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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馬:江戶川淹沒三十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8月號總第42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春馬


我一直保持讓自己沒有恐懼的生活,不管是可怕的事到來,還是依戀的事遠去。

當颱風降臨,意味着可怕的事到來和美好的事遠去同時出現。收到颱風預警時,我才突然發現,我一直活在虛偽當中。我得意的毫無恐懼,不過是魚的影子,可能只是影子,也可能是趁我不注意時游走了。但我看到的那條魚,在我眼中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關於大理和日本這場百年不遇的颱風,是怎樣一個在我房間裡肆虐,一個在我的房間外肆虐,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之後,每當我想到男朋友的字樣就會想到大理,而不是那些曾和我愛得死去活來的甲乙丙。想到和男人做愛,就會想到他粗壯的臂膀。然而,他這個人和那場颱風都在那一夜之後,像恢復平整的棒球場一樣了無痕迹。

我決定從一段平淡無奇的對話開始。

那是大理看着河裡的鯉魚說,「日本人真傻,這麼大的鯉魚沒有人吃。」

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就說,「還有滿山遍野的野豬,肥得像黑貓一樣的烏鴉。」

「我趕電車,得先回去。」他突然說。

「回家着甚麼急。」我說,在那一瞬間我才注意到,天已經黑下來了。

「如果你盯着魚看,牠可能會愛上你,跳上岸讓你抱回家。」我接着他的話說。

我抱住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很粗,比照片上看着還要粗。

「你的腿為甚麼那麼細,你健身不是全身健身嗎,還是只鍛煉上半身。」我說。

他有點生氣了,說,「閉嘴啦,想健哪裡就健哪裡了。」

「跟我回家吧。」我說,我不太搞得懂健康和健美的區別,可他的健身既不像是為健康也不像是健美。

「那我不要趕電車了嗎?」他說。

「別婆婆媽媽了。」我說,十分鐘一趟的電車有甚麼好趕的。

我家離那條河很近,站在鐵橋上就可以看到我家窗戶和那個在鐮倉買的銅鈴。

第一次來看房子的時候,沒注意到這條河。仲介的女人帶着我拐彎抹角進了胡同,打開一扇門,說這就是我要找的房子。

我巡視一周,果然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不寬敞,卻十分明亮。照片上沒有室外環境,我不知道進這裡要拐那麼多彎。有的地方窄得只容得下一個人通過,再窄一些,可能住這棟房子裡的人進不來,進來了就出不去。我有點擔心,萬一有人在這裡停幾輛自行車,我該怎麼回家呢?

我問仲介女人,「這條路不會封死吧。」

仲介女人用日本女人特有的驚訝表情看着我說,「這怎麼會,這不可能的。」

我說,「不會就好,我只是擔心,不然我回家就得長翅膀飛了。」

仲介女人笑了,她笑起來挺好看,只是她身上噴的香水我不喜歡,臉色也略顯焦黃。

「鐵心小姐真會開玩笑……對這個房子還滿意嗎?」仲介女人問我,我的名字用日語讀出來有點像「甜心」。我很喜歡別人這樣叫我。

「還不錯,只是對這條狹窄的小路有點介意。」

「是怕遇到壞人嗎?」

「可能是吧,說不清楚,就是莫名擔心這條路會有甚麼不好的事發生。」

「不用擔心,外面那個閘門以內都是房東的私人土地,不會有人進那個門的。」

「我知道,可是……」

她看到我在猶豫,本着我是上帝的原則,改口說,「不如我們再去看看下一處,那個樓房挨着馬路,應該安全一些。」

「算了,暫定這裡吧,我回家考慮一下。如果可以,明天我就來簽約。」我說,我的性格隨母親,喜歡乾淨利索。

搬來不久,窗外總會出現一隻棕色打底黃黑相間的大貓,看起來髒兮兮。牠蹲在矮院牆上看着窗戶裡的我,尾巴垂在牆外。我們大概要對視十幾秒,牠才會轉身離去,我們遇見過很多次。直到我在窗外掛了風鈴,有風就會響,那隻貓就再也沒有出現。可能被車撞死了,也可能餓死病死在某處。我不願意做這種惡毒的猜想,或許是因為我對牠心懷慈悲,擔心牠的安危。

我一直在猜測,牠為甚麼要盯着窗戶裡的我看。而當我掛上風鈴,牠就再也沒有出現。會不會牠的主人曾經住在這裡,主人搬走,拋棄了牠。牠要確認我是不是牠的主人,當我掛出風鈴時,牠可以確定我並不是牠的主人。

