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邱偉揚:在未來的日子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邱偉揚


末日蒞臨。我的世界,世界的世界,已臨至終曲、已近乎瓦解。

這些日子以來,坐化沙發,厚實蓆墊也要讓我坐軟、坐陷。定眸湛藍視頻,以電視新聞作三餐,不間斷、不間斷地。播報員的嘴臉,我熟悉,能預測下一秒的眨眼,能憑觀察細微唇形理解時事動向。晝夜漸短促、逐為單一。

對於我眼神中透露的淡漠絕望,我說:有甚麼值得期待的?末日眼眸裡想必也為無垠無岸之灰。有甚麼值得讓人擁有活着的念頭呢?固然我並未經歷戰火、離散、蠻荒、飢餓;我生活的城市平和,桀廳裡電視播放的總是他方的亂世、別國的騷動。彼處的人,熒幕後那些活在戰墟中的孩童母親,他們血肉與灰塵交織的臉龐、他們怨念卻盈滿疑問的眼光;我無法體會。究竟何物使我泯滅了內心那一苗燈?桀總是問我。

鏡中,每每我赤身面向鏡,不堪入目的胴體,一具斑駁皮囊垂掛嶙峋骨架。這皮膚上,一點一點指頭大小的黑色終要擴大,大得將我吞沒。桀要進浴室裡來,他肘托着毛巾敲門,我不說話,靜默拒絕。他怎能看見這副身軀?這褻瀆造物主的污穢。我套上衣,針織長袖,要在半年前,這是恰恰一身衣服,如今卻鬆垮垮地垂體上。桀收留我到他家裡來,不是不知我一身疾。他瞳仁漾綠湖水一樣,永遠真摯、清澈見底。有時我會覺慚愧,桀瞧我虛弱無力,攙扶我,我卻將他推開。我排解失禁髒了他褥子,他不慌不忙替我收拾乾淨。他那麼沉着,我卻只得蜷在自己羞愧的影子裡。

桀的木屋坐落山腳,寒冷的北國,杉樹排了視線,廳裡一道玻璃牆,這季節裡雪景一覽無遺,向曉還聽得見山中白尾鹿咕噥相呼。對着落地玻璃的那面牆上,留有仍運作的壁爐、一整櫃子的書籍填滿屋,我卻絲毫無慾閱讀它們。慾望這東西,隨晦明迭替,愈減淡薄。物慾、食慾、性慾,生存之慾;造就一個人的、維持一個人的所有五蘊――我曾擁有的眾多事物,皆若枯枝敗葉節節脫落。你說解脫,桀,你說斷了貪嗔癡淫慾;你帶我來到山林裡你的小木房子,說病了之後,遠離塵世、遠離顛倒妄想,何嘗非好事。可我為何覺得,我距作為人的資格越遠,既不成涅槃,也不淪人道。是謂地獄?

因此桀為我準備的食物,我不是嫌惡,是沒法子下嚥。一片蘋果至一顆燕麥,都覺得太大,我食道鎖緊,不允許它們通過。那是身體對世界的抗拒,那是身體在宣告終結;世界來到盡頭,我也來到盡頭。

悉達多遊四門看盡生老病死,將自己置於苦修以為大覺大悟,後人們雕像摹擬:一個盤足靜坐、骨瘦如柴的智者,兩眼輕闔、雙頰深凹,渾身散發深奧渾妙氣息,卻如抱病之人。我便是這名病人。後人在描繪浮屠證得正覺時,一枚臉容慈祥沐浴光暈之中,手施與願印。桀櫥櫃上擺着的正是這麼一尊恬如佛像,我凝望這佛像高置我之上。過去我會好奇桀怎麼會信奉了來自迢迢千里他鄉的信仰;可今每觀察桀一舉一動,我似乎能理解。

 

鐘點新聞:華爾街愛滋運動,百人遭捕。我側臥沙發上觀看――鏡頭追逐着遊行大隊,人們的顏影身廓隨顯像管直刷頻率抖動。

「未來人。」我轉頭,桀從沙發後遞給我一碗麥粥。

「未來人?」

「就是後世之人啊。」桀聲調抖瀉了一些,像一瓠月影池水中波盪。

我怎會想到呢?就這午後,桀決定坐我跟前,向我傾吐他的過去,那些他久埋於深處、不曾為人知不曾見天日的故事,他自身的故事。

桀來自於遠方,遠方死去已久。

那個時候,世界早亂了套,甚麼都在塴、甚麼都在晃。「城裡頭空蕩蕩,白天走到街上,一隻人影都不見。」桀雙手摀臉,一會兒又抱到脖子後,視線移向窗外,窗外――一衙衙松柏排開,一頂頂椏杈參差而相依。

