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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則于:搖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于則于


1

哪天有空坐下來,好好聽你抱怨抱怨。

看到他這麼說,鄒靜回了一句說,好啊。然後迅速按滅手機,丟在桌子上。他似乎是認準了她過得不幸福,像窮人攢錢一樣,攢了一肚子不滿,見人就抱怨個不停。她疑心自己甚麼時候給他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但她和他,總也不是很熟。除了大學最後那年一起去杭州,代表學校參加華東地區中醫學知識的比賽,再沒有過別的交集。這次若不是看到他出了書,發在微信朋友圈裡打廣告,她甚至不知道他也在上海,還成了作家。

印在書上他的照片,戴黑帽子,黑色邊框的眼鏡,又留了鬍子,把自己武裝得很好。但鄒靜還是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一些孤寂和不耐煩,這就是她認識的他,恃才,又總是那麼彬彬有禮得過了頭。

是鄒靜主動跟他打招呼的,恭喜,問候,寒暄結束以後,他說一直看到她在朋友圈裡發的動態,知道她在婦幼保健院工作,結了婚,有了兒子。他還誇她兒子長得很可愛。四歲了吧?他問。四歲多,到今年七月就五歲了,鄒靜回答他說。都這麼大了啊,他說。是啊,鄒靜說。他沒馬上再發來消息,鄒靜便接着發消息給他。你呢,成家了嗎?沒有。鄒靜擔心直接問他為甚麼會顯得不太禮貌,便換了話題,說起以前去杭州參加比賽的事。那也是他們之間唯一共同的回憶。記憶猶新,他說,我一直想拿這件事寫個故事,寫寫你,寫寫你們。好啊,鄒靜說。他像是被甚麼事耽誤了,半天才又發來一條消息,我也一直想寫寫你的故事。我哪有甚麼故事,鄒靜想。可他卻說,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精彩的故事,尤其是你這樣高個子,又聰明的女人。原來這就是他認識的她。鄒靜記得他在大學的男生中,個子是矮的,但不算太矮。不過她也確實高,是他們那一級最高的女生,排球隊的主攻手。鄒靜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該說甚麼才合適,反正不能甚麼都不說,就回了兩個字,好啊。那你要給我講講你的故事,他說。鄒靜又回了句,好啊。他便說,哪天有空坐下來,好好聽你抱怨抱怨。

 

2

他們去杭州的一行人中,只有陳錦圓和鄭平是男生,於是分到了同一個房間。鄭平自己包裡帶着毛巾,洗完澡,光着身子出來擦。他跟陳錦圓說,鄒靜真他媽漂亮,你看見她屁股沒,趴牀上,這樣――他轉了個方向面對牀,屁股向前挺兩下。這樣正好,她個子高,連腰都不用彎。他渾身上下都很白,稍胖,就顯得圓滾滾的。陳錦圓在牀上躺着,側起身子看他,笑幾聲。他還記得他在一年級開學典禮上唱郭富城的《動起來》,動起來,做最精彩的一代。穿着寶藍色的西裝馬甲,邊唱邊跳,跳到最後,用手向後甩馬甲的下襬,十分瀟灑。你女朋友呢,你都是彎腰啊?陳錦圓故意這樣問他。她不行,她都是向上躺着。哈哈,陳錦圓猛笑起來。但等鄭平又去衛生間,他的笑就突然止住了。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做最後的練習,好熟悉比賽場地。帶隊的老師不允許他們到學校外面去,怕不安全,也是不想他們浪費時間。晚上,就集中在房間裡背書,互相提問。鄭平和鄒靜,還有另一個女生是一組,陳錦圓屬於另一組。他們組在一起討論,陳錦圓不能參加,鄭平回來後跟他匯報戰績,說他裝作不小心碰了鄒靜的胸,真軟。或是故意問她跟她男朋友都是去哪裡開房,有沒有遇到過好玩的事。別看她一本正經,我跟你說,都是裝的你信吧?要不到比賽完,我就能把她拿下,到時候你就看好戲吧。鄭平很快睡着了,陳錦圓卻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的牀靠窗戶,窗簾沒關嚴,能看見外面的月亮。新月,那麼鋒利的一把鐮刀。

