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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立楠:去塔什伊開克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夏立楠


從門診出來,我爸帶着我,順着巴扎繞了兩大圈,還是沒遇着回去的車。陽光熾熱,烤在人身上,汗流浹背。我用手遮住陽光,懷裡抱着我爸給我買的佳加鈣,一大盒,黃色外包裝,透明塑膠袋裝着。

我爸說,你在這等我,我去趟商店。我站在橋頭上等我爸。他朝着對面的商店飛奔而去。車來車往,揚起漫天灰塵。我瞅了好半天,不知道哪輛車是回煤礦的。身邊是個補鞋的老漢,見我老站着,就搬來一張小方櫈,讓我坐。我怕他收我錢,有些遲疑。他說,坐吧。我想了想,還是坐吧,挺難等的,就說了聲謝謝爺爺。

我爸出來的時候,手裡拎着一隻塑膠袋,他衝到馬路這邊來,我才看清楚,裡面裝着三坨褐色的東西。我說,這是啥。他說,紅糖,買去大苟伯伯家的,阿姨生了個弟弟。大苟是我們老鄉,姓苟,他還有個弟,倆兄弟名字挺繞,具體叫啥我不清楚,為了方便稱呼,我爸就大苟小苟地喊。

離開補鞋攤,我爸帶着我上了橋,沿着馬路走,粉塵大,特別是車輛經過時。好一會,我們才走到三岔路口。我爸說,就在這等會吧,車多,沒準能遇上回煤礦的。我坐在馬路牙子上,端詳着懷裡的佳加鈣,不知道吃這玩意頂啥用。旁邊有人推着小推車賣汽水,天氣燥得慌,太陽把我的臉都曬燙了,悶熱,想喝汽水,又不好意思開口。

我爸或許是看出我的窘狀,說等會,到了大苟伯伯家,咱們就吃飯。我沒說話,我爸節約是出了名的,他賺錢不容易,今天早上,就用了好幾十塊錢,先是帶我看醫生,做檢查,再是買佳加鈣,用我媽的話說,六歲以來,我就沒怎麼見長過,不知道缺個啥。

說起大苟伯伯家,我倒是很憧憬,沒去過,以前聽大苟伯伯講,那地方平坦,夏天的時候,麥田地綠油油的,一望無垠,麥田裡有水渠,能捕魚,水渠邊還有很多蜂箱,養的蜜蜂產蜂蜜,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用手抓一把塞進嘴裡,那叫一個甜。

太陽有些大,我挪了挪位置,盡量往陰涼處。三岔路口的車多,我爸蹲在馬路邊抽煙,瞅見像是去煤礦的車後,離得老遠就招手,有些師傅會瞟一眼,有些看都不看,還有些會說坐不了了。

不遠處,一輛方圓車駛了過來,我爸招手,那師傅把車停在我們旁邊,看樣子和我爸認識。師傅探出頭來,說來鎮裡幹啥?我爸說,帶娃看下醫生。師傅說,這娃兒咋的了。我爸說,吃飯不好,也不見長個。師傅說,快上來吧,趕路呢。我爸就拎起地上的紅糖,帶着我繞到右邊的副駕室門邊,開門,順手推我上去。

上了副駕,我爸從荷包裡摸出一小盒煙,遞一支給師傅,點上。路挺崎嶇,長期遭受重車碾壓,難免有坑窪,爬坡下坡的時候,顛來顛去的。師傅一邊聊天,一邊熟練地打着盤子。我爸說,你上去了今晚上還下來不。師傅說,沒個準,看還能不能再拉一趟。我爸說,我們在化肥廠過去點下車。師傅說,不回家?我爸說,不回,先去看個老鄉。

車子駛進柏油路,暢通許多,唔唔唔地,只見路邊風景不斷掠過。我打開車窗,風從外面往裡灌,拂在我的臉上,涼爽無比。我抱着懷裡的佳加鈣,看掠過的一排排楊樹,還有一排排柳樹,以及路邊的溝渠,山坡上的羊群。天氣悶得慌,我感覺瞌睡來,坐着坐着就瞇着了。