他揉揉眉心,眼裡紅通通的。「南部早成了荒土。」灰壓壓的蒼穹、黑黢黢的大地,延伸往地平線一席虛空,你跪在烏黑石塊鋪作的地上,遠處零零散散的孤煙讓風颳散。桀,故鄉只是心中徒留的一塊地方,寰宇洪荒,萬物芻狗,甚麼都是偶然。你、我、一切,不過混沌裡一點塵,隨時都要幻滅。

梵天創世,不知宇宙是冥冥中一場夢,湣湣之濁世,一旦祂睜眼,一切化無。

晨氣凍着嘴皮,桀後院裡伸展身子,我倚在門框上看着他慢步跑進刺柏林裡頭,繞幾個圈,又從哪棵樹下冒出,朝我這兒過來。汗珠爬額上、頸上,要結晶似的。衝我笑,笑那麼真實,好像頃刻萬物都是虛構,只有桀水綠色的眼睛瞇睎成月,只有紋深烙到和髎。他輕握着我的肩,讓我坐到後院籐椅子上,旋入廚房裡,一會給我帶了熱開水。

我們併坐,安靜得聽不見針葉窣響,安靜的世界凝固了般,冰一樣。

「世界是完了,」桀說,「可我們還活着。」

「我每天醒來,就得思慮如何活下去。」可是你瞧,外面大地一點一點下沉,多高聳的山都將倒下,身邊的人生死未卜。有些時候你真會感到荒謬絕倫,熟知的世界早蕩然無存,活着也是虛套。

桀心平氣定的談吐,過去言辭而已,是我無從體會的。他深深瞳裡隔了一面鏡,鏡後一片心地多麼荒蕪抑或紊雜,我無法揣度。「城市怎麼了?」

「大半都化墟了,」手支下顎抿嘴,「活下來的人,不都渾渾噩噩,過得了一天是一天。」

生還者結為部落,聚居一座高架橋之下;昧時動身,往商場裡鑽,蒐集糧食、添衣服好禦寒;夜奇冷,大夥就共用一台發動機、兩隻爐子、電訊傳報器。一幫人色澤各異,其中不乏虔誠信徒。即使晝夜難辨,穆斯林仍一日五禮拜;基督徒深信被提,秉持跪等天降神蹟。真主;三位一體無上之神,即便存在,也無暇理會我們一堆可憐的湣隸。在祂眼裡,我們又算甚麼?原祖父母偷食禁果,遭逐離伊甸。是何等罪行?當二人辨明善惡、知曉恥辱,終成為人之人,卻遭從原始的歡樂裡剝離。祂所造的人又為何物?窮盡一生拚命贖罪,因出生而罪惡、因存在而罪惡,如今卻在存活邊境尋找一線芒光。

末日之際,俇攘人間已不復在,陽光耗盡,日夜渾沌,地平線是條緊綁大地之繩索。草木畜牲殪沒殂謝,生靈塗炭,人性何其渺茫。久而久之,食水逐減,人被迫棄下城市。「我心想也沒啥依戀,便隨一隊先驅離開……」

「後來通信息得知城裡亂了,屠殺暴動,你懂的,飢餓驅使的獸性。」

靈長目進化史,八百萬年前人屬自祖先系譜裡支分開來,從此:科技、社會、語言、制度、宗教、文化、建築、戰爭,爭相齊綻。生命從繁殖初衷中掙脫出來,生命檢視自身、生命觀照宇宙萬物、生命企圖瞭解大千世界。而到頭來,生命依舊生命,會生死,會化無,無中生有,輪迴不息。人也依舊人,他們建立的文明有朝一日消逝,他們所有認知毀於旦夕,他們卻又拈着僅有的人性禽獸般疾走,撿拾文明殘骸,企圖切割出身為人的輪廓。