鄭平有女朋友,鄒靜有男朋友,只有他,還沒談過戀愛。他還是童男。鄭平不知道,他跟他說那些話的時候,他的身體蓋在被子底下,煮開水一樣咕嘟咕嘟地冒泡,漸漸沸騰起來。他嫉妒鄭平,並隨着鄭平每天的匯報變得更渴望鄒靜。他渴望觸摸她的胸,渴望她說起和男朋友秘事的時候他也在場。但他都不在。他轉了個身,看旁邊牀上的鄭平,他想如果他們能夠互換身體就好了,那樣他就會有足夠的膽量去接近鄒靜。哪怕會讓人覺得無恥。終於他還是忍不住,起來到衛生間去,不開燈,只插上門,後背抵在門上發洩自己。幾乎是每天,他都要這樣做一次,然後才能安穩地進入睡眠。

比賽日終於到了,他們一共是兩組,陳錦圓這一組獲了三等獎,鄭平和鄒靜他們組則第一輪就被淘汰了。他們都沒能進入決賽,特地趕過來給他們加油助威的學校領導,當着他們的面訓斥了帶他們的老師,說得很難聽。他們聽着,知道同時也是說他們。決賽在晚上,領導還要坐到主席台上去發言,說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他們坐在下面,帶隊的老師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領導罵得委屈,不願意再出現。他們也覺得委屈,終於趁上廁所的機會逃了出去,完全不管台上的學校領導還坐在那裡,裝模作樣地給他看不起的那些「外校學生」打分。

他們計劃到西湖去,但都是第一次來杭州,不知道該怎麼坐車。就走到學校外面,想先找公車站,再慢慢問路。他們所在的位置離西湖太遠了,等到地方,公車也就停運了,他們不可能再趕回來。除非在西湖邊上玩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回來。反正現在是夏天,晚上不冷。

他們出現了分歧,兩個男生各成為領導者,爭吵得厲害,他們都醞釀了太久的敵對情緒,終於爆發出來。鄭平說那我們分開走,你們回賓館,我們去西湖。陳錦圓說分開走就分開走。鄭平說我們比賽雖然沒拿着獎,但也絕不做膽小如鼠的人。陳錦圓扭頭就朝回走了,毅然決然。兩個女生跟上他,她們中沒有鄒靜,鄒靜跟鄭平走了。

陳錦圓開始後悔起來,後悔成為「膽小如鼠的人」。他其實也不想這麼快就回賓館去,他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和鄭平爭。時間還早,兩個女生建議在校園裡走走。陳錦圓答應了。

但等他們回去,鄭平他們都在鄒靜的房間裡。鄭平跟陳錦圓說,你說得對,太不安全了,要是我們兩個男生去不要緊,關鍵還有女生,所以我們也不去了。後來陳錦圓知道,他們是在外面碰見了帶隊老師,帶隊老師答應他們第二天一起去西湖,所以他們才回來了。但在那一刻,鄭平把他推成是英雄,他立即就不計前嫌,跟他們和解了。

他們都回房間去梳洗,但很快又集中起來,這是最後一夜,明天去西湖遊玩後就回學校去了。不管他們各自出於甚麼目的,這都是最後的機會。鄭平建議喝啤酒,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他們就去買了啤酒。鄭平建議玩真心話大冒險,又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他們圍成一圈,把一個空的啤酒瓶子放在中間轉,瓶口指向誰誰就到中間去,選擇真心話還是大冒險。但隨着夜深,他們變得越來越着急,乾脆放棄了遊戲,每個人輪流說最隱秘的事。

鄭平先帶頭,說的是有一次他和他女朋友去外面開房,正好旁邊也住着一對情侶。房間不隔音,他們做愛的時候旁邊的情侶也開始做,但他們很快就結束了,他們還在繼續。鄭平就故意讓他女朋友叫很大聲,果然沒多久,旁邊的人就吵起來,女的摔門走了。鄭平講得很得意,但他們都懷疑他吹牛,他強力分辨,掙得臉通紅。不過他喝了酒,臉本來就是紅的。

輪到鄒靜了,她說她小時候有一段時間住在鄉下外婆家,有一次偷看到了鄰居叔叔洗澡,後來就一直去偷看。她說別以為就你們男生喜歡偷看,我們女生也跟你們一樣好奇!但鄭平不願意就這麼輕易地放過她,讓她講一件「更刺激」的事。很難得的,陳錦圓跟他達成了統一戰線,一起起哄。鄒靜只好又講起另一件事,是有段時間她跟她男朋友吵架,鬧分手,他們一起打排球的李廣陵來找她,她跟他睡了。

李廣陵我認識,打籃球的吧,校草?