不記得啥時候過的化肥廠,我爸喊我下車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下了車,我們跟師傅說了聲再見。接着,就沿着去塔什伊開克村的馬路走,走出十多米外,我爸突然說,完蛋了。我說,怎麼了。我爸說,紅糖沒帶,估計是落那人車上了。我看看自己手裡,只有佳加鈣,再看看我爸手裡,空空如也。

不知道還繼續走不,我爸點燃一支煙,逡巡四周,都是山,腳下的路蜿蜒綿延,一直到遠處的村子。村莊的房屋低矮,隱藏在楊樹林背後,樹林這邊,是玉米地,還有向日葵地。

我爸摁熄煙頭,說繼續走吧,看看前面村子有賣紅糖的沒。我們就繼續走。我爸說,你也是,我下車你就跟着下車,不注意落了甚麼沒。我甚麼話也沒說,不敢狡辯,也確實有責任。地面特別熱,走到村口的時候,我感覺腳板底都燙起來了。新疆的天氣總是這樣,熱的時候,簡直像熱鍋上的螞蟻,又煩又燥。

幾個維吾爾族老漢蹲在村口抽莫合煙,見我們路過,瞇着眼睛看我們。我爸湊上前,給一個老漢打招呼,問村子裡有沒有商店。老漢朝着村子的方向裡指了指,用不太嫺熟的漢語說,走進去點就是。

循着方向,我和我爸往前走,進了商店,貨架上擺些簡單的商品,油鹽醬醋,糖果餅乾之類的。屋裡就一個小巴郎在,正趴在櫃檯前寫作業,樣子比我大。

我爸說,巴郎,你家有紅糖賣沒?巴郎摸了摸頭,像是不知道啥是紅糖。我爸用手比劃,說是包湯圓常用的。這麼說,巴郎就更迷糊了,估計他們也不咋吃湯圓。解釋了半天,巴郎說沒有,讓我們去別處看看。出了商店,我說,幹嘛非得買紅糖,可以買別的啊。我爸說,你娃娃不懂,阿姨才生小弟弟,需要補身體。我心想,村子裡要是有牛奶,牛奶豈不是更好。

問過村口的幾家商店後,依然沒有買到紅糖,我和我爸蹲在馬路邊,他邊抽煙邊思考。我說,可以買牛奶。我爸說,牛奶容易變質,我們進村看看有沒有優酪乳球賣。優酪乳球我以前見過,煤礦上有阿姨會做。做這東西,得把新鮮的牛奶煮沸,放涼後發酵成優酪乳,再將發酵好的優酪乳倒進搪瓷盆子裡,蓋緊,加被子捂上幾天,再放到通風處晾乾,揉成團,就成了。說是營養價值高,但凡趕巴扎,總愛見些維吾爾族婦女擺在路邊賣。

村裡剩些老人和小孩,我們找了好幾家,都沒遇到有優酪乳球的,好不容易遇到一家,人家說留着自己吃,不賣。我爸又帶着我在村子裡轉,都是些土屋,看哪哪都一樣,感覺要迷路。繞到村子最裡邊時,遇到個大叔,在砌牆。他說他家有,不過不賣,要是真需要,幫他把牆砌好,他送點給我們。

我爸瞅了瞅天,太陽開始偏斜,陽光依舊刺眼。我爸問砌牆的大叔,這會幾點了。大叔說,北京時間下午四點半,要晚上九點半才天黑呢,急甚麼。這裡到塔什伊開克村還有多遠,我爸又問。那人放下手裡的磚刀,說四公里。我爸從衣兜裡摸出煙,遞了一支給他。那人接過煙,說他得把牆砌好,可以的話,想請我爸幫他,要不了多久,砌好牆,他就拿優酪乳球給我們。我爸打量了下牆體,估算了下時間,認為可行,答應了。

他們聊天中,我知道那人叫努爾提。努爾提的兒子和我差不多大,從屋裡出來的時候,手裡攥着半塊饢。要不是看到努爾提的兒子吃東西,我也不會意識到自己餓。我摸了摸肚子,有些扁。我爸或許把我們沒吃飯的事給忘了,他正戴上手套,彎下腰,幫着努爾提砌牆。

