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孫鵬飛:類似時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孫鵬飛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認為我該結婚,所有人都認為我結婚之前該找一個穩定的工作,之後我就孤身來到了天目山路。我一個作家朋友在這邊租房子住,他叫李衣,比我大一歲,我們同是省作協的會員。住一起我倆常常喝點酒沿着金沙灘漫步,談論最多的永遠是我們假以時日飛黃騰達後的生活。儘管「飛黃騰達」四個字聽來猶如夢幻。天目山路本是個小漁村,雖然眼下高樓林立,但還是當年小漁村的格局。我嘴上說,一定要買海景房。李衣說,這邊的房子沒有房產證,我們沒辦法買。我心裡想的是有房產證我們也永遠不會有錢買。

我骨子裡是個悲觀主義者,徹頭徹尾的那種。我覺得人活一世,沒甚麼實際的意義。但李衣覺得,既然活着,還是要自己去尋找其中的意義的。

起初李衣拉攏我做輔導班。打聽到南方幾個老友都是做輔導班起家的,而且李衣認為教寫作算是得心應手吧。當然,李衣之所以擁有這份自信,壓根是我們沒教過寫作,不知道其中的難度。我是認定了我們沒必要折騰,能解決溫飽我就燒高香。

和我們同住的還有一個昊哥,在三十一歲的當口離家出走的昊哥。昊哥出來住更像是體驗生活。他喜歡烙肉餅給我們吃,他自己從不吃。不光不吃肉餅,我們沒見他吃任何東西,從來只是看着我們吃,似乎只要這樣他就滿足了。談論起我們仨的生存現狀,他覺得形勢一片大好,年輕人永遠是時代的中流砥柱。他說的和主流媒體傳播的是高度一致的,他說我們懶得嚇人,沒勇氣出去找個工作,我們是寄生蟲,窮困潦倒也是活該。

他只體驗了幾個月生活就打包離開了。

我和李衣去省裡參加為期一週的學習,回來後倒騰起輔導班,忙碌了一陣子李衣走了,昊哥也離開的。我為此傷心難過了好幾個週。一年後我們又湊在一起寫劇本,劇本寫完,一分錢沒有拿到,我們再次分開。這一次,誰和誰都沒有再聯繫過。

 

那陣時省裡請了好多老師,專門培養我們這些青年瀕危的青年作家。我們是下午到的省會,中午在動車上吃的拉麵是我請的。本來李衣說要還我,下了車他就忘了這件事。後面打車的錢我就讓他掏。省會上空的雲是大塊大塊的流雲,太陽浮在表面像是一道道熔金線,報到入住的酒店,也是佈滿了這樣的熔金線。我和李衣都有些倦怠,我耷拉着沉重的眼皮看着鍍着光的人來人往,直到迎面走來穿着高筒靴的小婉老師。

我一見小婉老師,腦子裡就困着一幀幀抱着異瞳貓跟她漫步街頭的畫面,還有暴風雪夜裡我跟她嘶吼,對她動粗的畫面。我跟李衣含蓄地表達了我的感受,那種比似曾相識還要神秘一點的感覺。李衣說我是裝傻,終於喝大酒把腦子弄壞了。

跟我們同來的還有地方作協的老師,熟悉起來之後,我跟老師調侃,今年的經費肯定異常緊張,因為把李衣這個段位的作家都請來了。幾個老師也笑着附和我,說李衣有當官的命。

後面的幾天我發現李衣佔據的還是C位,有領導來吃飯都是安排李衣陪同,開幕式與畢業會上都要發表講話。與李衣差不多同一時期寫作的我,沒有得到相應的對待。我自己分析原因,大概是李衣混圈子,他和上頭的關係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

李衣的名氣比我大太多,每天都有同僚請他喝酒。他從不在安排好的自助餐廳吃飯。他走的時候滿是歉意地跟我說,這一次我沒辦法帶着你,因為我和他們不是太熟,我不好意思多帶一個人。我說,沒事,我也有自己的應酬。他看看我說,要不等我回來,咱倆在房間單獨喝?我說,真不用,你忙自己的就好,我一會兒也要去見朋友吃飯,要不我帶上你?他笑說,那倒不用。