生物史繁冗久遠,一次又一次孕育,複製,繁衍,滅絕;奧陶紀,泥盆紀,二疊紀,三疊紀,白堊紀。這是生命之樣貌,這是大道使然。浩瀚宇宙,我們立足的平原,只容許我們眺望如是距離,距離則無遠弗屆。

「跟着隊,累了,就找個落腳駐紥,待天蒙亮,再趕路。」

日頭升升落落,往大地鋪上祂日漸萎蔫的微光;寒流襲來,湖面冰結得牢實,一行人逆着風跋涉,一旦落伍了,就得凍成一條冰屍,橫在這覆霜的荒原上。桀未嘗沒見過,三三兩兩人們開始跟丟,想必是被寒風一手攓走,生吞活剝;誰也沒想回頭看,彷彿身後便是爾摩拉,回眸一瞥也要化身鹽柱。

有這麼個夜裡,桀身處營寨裡側聽隊員低聲悄語。他們圍住一名隊友,男人瀕死橫躺,凍瘡炙肢,十根指頭都發黑。話音遠近斷續,竊竊議論着甚麼時候把男人烹了。這一大冰天雪地哪兒去找糧食?連想活逮一隻走獸也不着痕迹。活剩的幾人先驅隊已近幾週未進食,僅靠天降霜霰解渴。他們說:

――要不先放着,待明天他真不行了,再煮了不成?

――擱着歸擱着,要擱壞了怎麼辦?

――這天寒地凍的肉怎麼壞了?

――他這副樣子是注定的了,放不放過夜沒差,要撂着說不定你也和他同一遭。

「我躲在布篷裡邊,聽他們說話。

「我聽見他們在不遠處升了炕頭,拖起男人雙腳。」

真希望他耳鼓凍破也好,好別聽見。

普羅米修斯自神界竊火賜予人,卻遭捆鎖懸崖,承受惡鷹晝夜叼食膽肝之苦。人類以火造文明、以火征服、以火傳遞世代的故事,而今這把火卻燒着人之肉軀。他們把桀喚醒,讓他來分着吃了,吃了補身子明朝好趕路。可得趕去哪兒呢?人已走到這步田地,還有何處可去呢?他捧着一塊肉,煙燻蒸騰,也不曉得是天冷得手直哆嗦,還是甚麼?

桀娓娓道來僅有的往事,過去未來,甚麼前後、甚麼來去,時空一身,你我譬若浮塵,誰又能臆斷?以往即將來,未歷的已嚐盡;何有人一腳跨進來生、一腳踩入現世,識神常不滅?古羅馬神祇雅努斯,雙面門神,前後長臉,一張對着過往、一張面朝未來。是起源,亦是結束。人們冠冕祂為過渡之神,專掌各式門戶。茫茫時空,真有聯貫之性?桀,你說,雅努斯是否具象光陰本質――乃先,故後;是啟端,也是閉幕。

桀是從荒洪裡來,往濁世裡去。我想起我曾僦居的那座城。那是裝起我半生的樊籠,若不是惹上一身疾,我未必離開那片豎滿泥磚、迷宮一般的城,迷宮如軀體;若剖開這一副身子,裡頭就掀開一座城。我的城我的身,脈道譬作交通、臟腑攀升大廈、肋骨跨成橋樑。我在時祂看似恬靜,底下匿病蠢蠢欲動。

 

塔羅闍(1),誕生殆亡皆動盪;動,是謂舞――火圈身,弓腿張臂,濕婆鼎立蓮座;祂右手捉起小鼓、左掌持燄,恆河流成祂耳後髮綹、腰間纏虺;盪,是謂搖擺――祂扭弄毀滅的姿態、旋轉分娩的步驟,揮手斷蒼生、踮足宇宙又復始。大千世界一場舞:生滅瞬息。

夜裡桀往壁爐裡添一綑柴,火舌竄舞,牠們跳進桀的眼睛裡,牠們跳進桀的影子裡,影子印到牆壁上,橘色;靛藍的夜漫進來,對峙。我側臥沙發上端詳這隻背影,若非這一行歷經來世的肩膀,彷彿獨自撐起人寰命運,難言說,僅無奈。以至於,桀並不期許我的理解,他折過臉來,一對眼凝視着玻璃窗外頭,又落到我身上;眸裡閃着火光,那火燎進來,蔓我身上。一雙手灼熱灼熱的,像旭光舔上記憶平原。