他也打排球,鄒靜說。

然後呢?

就沒有然後了啊。

他們還都等着聽下文,卻沒有下文了,意猶未盡似的。但鄒靜不願意說,他們只好繼續下去遊戲。陳錦圓說的時候,他虛構了和一個已婚女人發生的一夜情,他故意說得很傷心,他們都沒懷疑他。但他們的心思也都沒在他身上,他剛說完,鄭平就又問鄒靜,讓她說和李廣陵在一起時的細節。

有兩個女生撐不住,回房間去睡了,和鄒靜同房間的女生也趕鄭平和陳錦圓朝外走。鄭平不願意走,裝作喝醉了耍賴,趴在鄒靜牀上脫起褲子來。陳錦圓看不過,先回去了。他啤酒喝得太多,吐了,然後隨便洗洗就睡了。第二天在賓館樓下看見鄭平,他正在精神奕奕地吃早餐,偷偷地跟陳錦圓說他是在鄒靜牀上睡的。陳錦圓不願意聽他講細節,就笑笑沒說甚麼。

 

3

鄒靜三點半就可以下班了,作家約她一起去博物館,離得不遠。鄒靜耽誤了一會兒,然後才撐着陽傘走過去。作家靠在草坪圍欄上,穿牛仔褲和白色短袖衫,戴着帽子。鄒靜認出了他的帽子,就是登在書上作家照片中的那頂帽子。那本書鄒靜後來買了一本,短篇小說集,共十二個故事,既有作家寫他少年時候,也有寫他來到上海以後生活的。有一篇叫〈蓮花〉,裡面寫一個性格反覆無常的女人,裡面的男主人公也戴帽子。

作家正低頭想着甚麼,沒看見鄒靜,她拍了他一下。你來了,他沒有驚訝,只靜靜地說。想甚麼呢?鄒靜問他。他們似乎應該先打招呼,互相問候彼此的近況,聊共同的熟人,但他們把這些都省略了,一下子就進入到了這個階段。好像他們互相熟知,彼此的過去都不再新鮮,對於未來的計劃也都多次討論過了,剩下的只有當下。除了當下,他們已別無可說。

作家搖了搖頭,站起來,示意鄒靜跟着他向前走。

博物館四點半以後就不再放人進去了,他們還有十五分鐘時間。

鄒靜覺得作家的身高比她記憶中高了一些,走在一起,肩膀幾乎和她平齊。等他走到前面,她看到他穿着短靴,猜也許是因為鞋底高的緣故。而她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再穿過高跟鞋了。

他們隨着一對情侶在博物館門口排隊,但輪到他們時,保安拉上了攔線。時間到了,明天再來吧。他們後面沒有別的人了,保安像是為了行使他的權力,故意在最後一刻攔住他們。作家跟他商量了一句,他說不行,這是規定。作家回頭看鄒靜,她對他笑了笑,說走吧,不是一定要進去。

作家也笑笑,說去喝咖啡吧。

鄒靜說好啊。

他們還是聊起了他的小說,鄒靜像每一個普通讀者那樣,問他是怎麼寫作的。十二個故事裡,有多少是真實的?你都讀過了嗎?作家問她。讀了幾篇,她說。好看嗎?有的好看。哪一個好看?那篇〈蓮花〉,還有一篇寫一個小女孩,以為自己懷孕了,很害怕,後來發現是虛驚一場。那篇也不錯,鄒靜說。為甚麼呢?作家又進一步解釋他的問題,為甚麼你會覺得那篇不錯呢?不知道,鄒靜說,看着蠻有意思的。你有相似的經歷嗎?沒有。那你呢,鄒靜反問他是從哪裡聽到的這個故事。我自己編的,他說。

