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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陌書:現代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王陌書


他在奔跑,已經在緩慢移動的手扶式電梯上了,還沿着台階往下跳。

拔除現實的羽毛,切開記憶,從裡面滲透出淡藍色的液體。可以品咂出鹹味,那不是眼淚,是海水。一場海嘯從自身湧出,暴露出槍烏賊的屍體般,暴露下沉至記憶深處的往事。在年少時,他曾經和夥伴一起下潛到近海的深處,睜着眼睛凝視昏暗的水下世界。

現在,在空蕩蕩的地鐵站,他沿着狹長而且彎曲的甬道努力奔跑着,想趕上地鐵。甬道似乎是圓形的,永遠跑不到出口的樣子,每隔幾秒鐘,他就會看看手腕上的錶,流逝的時間讓他窒息。肺部感受到當初下潛至珊瑚叢時的壓力,視線也開始模糊,彷彿水滲透了虹膜。真的,他在這個地下建築中產生了溺水的幻覺。

幾週之前,他剛剛來到這座城市。

房東對他說:「記着,這裡有門禁,夜裡十一點之前得回來,不然只能在外面睡了。」

他看着自己租的房子,那是大房間隔斷出來的小房間,薄薄的合成木板構成了牆壁,讓住在這裡的十幾個人能欺騙自己大家不是擠在一個房間。他敲了敲木板,沒想到對面也有人敲了敲,他說:「好的。」

「你這間是最好的了,還有窗戶。」房東繼續說:「不過,貴重的東西還是得看好,電腦、存摺甚麼的,被偷走了我可不負責。」

抬起頭看見有點滲水的天花板一角,那裡佈滿陰翳,他說:「沒問題。」

把鑰匙交給他後,房東又說:「還有一點,特別是針對你們這些小年輕。不准帶外面的女人回來過夜,明白嗎?」

他摸了一下壞掉的窗戶開關,外面有防盜網,當然,那更多是為了防止壓抑的租客對天空產生憧憬而跳樓自殺裝置的。他點了點頭:「請放心,我沒有女朋友。」

「不一定是女朋友。」房東摸一下勒着啤酒肚的皮帶,露出發黃的牙齒笑了:「也可能是妓女。」

路過一幅幅顯示廣告的熒幕,他回想着房東絮叨的話語,那讓他對這個巨大都市產生了糟糕的第一印象。他不過是個普通的上班族,為生存奔波,而不是為生活。在巨大的社會體系中像是微不足道的齒輪,因為普通,有着無數的相同型號的替代者。

終於,他跑出了甬道,在最後一班地鐵到站前抵達月台,比昨天提前了五十秒,是新紀錄。每天結束加班後,他都得像這樣奔跑,在門禁前返回租屋。整個月台只有寥寥無幾的人,他急促的呼吸甚至在這裡產生了回音,等到恢復平靜後,他走到月台邊緣,隔着半透明的遮罩門凝視,隧道像是深不可測的洞穴。

還有一點時間,他環顧四周,意識到雖然每天都要在這裡等車,可他還是對這裡感到陌生,這不是因為那些經常更換的廣告板。到處都是靜止的燈光,在這地下深處,比在地上更容易忽略夜晚。幾分鐘後,女聲廣播響起:「各位旅客,開往B站的列車即將到站,請您提前做好準備,排隊候車,請您不要手扶或倚靠遮罩門,感謝您的配合。」然後又用英文複述了一遍。

當列車進站,他首先看見車窗後的司機,然後是一節節空蕩蕩的車廂,中間閃現過幾個人影。當列車停穩,先是遮罩門打開,然後是車門打開,他站在黃線外,悠閒地檢查一下手機和錢包是否還在口袋裡,甚至還有時間選擇從另一扇車門進入。若是在早上上班時,他起碼得排隊等三趟列車走後才能上車,有的時候因為車廂過於擠,被自動車門卡住。

他上了車,在移動中的列車上,乘客們像是靜止的雕塑。他坐在塑膠椅子上,這是第二節車廂,但是因為幾乎沒有乘客阻擋視線,他可以看到最後一節車廂那正在清潔車窗的阿姨。轉彎時可以清楚看見,這狹長的封閉空間變得扭曲,不是印象中的直線。外面的隧道也有商業價值,相連的燈箱裡掛着靜態的廣告,像動畫底稿般具有連續性,在高速移動的車廂中,可以看見廣告動了起來――一個畫着眼線的短髮女明星,拿出一條美寶蓮唇膏塗抹嘴唇,那是猩紅色的,然後眨了一下眼睛,對面前的虛空作親吻狀。