但願它夷淨這朽壞的身軀。

我的年代,赤條條光溜溜的年代,人好像水煮開了壺,慾海蒸騰、歡愉而無知。桀,我瞅見你,你是舞池裡的一尾魚,品紅銅青晃動,容顏糊成光影,人身流動作水。你既突兀又隱蔽,夾於一群相黏的肢體,仰着脖子,移着獨有的步法。我記得他們放了R.E.M.,我走向你;我托起你的手,一如現下你托着我的,指節交匯;雲電有夢,你我立於這片舞動的曠野上,雙手擱腰間膀上,晃着晃着也搖進了音樂。我咋也不記得其餘的夜晚,奇,倒記得耳畔的歌曲。就那一夜,我們走出蒙特婁的夜店,我掌上多了一排號。數字是符號,本來質虛,人牽象繫徵,它們才組為意義。

就後來,我亦沒再見過桀。少壯輕年,我與一班友人遊走迷城,四處尋樂。就那段日子,換一個夜晚我們擁抱另一具身體,有時則被擁抱。我總以為我幫孬種,被世界唾棄,唯有放誕淫慾,識靡靡夜闌作歸屬;我總以為人世早已熟透,我們是膠着鍋底的殘羹,緊貼現實背面,無非從無度飫宴裡求極樂。始料未及,幾名相識接連惹病纏身,隨之死訊傳來,迅雷不及掩耳。

曾幾何時,疾病也能坐飛機了,遠從非洲到訪,親臨我們的身,流淌我們的血。

久未謀面的易,在一次支援會上碰頭:人瘦得像根柴,滿臉疙瘩着大小黑塊,從前穿得貼腰的襯衫,眼下卻像簾子般垂於雙肩。他邀我吃一頓,我倆走進一家食館,便遭一片詫愕的目光涮過,終於我攜他坐到角落裡一個位子,他抽了一片紙便咳出血來。他說他時日不多,要我瞞着他親人,幫他處理後事,偷偷下葬。如今我會懊悔,當初我不承允。而今易已死,世界把他給忘卻,我卻不曉得他怎麼離開,我只記得瞻望他背影自玻璃門轉去、淡入闌珊。

對着鏡子,驚見臍眼邊長了一拓烏黑。黑:恐懼的顏色,劇終幕垂,鋪天蓋地。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是一隻毛茸茸的獸尾巴,牠趁黑纏住你雙腿;是讓墨一點一點沾黑的皮囊,慢慢的渾身都被牠斑駁了。折過手臂,彷彿被削去了一截,日益消瘦的軀,還盛得起多少沉重?赴診所,都得裹上幾件大衣,把自己藏得牢實,不然人家要緊盯着,每雙眼都眨起鎂光。醫生開抗生素、各門藥方,僅溜過腸胃,又從身體離開。他們給我驗血,驗尿,驗這驗那,終未能申斷;他們建議我做化療,我毅然拒絕。這病,即無念,亦無相;生來只為存在而存在、為延續而延續。牠遁着命理,寄宿繁殖,從一個物種繁衍到另一個物種。人要治牠,牠卻只是遵行着根本。芸芸萬物,眾生一回博弈。

打診所出來,滿街巷的人,他們在看,看甚麼呢?詭異若一扇窗,人總要窺進來。十月的風像剃刀,把皮都颳涼了。我取下便帽,扯衣襟,趨入路口一翼電話亭。舉了聽筒,投了銀角,我注目朦玻璃外頭,不知怎的卻想到你。

淨談我的多沒趣,桀,說說你的故事。

 

奧義書(2),薄伽梵歌(3):黑天現身,化境成寰;口目萬千,奇態妙象,奧賾無窮――

「我乃造化,生住異滅;

「我乃物化,啖噬萬物;

「光陰故我,三千滅者。」

阿朱挐,輪迴六趣,生死洹洹。何為殪歿而悲切?