貓咪該有多失望,牠從此再也沒有盼頭,牠的主人再也不會出現在這扇窗戶裡。

當然,這都是一個女子怨情詩意的猜想,對與不對何必追究呢。

貓或人,究竟會不會真的有被拋棄這回事。拋棄一把雨傘一件衣服是容易的,不去拾它,它就會永遠躺在那裡,做出被拋棄的狀態。而貓咪或者人,不可能永遠待在一個地方――被拋棄的地方。換句話說,對於會移動的貓和人來說,沒有「被拋棄的地方」這個說法,也就沒有被拋棄的說法。假如被戀人拋棄在河邊,如果離開河邊,是不是就從被拋棄的狀態裡面走出來了呢?

可是,貓和人都會說,被拋棄了,心情苦悶。結論就是,貓咪和人都是甘願被拋棄,自願永遠停留在被拋棄的河邊。做出被拋棄的樣子的同時,等待拋棄的那個人回來。

大理出生在南方多雨的城市,皮膚也永遠像雨水澆過一樣乾淨光滑。第一次見他,他是遊客身份到日本來跟我們共同的朋友一起吃飯,朋友叫上了我。吃過飯,他回他的賓館,我們也各自回家。誰知他喝醉找不到路,給我打電話。我問他為甚麼不找那個朋友問路,他說沒有為甚麼,只想找我問路。

他問我能不能現在過去找他,把他帶回賓館。可我已經坐上最後一班電車,只能回家。給他指了半天路,他還是分不清東西南北。最後只能放棄,讓他坐出租車回家。

他回到賓館似有不甘心,又給我打電話,跟我聊了很久。他喝醉了,說的都是排洩物一樣讓人討厭的話題,比如他的老闆怎樣無恥,前女友怎樣無情,還有他母親怎樣俗不可耐。我對他這種把我當成垃圾桶的態度十分不滿,最後直接掛斷電話,心想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二次見他,他已經開始在日本有了穩定工作。他穿一身西裝,明顯和上次的遊客裝判若兩人,像個紳士。同樣是我們三個人喝酒,他竟然矜持起來,還要我們那位朋友勸酒。他喝紹興酒像喝茶一樣,我很看不上他這樣子,又怕他喝醉後鬧事。

我說,「還是別讓他喝了。」

「怎麼了?」朋友反問我。

「你知道他的酒品嗎?」

「酒品?甚麼酒品,我就沒見他喝醉過。」

「他上次就喝醉了。」

「上次?別開玩笑了。他後半夜跟我商量來日本辦簽證的事,關了電話天都亮了。他腦袋清醒得很。」

我覺得自己受到欺騙,一直沒有理他,他也沒有跟我說話。

朋友問他這次來日本是不是跟上次有不一樣的感受。

「知道自己要定居在這裡,心情就放鬆了。跟你們喝酒也不用着急,儘管上次時間也充裕,但還是不知道在急甚麼,可能是怕賓館有門禁。」大理說。

從那之後,我心裡憋着氣,話少了許多,朋友跟我說話我都會回他。而他,再也沒有正面跟我說過話。

過了兩天是週末,大理打電話給我,說要給我賠禮道歉。

我問他道甚麼歉,他說要學日本人那樣,不管有沒有錯先說一句「對不起」。我們去上野找了家咖啡廳坐了坐,又去御徒町橋下的商店街逛了逛,他作為賠罪買了一條手作的水晶墜項鍊給我。晚上去吃了壽司,只象徵性的喝了點日本酒。

不知為甚麼,那天糊里糊塗把他帶到我家。我和他都沒有大醉,但意識早就不受控制。我似乎能有些理解第一次見他的夜裡他的狀態,大概和我這個時候差不多,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卻在命令自己做着這件事。

我們像老夫老妻一樣輪番洗澡,拘手束腳躺在我那張單人牀上。他一直側着身,如果他平躺過來,我就會被擠進牆裡了。他的肩太寬了。就那樣躺了很久,他再沒有反應,我大概就要問他今晚為甚麼要來我家。他輕輕撩開我的頭髮,在我耳邊喃喃自語。那麼近的距離,他說了甚麼我一句都沒有聽懂,也沒有記住。他吻我,我全身觸電般顫抖起來,反倒嚇了他一跳。

