲。詹楊問他這裡平常客人多麼,禮賓員說挺多,多是些「像您這樣的成功人士」。詹楊出於本能地對這些詞藻有些牴觸,但轉念想到他也只是個未經世事的年輕人,便跟他說自己並不是甚麼成功人士。禮賓員笑着搖頭,說剛才聽到了詹楊和司機的談話。

想來也不能責怪這個年輕人,畢竟一位剛從國外回來,又入住高端酒店的中年男人,在初出茅廬的小夥子眼裡,不是成功人士還能是甚麼?

辦理好入住手續後,詹楊對站在一旁提着行李的禮賓員說,自己可以一個人上樓入住。詹楊往他的手裡塞了五十塊錢人民幣以示感謝,他顯得很開心,向詹楊鞠了個俯身九十度的躬,這倒讓詹楊略有些尷尬,他只好推着行李,快步走向大堂拐角的電梯。

在半透明的觀景電梯中,隨着層高的攀升,詹楊能夠看到更遠處的景致,城市裡的那些高樓大廈多是在他出國之後才建造竣工,除了在城市宣傳視頻裡見過那幾座地標性的大樓,其餘的街區他都感到有些陌生。不過好在自然景觀即使過了十多年也不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護城河依舊在不遠處的石橋下緩緩流淌。

由此詹楊想起了小學校園旁的護城河,經年不散的淤泥沉積在岸邊,垂柳會隔着堤壩迎風飄動。詹楊還記得在每個炎熱的夏季,污水與淤泥散發出的腐臭氣息都會悠悠然飄進教室,老師和同學們多會關上臨河的門窗,實在悶得慌的時候,也只會打開窗戶的一角,並將吊扇的風速調至最大,彷彿那惱人的氣味也會一併消散開。這當然只是孩子們的美好念想,捏着鼻子上課在那時候是常態,習慣了其實也沒甚麼。如今詹楊在觀景電梯裡想起了這股陳舊且令人作嘔的臭味,心裡卻沒有絲毫厭惡,只覺得過去的三十年如朝露晨霜一般轉瞬即逝。

房間在酒店的第七十五層,落地的大窗將光線引入室內,照得屋裡一片敞亮。在短暫地洗漱過後,詹楊躺在牀上給陸儷發了信息,告訴她自己剛到下榻的酒店,還在倒時差,會在國內呆兩週,希望有機會能見上一面。因時差而起的睏意無法消散,不久,詹楊便陷入到酣沉的睡眠之中,再起牀時已然是午夜。

詹楊已記不得夢境,但夢境卻仍記得他。他起牀穿好衣物,在下午昏昏入睡而未曾拉上的窗簾之外,是一片霧濛濛的城市夜景,霓虹燈的光線與不斷移動的車燈像毛細血管般貫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真是漫漫不眠夜,詹楊在心裡對自己說。當然,他也明白,在時差的作用下,自己今夜已絕無可能再入睡。

他在夜視的輔助下,摸索着打開屋內的檯燈。一瞬間湧入的光亮讓他覺得格外刺眼,待眼睛適應之後,屋內的陳設又讓他感到分外陌生。恍惚間,他覺得不只是這間屋子,就連他成長於斯的這座城市和這個國度,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

他想到年幼時看過的海洋生物紀錄片,寄居蟹會在感到不適的時候退回到螺紋貝殼中,雖然那貝殼早先並不屬於牠。現在,他也想蜷縮回自己在加州的別墅裡,因為在那裡他感到舒適。這棟十年前買下的房子在低矮的山腰處,有近千米平方的院落。早些年,詹楊喜歡在週末的午後搬個椅子坐在大桃樹下,陽光像金色瀑布一般傾瀉下來,在桃樹的蔭蔽下,微風拂面,他有時會在樹下看書,有時會和幾個來家裡做客的朋友閒聊,常常在不知不覺間消磨掉一整個下午。