列車的車體偶爾發出噪音,他異常緊張,彷彿聽到了兩塊肋骨在體內卡住。他對於環境非常敏感,以前有人在旁邊掏耳朵就會讓他受不了,彷彿那根小勺子是在戳自己的鼓膜。但是其他乘客不然,他們都戴着耳機,大拇指在滑手機熒幕,專注地沉溺於虛擬世界,對於周邊的事情渾然不覺。包括跟他在同一個車廂的乞丐,那個衣衫襤褸的傢伙躺在老幼病孕殘區的幾張黃色椅子上,滑着手機,不時發出莫名其妙的笑聲。這個傢伙在早上買一張票進入列車,然後一遍遍從車頭走到車尾乞討,等到晚上下車,彷彿是準時準點上班一樣。乞討用的飯盒放在乞丐胸前,裡面只有幾枚硬幣,紙鈔已經收進口袋裡了。

廣播女聲響起:「列車運行前方是C站,有在C站下車的乘客,請您提前做好準備……」然後又用英文複述一遍。

列車即將停的時候,那個乞丐脫掉襤褸的軍綠色外套,露出一身西裝,還打着一條藍色領帶,彷彿是剛剛下班的白領,從口袋裡掏出可摺疊的小梳子,仔細梳理亂糟糟的頭髮。而在另一邊的他低垂着頭顱,極度疲倦,在睡與醒的邊緣徘徊,沒有注意到乞丐吹着口哨走出車門。對他來說,對方也只是做着一份為生活奔波的工作,都是為了金錢出賣靈魂,沒有本質區別。他倚靠着窗戶,和倒映在黑色玻璃上的自己影子對視,想要打盹。這時,列車駛到了地上,可以聽到風摩擦產生的噪音,畢竟地鐵系統也不是完全在地下,遠處的霓虹燈比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還要缺乏真實感。

昨天他失眠了,所以他才想在車上打盹。

大約二十個鐘頭前,他在出租屋裡靜靜躺在自己的牀上,如一條擱淺的魚,像往常一樣忍受各種噪音。天花板的一角在漏水,為了防止地板長出苔蘚,他在那裡放了臉盆,水滴落入聚集成水池,石灰雜質在底部沉澱。而窗外不遠處就是一條鐵路,火車駛過的時候,桌子上的玻璃杯內礦泉水由於震動泛起一圈圈漣漪,往外擴散碰到杯壁再收縮。他在黑暗中睜着眼睛,對那雙黝黑的瞳孔來說,聲音有自己的形狀,分貝是類似體積或者品質的單位。他能看見腳步聲,那是一隻隻流竄於走廊之間的生物,有着不同的個性。他熟悉它們,所以能適應這些嘈雜的動靜,但偶爾會有陌生的異類闖入耳蝸。

可以確定那來自隔壁,是低沉的呻吟與喘息,讓他感到潮濕的夾雜藻類的暖流漫過身體,舔舐自己的耳垂。隔着單薄的合成木板,另一邊是男人和女人在交媾,他們的身體部位還會觸碰到木板,似乎是在提醒他在發生甚麼。他不知道女人是誰,他的鄰居是個青年男人,在印刷公司上班,戴眼鏡,身上總是一股紙的味道,此外他一無所知。畢竟這裡的租戶來來去去,突然出現,也會突然消失,彼此間在走廊碰面時打聲招呼,卻叫不上來名字。

他不能想像那具瘦弱得可以數清楚肋骨的身體,能夠爆發如此持久的激情。不僅是兩具肉體,還是兩種呼吸在混淆彼此,兩個人克制了高潮的嘆息,可那還是消除了他的睡意。實在沒辦法忍受的情況下,他想敲間隔的合成木板來抗議,但在他敲之前,咚咚咚――另一邊的住戶由於無法忍受先敲了起來。

接下來是寂靜的片刻,然後有誰扯開玻璃膠布――嘶……這聲音冗長而且尖銳,然後又是肉體簇擁在一起的動靜,但沒有了呻吟與喘息。毫無疑問,隔壁的男女用膠布封住嘴巴,然後繼續。這是缺乏隱私的建築物,像是高中生的集體宿舍,每個人都可以窺探他人的秘密,因此都在壓抑真實的自己。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他穿着塑膠拖鞋去共用的盥洗室,那得排隊使用。因為潮濕,白色瓷磚的走道上重疊着各種腳印,他站在幾個人後面,用牙刷敲搪瓷杯。前面的女人轉過頭來,她穿着花格睡衣,寬鬆的衣褲讓人無法猜測身材,但是通過領口可以看見乳溝。她的模樣不算漂亮也不算難看,相當普通,她說:「別那麼吵。」