「不可以嗎?」他說。

「不是。」

這大概是我們那天夜裡最後一次對話,剩下的只有夜晚和黑暗的縫隙碰撞的聲響。

半個月前,千葉南部的房總半島遭遇颱風登陸,整個半島受到重創。高壓電鐵塔被吹倒了好幾座,高爾夫球場的巨大鐵柱把民宅砸得粉碎……比起以前從日本關西地區登陸後北上的颱風,直接在關東地區登陸的颱風簡直讓人聞風喪膽。

時隔半月,又一場颱風要在東海地區登陸,再向相鄰的關東地區進發。本次登陸地點是在靜岡縣,離東京也不過百公里。報紙登出,預計東京地區將有八千人死亡。作為外國人,並不能理解做這種預測的目的是善還是不善。倘若只死了十個人,做預測者是不是要失望。從衛星雲圖上看,颱風匯集的雲層範圍比整個日本還要大,可以覆蓋日本從南到北。風速可達每秒六十米,也就是說,這場颱風要以強勁的摧殘力掠過日本,並在一個地方停留數小時之久。日本的房屋質地輕盈,防震性強,卻不能防颱風。

我邊看電視邊吃晚飯,窗外已經黑盡,沒有一絲風聲。距離颱風登陸還有幾個小時,現在的寧靜讓人怕得要命。我實在是對這場颱風感到恐懼,想去朋友家避難,卻得知朋友也去了男朋友家。我家的屋頂只有一層鐵皮,別說是秒速六十米的暴風,就是稍微強一點的風也會把它吹翻。

我在日本的男性朋友不多,除了兩個前男朋友,再就是我和大理共同的那個朋友。我給朋友打手機,打了很長時間才有人接電話,得知他已經去了北海道避難去了。

「你問問大理啊。」朋友說。

「問他幹甚麼?」

「讓他去你家陪你。」

「瘋了吧,讓一個非朋非友的人到我家。」

「那有甚麼,你睡牀,讓他睡地板好了。」

「不行,餿主意。」我說,「避你的難吧。」

我掛了電話,到底還是給大理打電話,他說他正在超市搶購食品。

「不用了,你直接到我這裡來好了,我一個人害怕。」

「你準備的食物夠兩個人吃嗎?」

「夠,我正在做咖喱,你要不要過來吃一點。」

大理來到我家,穿了一身登山的裝束,揹着大登山包,藍色的鴨舌帽,頗有逃難的感覺。打開登山包,裡面都是吃的東西,還有一個觀音銅像。他說銅像是在國內廟裡開過光的,很靈驗。他所有的物品都可以毀於颱風,唯有這個銅觀音不能。

幾乎在我給大理打電話的同時,外面就開始下雨。我幾乎看到雲圖上最北端的雲已經到達我的屋頂上空,或許颱風眼還沒有登陸,但可以想像到它黑洞一樣摧殘着碧藍的北太平洋。

我去把咖喱熱了一下,給他一條毛巾擦頭髮,他的頭髮天然鬈。大理眼角細長,五官精細,像個混血兒。一問才知道,原來他是白族人。

男人和女人獨處一室,究竟做甚麼才是理所應當的呢?聊天說笑?還是沉默不語呢?

大理吃完飯,雨開始變大,能明顯聽到窗外的強風一陣陣掠過窗欄。大理問我他可不可以吸煙,我說他不該帶煙到我家來。

他放棄了這個念頭,卻想起了件大膽的事。

「要不要出去走走?」

「散步?」

「也可以跑步。」

「你瘋啦。」

「怎麼啦,不就是風大一點,雨可不比前幾天的那場雨大。」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在洗碗,看看時間已經快到十點鐘。

「走吧,難得一遇的大型颱風,你不想知道它的破壞力是甚麼樣嗎?」

「無聊。」儘管這樣說,但我還是十分清楚男人就是這麼無聊的。他們喜歡做的事和女人喜歡做的事除了吃喝拉撒,就只有做愛這件事是相通的。

「你看,我把你的雨衣也帶來了。」

「我家裡有啊。」

「那就穿上走吧。」

我拗不過他,只能穿上雨衣,那是我不知為甚麼買的雨衣,一直放在櫃子裡,還是新的。新雨衣上的塑膠味刺鼻,我實在難以忍受,就穿上他的舊雨衣,讓他穿新雨衣。剛一邁出門,雨點打在我裸露的小腿上,冷得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下了台階,他就緊緊抱着我的身體,我們共同撐着一把傘。沒過多久,他一隻手根本無法操控雨傘,只得放開我,兩隻手控制被風吹得前翻後仰的雨傘。胡同的路很窄,撐開的傘無法通過,他就收了傘,大步走在我前面。我突然想抱住他寬廣的肩膀,可我控制住自己的身體,沒有抱他。但控制不住因為冷和害怕,又或是激動而不斷顫抖。

小的時候,腦海裡總是冒出一些關於自然的疑問,比如風是怎樣產生的。雲層下面為甚麼是平的,上面是不規則的。白鷺是靠甚麼控制體重,讓牠永遠都可以那麼苗條……可能這些問題隨便找一個學自然科學的大學生就可以解答,而我至今也不知道答案。我現在又冒出了另一個疑問――男人保護女人是出於本能嗎?