我自己一個人去吃自助餐,小婉老師也是孤零零一個人,我端着碗盤挨着她坐。我沒話找話同她談論我們各自喜歡的作家,我中意的很雜,甚至是伍迪艾倫出的短篇小說集都要買來看,她只喜歡歐美那一批,福克納、海明威、馬爾克斯、塞林格、卡佛他們那茬子,她覺得我們本土的中短篇小說,除了需要一大片沃土,還需要很長時間的萌芽期,之後才有可能出現參天大樹。我說我的看法和她一致。

吃完飯我邀請她到我們房間。她問我和誰同住,我說和朋友,她問,是李衣嗎,很早聽過他大名。我說是啊,介紹你們認識好嗎?她有些小得意。但李衣回來之前,我把她送走了。

 

隔天我們上課,來講課的老師談了一會兒汪曾祺多厲害,又談起自己正在寫的長篇,一個能衝諾獎題材的長篇,然後哭着談起了自己的母親,他站起來說,此時此刻我真想為我的母親高歌一曲。我們靜待着,他又不高歌了,覺得沒有掌聲支撐他。我們熱烈地鼓掌,我的巴掌都拍紅了,他這才在近乎沸騰的氛圍中高歌起來。

我和李衣說,這哥們是個賣唱的。

李衣因為昨晚喝了大酒,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小婉在我身後,離我不遠不近,我剛剛好聽到她的聲音。她說,每次他來講課都唱歌,我聽過好多次了。我回頭看她,衝她笑。

之後我和小婉逃了出去,流連於省會的一眼眼名泉和一條條小吃街。我們也談論着省會和新興幾個城市的房價,我們都是在外租房子住。她有工作,一週休息一天,工資不算高,交了房租剩下的錢也就夠自己過日子的。起初我手裡有點錢給她買吃的,後面幾天連打車的錢都沒有了。

小婉比我遇見的任何一個女孩都要直接,她從不掩飾自己。她喜歡仰着脖子笑,當着我的面放響屁,不分時間和場合,哪怕餐桌上。她在街上碰到金髮碧眼的老外,她帶着我鬼鬼祟祟跟蹤他們一路。有時候還會輕輕觸碰他們一小下,一旦碰到又像觸電般縮回手,之後飛速逃離。小婉小時候抱着的洋娃娃就是金髮碧眼,她喜歡擺弄它們,只是她沒想到有一天它們會長得這樣大,還會直立行走。在小婉眼中,要麼金髮碧眼是奇蹟一般的存在,要麼就是造物主的笑話。

我們約會第四天的晚上,我把小婉按到牀上,她只說了一句,我完了。牆壁薄,隔音效果不好,我怕她叫得歡別人聽見,使勁捂她的嘴。醉醺醺的李衣回來得早,推門撞個正着。我和小婉一人扯住被子的一角,小婉叫起來,要他把頭轉過去。

我們沒有地方去的時候,就像兩個高中生那樣泡網吧,餓了也是吃泡麵火腿腸。我們用網吧髒兮兮的鍵盤敲打新小說,寫作時間誰也不理誰。小婉寫得很慢,遇到字句都是反覆考量。而且多數時候是寫了刪,刪了再寫,所以一天下來不超過一千字。我們是包八個小時的網費,因為這個時間段最優惠,但是寫着寫着,一抬頭,天就黑了,知道是晚上了。小婉忘了把寫好的東西及時保存、匯出,接着熒幕一暗,關機了。等續費後重啟,內容已經清零。她抱着我哭了一小會兒,又振作起來。她說,這是上帝覺得她寫得不好,要她重寫。

分別那天我沒錢給小婉買東西了。她卻說,你穿來穿去只有這一身衣服,我給你買件新的吧。

她牽住我的手,穿梭在網紅街上,來往的都是金髮碧眼的老外。

我跟着她上了二樓,到處都是衛衣。她幫我搭配了一身,我直言自己不太喜歡。當我穿好衣服站在鏡子前,像是換了個人。別說,偶爾試試另一種風格也不太壞。

小婉說,這個不適合你。她最終選了一件花哨的。

我說,越是花里胡哨的東西,越容易土得掉渣。簡單才永不過時。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出了大多數女人都會說的那句話,你只和我約會時穿這身衣服。

