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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觀傑:廁居洞裡的阿媽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鄧觀傑


在我七歲的時候我阿爸帶我到後院,他拉開洋灰地上的鐵板,指着糞坑對我說:「在我七歲的時候我阿爸帶我到後院,拉開黑泥地上的木板,指着糞坑對我說:『如果馬來人打過來了,你就從這裡跳下去,躲起來。』」

我俯身下看,黑暗幽深的洞裡看不見底部,陣陣臭氣襲人。

馬來人終究沒有打到我們鎮上,所以我阿爸沒有跳下去過。連我阿爸都沒有跳下去過,我當然也沒有跳下去過。

我們家族裡第一個跳下去洞裡的人,是我阿媽。

那幾年鬧得很兇,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架。打起來我會跑到街上,吵起來我多半躲在房裡,這都是好辦的。比較麻煩的情況是,他們在我房間裡吵,這樣我就不知道該去哪裡了。

阿媽跳下去那天就是這樣的比較特殊的狀況,阿爸阿媽站在我房裡,他們耗盡他們頭髮已經開始稀疏的頭裡所想到的詞彙叫對方去死。我原來想要跑出去,不過生字作業明天就要交,再不寫就來不及了,所以我坐在我的書桌前,專注精神,一字一字地寫。

我阿爸阿媽書讀得少,肚子裡罵人的詞彙不多,加上那陣子吵得頻繁,他們僅知的詛咒也都磨軟磨鈍了,沒幾下就吵得索然無味。在兩人口啞啞相對無語,我心想總算可以清靜的時候,我嗚咽着休息的阿媽看見埋頭寫字的我,靈光洞照她因長年吃藥而混沌的大腦。

我要帶着你的兒子一起死,我阿媽說,讓你們姓王的絕子絕孫。

新的咒詛來得突然暴烈,我阿爸錯愕地站在門檻上,張開嘴巴想回應甚麼,卻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本來不喜歡去管他們大人的事,可是因為事情牽涉到我身上,當阿爸說不出甚麼的時候我想我應該說點甚麼,於是我停下筆抬起頭,我對阿媽說,我不想死,要死你們自己去死。

聽完,我阿爸像是得到救援一樣鬆了口氣。「聽到沒有,連兒子都比你聰明。」他這樣說着,然後快步走出房間門,然後走出家門。

「你們姓王的都一個樣。」我阿媽哭着說。

 

阿爸不在的那個下午,阿媽說,我死給你們看。

阿媽回到房裡換了過年的紅衣裙,在衣櫃前的全身鏡前扭了幾下腰肢,憐惜地看着自己的身段。然後阿媽一面哭一面化妝,甚至還在身上噴了香水。她先是珍惜地噴了兩次,然後大概是想到死了也是沒用上,阿媽又往腋下用力地多噴了幾下。房間裡飽飽的裝滿了刺鼻的香精味,有種準備去喝喜酒的喜慶氛圍。

妝扮完畢,阿媽走到後院,費盡力氣地想要拉起洋灰地上的鐵板。但是鐵板太重,阿媽一個人拉不起來。她不放棄地拉着鐵板,阿媽滿臉通紅,發出尖銳的叫聲。

阿媽的叫聲在午後空蕩蕩的柏油大街上迴響。

鄰居都不在,或是沒有人敢出來,那個下午只有我和太陽看着阿媽和鐵板搏鬥,不知道該不該過去幫忙。沒有人出來幫忙,阿媽只好坐在地板上,用她全身的重量去拉,阿媽赤腳煞住粗礪的洋灰地,她扭動着屁股往後挪。我看見阿媽把好好的新衣服都拉皺了弄髒了,心裡覺得可惜。我不知道阿媽為甚麼要選擇那麼困難的死法,也不明白阿媽為何要多此一舉地換衣服噴香水。當時我最大的憂慮是,阿媽不知道還要弄多久。

幸虧鐵板終究還是拉開了一道足以讓人穿過的縫隙。

阿媽氣喘吁吁,阿媽脖子上冒現一條條蚯蚓般勃動的紅筋。阿媽吃力地把屁股挪到坑邊,把雙腿垂下坑裡。糞坑裡面的沼氣上湧,我和阿媽都聞到了全家族排洩物發酵後的甜腥氣息。阿媽回頭看着我,神情似乎有些遲疑。

那瞬間我才忽然意識到阿媽是真的要死,而死了就是再也不回來的意思。這你不能怪我,當時我才七歲,死亡對我來說是電視機裡的事。於是我哭了,我上前去拉着阿媽說不要,阿媽不要死。

我的話滑出舌頭後舔過阿媽的臉,我看見阿媽的猶豫一點一點被舔乾淨,底下的面容再度燃起紅色的熱情。「不要阻着我」,阿媽又開始哭喊起來,她掙扎着,我幼年的手指在絲滑的紅綢衣上拉出層層皺褶。「我死給你們看」,阿媽發出她這生所能想像的最淒厲的哭聲,接着她屁股一用力,咻的就下去了。