作家住的地方在浦東,他說有一個不錯的館子,他們可以去那裡吃晚飯。鄒靜看出了他的目的,但沒有拒絕。好啊,她說。於是他們離開咖啡館,朝地鐵站走去。作家很體貼地幫她拎包,稍微走在她前面一點帶路。他們像是一起去赴宴的夫妻。

小館子確實不錯,作家替鄒靜點的河鰻也很可口,不過她故意節制,吃得不多。作家倒胃口很好,不停地吃蔬菜沙拉。那些苦菊和生菜、聖女果和黃瓜,被他送到嘴邊,舌頭一捲就進了嘴裡。像動物園裡的食草動物。他喝了酒,話說得也多起來,他跟她講他正在構思的一個故事。他想寫情慾系列的小說,無關愛情,他已經寫了太多的愛情小說,可到現在也沒弄明白甚麼是愛情。他講他最近讀的書,女作家的自傳,身體觀,釋放。鄒靜側着頭,裝作是認真地聽。

也許因為作家是過去認識的人,鄒靜看着他,腦子裡想起大學時候的男朋友來。他是她認識所有人中最高的男孩子。她們室友在一起開玩笑,說如果她找男朋友,只能找他。後來他就真成了她的男朋友,他說他的朋友們也都覺得,只有她才適合做他女朋友。他們就那麼「適合地」在一起了六年,比鄒靜跟她現在丈夫在一起的時間還長。當然,六年中分分合合,她在他之外,也找過別人,甚至包括學校裡的校草。俯在她身上時,鄒靜甚至捨不得閉上眼睛。她怕他不是真實的。但他們跟她都不是那麼「適合」。於是她又回去找她男朋友,重新跟他在一起。

她離開他時,他問她是不是已經找好了別人。鄒靜回答他說沒有。我不信。這次真的沒有,鄒靜說。那哪次是有?他問她。你都找過誰,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了吧?他又問她。鄒靜覺得是這個問題最終讓她放棄的。這以後每次想到他,她都會想他可能還會問這個問題,就算了。如果他甚麼都沒問,而是毅然決然地轉身走了,鄒靜想她也許會忍不住哭。那樣她在分手以後也必然會忍不住再回去跟他和好。

他們去了作家住的地方,一個帶陽台的小房間,一張牀,衣櫃,桌子,剩下的地方都堆滿了書。陽台的一側裝了馬桶和淋浴,作家讓鄒靜在那裡沖洗乾淨,他頭鑽進衣櫃裡給她找乾淨毛巾。

作家沒來得及去洗,鄒靜就拉着他趴在了她身上。她怕她一個人在這間屋子裡,會忍不住穿上衣服走掉。

作家開始有點笨拙,像是他的經驗還不足以應付鄒靜這樣高個子的女人,但等她翻過身去,把頭埋在他的枕頭下面,呼吸着他的氣味,他就自如多了,漸漸掌控了局面。鄒靜也進入了狀態。之後,他們在牀上坐了一會兒。鄒靜拿起一本書翻着,作家看着她。

你看書的樣子真漂亮,他說。這是你們作家慣用的伎倆麼?甚麼伎倆?誇一個女人看書的樣子好看,所以這個女人以後就會經常看書了。是不是除了書,你們就不會用別的話誇人了?鄒靜又說。但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樣子,鄒靜又心軟了。伸出手去,在他肩膀上撫摸着。我該走了,再晚恐怕就來不及了。

他們一起去地鐵站,路上,作家問鄒靜為甚麼會願意跟他上牀。你想讓我說實話還是假話?鄒靜問他。隨便你說。鄒靜以為他會說當然是實話。其實我無所謂,鄒靜說。

 