她從頭到腳打量我一陣,她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我就穿着這身衣服回了酒店。在電梯裡碰見李衣和幾個同僚,問起這一身艷麗的行頭,都讚我時髦。他們圍攏着我,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洋娃娃,而他們是進化得更高一級的動物。他們約好了到我們房間接着喝酒,他們把買來的熟食鋪在壓着玻璃板的桌面上,一輪過後玻璃板油花花的,他們嘴巴、襯衣也是油花花的。這時,大腹便便的兄弟喊我過去,大家一起喝一杯。我說自己不會喝酒。他說,咱們喝一個團圓酒,都得喝,這是我們這邊的規矩。我說甚麼狗屁規矩。

因為是你們約定了喝酒,之前不曾叫我,酒都剩杯子裡了,才想到規矩。

這時,另一個兄弟談論起某一年在這裡學習,跟幾個糙漢子炸金花,因為南北方規矩不同大打出手,最後打掉了人家一口門牙。這個兄弟說完這些,跟我說,我脾氣特別火爆,活着的人,還沒有敢惹我的。

我此時已經脫了鞋子,把被子扯到自己身上了,他端着酒杯過來,請我給他們留個面子。

我笑着擋掉了他的胳膊,酒也灑了。這時候不知道誰吐了,房間裡充滿了馥鬱的香味。

他們喝到下半夜,一隻毛乎乎的手臂拍了拍我,他說,對不住了作家,我們鬧得有點晚了,我們走了。他說完也有了七七八八的附和的聲音,對不住了兄弟,以後來省會,給我們打電話,咱們一起玩玩。

我坐起來說,咱們得一起玩玩,多聚聚。

 

畢業會上,李衣發表完講話,響起潮水般的掌聲。我在底下更大聲地說,各位領導,各位同學,李衣對於這次活動有點小小的不滿。大家都看我,有幾個昨晚來喝酒的還投來了讚許的眼神。我說,李衣平時愛表演個節目,你們沒安排上,差評。率先反應過來的幾個人便起哄,要李衣現場來一段。

李衣一下子臉面漲紅到了脖子根,他忙說自己不行,眾人叫囂,不放過他。有個漢子還站起來叫李衣給他個面子,李衣是扔下話筒,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逃走的。畢業會結束,我回房間,李衣盤腿坐着說,你罵領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領導很生氣,說你表裡不一。我裝傻,我說,我說話一向很注意,而且就算對領導有意見,我也只對你說。他笑笑說,你不信大家都知道了?我說,不可能,知道了也是你說出去的。

他說,這樣吧,你去問問別人吧。

我說,哪個別人?

我去找小婉,敲門沒人回應我,我又敲,對面房間睡眼惺忪的大老婆探出半邊身子問我,不睡覺你做甚麼。我看她一眼,繼續敲門。她說,你別敲了,房間沒住人。

隔天一早他們陸陸續續走了,有幾波人來我們房間告別,我又去找小婉。她穿着睡衣,我們抱了抱。房間都是煙味,她和一個寫詩歌的住在一起,寫詩歌的還在睡覺,窗台上擺滿了的煙灰缸像是插滿了花。我問小婉,你知道領導說我甚麼了嗎?她說我哪裡知道這個。我說,那就是甚麼都沒說。小婉說,你都來蹭吃蹭喝好幾天了,玩得也開心,你管領導說甚麼呢。

我把小婉送上車。我回房間收拾東西,李衣已經收拾好了在等我。下午我們返回天目山路。

 