阿媽下去的時候在洞內發出清亮悠遠的迴音,在午後空蕩蕩的柏油大街上迴響。

阿媽,阿媽。我甚麼都抓不住,我哭喊着趴到糞坑旁邊。洞底下傳來阿媽的哭聲,聲音越來越薄弱,最後剩下微微的抽泣。

不要死阿媽,阿媽不要死,我啜泣着說。

陽光斜斜刺進坑裡,我眼睛慢慢適應了底下的黑暗,我看見洞底的阿媽正在抬頭看我。

糞坑裡的水只到膝蓋。

阿媽是跌坐下去的,新衣服裡外都是大便,剛整理好的頭髮也濕漉漉地塌在頭皮上,有糯爛的糞泥夾纏在髮絲間。阿媽扶着坑壁想要爬上來,但四壁都是滑溜溜的大便,光是站穩就不容易了,她腳滑了四下以後就沒膽子再動一下。

阿媽將四肢以詭異的姿勢撐開如紅黑色的蜘蛛,在洞裡動彈不得。

「你們都在騙我。」我在洞裡的阿媽這樣對我說。

 

我家之所以需要糞坑,是因為環境局管線沒有經過我們家裡,家裡的馬桶沖下去的屎尿囤積在糞坑裡流不出去。等到糞坑滿了,馬桶裡的水就沖不下去了,需要阿爸爬到糞坑裡把糞水舀出來。後來家裡買了抽水馬桶,沖水量變大,阿爸沒多久就要下去挖一次。他嫌麻煩,把馬桶的拉桿剪斷,禁止全家用抽水馬桶沖水。

「用水勺拿水桶的水沖就好了,環保。」我阿爸說。

有時阿爸懶惰,很久很久都沒有下去,於是死寂的污水冒出濃稠泡沫,沼氣從鐵板的縫隙中悄悄地爬出來,院子裡有食物消化後的腐氣。阿媽嫌臭,叫我叫阿爸下去糞坑裡清一清。阿爸不耐煩地下去了,上來以後他說:「等你長大就輪到你了。」

自從阿媽跳下洞裡後,再也沒有人吵着要自殺了。

 

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抽水馬桶,是在大學來到台北以後的事。學校抽不到宿舍,我在離學校有一段路的老舊公寓租房間。公寓雖然舊,但我租的是剛翻新建好的頂樓加蓋,一層公寓畸零地分成五間套房,每間都是奇怪的格局。我分到的房間長成只有四坪的ㄇ形,光是廁所就佔了兩坪,行李箱搬來後就連站的位子都不夠。房東沒有附家具,只有上一個房客留下的三夾板書桌,還有一個布衣櫃。因為沒有甚麼閒錢,我牀架都沒買,只鋪一個睡覺用的牀墊。

此刻三件家具和一個馬桶完全都屬於我,我為此感到心滿意足。我廁所裡面有乾淨明亮的白瓷磚牆壁,和一個真正的,可以沖水的馬桶。不是那種老式的,用大水硬生生把大便沖下的那種,我的馬桶是會先把水抽走,再灌入乾淨新水的新式馬桶。這種馬桶把穢物沖完後半點痕迹也不會留下,馬桶水裡沒有任何漂浮的殘渣毫末,明亮清澈。

唯一的麻煩的是,台灣管線太小,馬桶動不動就阻塞。

房東太太經常找我麻煩,說同學你再把食物倒進馬桶我就不幫你了。我說不是我啊,可能是隔壁房間每天打炮的情侶,他們一整天忙着用牀板撞我的牆壁而不出門吃飯,餓了他們叫外送,吃不完懶得丟到樓下就把廚餘倒進馬桶,然後廚餘從他們的馬桶管線倒流過來我這裡堵住的啊。

我這樣說的時候,房東太太一臉狐疑地盯着我雪白的馬桶,馬桶水上有糜爛的肉末晃盪。但違章建築的管線雜亂,所以她自己也說不準是不是這樣,所以她最後也就算了。

看着房東太太弓腰走出房門,有時我會有點心軟。因為馬桶堵塞或許有一小部分是我的錯,因為我每天都把廚餘倒進馬桶裡。這也不能怪我,雖然租約上說好不能開伙,可是房租就把打工的錢耗掉大半,台北的伙食太貴,我不自己煮飯的話搞不好連學費都會交不出來。小套房沒有廚房,通風又差,我在房間的任何角落煮個泡麵也讓整層樓的住戶都聞到。

我在牀上對這個問題進行思索,想了半天,想起廁所裡的抽風機。

原理也是差不多的嘛,廁所抽風機既然可以抽風,那一定也可以抽油煙。我上網買了電磁爐,賣家還附贈一口鍋子。做菜的時候我把爐子對準抽風機下面,看着油煙旋轉向上,慢慢停聚在廁所的天花板下,再一點一點被吸走。