我有時思維怪異,如果答案是本能,我並不會高興。就比如我會想,本能這種東西意味着普遍性,沒有特殊性,他可以保護我,也可以保護別人。

走出胡同,他重新撐開傘,就在傘撐開的那一刻,狂風把傘掀翻。大理雙手拔河似地拽着傘,接着似乎是明白了,這把傘已經不中用了。他鬆開手,傘便隨狂風而去,掛在一棟別墅的柵欄上。

「你還要走嗎?」我朝他喊道。

「我們去河邊看看,看河水有沒有漲上來。」

「萬一漲上來,我們正好在橋上,不是很危險嗎?」

「放心吧,我會游泳。」

他雙手抱着我的肩膀,我摟着他的腰。我們變成狂風中的兩條長長的葉子,腳步總是被風打亂,左一頭,右一頭總算走到橋上。看着河水明顯上漲,水流也加急,我感覺到河的憤怒和無奈。它想要安靜還是想要兇猛,這一點絲毫不取決於它。

回到家,儘管穿着雨衣,衣服還是濕透了。他先去洗澡,在我面前脫得精光,他這樣反而不會那麼尷尬。他的背包來的時候也濕了,我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包用吹風筒吹乾。我拿起那個白瓷觀音,發現她異常輕,並不是實心,是空心的。輕輕晃動,會發出鈴鐺一樣的聲響。我想壞了,莫不是他的吉祥物被擠壞了,裡面有甚麼碎了。

我遞給他毛巾的時候問他,「你的銅觀音可能壞掉了。」

「怎麼了?」

「裡面好像有甚麼碎了,咣啷咣啷響。」

「沒事,一直都那樣。」

我這才安心,進去洗澡去了,浴室裡還有他的餘溫。我突然想起一年冬天在外婆家,我去雞窩撿雞蛋,蛋是剛下的,母雞還在外面咯咯叫。我拿着溫熱的雞蛋,還有一點雞身上臭烘烘的氣味。捧着雞蛋我突然不想給姥姥,就這樣一直捧着,我溫暖它,它溫暖我,直到孵出小雞……

浴室的小窗戶是關着的,外面的風聲明顯變大了,雨點不時打在窗戶上。天氣預報說颱風十一點會準時到,看來是提前了。窗戶被吹得呼呼響,好像強勁有力的手在拉拽,要打開窗戶進入我的家。我顧不上像以前那樣仔細清洗,匆忙擦乾身體走出浴室。

他說我這次洗澡洗得很快,話音剛落,我和他的手機同時響起警報聲。警報顯示進入二級避難預警,我們都不知道二級避難是個甚麼概念,只見寫着「由於持續暴雨,可能誘發洪水。」

窗外像有無數輛大卡車呼嘯而過,我的房子和門也在不停震動。他見我吹乾頭髮,將我攬入懷中,成了他的布娃娃。

他問我颱風天氣最適合做甚麼。

這必定是男人甜言蜜語的前戲,我不理會他,在他肩膀狠狠咬了一口,試圖殺殺他的威風。他慘叫一聲,假裝倒在地上,抱着肩膀。我依舊不理他,我倒了些利口酒,也給他倒了一杯。

等他的手從肩膀拿開,那裡被我咬得絲絲血迹。我有些愧疚,但沒有向他道歉。他只悶聲喝酒,似在生我氣,但又不敢抱怨我。

「你在美國生活過是嗎?」我問他。

「工作過三年。」

「時間也不算短,難怪你的英語那麼好,你有時間教教我。」

「那你得教我說日語。」

「時間長了自然就會了。」我說,也不想做他老師,「在美國沒談女朋友嗎?」

「談過,談了三年。」

「是中國人嗎?」

「菲律賓人。」他說,「皮膚黑黑的,但長得很可愛。」

「你很喜歡她吧。」

「嗯,那時候挺喜歡的。」

我和他之間這樣的談話方式,讓我感覺莫名的舒暢。他可以在我面前誇別的女生,可以談論他喜歡的女生,我也不會因此吃醋。我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戀人,甚至沒有一夜情人那樣的激情。