4

其實我無所謂。這句話該怎麼理解?是說她無所謂跟誰上牀,還是無所謂跟他上不上牀?從他對她的瞭解來說,陳錦圓以為是前者。當然他也算不上對她有甚麼瞭解。即使是他們又見過幾次,每次都和第一次見面時差不多,喝咖啡,吃飯,最後以上牀結束。陳錦圓猶豫着要不要跟她說他們一起去杭州的事。他以為他會得意,曾經求之不得的女人,如今和他並排躺在牀上。而事實上並沒有。他也怕她把他當成是那種小肚雞腸的男人,斤斤計較,自鳴得意。

而鄒靜則想知道他甚麼時候才開始寫那篇關於她的小說。等我瞭解了你的故事,我就開始寫,陳錦圓說。你不都知道了嗎?我還沒見過你工作的樣子。我工作的樣子又沒有甚麼特殊的,你沒去過醫院嗎,別的醫生怎麼看病我就怎麼看啊。那不一樣,陳錦圓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會有甚麼不一樣。終於她拗不過他,答應他找一個機會到門診上來,可以裝作是醫院的實習生,坐在她旁邊,看她是怎麼給人看病的。

她原來有一個實習生,被她打發走了,把白大衣給陳錦圓穿。有點小,像是把兔子裝在手套裡。陳錦圓把扣子解開,看起來好一點。他說看電視上的醫生穿白大衣,都是不繫扣子的。電視上胡演的。鄒靜想另外給他找一件,但他堅持,就算了。

第一個是來複診的老病人,三十二歲,想生二胎,備孕。鄒靜問她月經來了沒有。還沒有,已經向後推遲了六天,上個月推了五天。現在已經有感覺了嗎?鄒靜繼續問。有感覺了,乳房脹,小肚皮也脹。嗯,那我給你換個方子吧,先把月經通下來。等開完藥,病人就走了。第二個又是來複診的老病人,第三個是新病人,從外地專門來的。然後是第四個,第五個。陳錦圓坐得快睡着了,跟鄒靜打一個招呼,站起來脫掉白大褂,走到外面去。

他去醫院門口買咖啡,買好,先站在馬路邊喝自己的那罐。

他有點後悔來了,確實像鄒靜說的,重複勞動,沒有意思。而且一遍遍地聽那些女人毫不遮掩地說她們的月經週期,甚至是顏色和血量,說她們的乳房脹痛,說她們小便的顏色,也都十分考驗他的承受心理。他感到像是第一次聽別人講文學理論,把小說中所有的風景描寫都歸結為自然主義的慣用手法,把戀人苦苦等待的焦灼說成是意識流作家的寫作套路。如果真的是這麼簡單,那麼小說家還有甚麼存在的意義。現在已經有機器人寫詩了,也許再過不久,就會有成群的機器人小說家。他們的名字按數字編號。

而且鄒靜,工作時的她完全變得陌生了。甚至神聖,讓坐在那裡的陳錦圓,和他們之前一起度過的時間都顯得齷齪。

走吧,鄒靜說,吃飯去,每次這麼半天看下來,都特別累。她不是每天都看門診,在病房裡要更輕鬆一些。陳錦圓也開始收拾。他在筆記本上寫了很多字,鄒靜看見了,問他都寫了甚麼。他撇撇嘴沒回答,迅速把本子合起來,裝進包裡。

現在你瞭解了?在電梯裡,鄒靜問他。他看她一眼,然後說,我感到離你越來越遠了。等電梯到了一樓,他又說,我離你本來就遠。

吃飯時,鄒靜突然放下手裡的筷子,到包裡去翻手機,拿出來,看了陳錦圓一眼,說,我老公。然後站起來到外面去接電話。等回來,她跟陳錦圓說他要過來找我,帶着兒子,你怎麼辦?