解決油煙後,下一個是廚餘的問題。因為房間太小沒地方倒廚餘,大塊的我混在垃圾袋裡丟掉,剩下的湯湯水水殘餘爛渣就倒進馬桶裡。為了避免馬桶堵塞,我很小心地分次倒進去,然後沖水,看着那些油膩的殘液轉成漩渦。然後「咻」,銷聲匿迹。

每天都會洗一次廁所,刷得馬桶永遠乾淨得發亮。

這樣一來伙食費就能省下不少錢。我在樓下菜市場買半顆高麗菜和番茄,切一盤肉片加一包素麵,一頓飯不用一百塊就夠吃飽。生日那天我走到對面超市去,買盤一百多塊的牛排自己煎。牛肉貼上熱鍋時油脂滋滋地沸騰,肥膩的油煙來不及被抽走,它們從廁所塑料門的縫隙間互相推擠着流出來,慢慢灌滿房間,鑽進牀包和枕頭裡,牀墊上幾天都是牛排香。

我在廁所裡蹲着把菜做好,然後甩甩麻痺的腿,坐在牀上看Youtube。有時我吃着自己在廁所裡煮出來的羅宋湯和牛排,心裡會顫顫地覺得感動欲泣。我告訴自己,我終於遠遠的離開了糞坑。

 

自己開伙的話,我通常到樓下的菜市場買菜。說是菜市場,其實不過是一條狹長的巷子,蜿蜒地延伸數百公尺,兩邊的店舖拉出低低的棚架來搭成一道拱廊。水果、青菜、牛肉、豬肉、雞肉、女人內衣褲、山東家鄉味包子、睜眼袁大頭和老洋酒。那家市場甚麼都賣,很受附近老人歡迎。市場裡白天人流很多,尖峰時刻我和那些異地的眾人以緩慢的速度蠕動前行。停下把買好的菜裝在塑料袋裡,艱難地塞進背包。

我買菜回去要小心躲過房東。房東太太住在市場對面的公寓,假日沒事,她和一群老人會聚在公寓的樓下聊天。小區裡的老人特別多,印尼女傭推着牽着他們出來,大概是寂寞的緣故,他們一整個早上不會離開騎樓。假日有一些賴牀的恍惚的時刻,窗外陽光普照,零碎的印尼話和閩南語從樓下的菜市場攀爬上來,隱隱晃動我的窗格。有時,我會以為自己從未離開過家鄉。

 

然而我是遠遠的離開了。

十八歲出門遠行,從小鎮搭車到吉隆坡去申請台灣的大學。自己填寫志願,每一筆都遠遠地離開小鎮。錄取通知寄來,考上台北一家大學的英文系,我打開地圖測量台北和我家地址的距離。

我到吉隆坡去買書,希臘羅馬美國英國拉丁美洲,一本一本疊在客廳裡。我埋頭讀書,用阿爸阿媽看不懂的文字隔斷他們的腳步,遠遠地逃離。

開學第一天,我揣着一大疊陌生的鈔票在陌生的校園裡跑註冊手續。其中一項手續需要到教官室申請免役證明,教官室有個熱情的老教官,一聽我開口就問,「你是馬來西亞僑生嗎?」

我說:「是的。」

老教官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歡迎回來升學。」

他的手掌十分厚實。

 

帶來的錢很快就花光,我到自助餐店打工。我在打工的店裡被分配到一間廁所,老闆規定每兩個小時巡廁所一次,把地板擦乾,補充廁紙和洗手液,清理擦過大便廁紙的垃圾桶。最後那項工作經常讓我感到疑惑,為甚麼不把衛生紙也直接沖下馬桶就好了?老闆說,因為台灣管線太小,馬桶容易堵塞。

店裡奇怪的客人很多,他們把尿尿沾到地板,把用過的衛生棉放在洗手檯上,把大便塗在門板。我看着這群下班後帶着微微的汗臭和小孩,或是隔壁補習班上課前來吃飯的,排隊輪流點排骨飯的人群,不敢相信裡面有人以將下體排出的體液塗在自助餐店廁所為樂。

我對自己說,這世界好大。

我對這份工作心滿意足。自助餐店打工的福利不少,一來有免費的員工餐,二來還可以練習對話。店裡來來往往的客人很多,卡車司機和旁邊國小的老師,還有讀五專的新住民二代。他們的聲音在店裡互相碰撞,我夾菜擦桌子時默記那些語調聲勢,折拗自己舌頭的記憶。

重新學習我的母語,變成你們的樣子。

 

晚上十點放工,必須穿過菜市場才能回家。那時攤販都已經收了,只留下幾盞低瓦數的橘紅燈泡,燈泡照着棚架上亂無章法的電線,電線裡夾纏陳年灰塵和蜘蛛絲。蜘蛛絲結出漂亮的八角形網,網子被風穿透時輕輕地晃,風驚動下面豬肉攤的蟑螂,牠們揀拾木頭砧板縫隙間的肉末。