後來他找了個愛笑的女人,成了家,他們還沒要孩子,但算算日子也快了,畢竟時間不等人。父母已經離開他很久了,久到詹楊記憶中的他們已經模糊到只剩下兒時還殘留的一些片段,這些片段還會與想像結合在一起,時不時地被重構,以至於真假似乎都變得不再那麼重要。當然,再早些時候,詹楊還會追問如果記憶都是幻覺,那個體存在的證據到底還剩下些甚麼,近些年,他也逐漸失去了追問的心力。生活如時速二十五邁向前行駛的車輪轉個不停,不疾不徐,彷彿這一切就是如此,從來如此,以後也仍會如此。

辦公桌上整齊堆放着印有各式字體的城市導覽手冊,還有男人裝,時尚八卦雜誌一類的刊物。詹楊拿出其中的一本,漫無目的地翻閱着。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年少時曾迷戀過一段時間的一個女星在幾個月前因為心臟病意外去世,她在去世前已經過氣了很多年,不是這冊事無鉅細都統統刊登的八卦雜誌,詹楊可能還要過很多年都不會發現。

他木木地盯着那個女星的照片,感到有些面熟,但他的內心卻沒起甚麼波瀾,僅僅是又一個陌生人的離開而已,我們還活着的所有人都會有那一天,只是或早或晚而已,就像自己早已離開的父親和母親。冥冥之中,詹楊仍舊相信,總有一天,他們三人還會在某處相遇,一切的一切終究都會連在一起,就像湧起的泡沫會在海天交匯處破裂開,死亡對於詹楊來說,便是氣泡破裂的那一瞬間,靈魂從一片蔚藍躍入另一片蔚藍之中。

他打開桌旁的抽屜,裡面有一個軍綠色的望遠鏡,旁邊的一張小卡片上寫着:看遠景最好的時間是晚上十點前。的確,再晚一些的時候,城市裡就會起霧,就像現在這樣。詹楊拿起望遠鏡擺弄起來,他想到上次用望遠鏡是在二十年前,當時他還和陸儷在一起,就在他出國的前一年,他們倆在奧體中心看五月天的演唱會,因為一票難求,又還是窮學生,只能在黃牛那裡求得兩張最靠後的看台票。但即便如此,詹楊還是吃了一個月的湯泡白米飯才還上了向朋友借的債。為了省錢,詹楊只從攤販那裡買了一副望遠鏡。他對陸儷說,這些歌他都會唱,如果在後排聽不清,就由他唱給陸儷聽。

詹楊調準了焦距,摘下眼鏡掛在耳邊,用裸眼對準了目鏡,他感到自顱頂傳來的一陣暈眩――屋裡的東西都太近了。他關掉檯燈,走到落地窗台前,向着霧氣漸長的城市腹地望去,內心中並不抱有能看到甚麼景致的期待。

酒店是一座月牙形建築的氣派大樓,橫臥着的月牙正對着市中心的朱雀湖,從大廳出發,距離湖邊只需步行五分鐘。白天的時候,這座酒店有着絕佳的湖景,但此時夜晚的湖面已然漆黑一片,只能依稀看見沿湖而立的一排照明路燈。

在遠處,電視塔台的指示燈一紅一綠地交替閃爍着,塔尖隱入霧氣與黑夜之中久不見蹤影。從七十五層樓徑直朝下望去,酒店門前的環形通道上只有幾輛早已熄火的黑色轎車還停在路邊,倒是沒有一輛待客的綠皮出租車。迎賓的噴泉仍在機械地變換着水柱,由池底映出的白色燈光忽明忽暗,對於高樓之上的詹楊來說,如同隔着山頭遠眺夜行人手裡搖曳的煤燈。

他放下望遠鏡,揉了揉太陽穴,想讓長時間緊張的眼睛得到些許放鬆,再睜開眼時,詹楊眼角的餘光看到了倚在房間窗前的裸體女人,當然不是在他自己房間的窗前,而是在另一間屋子的窗前,她左手握着透明的玻璃水杯,右手抱在胸前,像是在思考甚麼。