努爾提的兒子拿着饢到我身邊晃悠,或許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掰了一小塊給我。我遲疑着要不要接。努爾提的兒子笑了笑,示意我接下。我接過那小塊饢,挺硬,但咬下去後,嘴裡就滿足起來,真好吃,這饢肯定加了雞蛋,我最喜歡吃加雞蛋的饢了,外面還撒點細芝蔴,這樣的饢,賣得也貴些。

你叫甚麼名字,努爾提的兒子問我。我說,小夏,你呢。他說,巴拉提。我說,很高興認識你,巴拉提。他笑了笑,指了指牆外面,意思是要帶我過去玩。

我說,去哪裡。他說,那邊。我說,我帶着佳加鈣呢。他說,先放在院子裡,沒人拿。

我跟着他出了院子,走進巷道。他邊走邊看腳上的鞋。那是雙布鞋,大拇指已經露出一個洞來。我說,你的鞋破了。他回過頭笑了笑,擺擺手,說沒關係。我們走出巷子。他說,帶你去個地方。我說,我不能走遠,一會怕我爸找不到我。他說,沒事,你過來,我給你看樣東西,你肯定喜歡。

跟着巴拉提,我們來到村子後面,橫亙在眼前的是一條河流,風從遠處吹來,拂動河邊的垂柳。巴拉提穿過柳樹林,說快到這邊來。他爬上一座小山坡,上面零散着各種石頭,褐色的,白色的,黃色的,都有。我說,到這幹甚麼?他說,看到沒,這裡有個洞。他的手指向地上的一棵矮生植物,在那棵矮生植物旁邊,是塊褐色的岩石。怎麼了,這個洞裡有東西嗎?我問。他從褲兜裡摸出打火機,我不知道他摸打火機幹甚麼。只見他環視四周,撿了幾根地上的乾柴,嘎噔一聲,火機打燃了,火苗子點在乾柴上,火就慢慢燒了起來。風不時颳過來,我看到有火苗燒到石頭上,那塊石頭上有熱氣冉冉上升。我說,會引起火災的。他說,不會。然後說,你摸摸。我說,摸哪裡。他說,摸石頭啊。我彎下腰,伸手摸火苗旁邊的褐色石頭,很燙。我的手縮了回來,巴拉提來了興致,笑了笑說,趕緊再找些柴來,越乾越好。

我說,我們要幹甚麼。他說,你別管,趕緊找柴來,你會喜歡它的。我們四下裡找來柴禾,柴禾越搭越高,風好像大了起來,火也越燒越高。良久,在褐色石頭的背後爬出一隻小東西,那東西的嘴巴真尖,四條腿,尾巴有些長。牠探着腦袋,敏捷地跳過石頭,跳過火堆,跳到另一塊岩石上了。

巴拉提說,快抓住牠。我跟着跑了起來,巴拉提撿起地上的石頭,朝那小東西砸去。他靶子真準,一下子砸中小東西的尾巴,尾巴斷成兩截,一截在那小東西身上,一截在地上滾動着。然後,小東西消失不見了。

牠是甚麼?我說。巴拉提說,是蜥蜴。哦,蜥蜴。牠的尾巴還在動呢,巴拉提伸手去撿那截掉在地上正滾動的尾巴。你竟然不怕牠,我生奇道。他說,怕甚麼,又沒有毒,牠還能長出新尾巴的。不是吧,我說。是真的,能長出新尾巴,這個送給你。巴拉提拎着那半截尾巴,示意我攤開手。我慌忙把手揣進褲兜,說我才不要。他說,沒事,你試試,牠會在你的手上跳舞。我沒有伸出手來。巴拉提說,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帶你去看樣別的。

別的?我說。嗯,別的。巴拉提朝着回村莊的方向走,我跟在他身後,一邊問他,我們要去哪裡。去了就知道了,他不由分說,踏起快步在前。

那是一間馬廄,不算大,裡面拴着一匹棗紅色的馬。馬很高,背對着我們吃草。他說,你敢扯他的尾巴嗎?我想起馬匹之間打架時的情景,互相背對着蹬腿,力氣超大無比,據說有人被馬給踢骨折過,甚至有被踢死的。我說,我不敢。他說,我就敢。我想說甚麼的,他已經跳進了馬廄。馬知道他跳了進去,屁股挪了挪,繼續啃食着槽裡的青草。巴拉提站在馬屁股後面,他還不及馬屁股高,我看着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深怕被馬察覺,他一下子拔掉了馬屁股上的尾巴。他的手裡捏着一根馬尾,馬並沒有惱火,繼續啃食着青草,我心想,或許是因為馬是他家的吧,可以任其擺弄,這就很自然了。