「現在呢?」

「分開這麼多年了,淡忘了。」

我心想,這傢伙真無情,用淡忘來形容被迫分開的女友。不過也都沒甚麼大不了,我從見他第一面就覺得他不會成為我男朋友。我之所以帶他到我家裡來,是覺得他除了滿足不了我對男人感情上的需求。除此之外,他都可以很完美的奉獻給我,我是那個被愛的雅典娜。但那晚莫名其妙的把他跟那場颱風扭在一起,讓我終生難忘,不知這是我與颱風的緣分,還是我與他的緣分。我突然覺得這場颱風就是為我和他而來。他是颱風,我是雨,不知是甚麼讓我們融合到一起,形成一場災難。(這又是另一個問題――颱風,為甚麼是由風和雨組成。)

我穿着紫紅色的連體睡衣,坐進他懷裡。聽着啤酒經過他喉嚨的聲音,他的喉結滾動,我很想把它咬下來。

房間重新亮起來,我們都很疲憊,我不知為何生出一種厭倦。不是厭倦他,而是厭倦整個房間,包括緊貼着我身體的牀鋪。我從牀上站起來,身上一絲不掛,當我意識到這一點,他已經從身後蟒蛇一樣抱住我。

「你怎麼了。」他的聲音變得無比溫柔,好似換了一個人。

「你說,颱風甚麼時候才能走。」

「快了。」他說。

他的聲音很小,小到幾乎被窗外的風聲掩蓋。他說他想喝酒,我可不可以給他拿一瓶酒過來,我說少喝點為好,萬一房子塌了還能逃跑。他讓我放心,目測我的房子連隻貓都壓不死。

「那我們在擔心甚麼?」我說,「既然死不了。」

「是你在擔心。」

「你不擔心嗎?如果我的房子倒了,砸在你的頭上,砸出碗大的窟窿。如果我們被淋成落湯雞,變得無家可歸,飢寒落魄。」

「可是那又怎樣呢?」

他打開啤酒,長長地喝一口。他已經三十六七歲,怎麼也看不出是這個年紀的人,他身上有一種可以遮蓋年紀的魅力。

「我就是害怕這些,我也知道房子沒了可以建,傷口也可以癒合。」我說,「人們為甚麼害怕災難,如果知道不會死,為甚麼要害怕。」

「害怕財產受到威脅,害怕愛的人會死。」

窗外的晾衣桿被風吹得錚錚響,窗戶開始五級地震一樣劇烈晃動。不知道別人的房子怎樣了,至少我的房子裡現在是沒有颱風的地方。空氣或許也在震盪,但沒有形成氣流,釀成狂風暴雨。而在我以外的那些房子,似乎都已經成為廢墟,暴露在狂風暴雨中。我感到安寧,感到慶倖,感到我的房子裡明亮而舒適。但同時它又在囚禁我,讓我無處可去。我突然很想哭泣,拿來他的啤酒,也長長地喝了一大口。

「你不要逃命了嗎?」

「我相信我的房子。」

我把他推倒在牀上,外面颳起一陣狂風,一個硬物被風吹起砸在窗戶上。或許,唯一可以抵抗颱風的就只有颱風。我從小見到胖胖的人就牙根發癢,大理儘管不是胖,卻渾身是厚厚的肌肉,我趁他不備在他胸口咬了一個紅印。他疼得慘叫,無人聽見,只有外面的狂風跟着他一起咆哮。

此時,我們的渴望和激情都化作這個明亮的小房間裡的颱風,形成低氣壓,和外面的低氣壓形成平衡,讓門窗安靜下來。儘管雨點敲打着,滿世界都是噼哩啪啦的聲音,但是我們都聽不見,他只能聽到我的身體斷裂,我也只能聽到他的鮮血澎湃。

風息了片刻,他趴在我身上,胸口的汗聚集在我的胸口。我建議打開空調,他說這種天氣最好不要開空調。我問他為甚麼。他說風可能會順着空調排氣管道進入房間。我一想真的有可能,只能打開電扇。房間裡總算真的有了風,他身上散發的酒氣聞起來像某種香水的氣味。他閉着眼睛,呼吸平穩,似乎睡着了。

「你睡了嗎?」

「沒睡。」

我們沒有再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傾聽風雨聲成了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像聽着彼此的心跳一樣,心臟跳動一下,代表我們又活過了一秒。