「這句話,也是昨天晚上我想對你說的。」他認出了她的聲音,他的耳朵比眼睛可靠,那是昨天在隔壁的女人。

「你是說……不好意思。」她轉過頭掩飾羞怯。

「你不住這裡吧?我沒有見過你。」因為失眠,他感覺舊的一天沒有結束。

「是,我住別的地方,那裡條件比這裡好一點。」她說。

「那你應該讓他去你那,而不是你來這裡。」他把搭在左肩上的毛巾換到了右肩上。

「但是這裡離我們上班的地方更近。」她的聲音很低,低到快被幾個打開的水龍頭掩蓋。

「你們是同事?」他的一隻手放在暖氣片上,看着窗外的烏鴉群。

……

沉默,持續很久的沉默。

顯然,她不想跟他繼續聊下去,他已經越過了陌生人之間寒暄的邊界。

儘管房東制定了各種各樣的規則,但大家還是會違背,有的會偷偷養小一點的比較安靜的寵物,比如蜥蜴或者松鼠。有的會偷偷用電磁爐炒菜,升騰的油煙燻黑牆壁,還得用刷子刷上一層白色塗漆……大家對這些事情心照不宣,因此,隔壁的男人帶女人回來過夜,他也沒有甚麼可指責的。

車門上方環形的網站顯示器上,一個又一個亮點熄滅,他幾次睡着,又幾次因為剎車產生的搖晃而醒來。其中一次,幾個染過頭髮的年輕女孩嬉鬧着上車,她們的袖口到肩頭,褲腿到大腿根部,十分清涼的打扮。她們沒有坐在一起,而是坐在不相鄰的椅子上,其中一個坐在他旁邊。她穿了鼻環,肩頭有海豚刺青,咀嚼着口香糖,吹出巨大的泡泡,然後用食指戳破。

她們那洋溢青春氣息的肉體沒有給他任何觸動,機械重複的生活似乎在精神上閹割了他,他可以閉上眼睛,但沒辦法閉上耳朵。

女生A說:「我來例假了,這幾天沒辦法上班。」

女生B低下頭給自己的腳趾甲塗指甲油,頭髮披散着:「那為甚麼要跟我們出來?不好好在家裡待着。」

「別低着頭。」女生C說,她坐在他旁邊,但是並不在意這個疲倦的男人。

女生D喝着一罐啤酒:「待在家裡幹嘛,睡覺的話明天上課也可以睡,反正考試注定過不了。」

「是啊,我的英語四級已經掛了。」女生A凝視着他。

「現在喝甚麼酒,工作就是陪別人喝酒還沒喝夠嗎。」女生B對女生D說,同時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耳釘。

「反正最後都得吐掉,對着馬桶,把手伸進喉嚨裡……不然早就酒精中毒了。」女生D滿不在乎,喝掉最後一點,再把易拉罐扔到地上。

感覺有點冷,女生A看了看空調排氣孔,再繼續看他:「喂,那傢伙好像睡着了。」

「管他幹嘛?看上他啦?」女生B抬起頭。

「我瞧瞧。」女生C在他耳邊吹起泡泡,然後戳破,他聞出那是草莓味的口香糖,但沒有任何表示。她把破掉的口香糖泡泡捏成一團,沾黏在椅子底下:「真的睡着了。」

那個易拉罐在地面滾動,發出金屬特有的卡啦――卡啦的動靜。幾個女生開始把它踢來踢去,進行遊戲,易拉罐因此而漸漸變形。在半夢半醒之間,他的感官退化了,彷彿回到了兒時和同伴潛入海中那一天,在沉浮之間皮膚的邊界模糊了,自己即將溶化。

從那時起,他就一直被死亡所困擾,那絕非一種隱憂,感受着每一個細胞衰老的過程,他認為世人誤解了死亡,只看到了它在鏡中的影子,那是顛倒的。死亡並不完整,它有如悲傷,分佈於每一條生命中,不是個體而是群體,比一群鸛鳥更難聚集。