我看見老鼠在陰溝,牠們黝黑的眼睛也回望着我。

路面不平,下雨的夜晚要小心不要一腳踩進污水窪。

不過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比較可怕的是每幾個月一次的消毒日。那時白煙呼嚕呼嚕灌進市場,然後從四面八方擠出大量的蟑螂。我們都知道菜市場就是蟑螂窩,但在買賣炸雞腿和高麗菜的時候,我們通常假裝牠們並不存在。直到白煙呼嚕呼嚕灌進市場,上千隻不同品種與大小的蟑螂成群出現,流溢到大街上。

不久後街道上滿佈黑褐色的屍體。

蟑螂真是生命力頑強的生物,全世界的蟑螂都是。如果遇到夠大的蟑螂,白煙的劑量不足以毒死牠,牠翻肚,露出腹部節狀的紋路,帶刺的健壯小腿在空中抓撓,不規則地痙攣。街上的店家看着噁心,用掃把去掃,牠「騰」地飛起來。傍晚,從豪華公寓裡出來散步的漂亮的馬爾濟斯嗨得快瘋掉,牠們跳躍暴衝,追着想要抓一隻來吃。拉着狗狗的漂亮少婦驚恐地收繩,狗狗被項圈勒住喉嚨,眼睛突出。

我從房間的窗戶往下看見這些事。我想像城市是一道肚腸,蠕動千迴百折的巷弄將體內的異物排出。

遇到消毒的話,放工回家就不能走市場裡的路了。那裡太暗太髒,一個不小心鞋底就會黏滿蟑螂。所以必須繞開市場從大路走回去。

可是走大路有走大路的麻煩,那條路上永遠都颳着迅猛的強風。強風的源頭是大路上一棟高聳的豪華公寓,三十層樓高,平滑的灰色現代主義風格在我們社區老舊公寓間不協調地拔起,四方吹來的風全部被豪宅擋下,灌入周圍的小巷裡。風把巷弄間的腥臭腐氣催逼出來,居民只要一走出騎樓就被亂風拍打。

有時圍聚在騎樓下的印尼看護們聊得興起,大風推着輪椅上的老人緩緩前進。

颱風來臨之前,我見過大風將老人吹倒在地,四腳枴杖咕嚕咕嚕地逃離。

家鄉沒有颱風。第一次聽到颱風要來的新聞,我學人家買了很多泡麵餅乾回家,跟房東借了厚膠帶,在窗戶貼上兩個大叉叉。晚上沒去打工,我泡了平時捨不得吃的高級泡麵,看着銀幕上的雲圖變換顏色,等颱風慢慢逼近這座城市。

然而颱風在遙遠的海岸線猶豫不決,雨久久不落下,我在綿長的等待裡睡着了。

夢見家鄉的大雨。

每個午後,陣雨夾帶着大雷敲擊小鎮。

 

規律的巨響把我從夢中吵醒。我爬起身來看,發現是廁所的門被風吹開,不斷拍擊門框發出規律的巨響。我這才意識到颱風到了,暴雨轟轟轟地敲打鐵皮屋頂。豪宅送上來的強風搖撼窗格。

睡意朦朧間世界一片混沌。

我掙扎着起來想要下牀去把廁所門關好,卻一腳踩進水裡。我在暗中看見水光閃閃,整個地板都是水。天台的排水孔大概是堵住了,水從天台上流進來,它們帶着泥漿穢物從門縫漫入房間,把我的東西都泡在水裡。我急忙把書本雜物揀起來,高高地堆在房間唯一的桌子上。書全都發胖了,我坐在牀上發呆,看着水滴沿着泡開的桌腳流下。忽然想起睡覺的牀墊,我伸手下去一摸,觸手一片冰涼濕冷,我發現牀墊底部也濕了一大片。

我躺在牀上,知道水遲早會浸透我身下的牀面,但我甚麼也做不了。

這時我想起廁所是乾的。因為套房廁所的地板比房間高出很多,水不可能淹得上去。我決定在廁所睡一晚,等明天房東過來再說。

我尿了一泡尿,用拖把將廁所地板的水漬仔細地抹乾,然後把冬天的棉被翻出來,鋪在廁所瓷磚上當牀墊。枕頭被子也都搬進來,整齊地堆在棉被上。

睡前想起手機需要充電,我從高聳的雜物裡找出延長線,插在廁所的插座裡。

佈置完成後已經是半夜三點了,我對自己的成果心滿意足。我把廁所的門關上,安逸躺進棉被裡,聞着棉被裡殘留的烘衣味。廁所隔音意外地好,我只聽見抽風機馬達發出低頻的聲響,屋外的雨聲彷彿來自很遙遠的地方。