他說,快進來。我說,這樣會被踢的。他說,不會,我從來沒被牠踢過。我說,那是因為你是牠的主人。他說,不是主人牠也不踢,很溫和的。我試着爬過牆內,站在馬屁股的側面,伸出手正考慮該扯哪根馬尾,巴拉提就拽着我的手,使了一下力,一把扯在馬尾巴上。馬似乎感覺到了疼,跳了跳,把我嚇得不輕,瞬間退倒在地上。幸好,馬沒有蹬腿。巴拉提站在旁邊笑,我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渣滓。我說,有啥好笑的。他說,牠真不會踢你。他又扯了一把馬尾,馬沒啥反應,然後我們爬出牆。我打算回去了,他說,急甚麼,走,我帶你去看樣寶貝。

我不知道巴拉提又要帶我去哪裡,我只感覺肚子有些餓,咕咕咕地叫着。我們出了馬廄,來到巷子裡,我爸和努爾提還在砌牆,看樣子牆砌得一半高了。巴拉提走到一個拐角處,說到這邊來。我說,遠嗎,怕我爸一會找不到我。他說,不遠,你來,我要把它送給你。我跟着巴拉提朝另一個巷子走去,巷子很深,蠻窄,兩邊沒有住戶,走到盡頭時,又要拐一個角。我說,還有多遠啊。他說,不遠了,再走走。我繼續跟在他的身後,出了巷子,是一片廢棄的磚房。這些磚房空落落的,破損不堪。我問咋回事,巴拉提說,這裡原先有人來修河堤,臨時搭建的房子,後來工人們走了,房子就沒人住了。

巴拉提朝着一間磚房的破門處走去,他說,你快來啊。我聽見啾啾的叫聲,不知道是鳥還是耗子。進了屋,巴拉提正站在破窗戶後面,他用手指了指,說,快過來。我湊了過去,那是一條不大的磚縫,巴拉提踮着腳,說聽見沒,小鳥的叫聲。我逡巡屋內,找來幾塊廢磚頭,方方正正地碼了起來,站在磚頭上,借着室內的光,歪着頭,果然瞅見鳥的巢穴,巢穴就造在細長的磚縫裡,裡面有幾隻小鳥嘰嘰喳喳地張着嘴,一副嗷嗷待哺的樣子。

我說,帶我到這來幹甚麼。他說,把鳥送給你。我說,我不要,牠們太小了,養不活的。巴拉提說,不是送牠們給你,是送大鳥給你。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說,你去找兩根堅實的木棍來。我說,找木棍幹甚麼,他說,別問那麼多,快去,越長越好。

走出磚房,我環視了下四周,地上有些廢棄的乾木條,就隨便找了一根拿進去。巴拉提把木條別在窗戶上,用手試了試,還算牢固。巢穴裡的鳥不知道甚麼時候安靜了,或許意識到了危險,知道我們並非牠們的父母。巴拉提從兜裡掏出馬尾,把馬尾攤在手裡,圈成一個個活套,然後挨着順序綁在木條上。我說,你要幹啥。他說,過一會你就知道了。綁好的木條被巴拉提卡在牆上,幾個活套就在鳥巢口邊,圍得嚴嚴實實。

巴拉提拍拍手上的灰,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走吧,他叫我和他出去。出了磚房,我問他要去哪裡。他說哪也不去,就在周邊坐會。我們來到一塊草皮,就地坐在下面。面前是塊不大的藻澤地,周邊草木蔥蘢,有飛鳥掠過,藻澤地中間依稀可見些水生植物,我認得出,有水葫蘆,有水芹,還有車前草。透過藻澤地,可以看到遠處的天邊,有綿延的楊樹林,還有起伏的褐色的山巒。山巒的頂空,白雲似乎有點發灰的感覺。我說,會下雨嗎?巴拉提說,怎麼可能。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肚子,感覺肚子扁平。