回到天目山路之前我下車了,我沒和李衣告別,他到了天目山路給我打過一次電話,我沒接。我返回家鄉,度過了自己三十三歲生日。父親盤算着買套房子,給我結婚用的,但是籌來籌去兩年了都是差個尾款。我也就不信這一套了。我有時候睡到七點,有時候睡到下午三點,睡眠一直在移動。睡醒了便浪迹於各個消費場所,多數時候只看不買。《葉問》第四集上映的時候我也去捧場了,拿着我父親給我的錢。我坐在黑咕隆咚的電影院裡,渾身淒涼。葉問最知名的弟子是李小龍,李小龍就是三十三歲死的。三十三歲於我,是一條剛剛踏上的荊棘路。於他,已經封妻蔭子、生前身後名。

好多人都說我應該結婚,就算不結婚至少也應該尋一個伴侶,沒有愛情的熏陶,人就會格外孤獨。我那些結了婚的朋友,他們都是這麼說的。他們都說小婉是個不錯的姑娘。小縣城裡結婚、生育都早,他們婚後的生活不是電視裡呈現出的度日如年那種焦灼狀態,他們都說自己很幸福。反觀我自己,我幸福嗎?我在該結婚的年紀沒有結婚,在該有孩子的年紀沒有孩子。我失去了這種平平淡淡的幸福,我在很大程度上違反了天倫,所以我的個人感受遭到了放大。聽人說抑鬱之類的病症都是個人感受放大的產物。對抗這一類的孤獨,能解決的就是愛情。

是這樣嗎?我遇見小婉之後,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要結婚首先得有一個穩定的工作。

然後我決定重新去天目山路尋找李衣。

 

李衣的頭髮比之前長了很多,藝術家的氣息又濃厚了一些。這次我們倆租下了社區的沿街舖子,淘寶上弄來一張大號的簡易書桌,一把咖啡壺。我們把遍佈臥室的書,搬到了這裡。四面牆壁貼了卡通壁紙,隨後掛了招牌:小作家工坊。我們的輔導班就算是開了個頭。

和我們預感到的一樣,沒有家長傻到把孩子送來,送給一眼就看穿的酷似地痞的長髮老男孩。我們在社區發傳單,在校門口發傳單,保安揮舞着橡皮棍驅趕我們。就驅趕了一次,我們再也沒發過傳單。我們像全職作家那般在租來的舖子寫作,別人上班,我們過來寫作。

寫着寫着,李衣有了寫劇本的想法。他覺得都是碼字,都要耗費時日,而劇本的收入顯然更可觀。可我不贊同,我覺得寫劇本跟寫小說是兩回事,我怕劇本那種投機的寫法破壞小說的語感。李衣覺得對待小說的態度不應該這樣,就應該把小說當成小說,而不是別的。我寫小說慢,而且好多都是發表不動的。不是字數受限制就是題材問題,我猜更多是不符合小說既有的規律。李衣規勸我也寫劇本。

我們一開始上下班是規律的,寫劇本後睡眠移動,飯點也移動,上下班成了奢侈。把劇本投給正在海選劇本的第六代導演之後,如我們料想到的沒了動靜。後來睡醒了就在臥室讀書,讀累了就繼續寫一些發表不動的東西。等到了四個月之後續交房租,才想起來,還有個沿街舖子沒有好好加以利用。

我們還聽從了一個甚麼都寫不出來的南方作家的建議,因為他做輔導班,教孩子寫作很成功。他勸我們去滾邊,先摸透天目山路幾個輔導班的規律,自己再單幹也不遲。李衣覺得再好不過了。我們在一個彩霞漫天的下午面試了幾家,有一家對我們有意思,給出的待遇也值得我們考慮。

我離開學生時代就沒試過坐班,一遇到開會和長篇大論就起雞皮疙瘩,像是腦子裡有個沙漏,我能看得見一切都在流逝。我待了三天便辭去職務。之後一個人回到天目山路。我無聊,大把日子不知道怎麼打發的時候,放任自流,飲酒無度,最後發展到嚴重依賴酒精。和人出去吃飯手哆嗦個不停,拆不開一次性筷子讓人笑話。期間給小婉打過一次電話。那段時間,連我印象中的昊哥都是神神秘秘的。我幾乎每次找他,都見不到他。