得益於酒店月牙形的構造正好有個弧度,並且兩個房間的直線距離還不算太遠,詹楊才能在大霧與目視的情況下,隱約看見另一間屋子裡的情況。只要霧再濃稠些,或是女人房間裡的燈光再黯淡些,詹楊便不可能在此時此刻看到那個女人。只要霧再稀薄些,或者長夜還未央,詹楊便不可能在此時此刻看到那個女人毫不避諱地裸身站在窗前。

透過霧氣與黑夜,詹楊仍舊可以看得出那個女人還很年輕,大約也就二十五歲上下的年紀。她的身體線條很美,有着飽滿的乳房和婀娜的腰肢,一頭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肩胛的一側,再柔順地垂到胸口,最後經由她纖細的手臂挽住――彷彿只要她不這樣,調皮的黑色髮絲便會透過落地的玻璃窗,一直蔓延到窗外無邊而混沌的黑暗之中。

一陣恍惚過後,詹楊緩過了神,本能驅使着他拿起手邊茶几上的望遠鏡。很顯然,拿起鏡筒的剎那詹楊並沒有想起自己的妻子,那個此時正浸潤在加州陽光下的愛笑的女人。在純粹獸性與隱秘人性的雜糅下,詹楊不滿足於只是遠遠地看,他想要更加瞭解那個女人,包括她美麗的胴體,也包括她在窗前發呆抑或是思考時的眉眼和神情。他要用望遠鏡的魔法悄無聲息地揭開罩在這個女人身上的那層神秘薄紗,就如同二十年前他在地下室裡悄無聲息地褪去陸儷紅裙之下的那層神秘薄紗一般。

詹楊至今仍記得,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後,正值高二暑假,父母上班仍未歸,最是學生情侶間自由的時刻。他們還沒到合法去酒店開房的年紀,卻又熱烈地渴望着彼此,也許是體內青春的荷爾蒙早已在炎熱的夏季甦醒,像是梧桐樹上此起彼伏的蟬鳴,對禁忌果實的嚮往在這對少男少女的腦袋裡嗡嗡作響,似乎未有歇停。

雖然早已事先溝通過,但當穿着紅色連衣裙的陸儷用鑰匙打開鐵門,牽着他的手走向地下室的時候,詹楊的心依舊止不住地砰砰直跳。地下室在陸儷所住社區的盡頭,要穿過一條狹長而幽暗的隧道,裡面很暗,只有一扇極小的天窗連着外界的光,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停在地面之上的大小不一的車輪。地下室裡有打碎了的花盆,也有癟了氣的輪胎與上了鏽的鐵鍊,還有被帆布包裹的各種陳舊雜物,舊到連蛛網都已經被浮塵掩埋。

後來,隧道裡有腳步聲傳來,陸儷對詹楊做了個鬼臉,她將門鎖擰上,繼而他們相擁、親吻,無聲地褪去彼此的衣物,在黑暗中赤裸相見,並因之後到來的興奮而止不住地顫抖。空氣中漂浮着有如石棉瓦一般的微小顆粒,在天窗光線的照射下,詹楊覺得這幅畫面有一種別樣的頹喪之美,這些迎着氣流擾動而蒸騰向上的微粒,連同此刻的陸儷和他自己,彷彿以一種奇妙的頻率共振起來,並都與眼前的這片廢墟之地相連接。多年之後,經歷了許多的詹楊越來越明白,激情與律動往往都是從生命的荒蕪之處始發。在二十年前那個盛夏的午後,青春的禁忌催生出了那座荒蕪的地下室,懵懂的愛情在陰暗的角落裡無聲地開出鮮花,他無法也不能與任何人分享,這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地變成了只屬於他和陸儷之間的秘密。