我說,還要坐多久?巴拉提說,再坐會,沒多久。然後他問我,我們從哪裡來。我說,從巴扎上回來,本來要回家,我爸要去看個老鄉,買的東西落在別人車上了。巴拉提說,你們老鄉住哪裡。我說,塔什伊開克村,有去過嗎?他說,沒有,只聽過,好像離這有段距離。我說,聽說那很美,有一望無際的麥田,還有吃不完的蜂蜜,這幾天肯定到處都是花。他說,我們這也挺美的。我看了看四周,不置可否。

巴拉提說,好了,不廢話了,我們趕緊進去吧。他翻起身,我也跟着翻起身來。我們朝着那間磚房走去。進了屋,吊在那根木條上的鳥把我怔住了。巴拉提衝了過去,他跑到鳥巢邊時,那隻鳥拚命地扇動着翅膀,嘗試飛竄着,可惜徒勞無用,牠的腳被幾隻馬尾套套得死死的。就這樣,巴拉提一把抓住了牠。

那是一隻灰色的麻雀,牠的腦袋圓圓的,眼睛黑溜溜的,被巴拉提緊握在手裡,兩隻黑溜溜的眼睛警覺地逡巡着四周。巴拉提說,你要摸摸嗎?我說,牠會啄我吧。巴拉提說,不會,你膽子怎麼那麼小。我伸手去摸牠的腦袋,牠一下子啄了過來。我反應快,沒被啄到。巴拉提說,牠的心跳得好快啊。我說,你怎麼知道。巴拉提說,我能感覺到牠的心在蹦蹦地跳。我瞅了瞅小傢伙,牠的眼睛看起來是那樣靈敏,那樣深邃。

巴拉提把牠遞了過來,我張開手,笨拙地接過。牠試圖掙脫,扇動着翅膀,我用兩隻手去握牠,深怕給跑了。我能感覺牠的身體在使力,同樣的,我也跟着用了點力,牠的身體十分溫暖,心跳真如巴拉提所說,撲通撲通地跳着,好快。大概是我握牠的方式不對,牠的腦袋抬得老高,然後低頭就啄我的手。啊,牠的喙真是蠻尖的,一下子啄在我的指骨上,我嚇了一跳,手一鬆,牠竟然飛了出去,撲撲撲的。我們倆看着牠扇動着翅膀飛出窗戶,飛進天空裡。

我說怎麼辦,真不好意思。沒關係,巴拉提說。我說,牠還會回來嗎。巴拉提說,不知道了。我說,牠要是不回來,巢裡的小鳥怎麼辦。巴拉提說,沒事,應該會回來的吧。走,我們走,巴拉提說着,走出磚房。

我回視了下磚房,心想,要是牠不回來,小鳥會不會餓死。不過,此時我是真的快餓死了,回就回吧,不然一會我爸找不到我,肯定會發脾氣的。等下,巴拉提說着,他又跑進了那間磚房。我說,你還要幹甚麼。他說,我得把卡在窗戶上的木條拆了。

巴拉提走在我前面,我說,我們是回去嗎?他說,先不回去。我說,可我肚子實在太餓,再這麼走下去,得累趴。他說,我帶你去個地方,給你個驚喜。我說,不用了,能有吃的就夠驚喜的了。他摸了摸腦袋,做思考狀,說有了,我們去那邊。那邊是哪邊,我問,深怕有點遠。他說,走吧,有你吃不完的。

我們沿着一條小路走,路兩邊樹木很茂密,路也越走越陰涼。那邊有杏子,巴拉提說,沒人看管。聽到杏子兩個字,我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距離上次吃杏子,已經是很久的事了。

小路兩邊的樹木越來越蔥茂,枝椏伸展出來,遮蔽着小道。巴拉提說,走這邊。我跟着他翻過柵欄,進入果園,眼前是密密麻麻的杏子。我說,沒人管?他說,沒。我們環視四周,確定沒人後,他說上吧。話才說完,我們就各自挑選了一棵樹爬了上去。