陳錦圓愣了一下,然後說,讓他們來呀,正好見見。

沒過一會兒,他們就到了,一個戴銀色眼鏡的高個子男人,牽着一個男孩。男人肩上揹着男孩的背包。男孩喊着媽媽,朝鄒靜懷裡撲去。鄒靜攔住他,指着陳錦圓讓他叫叔叔。叔叔。你好。陳錦圓下意識地說了這麼一句,然後覺得似乎並不應該這樣說,笑了笑掩飾過去。不過男人馬上就走過來了,鄒靜介紹,他們握了手,互相說你好。

小寶非要來醫院找你,說是要給你個驚喜,所以我們沒打電話就來了,不知道你約了朋友――我給媽打電話說了在外面吃飯,鄒靜打斷他說。然後俯身下去問男孩是甚麼驚喜。快拿出來給媽媽看,男人也在旁邊說。男孩拿出一張紙,高舉到鄒靜面前,原來是幼稚園發的一張獎狀,獎勵他在繪畫比賽中獲得了優秀作品獎。小寶真棒――說這句話時,鄒靜的聲音裡充滿溫柔和欣喜,但也抑制不住那種為了哄孩子開心的虛假。陳錦圓看着他們一家都沉浸在這種虛假之中,感到一種強烈的嫉妒。他忽然想起那年在杭州時,鄭平講的關於隔壁房客的故事,他現在就是那個隔壁房客。或者他一直都是那個隔壁房客。

終於他們把男孩託付給一碗冰淇淋,看着他吃。而陳錦圓,因為一直掛着笑,這時候放鬆下來,感覺臉上的肌肉都痠疼了。鄒靜向他丈夫解釋她和陳錦圓的關係,以及他是小說家,她正在看的那本書,就是他寫的。他想寫一個關於她的小說,所以到她門診上來看她是怎麼工作的。陳錦圓驚訝她竟然講的全都是實話。似乎讓她一直說下去,連他們是怎樣做愛的,她也會一字不差地吐露出來。其實我無所謂。陳錦圓越來越明白了她說這句話的意思。

你們是大學時候的同學嗎?鄒靜回答說,是啊,不過我們是一起去杭州參加比賽時才認識的,上大學我們不在一個班級。

去杭州是哪一年,感覺過去好久了啊。陳錦圓意識到自己是在有意地岔開話題。果然鄒靜應和起了他,青春期時候發生的事,現在想想,雖然沒過去幾年,卻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們所有的生活,無不是建立在青春期的廢墟之上。那個男人突然這麼說,他們都轉過頭去看她。他也看着他們,指着作家說,你小說裡寫的,不記得啊?我看了一點,就記住這句話了。陳錦圓搖了搖頭,表示不記得。那天後來的事他也不怎麼記得了,大概吃完飯就各自回去了。

 

5

鄒靜像是把作家給忘了,直到偶然收拾牀鋪,從被單下掉出作家的書,她才想起他來。這本書怎麼在這裡?丈夫抬起頭看她一眼,又重新低下頭去,然後說大概是看了放在那裡,忘了吧。一定是放枕頭下面,疊被單沒看見就疊進去了。鄒靜把書放下,跟她丈夫說,你起來。怎麼了?你起來,幫我把牀墊子掀起來,說不定底下掉的還有東西。沒有了吧,別折騰了。你先起來。丈夫不情願地丟下手機,從牀上站起來。鄒靜指揮他說,你幫我抬那邊,向上,我就看一眼。丈夫幫她一起把牀墊子抬起來,果然下面還有一本書,不過是他們兒子的識字畫冊。還有一個拇指大的金屬玩具汽車,以及一個塑膠扣子。好了沒有?丈夫問她。鄒靜讓他一個人抬着牀墊,他快支持不住了。好了,鄒靜說。等牀墊放下來,鄒靜把找到的東西給他看。就這些?嗯,就這些。我還以為你能找到一塊金元寶呢。

沒有金元寶,也沒有銀元寶。就像她掀起時間的牀墊,試圖在過去的生活中翻找,除了又一堆的生活瑣事,其他甚麼都沒有。

但她還是忍不住給作家發了消息,問他最近在忙甚麼。我去香港了,他說。去香港做甚麼?她又問他。游泳。游泳?她沒明白,回了他一個問號。等了半天,他回消息說,香港的海很寬,很深,一頭紥進去,很適合做夢。她還是沒明白,但不想再問了,就收起了手機。到了中午,她想起來忘了問他承諾過的那篇小說,但估計問了也沒甚麼結果,就算了。

 

 



于則于 原名于業禮,1990年出生,中醫學博士。寫作小說、詩歌,作品見於《芙蓉》《上海文學》《西部》《山東文學》《青年作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