颱風和熱帶雨的氣味竟然如此相像。

很小的時候,阿媽帶過我到雙峰塔,也就是你們說的雙子星塔,去看很大的噴水池。那天早上阿爸出門工作後,阿媽讓我穿上過年的衣服,走了十幾分鐘的路才到最近的巴士站。大人一塊錢,小孩八角,印度人車長給我一張紅褐色的票,阿媽叫我要好好看住,之後他們會檢查。

「弄不見就回不去咯!」阿媽這樣警告我。

我把車票摺成一小塊,緊緊捏在手心裡,不斷地把票打開來檢查,又再摺回去。路上的風景我都不記得了。

結果一路搭到目的地都沒人來查票。我們轉搭出租車到雙子星塔,當時它好像還是世界最高的建築物,要幾年後才被台北101取代(聽見這個消息時我感到失落,老師說,以後不能再寫我國擁有世界上最高的建築)。雙子星塔看起來像兩根巨大的玉蜀黍,裡面都是很漂亮的店舖,冷氣很強,大片落地玻璃。我們在裡面繞了一圈,然後阿媽指着櫥窗裡一件雪白色的童裝外套,就是電視裡下雪的時候穿的那種,她問我:「這件美不美?」我說「很美。」阿媽說:「以後阿媽買給你。」

我們到樓上買麥當勞。阿媽告訴我說這是吉隆坡才有的哦。午餐時間,麥當勞裡沒位子坐,我們外帶着走。一個麥香雞套餐,一個鱈魚堡套餐,還有兩杯冰可樂。阿媽提着沉甸甸的紙袋下樓,紙袋在幼年的我鼻尖前晃動,透着油膩膩的香氣。

我們到雙子星塔後方的公園去吃。

自動門向兩邊滑開,一踏出去,金黃色之光落下,我看見一座巨大的噴水池裝置在公園中間,數十個噴口依循不同的姿態眩目綻開。有噴口分散成扇形,模仿孔雀前後搖晃。又有細長的水柱圍成一道柵欄,柵欄中間關着主水柱,平地噴起十幾層樓高,然後水失去動力而墜落。轟轟轟轟,公園中央下起小型的暴雨。

當時午後的陽光穿透高空落下的水花,我看見其中閃現的虹彩。

我癡癡仰望,看得連走路都忘了。阿媽拉着我往前走,笑說:「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阿媽牽着我的手,我們沿着水池的邊緣走到公園深處。那裡面有很寬廣的草地,錯落幾座大型兒童遊樂設施,到處都是跑着叫着的小孩。「吃完再去玩。」阿媽說。她找了一小塊草坪,頭上有陰影篩下陽光,光斑搖晃,我們坐着分吃漢堡,喝冰可樂。

不愧是大城市,路面上一點垃圾也沒有,所有東西都那麼乾淨明亮。我把手掌伸進水道裡,看手上的油花在水面上開出流動的彩虹,我透過那道七彩斑斕的虹膜觀察水下石子的紋路。

「好吃嗎?」阿媽問我。

「好吃,」我喝完飲料,嘎啦嘎啦咀嚼冰塊。「我還要吃薯條。」

「那阿媽的給你。」阿媽把薯條倒到我的紙袋裡,她說「薯條阿媽以前每天都吃。」

我抓了一把阿媽倒給我的薯條塞進嘴裡,迫不及待地要去玩。公園裡有座像小山丘一樣高的滑梯,我滑下來以前看見阿媽在底下對我招手。我高舉雙手,揮舞着向阿媽打招呼,阿媽喊我的名字,叫我要小心一點。

或許是天氣太熱的關係,阿媽的臉色紅潤,聲音被太陽曬得溫暖。

 

吃完漢堡天色已經暗了。烏雲從雙子星背後湧現,這座城市幾乎每天都要下雷陣雨。阿媽說在我們回去之前,先去一下她以前上班的地方看看。

「我們走過去,很近的。」

我們從雙子星塔開始走,阿媽走得很快,路上車很多,她緊緊地拉住我。強風颳起路面上的塵埃,四處都灰濛濛一片,大風之間阿媽腳步堅定地拉着我走。我四下張望,那麼多不同的汽車和形狀怪異的高樓,我即便在小鎮的夢裡也從未看過這些景物。

我們走了很久很久。我口乾舌燥,卻又不敢打斷阿媽的腳步。

直到我發現自己第三次看見同一棟大樓的時候,我忍不住問:「阿媽,我們迷路了嗎?」

「沒有,阿媽繞一點路帶你這個鄉巴佬看看吉隆坡罷了。」

但阿媽的腳步也越來越慢了。她在每個路口都停下來,觀望半天,嘴裡喃喃自語。我們在高速公路和大橋之間遊蕩,為了直直走向阿媽認得的某個地標,硬生生涉過車流,那麼多車子的鳴笛聲熔成一片。我知道我們迷路了,城市以阿媽無法理解的速度長出新的血管筋肉,層層覆蓋阿媽的去路,我們早已走不回原來的地方。但阿媽她不允許我們停下腳步。我們在城市的千迴百折的腸道裡盤旋迷走,最後連走回雙子星塔的路都無法辨識。