我說,你注意點。杏子很大,也很多,我隨手就能夠着。我吃得歡,邊吃邊往褲兜裡裝。突然有人在喊,喂,哪裡來的巴郎,快點給我下來。我循着聲音看去,樹底下站着位維吾爾族大媽,她手裡正握着一根竹竿,使勁朝我的方向捅。嚇得我手慌腳亂。我喊道,巴拉提,快跑。

樹下的大媽循着我喊的方向,發現另一棵樹上的巴拉提,於是注意力轉移了,拎着竹竿去捅巴拉提,我趁勢跳下樹,灰溜溜的往果園外跑。來時的路卻找不到了,平時就是路癡的我,在這種情況下更像隻無頭蒼蠅,左看右看,覺得還是跳柵欄吧。

跑到柵欄邊時,發現柵欄上長有很多帶刺植物。我的媽呀,這讓我怎麼跳。大媽從後面追了過來,眼看着要被抓到了,我發現柵欄底下有個洞,啥也沒想就直往洞裡鑽。出了洞,大媽的竹竿又捅了出來,卻沒夠着我的屁股,我趴在洞下,她一副很生氣的樣子。然後,我發現我有隻鞋落在園子裡面了。

咋辦,我不可能穿着一隻鞋回去啊,路還遠,沒鞋的話腳底要是踩到玻璃怎麼辦。我蹲下身,打量了下大媽,她面無表情。我試探性地伸出一隻手到洞口,她的竹竿沒有敲過來,於是我迅速爬了過去,瞅着鞋子就一把拽到手裡,灰溜溜地爬回洞外。

跑到村莊口,我才遇上巴拉提。他正拿着杏子吃,一臉詭異的笑。咋樣,沒被打吧。我說,還好。他說,不會被打的,她就是嚇唬嚇唬你,我們不吃,那些杏子也會被鳥吃的。我們現在該回去了,我喘着粗氣說道,我似乎感覺有滴水滴在了我的頭上。我摸了摸頭髮,我說,是不是下雨了。巴拉提仰頭看了看天,天空中懸浮着白色的彤雲。他說,怎麼會呢,你看,那邊還是大太陽啊。我朝西面看,斜掛在天空的太陽正十分有力,一柱光射穿雲層。我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腦袋,沒有雨滴。

巴拉提繞開話題,他問我外面好玩嗎?他冷不丁的來這麼一句,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沒有出去過嗎?我說。他說,沒有,我們這村子裡有學校,有商店,需要啥都能買到。我說,外面也沒啥好玩的,我們要去塔什伊開克村,那裡肯定很美,你要去嗎?他說,我不去,我爸不讓我亂跑。我說,我們現在該回去了吧。他想了想,說想給我驚喜。我說,不用了,會耽誤時間的。

回到巴拉提家時,我爸正在砌磚,已經砌到最後兩層了,太陽看起來比之前小了一大圈,斜掛在遠處的天邊上。

見我和巴拉提回來,我爸問我去哪了。我說,和巴拉提到周邊轉轉。我爸說,別瞎跑,一會走丟了。我嗯了一聲,和巴拉提進了院子。

努爾提正在和漿,讓巴拉提幫他提水,看巴拉提的樣子,力氣蠻大,輕巧地提起水桶去水龍頭邊接水。水接好了,又雙手提着水到他爸跟前。我爸的磚刀哐哐哐地敲着,砌牆的樣子十分嫺熟。努爾提說,謝謝你,伙計。我爸說,客氣個啥。

等我爸拍拍手,從牆上跳下來時,整堵牆就算砌好了。努爾提招呼他到水龍頭邊洗手,說抽支煙。我爸接了煙,蹲在門檻邊,和努爾提抽了起來。努爾提又吩咐巴拉提幹活,讓他去屋裡找優酪乳子球來。

優酪乳子球是裝在一隻竹籃裡的,滿滿的一籃,看上去又圓又白。我爸站起身,熄了煙,說謝了兄弟。努爾提說,留下吃頓晚飯再走吧,我看這天氣怕是要下雨。我爸說,不了,趕路呢。努爾提說,你說的那個村子雖然不遠,但也不近,去的話得過一條河,河沒有修橋,是村民自發搭的一座獨木橋,你小心些,特別是帶着孩子。我爸說,行呢,謝謝提醒。