從回憶裡突然抽離開,透過望遠鏡,詹楊又再次看見了酒店窗邊的那個女人。她像是被這迷霧也似的夜景所吸引,周身皮膚顯出醉人的紅暈,又彷彿是剛剛沐浴過一般。多麼可愛的女人!她滿心想着濃霧與黑夜是最好的遮羞布,全然不覺在這棟酒店的另一間屋子裡,詹楊正透過鏡筒在窺視着窗前的自己。

這時候,一個年輕男人走進了圓形鏡框的畫幅之中。他從背後輕柔地摟住那個女人,輕吻她的脖頸。詹楊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着,鏡筒也隨之搖晃起來。他像是即將見證一起謀殺般血脈沸騰,謀殺的對象當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人們對斯文與典雅的想像。他明白,自己鏡筒下的這對男女正在進行搏鬥前的溫存,他們互相欣賞,又互相愛慕,他們顯然已經達成了共識,要一同前往太古之初造物主就已建好的靈與肉的極樂殿堂。

像每個男人一樣,詹楊也起了反應,但他深吸了幾口氣想要鎮定住自己的心緒。他調節好望遠鏡的焦距,在鏡頭失真的魔法下,他嘗試着去看清那個女人的神態――她的紅唇微啟,頭向後傾,脊柱像是拉滿弦的彎弓,她的身軀前後搖擺,好回應男人不斷衝擊的節拍,任由自己的長髮披散在肩上,被身後的男人撰在手裡。

薄霧漸漸趨於濃稠,詹楊的視線也不可避免地模糊起來。忽然間,女人向詹楊所在的方向看過來,不過在她的視角下,她望向的正是一片黑暗,因而她的神情仍舊是沉醉和忘我的。詹楊在已經熄燈的暗屋裡通過鏡筒與她對視,他由心底裡覺得這個女人像極了年輕時的陸儷,無論是眉眼還是神態。雖然在他十七歲之後,就不曾與陸儷的人生有過任何交集,但憑着對陸儷學生時代的記憶,他仍能設想到,二十多歲的陸儷一定也如眼前的這個女人一般美麗。詹楊又將視線從女人的身上移開,他好奇是甚麼樣的男人才能與她共度一夜。他將望遠鏡的鏡頭聚焦到年輕男人身上――他的身材修長,梳着很有精氣神的短髮,肌肉因為不斷運動而充血,進而變得鼓脹,若隱若現的胸肌和腹肌在薄霧之下如同希臘雕塑般俊美非常。

詹楊在意識的空間裡進入到那個男人的身體中,面對着眼前的年輕女人,他緊緊地攥住她披散在肩上的烏黑秀髮。他撫摸着她纖細的腰肢,嘗試着去觸碰她的每一寸肌膚。他在心底裡感嘆和讚美,女人的臀部在檯燈的映照下呈現出近乎完美的曲線。通過落地窗的反射,詹楊還能夠看見她渾圓的乳房,以及自己二十歲時的年輕模樣。隨着古老儀式的不斷進行,詹楊的耳畔傳來女人輕柔的低吟。他借由那具不屬於自己的年輕軀殼,大聲地呼喊着陸儷的名字,不再如二十年前地下室裡那般寂靜無聲。

在那麼一瞬間,詹楊內心裡有關情慾的火燄被湧起的傷感所熄滅,他感受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痛苦,一股巨大而不可阻擋的力量將他從意識的世界裡抽離,並牢牢地禁錮在此時此刻。

他彷彿在薄霧、夜色與望遠鏡的魔法之中看到了過去未曾實現的可能。帶着不斷流逝的記憶,以及所有男女之間最隱秘而不可言說的盟約,他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

濃稠的白霧在此刻穿透夢中的玻璃,他的周身為輕盈所環繞。

 

 

 



吳啟寅 1994年生,江蘇南京人,現居美國舊金山。本科就讀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研究生就讀於斯坦福大學。谷歌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