我滿身酒氣像是癱瘓在沙發上想着,我的真實世界裡到底有沒有昊哥。坐到了凌晨,一個赤身裸體、長髮飄飄的女孩破門而入。我們對視着,我啞然,她匆匆忙忙跑進我們的廁所,上完廁所後就匆匆忙忙離開了。

我就認定了她是昊哥的對象,昊哥給的她鑰匙。

我跟李衣說起此事,李衣怎樣都不肯相信會有這樣一個人。李衣覺得要麼是我精神錯亂,要麼是精神病跑來我們家裡了。我覺得可能是鄰居,對面三四個女孩合租,又搶着使用廁所。但是,即使這樣,不穿衣服闖來也說不通,況且她哪來的我們家鑰匙。

李衣對她感興趣,要我詳細形容一下這個長髮飄飄的女孩,李衣想知道她是不是風塵女子。比如,失足一次多少銀両。我和李衣也在天目山路尋找過她。尋來尋去大半個月無果。

直到一個黃昏我噩夢驚喜,渾身是汗站在客廳喝水,她進來後定住問我看甚麼。

我說,你怎麼進來的?

她捂着肚子,這次她不是全裸,她穿着高筒靴。

我眼瞅着她進了廁所,我踢開李衣房門,一臉興奮說那個女孩又出現了。李衣光着膀子光着兩條腿出來看。我們都聽見了廁所的沖水聲。

夕光虛弱,李衣養的異瞳貓懶洋洋地站起來,又趴下去。我們等了會兒,沒見人出來。我們站在廁所門口,一道燦爛光線溢出門縫,我屏着呼吸很小心地嗅着門縫裡飄散而出的味道。最終我倆小心翼翼開了廁所門,我和李衣傻了眼。

廁所裡面沒人。此時的昊哥穿着內褲在另一頭的廚房烙餅。

他喊我們,然後把肉餅端到長沙發前的茶几上,他說,你倆傻了,不過來吃飯。

昊哥不管身在何處,總是穿一條土色的皺皺巴巴的內褲。回憶起來昊哥的音容笑貌也是這樣土色的皺皺巴巴的。在這個時節,只有昊哥的父親還定期打錢過來,這讓昊哥活得像個純粹的藝術家。

我和李衣面面相覷着坐下吃。

昊哥說豬肉瘋飆的價格一度讓他牙疼,這幾天昊哥烙的肉餅摻的是肉沫、澱粉和豆腐渣。烙好的肉餅也像是豆腐渣,鬆鬆散散佔滿了盤底。

鬆鬆散散的豆腐渣對面,坐着鬆鬆垮垮的昊哥。

我問昊哥,見沒見過一個裸女。

昊哥把頭搖得像磕了藥,他搖了很長時間。我覺得這不是現實中的人在搖頭,這是舞台上,人物置身鎂光燈下,底下是傻了眼的觀眾。

 

到了年底,李衣要去市作協簽約。走之前李衣把異瞳貓交給我們。昊哥給牠放好了洗澡水。昊哥穿着拖鞋和短褲蹲在廁所,異瞳在他懷抱中扯着嗓子喵喵喵叫個不停。牠每到晚上,我們睡下後都是這樣叫。我建議一棍子打暈牠,然後剪掉牠的蛋蛋。昊哥卻堅持配一隻波斯貓。有幾次我們去海邊喝咖啡,昊哥都想把店裡的加菲貓抱走。

我又是不知道甚麼時候喝斷片了,清醒的時候正在跟不吃不喝的昊哥商量該誰洗碗,昊哥起來轉腰子,之後我後背有些涼,不知道哪面窗戶打開了。我突然有了幾絲睡意。異瞳慘烈地叫了一聲。

昊哥從陽台上跳了下去。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迅猛,到處都在結冰。李衣沒回來,我一個人好像沒有能力過冬。房價還在漲。房東催了幾次房租,就不許我關門睡覺。水電也給我斷了。我常常喝了酒到金沙灘散步,依舊是赤足,依舊毫無目的性,偶爾回頭看看,海水退了潮,到處都是我的慘兮兮的腳印。李衣打來電話說,跟着劇組在哈爾濱採景,近期不回來。