所有生命消失之時,亦是所有死亡消失之時。

廣播女聲響起:「列車運行前方是E站,有在E站下車的乘客,請您提前做好準備。E站也是換乘車站,換乘6號線的乘客,請站在列車左側……」然後又用英文複述一遍。

那些女生或許是晝伏夜出的生物,他的一天即將結束,她們的一天才剛剛開始,二者生活在平行的世界裡。他得在E站換乘六號線,像是冬眠醒來的生物,站了起來,由於突然的貧血而暈眩,眼前的一切染上黑色,不得不抓住橫桿下的拉環。等車門打開,他沒有回頭看那些踢易拉罐的女生,又開始奔跑。

從一列車跑到另一列車上去,他發現身體機械式地根據慣性運動,因為他每天所做的事情幾乎相同。他已經是第二十二次在同樣的鐘點跑過同樣的地方,不需要地圖,他知道走哪個樓梯,拐哪個彎更節約時間。或許,就像上好發條的玩具鳥,即便他此刻真的睡着了,他的身體也會根據慣性回到住所吧。也正因為他的生活是不斷的重複,今天早上和那個女人的對話,現在在他的記憶裡變得異常模糊,說是發生在幾天前、幾個月前乃至幾年前的事情,也不會有違和感。

然而很久以前的下午,他跟同伴騎自行車去海邊的往事,卻始終無法遺忘。即便身處於巨大的混凝土建築物中,鹹味的向岸風,同伴站在礁石上的呼喚,沙灘上因為中暑而癱軟的海鷗……那一切在腦海裡依舊清晰,彷彿剛剛發生。

也許時間並不是一條直線而是迂迴的交錯的走廊,他總是在某個時刻,因為某些關聯的景象而回到那個炎熱的下午。比如列車上女生們踢來踢去的易拉罐,易拉罐讓他想到罐頭加工廠,罐頭加工廠讓他想到自己在罐頭加工廠上班的舅舅,舅舅讓他想到舅媽家裡有一條漁船,漁船讓他想到大海――而大海,則自然而然讓他想到那天下午。

完全不相關的事情,總是會間接相關。

當時是暑假,在感覺上時間受熱延長了,就像在冬天受冷縮短,一天彷彿是二十六小時。紅豆冰棒的價格翻了一倍,由兩毛錢漲到了四毛錢。柏油路上的瀝青開始融化,發出刺眼的反光,可以在上面撿到中暑的鳥。他跟同伴吃着浸過鹽水的鳳梨塊,騎着自行車穿過幾乎沒有行人與車輛的大街小巷,揮霍他們最充裕的資產――時間。人們都躲藏在建築物的陰影裡,周圍無比寂靜,連知了都沒有力氣叫喚。大人都沒有閒暇管他們,他們猛按車鈴,哼唱從不良學生那裡學來的下流歌曲。在小巷裡,他們靠着爬滿藤蔓的圍牆,站在自行車的皮墊上,好讓自己高過圍牆,偷看院子裡洗澡的女人。他沒有注意到,一隻蝸牛沿着藤蔓爬到了他的衣服上,留下淡淡的黏液。

只看到那個燙過頭髮的女人脫掉胸罩,還沒有脫掉短褲,他們就被發現了。女人用毛巾圍住胸前,他們跳了下去,人和車同時摔倒,同伴擦傷了胳膊,兩人立刻騎車逃走。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不記得是他還是他的同伴提議,去海裡潛水,附近的海底有着以前的沉船。他們沿着柏油路去往海邊,烈日下的一切都變得刺眼,瘋狂生長的植物與瘋狂繁殖的昆蟲,讓溫帶季風中蘊含着情慾的氣味。兩個男孩吹着跑調的口哨,談論着那個女人的乳房形狀。路過一根又一根電線桿,路過一頭又一頭散養的山羊,在不遠處,就是堆放着各種廢棄家具的海邊。

把自行車停靠在一張有窟窿的沙發旁,他們脫掉衣褲用天線斷掉的收音機壓着,防止被風吹走。他們經常這樣,還會攀比下潛的深度,成績一直是同伴領先。他們赤身裸體地走向海邊,跳上一艘他們從這堆垃圾裡撿來並且修補好的小船,划動船槳,向海中駛去……

他跑到了另一列車旁,望着打開的車門,心情和面對小船時完全不同。他摸了摸口袋,發現錢包不見了,立即回過頭去。他意識到,是之前坐在旁邊的女生在自己耳邊吹口香糖泡泡時,把手伸進他的口袋裡偷走了錢包。