縱然我見識了自己的端子,桀卻是身歷世界殂落。未來的日子裡,桀行走蠻荒之地,一路朝北。北邊地曠人稀,地衣一度蕪綠,眼下卻萎絕成灰;冰河流壑,把山坳磨成山谷。跫跫僵硬片麻岩,遠遠崗巒綿亙貫天,他站在石頭上張望,風像冰杵穿目,眉宇披霜。白皚皚一片,就連睜眼也極其困難。一行人到了這地步,流離潰散,徒留桀一人不懈奔波至此,憑着那微弱的、維繫着信念的一盞信標。這是一塊大陸之末、國度之北,唯國度已逝,人撂手陸地與海,自然也拋卻了人。

海岬小鎮兀立着的幾許屋舍皆剝剩垝牆,走入一棟卸了頂的民房,雜遝的玄關引入破敗的廳。他信步起居間,撥弄火坑裡的炭塊;轉進斗室,擺着一張鐵牀,破了口的綿褥子漏下空窗外舀進來的光。桀往牀沿坐下,鐵架咿呀嘆氣,吱聲似老態:年齡的骨節相碰發出鏦響,隨關節疼痛,傍着衰老的籲喟。母親的骨、母親的病鋪。年邁體弱的女人,終日偃臥,久來竟和牀共體,難分難解,因此牀便成了母親,母親也睡成一張牀。你記得母親居住的安老院,月杪週休,你慣例驅車回故里探望她。從她未失智以前,你總往活動間裡去,見她同幾名白叟閒聊閒話,不曾覺察你到訪;以至她枯槁於房內,你讓看護推開門,門後滿是朽邁的氣味、尿壺裡的鏽黃,似乎生命到煞尾,節節敗落,終不留痕迹。你就枕邊椅上坐下,母親光浴的容顏,你注視:她眵糊的眼瞼、她皺褶如書頁的脖頸、她曲折陡峭的鼻樑、她時輕時重的鼻息。

那是你頭一回正視死亡,死亡是一台衰壞的器械,死亡是一扇洞開的門扉,死亡是監護儀上砰然的脈動,一下、兩下,嗶嗶作響。遁着聲音,桀來到廚房裡,塵覆的檯面上擱了一台信號源,塵覆的機器下二極燈隱隱約約地閃爍橘紅。必是疇前有人設下求救信標,刻下這小鎮卻荒蕪人煙。

「有一時間我真相信自己便是世界上最後一人了……」霎時一道錚響――嘎啷噹!甚麼東西碰地上,結霜的窗櫺外影影綽綽地窸窣着,他追了出去,卻只發現一隻鋼盂原地打轉。

滄海凍死,冰屑泡沫砌成膏;成片炭黑的海岸上,魚蝦大批橫屍遍野、遠洋飄來浮冰落淺灘、豚鯨擱淺,紋腹疊嶂,宏偉狀似山。眾水歸墟,大海就那樣臥在陸地上。桀,從未有人目睹過那景色,那是末日的圖騰。峽灣峭壁給浪掏出一窟窿來,崖上孤塔傾側欲倒。你沿岸邊走,你跟着鯨魚肚腹的廓線走,頓覺抵達末梢了,水複山重,末世極處在眼底何其悒鬱。

我想去看看那片海,我告訴桀,我想看看世界末端。

我這一橫也必不長久。日子如硎,越磨越銳,把我削得薄薄的一片,風一吹,就吹遠了。瞧我這把身子,不再中用,只曉得躺在鋪上,病懨懨地哪似人形。桀攥緊我一隻手,往指頭上呼氣,一對虹膜盪漾真摯,池水般清澈,我從那水波裡照見自己,一副悴容竟透着那麼一絲奕奕。你帶我去吧!去見你所看見的。

 

迦南(4)神話裡,天神巴拉為制伏默(5),為還大地於繁茂,縱身躍入死亡祂血盆大口。

我們的吉普車騰騰開進蜿蜒長道,道路長進厚又密的針葉林,樹林又延綿着山麓,白雪掛在林冠上,把山嶺都裝束得明晃晃的。將頭輕枕車窗邊上,光影碎過眼簾。閉眼的時候,斑斕顏色便浮出記憶,記憶一頃山丘,雲霧於蔥鬱上游動,細看才知道那是一群群綿羊。一張背影如紙片,一身羊絨衫套風衣,連帽讓風打散,兩鬢處幾縷銀髮也豎起:薄影立在丘陵上,矯健地闊步地,一手揮舞着藤條,一手拎蔴袋。我伯父一副身架凜然,渾身上下都是年紀了,從那個動盪時代裡、大轟炸(6)的煙硝裡過來,橫渡大西洋過來;仍舊健魄,泛濫着無窮生機;少年時看盡亂世沙場,後半輩子都獻給羊群,時辰一到,就往籐椅上一躺,去了。可他一張嘴巴恰似從不漏風的縫,緊緊押守一生的言語,沒人曉得他一顆顱腔裡裝了多少歲月,沒人曉得他對世界有何言說。或許亦無話可說。