昊哥離開我們之後,空出的房間給了電影學院的陸老師。陸老師看過我寫的東西,想重新教我寫劇本。他手把手教我融梗和借鑒,我說這不是抄襲嗎,他說,這是高效率創作。陸老師依着我,讓我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寫一部嶄新的偶像劇。他後來和我說,投資人看了,不敢投。

我攤開雙手表示,那我沒辦法了。

他說,要不,你試試把它改成我們常見的那種甜甜的瑪麗蘇劇,套路越多越好,不要反套路。

我答應他試試看。之後我找出了小婉給我買的那身看起來很時髦的衣服。我沒穿過幾次,但已經成了舊的。幾天後我穿着這身衣服,抱着異瞳貓到了小婉打工的城市。小婉和他新男朋友住在一起。白天小婉不去上班,我們沿着一些新興的商場轉圈。我們的省會在改革開放初期便動手建設,現在已經老了。而這個小縣城,最近幾年才出現商場、商業街、商務大廈、地下鐵、地鐵裡面帶扶手的電梯,一切都是新的,讓人舒適的。

我問小婉,和她男朋友同居多久了。

她說,一直同居着。

我說,為甚麼?

她說,也許沒有為甚麼。

我的異瞳貓憑空消失了,我翻箱倒櫃找貓時,小婉的男朋友動手打了她。

小婉的男朋友總是嫌棄她,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打她。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男朋友有多嫌棄小婉,我就有多愛惜她。可是小婉說,我男朋友嫌棄的不是我,而是你。

我說,我又不和他過日子,他嫌棄我甚麼?

她說,我父親那會兒嫌棄你沒有房子,讓我們分手。可我還是跟着你。

我說,你和我過日子,你嫌棄我甚麼?

她說,你記得那會兒你問我,在省會那會兒,你問我領導說你甚麼。領導說了,說你是自私自利的人,他說你這種人不懂人情世故,永遠只會為自己活着。你這種人要擁有夢想最可怕,你的夢想不是成就你,是一次次擊打你,最終摧毀你的。

我說,我就知道領導罵我了。

我發現我聲音是顫抖的,我努力停止顫抖。

小婉幫着我收拾東西,收拾好之後問我,有沒有人看中你,給你出一本小說集。

我說,沒有。

小婉說,肯定會有的。

我第一次樂觀起來,我說,會有的。

我告別了小婉,扛着大包出現在街口,掙到大錢的李衣來接我。我們離開了小婉。路上李衣問我來這裡做甚麼,我說來找小婉。李衣說,你倆都分手一年了,你還來做甚麼。我說,我們分手了?我笑起來。李衣說,你把酒戒了吧。李衣和我說了幾個真相,但我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相,只能看作是他的主觀感受。而我的敘述,當然尊重我的主觀。

李衣問我,現在是甚麼時候,你曉得嘛?是昨天還是今天還是明天?

我說,現在是今天呀,你傻不傻?

李衣說,今天是哪年哪月哪一日?

我說,2018年年底了。

李衣說我和小婉同居過,就在天目山路,我們交往了不到一年就分手了。我腦子裡所謂的裸女,就是小婉,是同居時候的小婉。他說我總是分不清昨天或者今天,今天或者明天,我生命中的時刻一直在重複着,我活在自己的腦子裡,一成不變。

我們乘坐的長途汽車上了省道,鎮子上的小商場掛滿了橫幅,2019年底清倉大拍賣。我盯着一幕幕橫幅,好多事都在翻篇,比如說這一刻是我和李衣分開,我們不能在一起了。昊哥或者陸老師根本是一個人,我們跟着他寫劇本,最終他拿着錢跑了。我們沒有找到他,所以我們也要分手。

李衣問我,你懂了嗎?     

 

 

 


孫鵬飛 男,生於1991年,山東壽光人,在《上海文學》《香港文學》《清明》《青年作家》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山東省作協會員,獲第二屆馮夢龍優秀作品獎,第六屆長征文藝獎,2018年度莽原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