手機警報響起,把我和他都嚇了一跳,恨不能把手機扔到窗外。避難預警達到四級,建議到相關地點進行避難。我問他要不要去,他說現在出門也可能被看板砸死,或者直接肉體也飛到天堂。

我有深海恐懼,總覺得海洋的深處會有恐怖的東西把我生吞活剝。因此我一直學不會游泳,似乎是身體和潛意識一起在抗拒游泳這件事,為了讓自己無法游向恐怖谷一樣的海洋深處。現在的窗外成了雨的海洋,我和大理的小房子就是沉落到海底的一個封閉空間,或許是拋錨的潛水艇,或許是漁船的休息室,也有可能是巨大的燈籠。不管怎樣,它是明亮的,在這惡劣的環境中守護着我。

「真的不要去避難嗎?」我又問了一遍。

「不然我們躲進櫃子裡。」他孩子氣的話我已經習以為常。

「如果屋頂掀開了,櫃子裡就安全了嗎?」

「至少不會掉下來一塊瓦片砸到你的頭。」他說這話的時候,雙手抱着頭,一條腿彎曲,另一條腿伸直躺在牀上,愜意得不得了。

「你一點都不怕嗎?」

「怕颱風,還是怕死?」

又回到以前的話題,我覺得很沒意思。手機裡很多人發來問候短信,問候我的安危,問我家的安危。不知為何,我一點也不感動,反倒覺得是這些人小題大作。

東京南邊的多摩川已經漫上河堤,沖到附近的居民區,有的地勢稍低的一樓民居已經被淹,但不至於有生命危險。我也開始擔心江戶川會不會也漫上河堤,畢竟我家離河邊那麼近。儘管是二樓,只怕這雨總也不停,直到把日本列島都淹沒了。

「我真的很害怕,你怎麼一點也不顧及我的情緒。」我有些生氣。

「我們去河邊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你是故意惹我生氣,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認真的。」他坐起來,習慣性的整理一下頭髮,「江戶川不過六十公里,這麼大的雨,漫出河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你要是擔心,我們就去看一看。如果就快漫上來,還是要去避難――保命並不是怕死,不是嗎?」

他認真講話的樣子,給了我一些勇氣,可這種天氣,我還是不敢出門。

「我們現在……不,不光是我們,這場颱風下所有人都在等,等死,等不死,等颱風過去,等洪水不到來……可我不喜歡等。」我不知道我為甚麼要對他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喜歡奉獻,而我的奉獻是為了索取。」

我幾乎喊着說出了這些話,他驚訝地看着我,像看到一個喝得大醉的人竟然可以口齒如此伶俐。

「說白了,我喜歡主動,不喜歡被動。」我說,「就算死我也要主動的死,不要被動的死。」

我的吶喊讓房屋重新震盪着,我的心震盪着,我們之間的關係震盪着……我和他到底是甚麼關係,他為甚麼會出現在我的家裡。我此時赤裸裸地站在只見了幾次面,大我七八歲的男人面前。他的面孔竟然帶着少年的無邪氣,他到底是怎麼度過這三十多年的歲月,此時他眼裡的我是醜陋還是美麗。

他過來抱住我,為我擦眼淚。他知道我因恐懼而失控,但沒有試圖控制我,任由我去失控,只是不去嘲笑我。我抱着他,後背汗涔涔,像兩棲動物身上用來保濕的黏膜。我任由自己哭,把發洩慾望殘留的激情通過眼淚逼出身體。

手機又響了,又是避難警告,那聲音像黑暗森林裡近在咫尺的野獸叫,讓人心悸到惱怒。

避難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你能帶我去河邊看看嗎?」

「你願意去了?」

我點頭,明顯感覺自己的情緒像風吹在銅牆鐵壁上平穩多了。

「你有圍巾之類的東西嗎?」他說,「可以把我們倆的手綁在一起。」

不知為甚麼,他這句話讓我想起嫦娥奔月。我覺得很好笑,笑出聲來。他也跟着笑了,大概他想到的是我們一起飛上天的情形。

室外的風雨聲比屋裡高出不知幾個分貝,他說話的聲音我完全聽不到。

「你――抓緊――我。」他說這句話時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我有點疼,但很享受。

我,帶着他往河邊走,路上沒有人也沒有車,像世界末日,只有和風雨黑夜融為一體的路燈。

綁在我們手腕上的圍巾在風中亂擺,抽打着我和他的大腿和屁股。雨衣的扣子被風撕開,風儘管很大,吹在身上並不冷,只是雨很涼。

我們幾乎四十五度弓着腰前進,但不至於被吹得到處亂跑。總算到了江戶川河邊,隔着一條公路,走上河堤費了很大勁。河邊光禿禿,連棵樹也沒有,風在這自由開闊的天地放肆咆哮。他拉着我爬上河堤,我剛能睜開眼時,眼前的江戶川讓我驚訝到絕望。