已經沒辦法追上那趟車了,想到自己的身份證、銀行卡都在裡面,他還是因為憤怒往回跑了幾步,然後又在理智的驅使下回來,趕在車門關上之前上車。還有一站他就到了應該下車的地方,他沮喪地站着,手握住拉環凝視兩旁空蕩蕩的座椅。空調產生的冷氣讓他感到不適,等他適應了,到下車時又會對外面的高溫感到不適。

他想到報警,耳邊已經浮現警察做筆錄時在桌面敲筆頭的聲音,嗵、嗵、嗵……如果對警察描述偷走他錢包的女生C,他不記得她是否穿了鼻環,不記得她手背上是否有刺青,會在描述時停頓,像做聽力測驗的學生一樣緊張。甚至,即便那些女生再次出現在面前,他也分不清誰是誰。

「錢包被偷的時候你在做甚麼?」

「在睡覺。」

「那你怎麼能確定就是那個女生偷的?」

「只有她在我旁邊。」

「也就是說你並沒有目擊偷竊,只是猜測。」

「也可以這麼說――但是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解釋。」

「懂的,懂的,我們能做的是記錄你的信息,等以後抓到小偷,如果從贓物裡發現你的東西,肯定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

「還有其他你們能做的嗎?」

「嗯,我可以安慰你,要知道你不是唯一倒霉的人,今天針對盜竊的報案是三十一起。」

……

再明顯不過的事情,他找回錢包的機會幾乎為零。焦慮凝華成汗液從他的皮膚上滲出,口渴像是一種急性炎症突然發作,他想要喝水。人的情緒有臨界點,遭遇盜竊並不是致命的事情,但是每一天倒霉的事情都在發生,一點點積纍,就像幾乎滿出來的杯中水,只需要再有一滴水,它就會越界。

自從來到這座城市,他就總是在為了生活而奔跑,進行着沒有終點的馬拉松。等到了下一站,像往常一樣的話,他得立刻跑出車站,找一輛沒有壞掉的共享單車駛向自己的住所,那是他一天的起點,也是一天的終點。這樣的生活是一種迴圈,像是蛇在咬自己的尾巴。

列車在轉彎時,所有的拉環都跟鐘擺一樣左右搖晃。他又想起了那個炎熱的下午,那艘小船上,他跟同伴面對面坐着,通過拋硬幣決定誰先下潛,必須有一個人看着防止船漂走。第一次落下的硬幣夾在了木板之間的縫隙裡,於是他再一次拋起,他猜人頭,同伴猜字,結果是字。同伴咬着小刀跳入水中,等潛到沉船那裡,得用小刀刻下記號,作為潛水深度的證據。

不知道等了多久,同伴從海水裡浮出,爬上小船,濕漉漉的頭髮上沾着海草。他從上下齒之間取下咬着的小刀,然後側着腦袋,倒掉耳朵裡的積水。同伴說:「我贏了,我到了桅桿那裡,在最底下刻了一個三角形,現在該你了。」

「這不可能,你撒謊。」他用小刀在船板上刻正方形。

「你可以自己下去看看,你輸定了,你永遠都潛不了那麼深。」同伴平躺着,光是說話就覺得筋疲力盡。

「你等着。」他左手握着小刀,跳進了海裡。

他跳入水中,一開始水是暖的,隨着下潛水溫漸漸降低,同樣下降的還有能見度,由於光在水中的折射他不信任自己的眼睛,一切目擊到的距離都是錯誤的。把握着洋流的方向,盡量節省力氣,魚群從他頭頂游過,他不可能偽裝成一條魚混入其中。沉與浮極其微妙,是輕與重之間的平衡,他看見了沉船的幾乎朽爛的桅桿,上面長滿海藻,也附着貝類。他抬起頭,小船漂浮在海面,猶如星星漂浮在天空。桅桿上有着同伴刻下的三角形。

很快他就到了極限,海水在擠壓他,擠壓塑膠瓶般擠壓他體內的空氣。他渴望打破同伴的紀錄,即便大腦的供血開始不足,眼前開始發黑,他還是像條堅韌的鮭魚繼續下潛,手和腳開始失去知覺。在浮動中一切都是不確定的,他到了以前從未到過的底部,隔着駕駛室的破掉的窗戶,裡面長滿了海藻,隱約可以看見被螃蟹佔據的船員屍體。他在那裡刻下一個正方形,然後開始上浮……