桀噘嘴哼歌,握着方向盤的手指輕敲,隨着史戴普糙礪聲線,彈跳節奏: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as we know it――

末日蒞臨,桀的世界,那遠嵌在未來,蟄伏着靜待將發生、必然發生。我多好奇桀,我並非質問你的故事,你每字每句,我都深信不疑。誰又能斷言何謂虛實?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世間娑婆,生淫妄慾;糜爛人寰,癡瞋恚惡,到底歸趨大空。桀,既然時空有虛,你活於時間的棱面,複又複地經歷同一場死生,百轉千迴――他會再來到那一片海岸――一如我們來到這片。

 

他把我攙上了輪椅,為我披上斗篷,一路將我推向海那頭。石岸顛簸,我們遁一道人鋪出來的小徑。那個時候,磐石也讓潮水鑿成細卵,巉岩上的燈塔不再指明,大海若塚,槁葬一眾生靈。桀以為末世已盡了,就在意懶心灰的惻然中,瞻眺海平線上,一頭馴鹿:牠垂頭汲水,浮漚上的淡水池;牠舉起頸脖,鬃毛雪白映在水中,望之儼儼。一對犄角傲然屹立,枝蔓崎嶇又相對稱,大樹般參天。輕蹀於冰皮之上,奔了會兒,又止住,斟酌甚麼似的。他看的看出神了,一會兒從原來憩歇的石頭上蹦起。鹿瞅他一眼,烏溜眼珠裡轉動獸靈性之光,撇過身朝海更遠去了。

如果是你,請叫我從水面上走到你那裡去。(7)

峽灣上,風嘯得正烈,悠忽像劍,撩起額前髮。他四下環伺,指前方:「我便是從那裡來的。」他所示的方向,方向對着海面上。盡頭處,一條線橫着,線既盤古,撐開天地,給視野抹上兩種色;一個點、一條索,疊開維度,割分前後,長和寬、生與滅。我矚望那線,又望望桀。他捏捏我肩膀,指掌摁實溫熱,彷彿應許的溫度。

你來罷。

你追逐鹿的步履,跟蹤牠往冰面上留下的蹄印,一直到景致難辨了,一直到眼前滿是大把大把的灰、渾渾沌沌的白。原本純粹的光景,竟然含糊了眼睛,不知怎麼便落下無名淚來。又冷,你邊踉蹌跟着,邊雙手抱腹,鹿卻絲毫不受凍,甩着尾巴一味走。終於牠停下來,駐在線跟前。前蹄跨了過去,後腿也隨上。牠在線對面回頭,好似催你跟上。

閉上眼,聽風渡過耳蝸的顫動,聽從盡處吹來的回話。

我把手按放桀手背上,無有害怕。

 

稿於2018年7月11日

 

 

【註】:

(1)      塔羅闍(泰米爾文:或 Kooththan),又稱宇宙之舞,是印度教毀滅之神濕婆的一個狀態,祂作為一個舞者去完成祂的神舞以摧毀一個疲憊的宇宙,並為了創造之神梵天啟動創世過程而作出準備

(2)      奧義書(梵語:,英文:Upaniad,意為「近坐」;引申為「秘密傳授」)古印度一類哲學文獻的總稱,是廣義的吠陀文獻之一

(3)      薄伽梵歌(梵語:英文:Bhagavad Gītā)印度教經典,描述阿朱挐與黑天之間於俱盧之野戰爭前的對話

(4)      迦南人(Canaanite)巴勒斯坦的早期居民,講閃族語系語言,閃米特民族的一支。血緣上與阿拉伯人和猶太人相近

(5)      默(Mot)迦南神話中之死神

(6)      倫敦轟炸(The Blitz),指二戰中納粹德國對英國倫敦實施的戰略轟炸(1940年9月7日至1941年5月10日),轟炸範圍遍及英國各大城市、工業中心

(7)      馬太福音 14:28(和合本)。

 

 



邱偉揚 1997年生於雪州。就讀馬來西亞砂拉越大學社會與人類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