我家附近的河面並不是江戶川最寬闊的地方,但處於河流的彎道處,還算是比較寬廣。對岸河堤在幾百米遠處,河道只佔了一半,其餘的是河灘,長滿荒草和樹叢。借着不遠處鐵橋上的燈光,腳下的江戶川敷地已經看不到任何植被,河邊兩三米高的柳樹已經看不到樹冠,全都淹沒在渾濁的河水之下。露出水面的樹叢在狂風和燈光下像個落水的長髮女子在掙扎,河面的波光碎塊似有無數冤魂的面孔,隨着河流而下。廣闊的河面並不洶湧澎湃,強有力地無聲向二十公里以外的東京灣流去。我感覺到奪命的洪水和我的腳只有兩三米的距離,這大概也是我和死亡的距離。

「水――就快――漫上來。」大理喊道,「我們――回去。」他指着家的方向。

我連點頭的動作也做不出來了,任由他扯着跑下河堤,跑過馬路,跑過一條小路,跑回家。

「收拾收拾東西去避難吧。」他說,開始裝他的包和白玉觀音。

「我不去。」我說。

「為甚麼不去。」

「我現在要索取。」

回來的路上,我險些摔倒,他超乎尋常的反應能力一把從前面抱住我。就在那一刻,我的下巴磕在他肌肉發達的肩頭,我身體裡的火在恐懼中澆滅,又被他點燃。我想起我們做的幾次愛都是我主動,就像我在奉獻。

我開始親吻他,像從沒見過他一樣親吻,動作僵硬,熱烈而渴望。他沒有再說甚麼,配合着我,用身體安撫我。我突然領悟到,最高的浪漫,首先要將生死放在次要位置。如果他現在推開我逃生,或許他再也沒有機會見我。

他這次有些粗暴,把我抱起,扔到牀上,我隱約聽到他罵了句髒話。關掉燈,我眼前瞬間黑暗,看不到他的身體,他化身可怕的颱風,跳到牀上碾壓我。聽着他的喘息聲近乎低聲哀鳴,但持續着他颱風的力量,他手指插進我的長髮想要用力找到我的甚麼。我也渴望我的甚麼被他找到,但我們都失敗了,並為此感到沮喪。

在一個夢裡,沒有任何場景,只有空洞的一句話――王子的愛絕對不會給予,只有索取。

很多頗為真實的夢我醒來就會忘記,但這只有一句話的夢被我牢牢記住。

「你聽,風小了。」大理說。

「嗯,是小了。」我還在想,大理到底是不是王子。

「可能現在一樓已經水漫金山了。」

「那樣的話,一定會有人尖叫,也會有響動。」我說,「可我現在明顯覺得安靜了許多。可能一樓已經去避難了。」

手機那讓人驚恐的警報聲再一次響起,這次是河水泛濫警報。風是小了,大雨還在下。我們誰也沒有再提避難的事,他起來喝了杯大麥茶,點起一根煙。在黑暗中,我看着他的煙頭忽明忽暗,他的身形比開着燈時還要魁梧。颱風在抽煙――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他打開窗戶,把煙吐到窗外,房間的濕氣加重,讓人缺氧。我跟着來到窗邊,站在颱風身邊,感受他的體溫和汗液。

「你一定猜不到那個觀音裡面裝的是甚麼東西。」

「不會是人的牙齒。」我隨口說。

他笑了,煙頭也在一抖一抖,煙灰抖落在窗台上。

「是戒指。」

「誰的戒指?」

「我在美國的女朋友的姐姐的。」

「你不會是喜歡她姐姐。」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姐姐就已經嫁給了一個美國人,生了兩個孩子,混血兒長得十分可愛。她帶我去她姐姐家做客,我第一次見到她姐姐。她姐姐不算漂亮,但對我來說她講話和笑的樣子簡直太完美了。」

「然後你就愛上她了?」

「那個時候還沒有……我很愛我女朋友的。」

「後來呢?」

「在我打算回國的半年前,她姐姐出車禍,死在醫院裡。」大理說,「也是暴雨的夜裡,我女朋友給我打電話,讓我和她一起去醫院。我們去的時候她姐姐還在搶救,沒多久急救室的燈就滅了,她姐姐死了。」