出了巷子,我爸讓我把佳加鈣給他,他一併裝在籃子裡,我們沿着出村的路走。我回過頭,看見還有老人聚在村口抽莫合煙,還有的在地上打牌,不知道為甚麼事情爭吵,像是有人輸了錢,不服氣。視線投向遠方,原本掛在空中的太陽又隱沒在了雲層背後,我感覺風好像比前些時候大了。我爸走得比較快,我緊起步伐。

我爸說,餓了吧?我摸摸肚子,心想,等你想到我時,我都餓傻了。我爸說,這東西酸,不抵餓,但是你想吃就吃吧。我接過竹籃,一隻手伸進籃子,抓起幾個優酪乳子球,往嘴裡塞,又滑又甜。心想,我還沒吃過蜂蜜呢,都說蜂蜜是蜜蜂拉的屎,也不知道人為啥吃動物的屎,那玩意會比優酪乳子球還好吃嗎?

出了村子,我爸的腳步又加快了,我有些跟不上。他說,我們必須在天黑前趕到塔什伊開克村。我說,要是趕不上呢。他說,要是趕不上,晚上就得睡曠野上了,你怕狼的話就走快點。狼長啥樣子我沒見過,小時候聽我媽講故事,說狼的眼睛是綠色的,會發光,耳朵豎着,老長了,專門在夜裡挑不聽話的小孩吃。想到這,我不得不跟上我爸的腳步。

跌跌絆絆,我們來到河邊,河牀開闊,很多地方已經乾涸,遠處是一條湛藍色的絲帶,那是河流。我和我爸循着河流的方向望去,沒看見橋。我爸說,往上游走吧,我跟着他往河的上游走。

不知道甚麼時候,有風颳了起來,好好的天氣,說變就變。河邊的楊柳搖晃着,我手裡的竹籃也搖晃着。我爸說,拎不動的話給我。我說,拎得動。

風越颳越大,我感覺稍不留神,就會踩滑腳下的鵝卵石。河牀越來越寬了,還是看不見橋。我說,爸,我們還要走嗎。他說,走。我轉過身,背後的村莊越來越遠。遠處的天空上,烏雲密密麻麻地壓了過來,氣勢洶洶,像一牀黑色的大棉被全然擋住了陽光。風更加大了起來,揚起河邊的沙塵,我的眼睛進了沙子,揉了揉,繼續走。

雨是突然就落下來的,嘩啦啦地……然後,槍林彈雨般噼噼啪啪打在地上。

我說,下雨了。我爸一把拎過我手裡的竹籃,拽緊我,朝前方跑。我們身後是無盡的曠野,沒有可以躲雨的地方。跑到河邊的時候,眼前是座獨木橋,是的,那就是一座獨木橋。

我爸彎着腰,蹲下身,說快,快爬到我背上來。我看見河裡的水漸漸漫了起來,我試着往他背上爬。他聳了聳肩,把我妥帖地聳到他的背上。雨越下越大,我看見獨木橋的另一端已經被水漫過,水越發渾濁起來。

我說,橋會不會被沖垮啊。我爸沒說話。眼下的獨木橋是幾根大樹幹拼湊的,中間釘了夾板,有些地方還用鋼筋打造的雙爪釘扣着。踏上橋,我感覺我爸搖搖晃晃,他的腳步每踩一步都讓我覺得不踏實。我不敢看,把頭埋進他的後頸。

我在心裡默唸,別下了,別下了,然後我黑乎乎的眼前像是看到了巴拉提,巴拉提的手裡攥着幾顆黃色的大杏子,他笑着問我,你要吃嗎?我想說,要吃。但我感覺雨已經很大了,雨滴噼噼啪啪敲打在我的背後上,腦袋上。我的頭髮濕透了,雨水像洩閘了的洪水一般淌進我的脖頸,淌進我的耳朵裡。

 

 



夏立楠 1990年生,少時曾生活於新疆。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大家》《清明》《ONE》《湖南文學》《青年作家》等發表小說若干。出版短篇集《粉底人》。現居貴州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