雷陣雨開始落下。

阿媽終於願意讓我們停下避雨。沒有帶傘,我們躲進一排老舊店舖的騎樓下,雙腿痠痛,新衣服被汗水濕透,緊緊貼在後背上。我蹲坐在滿是黑泥腳印的地板,發現旁邊的景物已經完全不同了。老舊店舖的牆壁油漆斑駁,露出底下烏黑的霉菌,身旁的柱子長着白絨絨的壁癌。我們似乎走出了城市的某道邊界。

街道上散落殘留紅色油漬的保利龍飯盒,燒到底的煙蒂。

大雨嘩啦啦地打下,那些垃圾在水面上浮起,輕輕流到我們的腳邊。

陰溝裡濕漉漉的老鼠跑過,我看見牠以幽暗的眼神凝望着我們。心下發毛,我拉拉阿媽的衣服問說:「阿媽,這裡是哪裡?」阿媽額前的髮絲被雨浸潤得細細的,但她眼神煥發異樣的光彩:「這裡秋傑路啦!阿媽很熟的。」

「那我們可以回家了嗎?」

「你要不要看巴剎?這裡的巴剎很大很出名的。」

「阿媽我們可以回家嗎?」

「不過巴剎這個時間好像關了……」阿媽兀自喃喃自語,像是沒聽見我的話一樣。雨下得越來越大,路上連人影都沒有。我抬頭看着雨水從天上落下。

忽然我看見,對面矮樓上有個女人正在低頭看着我們。女人的半身探出窗外,她上身甚麼也沒穿,她袒露着胸乳,讓骯髒屋簷上流下的水全都淋在她身上。也不去遮雨,她接着像雜耍一般,用雙手支撐住窗台把身子向外傾,讓大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幾乎就要從樓上掉下來了。

她的身子穿過骯髒的水簾,暴雨直接打在她的頭上,她也不遮擋。雨水遮擋了我的視線,我看不見她的臉,然而當陰鬱的光從空中落下,我看見雨水在她的輪廓上鑲出一圈銀光。她髮絲間流下的水混合着雨滴落到我的腳邊來,我在水中聞到她身上的沐浴乳香氣。

窗台上的女人看着我,我癡癡地仰望她。接着她惡作劇般對我招了招手,我也舉手回應。「小心不要掉下來!」我想這樣對她說,然後我發現眼前一片黑暗。

阿媽用手掌把我的眼睛遮起來,她說「那些都是髒女人,不要看。」

我點點頭,我的眼瞼感受到阿媽手掌的紋路。

離開前我抬頭看向大樓最後一眼,女人不見了,窗台上晾着條紅毛巾。

 

回家前阿媽說不要跟阿爸說我們淋雨了。如果阿爸問起我身上的水,就說我是被雙子星塔的噴水池弄到的。我不知道她怎麼想到如此拙劣的藉口。回到家裡天已經完全黑了,門前停了好幾台車,整個家族的大人都聚在我們家客廳裡。大家以為阿媽帶着我離家出走,急得快發瘋。

我洗澡的時候聽見他們大吵了一架,阿媽哭喊:「我帶我自己兒子出去也不行嗎?」

那場架乒乒乓乓吵到深夜,我躲在房裡早早地睡了。

睡前我想起那張去吉隆坡的車票,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塊毛絨絨的暗紅紙塊,打開來看,上面的字迹漫漶一片。

 

颱風其實和家鄉的雨極為相似,我一直覺得颱風只是更為綿長的熱帶午後雷陣雨。雨中的夢境綿長,我在廁所裡安穩地過了一夜,睡得比我在房間裡還好。第二天房東趕來,看我房間淹水了也沒說甚麼。「人沒事就好。」她說。我指給她看我泡濕的牀墊,她答應我從下個月的房租裡面扣掉。

「扣多少?」

「弟弟你先去買看看花多少錢,阿姨再扣給你」。

房東阿姨離開後我把牀墊翻了個面,打開窗戶讓陽光把它曬乾。然後我上購物網站截一張牀墊的圖,告訴房東說我買了兩千塊。我本來以為舊的牀墊曬乾就沒事,沒想到那天晚上牀墊發出詭異的臭味,像是有甚麼東西死在上面一樣。

根本沒辦法睡。我把牀墊丟到外面天台上,重新把棉被鋪回廁所地板。從那天開始我在廁所裡睡覺。

夏天的時候頂樓加蓋特別熱,其實睡廁所並沒有想像的糟糕。白天的時候暑氣在房間裡陰鬱不去,我發現廁所反而比房間還要涼快,適當的濕氣可以調節溫度,抽風機開着的話通風也很好。我買了新的延長線,把桌燈、電腦和風扇都搬進廁所裡面來。

夜裡我一邊看書,一邊把赤裸的身子靠在白瓷磚上。

寒意像冷氣滲透皮膚,來到台北以後從未感到如此愜意。

 