「就在那個時候,我發現我愛上了這個剛死去的女人,可是我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我那時候很恐慌,也很絕望,比她丈夫還難過。後來我女朋友帶兩個孩子出去玩,小的孩子脖子上掛着指環項鍊,一問才知道是她媽媽的。回國前,我買了個和那個戒指幾乎一模一樣的戒指跟小孩子交換,得到姐姐的戒指。」

「你現在到底喜歡姐姐還是妹妹。」

「說實話,不看照片的話,兩個人我都記不起長相。不知為甚麼我記得我女朋友穿比基尼時趴在沙灘上的後背和屁股,還有她姐姐給我倒牛奶時戴着水晶鏈的手腕。」

我順便回憶了一下我的那些前男友,發現並沒有特別值得回憶的地方。倒是記着我們在一起時我的哭和笑,還有我為他們做過的那些事。

「我險些為了一個男生放棄留學。」說完這句話我有些後悔,和戒指的故事比起來我有些幼稚,也很無聊。

他見我沒有往下說,便沒有追問。我希望他追問,但我並不想說出實情,畢竟那是我被男人拋棄的故事,我不想告訴他。此時,我確定他就是「王子」,他不好奇,也能控制自己的好奇。他不關心自己以外的事情,當然也包括我。只是現在我不明白,他心裡在想甚麼。在想姐姐,還是妹妹,或者誰也沒有想。

快凌晨三點,警報再一次響起,同樣是洪水警報,建議避難。此時窗外已經沒甚麼聲響,雨也小。颱風眼早已過境向北去,只剩下些殘雲剩雨還在下。我無法想像江戶川的水面現在在甚麼位置,或許已經到達臨界值,再多一滴淚就會漫出來……

他洗了那夜的第三個澡回來抱着我,跟我說他要睡了,很快他就真的睡着了。我小時候會想,人睡着了是不是進入了短暫的成佛階段,醒來又變回善惡分明的人,不然以人的資質怎麼可能成佛呢。而所謂的佛祖,不過是注入了睡眠的人的靈魂,這個靈魂醒來,那個靈魂進去。

我也睡着了,接着做了一個夢。夢裡也是一場颱風,我站在江戶川河邊,望着河對岸,卻怎麼也看不清楚。河面上瀰漫着煙雲浩渺的濃霧,永遠不會被颱風吹散。我聽到河對岸有人在叫我,那聲音很像我認識的人,但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我問他喊我做甚麼。他說喊我是為了讓我知道他在對岸,讓我不要亂走。我問他會來找我嗎?他沒有回音。

清晨,天空打掃乾淨了,陽光很充足,窗簾縫隙漏進來的光正好照在我和大理的腰上。大理先醒過來,喝了一杯涼茶,吃了一塊芝士蛋糕。我去了趟廁所,穿好衣服又鑽進被窩裡。他回來試着抱我,發現我穿上了衣服,有些猶豫,但還是緊緊地抱了我一下就下了牀。他穿上衣服打開電視,電視裡面都是災難播報,他又聽不懂就關了電視。

「走,去河邊走走,看水位降沒降下去。」他大男孩般嘆了口氣,好像颱風過去就變得無趣無聊了。

和昨夜一樣,河水依然是平靜而急流,河面很多枯枝漂木,上面蹲着各種野鳥野鴨。河面明顯降下了很多,露出水面的樹冠也變多了。天空碧藍,陽光猛烈,遠處的富士山依稀可見,只是未到冬日沒有雪冠,灰禿禿像座煤山。夾在兩座高樓中間的天空樹也沒有倒下,不知昨夜經過怎樣劇烈的搖晃。塔下的居民比起擔心颱風掀起房蓋,應該更害怕天空樹折斷。

河邊的人很多,都是來看洪水盛況,驚嘆不已,慶倖自己躲過一劫。

大理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我們再沒有話可說。他走到河堤下,站在水位勘測標桿那裡仔細看水面的高度,我在河堤上等他。

旁邊一對老夫妻在用翻蓋手機拍照,丈夫說,「你看,江戶川被水淹沒了三十里。」

妻子合上手機說,「江戶川本來就是被水淹沒的啊。」

 

 

 



春 馬 男,1990年生。現居日本,社會學碩士。小說詩歌散見《香港文學》《野草》《星星》《詩江南》《青春》《詩歌月刊》等,及日本華文刊物。2015年大學生短詩大賽、首屆華文(日本)文學獎獲得者,等。日本華文筆會理事。