廣播女聲響起:「列車運行前方是Q站,有在Q站下車的乘客,請您提前做好準備……」然後又用英文複述一遍。

富有磁性的廣播把他拽回了現實,也等於把他拽出了海水,剛剛他陷入回憶的海洋中,幾乎窒息。他急促地呼吸,像剛上岸的游泳者,一下子無法適應自己在空氣中的重量。一節節車廂就像蛇的一塊塊骨頭,從車頭到車尾只有他一個乘客,他的目光變得呆滯,也許是那個下午潛水留下的後遺症,他認為一切都經過了折射,都出現了偏差,不在眼睛所看到的位置。

幾週來的生活在他的腦海中快速閃現,猶如一頁頁翻過的分鏡漫畫,週一的早上他在地鐵車廂裡被擠來擠去,緊挨着陌生女人豐碩的乳房;週二的早上他在地鐵車廂裡被擠來擠去,緊挨着陌生男人由於摩擦而勃起的陰莖;週三的早上他在地鐵車廂裡被擠來擠去,緊挨着癌症患者背部的腫瘤……他總是在奔跑,出於討厭的理由,跑向討厭的地方。他感到無比的厭倦,又不知所措,因為已經被環境同化,抹殺了與周圍相牴牾的特點。他的生活就像圓形魚缸中的金魚,既被魚缸囚禁,也依賴魚缸生活。

車廂裡沒有其他人,他開始和自己對話。

「你在這裡做甚麼?」

「工作,通過工作來打發等待老死的時間。」

「你的工作是甚麼。」

「廣告策劃,吸引消費者眼球,讓他們買他們不需要的東西。」

「每天在固定的路線上奔跑,有碰到過甚麼奇遇嗎?」

「一天早上,在地鐵裡,旁邊的人吐在了我身上,那股黏糊糊的東西裡還可以認出西瓜籽。」

「你寫日記嗎?」

「寫,每天都寫『無事可記』」。

「有考慮養甚麼寵物嗎?」

「沒有――連植物都懶得養。」

「你是一個無聊、沒有特點、冷漠的男人嗎?」

「曾經不是,但現在是。」

……

不斷對自己提問,又不斷回答自己的問題,他在迴避自己孤獨的事實。

車停了,Q站是他應該下車的地方,然後他應該像往常一樣繼續奔跑,跑向地鐵出口。可是,這一次他不想再跑了。疲憊感襲擊了他的每一個關節,他隨便找了一張座椅坐下,十指交叉托住下巴,靜靜等着所有的車門打開再關上。他故意錯過站點,列車繼續駛向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站下車。凝視着窗外流動的黑暗,他沉默不語,希望這列地鐵永不停下。

他破壞了迴圈的生活,跳出了屬於自己的魚缸。他再次回想起那個炎熱的下午,因為他下潛到超出體力極限的深度,他蹬動雙腿向上游時,似乎有許多隻無形的手在將他下拽,仰視着如一片樹葉的船影,他懷疑自己回不到小船上了。炎熱的陽光透射到水下,變得冰冷,同伴聽不見他泡泡狀的呼喊。冷漠的魚群觀看他的掙扎,意識開始模糊,他以為自己注定要下沉到海底,和船員的屍體隔着不透明的窗戶對視,「死亡」和「海洋」變成了同義詞。突然,奇怪的幻覺滲透進他的身體,他感覺自己骨骼變得中空,裡面彷彿充滿氫氣,頭腦不再思考以後,身體的各個部分按照自己的意願行動,他竭盡最後一點力氣向上游動,鑽出了水面。同伴詫異地將他拉上船,他癱倒在船板上,享受每一口呼吸,就像一些人享受每一口香煙。

現在,他手腕上的電子錶顯示時間是晚上十一點整,列車還在繼續行駛。他想,也許在那天下午他並沒有完全逃離海洋,變得輕盈往上游的一刻,之所以感覺減輕了重量,是因為自己的某一部分徹底沉入了海底,從這以後他作為人類便不再完整。

這樣他作為一個現代人,此刻在地鐵車廂中對周圍一切產生的種種不適,就找到了理由或者藉口。

 

 


王陌書 男,1997年6月生,寫有長篇小說《我們的我們》《隨機之歌》《幽靈備忘錄》,短篇小說集《新千年幻想》《草燈狐道中》,中短篇集《現代神話》。作品發表於《小說界》《文藝風賞》《作品》等雜誌。曾獲得2017年台灣林語堂文學獎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