冬天來到以後,雨下得更長了。

房間因為潮濕開始長出壁癌,牆壁一塊塊地腐爛,浮起的牆面下有毛絨絨的觸感,按下去會有卡茲卡茲的聲音。可能是之前被水泡過,還有股驅之不去的霉味,我噴了一整支芳香劑都沒用。房東太太去探親,說短時間不能過來處理,我懶得費神,乾脆把必需品全部搬到廁所裡去。

說真的,這樣的生活也沒有想像中困難。我原先就在廁所裡煮飯和排洩,現在不過多了一項睡覺。吃喝拉撒都在兩步開外,生活還比以前方便得多。

只有洗澡比較麻煩,需要把東西全部搬出廁所,洗完過後又要仔細確保廁所地板夠乾,才能把東西搬回來。好在天氣變冷後不容易流汗,一兩天洗一次也還可以接受。

冬天的廁所開始變冷,我用存下的錢買了電暖爐。電暖爐打開後發出橘紅色的光,我暖哄哄地把自己裹在棉被裡。好舒服,漸漸地連門都不想出,不想上課也不想上班。我把手機關掉,開始作很多暖烘烘的夢。

衣服曬乾後焦脆的氣味。

中學下課後獨自走路回家,把手背貼在頭髮上,太陽把頭髮燙得發痛。

口說課,教授執著地要糾正我的發音。「summer,先起來再往下」「撒麽」「不對,你兩個音都是平的啊。」舌頭頑固地往下抵住,從來未曾習得新的說話方式。身上似乎永遠帶着某種氣味,顯著地讓旁人嗅出我的外來的異樣的身體。是因為我說話的口音嗎?是因為我寫字的姿態嗎?從來沒有人嘲笑我的口音,我卻因此憤怒得滿臉潮紅。

只有在我的廁所裡是安心的。想來覺得神奇,人原來只需要那麼小的空間就可以活下去。把門關上以後,不管城市發出再大的聲響也被隔絕在外,垃圾車的鈴聲、里長報告、競選車廣播……城市蠕動充滿皺褶的腸胃將我捕獲在內,我在我的洞穴裡靜謐入眠。

窗外下着永遠不會停止的細雨。

廁所裡不知何時開始長出暗紅色的小蜘蛛。牠們在我的家具間織網,怎麼清都清不完。我睡醒的時候賴在牀上,看見牠們留下的形狀精緻的網,中間停着顯眼的紅點。我起來打死一隻,破壞牠們的網子,把牠們的家和屍體一起沖下馬桶。我檢查四處,沒有發現有其他蜘蛛的蹤迹。

下次睡醒後就發現了更大的網,還有更大的兩隻紅點。

怎麼清都清不完,怎麽殺都殺不乾淨,牠們挑釁般摧毀我維持廁所清潔的努力。最後那些蜘蛛網沾滿我的衣物、馬桶和檯燈,甚至在插座裡也有被電死的焦紅屍體。紅蜘蛛的出現引發我的恐懼,這裡明明是密閉乾淨的空間,牠們到底是怎麼進來的,又要繁衍到甚麼底端去?

徒勞地追打蜘蛛時,我經常感到自暴自棄的誘惑。我費盡力氣地想要從糜爛的糞坑裡將自己拉起,卻每每被巨大深沉的疲憊感伸手掠住,慢慢將我拉進酥麻甜蜜的陰影之中。我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斜斜地陷入一個深色泥沼裡。

聽着窗外下着不會停止的雨時,會有想要消失的衝動。

 

不能這樣了,我這樣告訴我自己,要開始壞掉了呢。

我必須再次搬離廁所,振作起來。

首先要去買個牀墊,然後把所有的衣服拿去洗乾淨再烘乾,回來好好地洗澡。回到正常人的房間裡面,成為更好的人類。

凌晨十二點,我把全部的衣物塞進從家鄉帶來的大行李箱。我艱辛地把行李箱抬下六層樓,卻不小心弄斷一邊的輪子。我狠狠地把斷掉的輪子丟掉,半拖半抬,硬是把行李箱拉到自助洗衣店去。氣喘吁吁地把行李箱打開,衣服全部倒進特大號洗衣機裡面,加了兩倍的洗衣精。洗完過後還要再烘乾,把一切隱匿的污穢塵蟎蟲卵徹底清除乾淨。

在等衣服烘好的空檔我去買牀墊。附近有二十四小時的連鎖商場,值夜班的店員白白淨淨的,是很漂亮的女生。我問她哪款牀墊最便宜,她說:「你自己看看,都在那邊。」我選了一張扁扁的牀墊,底下有竹蓆那種,這樣就就不怕滲水了。

結賬的時候漂亮店員在掃地,我看見畚斗裡面有幾隻蟑螂的殘骸。

「這裡蟑螂很多嗎?」我故意找話跟她聊。

「今天市場消毒啊,你整天沒出過門?」

「早上在趕報告沒出門,剛剛太暗了,我都沒注意到。」

「你是外國人嗎?」

「對啊。」我把牀墊夾在腋下,跟她說再見。

「你中文講得很好。」她這樣跟我說,「晚上會下大雨,要小心。」

 

等衣服烘乾之後,要命的大雨又開始了。身上沒帶傘,還拖着一個大行李箱和牀墊,我思考着應該怎麼回去。其實距離並不遠,從洗衣店就能看到我在公寓頂樓的鐵皮屋。不過走市場的路回去的話,昏暗的天色無從閃避蟑螂殘骸,必然會踩進泡滿蟑螂屍體的水坑裡,行李會碾過奄奄一息的老鼠。可是捨棄市場而走大路的話,豪宅下的強風打下來,我帶着全副家當連走都走不了。我猶豫着回去的選擇。

新生的第一天適宜新的冒險,在這座滿是巷弄的城市裡,一定會找到其他回家的路。我知道只要一直往正確的方向前進,即使繞得遠一點,最終還是會抵達目的地。於是我看準了家的方向,轉入某條陌生的巷,步伐堅決地走。

雨越來越大了,我把牀墊頂在頭上擋雨,一手拉着行李箱,像是離家出走的小孩。

沒走多久就遇到死路。幸好我早有準備,這次我牢牢地記住了原來的路,沿路折返,抬頭確定一下公寓的位置,再次轉入另一個路口裡。我堅定地走,在潮濕的巷弄間穿過不允許通過的私人土地和台階。

但我逐漸意識到城市的路像血管一樣分岔延伸,不斷衍生出新的方向,傾斜着把我導向錯誤的位置。明明對準我家的窗戶直直前進,走出巷子後公寓卻在我的後方。我不斷地向前走,大雨暴打在牀墊的塑料套上,發出噼啪噼啪的撕裂般的聲響。那些分歧的小路混亂我的方向感,我用牀墊遮住手機打開導航,然而巷子貼得太緊,導航四處飄盪,算不清我目前所在的位置。

路上沒有人。

內褲濕透的時候,睾丸傳來冰冷的觸覺。城市像迷宮一般容納我的同時把我篩出自己的核心,我不斷在她體內迴轉繞圈,無法抵達目的地,也回不去原來的地方。大雨不斷落下,行李箱已經全濕了,我的手越來越痠痛,再也無力抓住手上的東西,風吹過時頭上的牀墊歪歪斜斜地搖晃,雨水全都倒在我身上。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用盡所有的意志向前走。

然後又是一個死巷。

我把東西全都放下,氣喘吁吁地坐在牀墊上休息,大雨落下在我身上。

 

忽然我看見,那座在死巷內正對着我的公寓,樓上亮着一盞燈,燈下有個老女人正低頭看着我。那是浴室,女人正在洗澡,她沒有把窗戶關上,我隔着路面看見她充滿皺褶的裸體,她也靜默地回望我。

此時她正把沐浴乳在手上抹開,塗在身上。當沾滿泡沫的手掌滑過她身上的皮膚,那些皺褶的谷底便滿盈着乳白,凸起處一一露出如山巒起伏。女人仔細翻開皺褶,搓洗鬆弛的乳房和肚皮上的疊痕。然後她把身前多餘的泡沫抹到身後,拿起掛在水龍頭邊的沐浴刷刷背,刷得那麼用力,白色泡沫下的皮膚都在發紅。

接着她再擠了一次沐浴乳,緩緩蹲下,很吃力的樣子,開始洗她瘦弱的雙腿。她把腳架起來洗腳趾頭,先是左腳的大拇指,然後到食指,依次洗到小指頭,然後是右腳的大拇指……等腳板也洗完了,她先打開水洗了一下手,另外拿出一瓶藍色的洗面乳,擠出一點點來,在臉上以轉圈圈的方式揉開。用完臉後還多出來一些,她塗抹在脖子和耳後。

等這一切都完成後,純白色的女人她打開蓮蓬頭,用手測試水溫,然後才站到清水下沖洗身體。她用手撫去身體每一寸的滑膩,沖得那麼小心,不容許任何一點泡沫停留在她年邁的身上。最後,她拿起一條火紅的毛巾,細細地把身子擦乾。

 

一切發生的時候,我癡癡仰望,浴室的橘光像燈塔一樣燒着,刺痛我的眼睛。

我低頭,看見巷弄內有蟑螂的殘骸碎片,暗夜裡牠們的體液和甲殼晶瑩地反光。我沿着那些微弱的光一步一步離開巷弄,零碎光點的數量越來越密集,雨水逐漸淹升,它們輕輕晃動浮起,在前方匯流成一道白光熠熠的大道。

雨還在夢的邊緣落着。

 

 

 

 




鄧觀傑 馬來西亞人,畢業於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現為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生。曾獲小說獎數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